格非《人面桃花》的时间之谜
2020-01-02唐纯璐
唐纯璐
一、时间凝止
杨义[1]认为:“中国叙事元始中,有一种小跨度的、甚至是凝止的时间形态。”格非也将时间的凝止视为停顿的一种,从风物描写、追忆、插叙等方面补充了这一观点。
“对风景或器物的描写,会造成故事的搁置和中断,亦即发生所谓的停顿。”[2]与风物描写相对应的是叙述当中的追忆,以追忆形式出现的风景画面描写便是时间的凝止。“中国传统作者对时间的追忆,主要是通过文化发展所积累起来的特殊碎片(比如典故或物象)与过去进行勾连。”[3]在中国传统小说中,风物描写往往伴随着心境或情感。《人面桃花》中大量以追忆形式出现的风物描写,并不以补充情节或推动情节为目的,而是在时间的凝止中将情感补充完整。孙姑娘遭遇不幸去世后,陆秀米回忆起不久前孙姑娘在池塘边害羞的样子以及池塘周边的风景。孙姑娘的害羞与池塘的风景和情节的推动毫无关联,却让读者从另一个角度发现作为旁观者的陆秀米对孙姑娘死亡这件事有着单纯的惋惜之情。相似地,陆秀米与张季元对话时想起以前父亲常常带她去挖莲花,这里出现的追忆也一样不能够推动与张季元对话的情节,却补充了父亲爱莲成癖的形象。追忆带来的时间凝止一定程度上暂停了情节的发展,却让人物感情更加突出。
“除风景之外,大量的插入性叙事也可以看成是停顿的变体。”[4]小说开头写父亲的出走,在父亲出走过程中插入了父亲发疯的事情,这样的插入实则解释了父亲是因为发疯而出走的,因此可以看作时间凝止当中的插叙解释。插叙同样可以用来补充空白的情节,使叙事空白得以完整。陆秀米建学校的情节中插入了她从日本回到普济,并叙述了陆秀米闹革命一事,这样的插叙使故事变得更加完整,即陆秀米从花家舍到日本,从日本到普济,带头革命,革命平息,建立学堂。插叙还巧妙地转化了叙事视角,不光让时间凝止,甚至让时间回到了过去。陆秀米担心自己的身体出问题于是向翠莲求助,这时插入了翠莲的身世来历,并以父亲的视角叙述,父亲陆侃的形象也在这一段插叙当中得到了补充。
时间凝止是中国传统叙事中的一种形态,在《人面桃花》中,格非利用时间的凝止将断裂的情节以插叙的方式连贯起来,或是以追忆与风物描写的方式将情节之外的人物心理状况加以突出,这便是格非回归中国传统叙事的特点之一。
二、重复叙事
叙事的重复也是中国传统叙事中关于时间表述的重要特点,《人面桃花》的重复叙事也十分突出。
最明显的重复叙事便是张季元的日记。小说先以陆秀米的视角叙述张季元把手放到陆秀米的肩膀上,描写陆秀米紧张害怕的心理,这个情节又出现在了张季元的日记当中,以张季元的视角重新描述了一遍,突出了这件事在陆秀米心中与在张季元心中的不同情感。陆秀米在读到这则日记时的心理状态也得到了放大,不光是明白了张季元对自己的感情,更是重温了曾经的紧张害怕之情,二者相加,陆秀米内心的痛苦也随之增加。重复叙事对同一件事的不同说法让情节条理变得模糊不清,增添了感染力和想象空间。陆秀米刚被绑到花家舍的时候得知家里母亲不肯花钱赎她回去,于是她的悲剧命运就此开始。陆秀米回到普济之后与母亲说起这件事,家里所有人都说从来没有人来要过钱。这样的重复凸显的是陆秀米的悲剧或许根本找不到原因和真相,悲剧色彩便由此上升了一层。
重复叙事有时只是一些片段细节,拼凑起来却可以使人物形象更加完整。小说中开头便提到《桃源图》,在描述这张画的时候写到父亲罢官来到普济。此后的叙述当中写到父亲的归隐之心,他想在全村家家户户门前都种上桃树,因为他相信普济原来就是陶渊明所发现的桃花源,并且还叙述父亲在假山上修凉亭,有开辟桃花源的想法。这些类似的叙述在文中断断续续地出现,整合起来便可以看出父亲的形象,这些叙述也为父亲想造一条风雨长廊做了铺垫。陆秀米觉得父亲想造一条风雨长廊并没有什么错,也就是说,陆秀米也参与到了关于父亲桃源幻想的重复叙事当中。这样的重复将陆秀米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拉近,也就有了后面的情节,即陆秀米也被当成了和父亲一样的疯子。巧妙的是,陆秀米到了花家舍之后感叹道,父亲想造一条风雨长廊的想法竟在一个土匪窝里变成了现实。在重复叙事之下,花家舍的风雨长廊无疑与陆秀米的前半生发生了联系,同样是在重复叙事的作用下,花家舍还和陆秀米的后半生产生了联系。张季元对未来世界的描述是婚姻自由,这是张季元一类革命党人追求的未来,这一目标在花家舍也得到了实现,此目标从此也成为陆秀米对未来世界的追求。
重复叙事将悲剧色彩渲染得更加强烈,也让人物行为之间的逻辑性更加明确,既可将其视为情节的铺垫,也可将其视为故事的预言。在中国传统叙事当中,与神仙或佛教思想有关的时间幻化手法也是具有古典特色的叙事特点。
三、时间幻化
“中国古人对于梦具有浓郁的好奇感和神秘感,常常关心着梦和灵魂的关系,梦和现实生活中吉凶的关系。”[5]格非借助中国传统叙事中以梦喻真这种时间幻化模式,用各种梦将过去现时与将来联系起来,使《人面桃花》继承了古典小说中的神秘色彩。
以梦喻真的模式让故事增添了哲思,对梦境的描写可以看出陆秀米对生命的思考。花家舍的夜晚刮大风,陆秀米想起在普济的日子,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在遥远的普济,另一个被囚禁在被湖水隔绝的荒岛上,她不知道哪一个更真切。她相信梦中所有的事都是真的。“你有的时候会从梦中醒过来,可有的时候,你会醒在梦中,发现世上的一切才是真的做梦。”[6]这样的人生思考在《人面桃花》中不仅一次出现。陆秀米在花家舍又一次举行婚礼,坐在轿子里的时候她想,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个梦,自己其实一直在轿子里沉睡,她没有来到花家舍,也没有发生这所有的事。又如陆秀米出狱后回去看花家舍,看见渐走渐远的船队,打了寒战,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此刻她所遇见的不是一个过路的船队,而是二十年前的自己。时间和梦在陆秀米心中飘忽不定,过去即是现在,现在又或许是过去,梦境将时间联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悬浮于时间空间之外的寂寞之感。
以梦喻真还有另一种表达方式,即梦境是对命运的预示,当这一预示降临时,便进入一种似梦非梦的境界。在《人面桃花》中,似梦非梦的境界主要体现在对能预知吉凶未来的忘忧釜的描写上。陆秀米第一次听见忘忧釜的声音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根羽毛,被风轻轻托起,最后落在一个荒坟上。这个声音让她伤心,仿佛置身于一处寂寞的禅寺之中,就像是这个尘世之外的一个洁净之所。尘世之外的洁净所在本是一个超然归隐的意象,但这个声音却让陆秀米伤心,还看见自己落在了荒坟上,这便是对陆秀米命运的梦一般的预示。陆秀米到花家舍之后,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而此地正好有一座荒坟。这座荒坟是王观澄立的,或许可以将此预言视作陆秀米与王观澄合为了一体。在陆秀米的梦中,王观澄对她说,她注定是和他一样的人,或者说是同一个人,命中注定了会继续他的事业。“陆秀米觉得王观澄、张季元还有那个不知下落的父亲似乎是同一个人。他们和各自的梦想都属于那些在天上飘动的云和烟,风一吹,就散了,不知所终。”[7]实际上,这个梦将陆秀米与父亲、王观澄、张季元化为一体,通过忘忧釜这样一个具有神秘色彩的事物表现出来,这正是中国传统叙事中贯穿而来的仙佛思想。
在《人面桃花》的结尾,陆秀米敲弹瓦釜,听见像是寺庙的钟声,还看见父亲微笑着坐在一条宽敞的大路边正和什么人下棋。他们的身边有一条大路,路边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与父亲一起下棋的是谁?或许正是已经合为一体的陆秀米、王观澄和张季元,小说只解释到,这就是陆秀米的过去和未来。在时间幻化的叙述当中,梦境与现实本就合而为一,这便是以梦喻真的神秘之处。
四、结语
“中国当代小说在追新逐异的同时,如何面对中国传统的历史遗存,也是一个值得认真探讨的课题。”[8]先锋文学初期追逐标新立异,从形式到技巧皆习西方而得,缺少了中国本土的特色。而在追逐新异的过程中,先锋作家也逐渐意识到了自身的不足之处,转型便是自然使之。时间凝止、重复叙事、时间幻化皆是中国传统叙事手法中的重要表达技巧,也是构成格非转型后小说中时间之谜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