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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在寻僧不在花”
——元稹与佛教关系谫论

2019-12-30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2期
关键词:元稹佛教

王 艺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一、中唐时期禅风交替的时代背景

佛教发展至唐代产生了一系列重大变化,而在此之中,又以中唐时期为最。陈引驰认为:“中唐以后到北宋的变化是非常深刻的。日本藤内湖南所谓‘唐宋转型’,唐宋转型的关键时刻就是从中唐开始的。”[1]512这次中唐时期的佛教重要转型,对士大夫群体的精神世界与文学观念产生重要影响,从而在某种程度上促使当时的主流文化发生新变。

关于佛教在唐代的发展,蒋维乔《中国佛教史》曰:“佛教至唐代渐备,非仅成立新宗;如善导之念佛宗;惠能之禅宗;道宣之戒律宗;皆能综合唐以前之研究而集大成者;他如法相宗、密教、则新自印度来者也。”[2]126其时,不仅有自印度新来的法相宗与密宗,亦有在前代基础上集大成的念佛宗、禅宗、戒律宗。而在唐代佛教的众多教派中,最容易与士大夫群体产生交集的当属禅宗。正如谢思炜所言:“禅宗作为一种宗教思想和意识形态,在过去广泛地影响了中国的哲学、伦理、文学、艺术的历史发展,没有任何一种宗教思想象禅宗这样深入于世俗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甚至在现代仍在世界范围内为哲学思想和文学艺术活动提供某种刺激。”[3]1基于此,我们若要进一步探究在佛教禅宗影响下的元稹及其文学创作情况,就必须先对禅宗的产生与发展以及其在中唐时期的禅风新变作必要探究。

关于禅宗在中国的发展,一般认为,其肇始于菩提达摩东来中国传法。据《五灯会元》记载,菩提达摩于梁普通七年,由南海来中国。在与梁武帝作短暂交流以后,便渡江北上,于北魏孝明帝孝昌三年寓止于嵩山少林,中国禅宗由此初创[4]38-46。至五祖弘忍时,禅门发生重要转变。当时,写出“时时勤拂拭,以免惹尘埃”[5]12的神秀,输给了道出“明镜本清净,何处惹尘埃”的惠能[5]16。惠能在得到弘忍密授袈裟以后,为避免被神秀迫害,故携衣钵南逃,与身处北方政治中心的神秀分庭抗礼,于是禅宗始有南北之别。禅门的另一次重要转变发生在安史之乱时期,这次政治叛乱给唐王朝带来巨大的损失。在这样的背景下,北宗禅不可避免地受到池鱼之灾,逐渐衰微以至湮灭无闻。南宗禅的境遇与之相反,其凭借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其实,禅门中南与北宗禅的对立,本质上是修行过程中“渐悟”与“顿悟”的较量。“渐悟”要求修行者严格按照的宗教仪轨精进用功,凭借日积月累的努力修成正果。“顿悟”则不同,其抛弃繁琐的修行过程与名相义理,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可以说,中唐时期,“顿悟”正统观的确立,表明修行者修行的漫漫长途被无限压缩,只待机缘成熟,人与佛之间的鸿沟便可在瞬间瓦解。禅门的这一变化,无疑是佛教向士大夫阶层投递出的橄榄枝。修行者无须放弃世俗生活领域的儒家伦理抱负,亦无须远离家庭去佛寺清苦修行,并且修行者还可以借此抚平世俗世界中受到的创伤。关于这一转变,谢思炜总结为:“最终从适于世俗大众需要的以神异或转世来超越和取代有限此世的宗教信仰,转化为教义朴素然却只适合更高知识阶层需要的当下即永恒、生死即涅槃的精神哲学。”[3]8在这场转变中,士大夫作为当时的主流文学群体,在自身受佛教文化浸染的同时,亦将佛教文化对其产生的影响注入到文学创作中。其中,元稹作为中唐时期禅风交替下的生命个体,其与佛教之关系,还须我们作进一步探究。

二、元稹对佛教的接受

在中唐时期禅风交替的时代背景下,生命个体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佛教思想是再自然不过之事,元稹亦不例外。不论是其家庭境况,还是宦海浮沉中的生命体验,都决定其必然会接触、乃至接纳佛禅思想。

元稹的家庭境况是其接触佛教的重要契机。一者,元稹艰辛的幼年,使其更容易寻找宗教的庇护。元稹生于官宦之家,《旧唐书·元稹传》曰:“后魏昭成皇帝,稹十代祖也,兵部尚书、昌平公严,六代祖也。曾祖延景,歧州参军。祖悱,南顿丞。父宽,比部朗中、舒王府长史,以稹贵,赠左仆射。”[6]4317元稹为后魏昭成皇帝之后,其父亲、祖父等都曾任职朝中,可谓荣耀非凡。但无奈其父早丧,又受异母兄歧视。于是幼年失祜的元稹,只能随寡母远去凤阳府,依靠舅族的势力艰难成长。后来,元稹在《告赠皇考皇妣文》中追忆其幼年。其曰:

惟积洎稹,幼遭闵凶。积未成童,稹生八岁,蒙騃孩稚,昧然无识。遗有清白,业无樵苏先夫人备极劳苦,躬亲养育。截短补败,以御寒冻。质价市米,以给脯旦。依倚舅族,分张外姻[7]616。

文中“截短补长”“质价市米”等句道出元稹度日的艰辛。在元稹的家庭中,显赫的家世与艰难的处境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对其世界观有着重要的影响。一方面,祖辈的荣耀与寡母的希冀决定其不可能放下对世俗理想的追求。另一方面,幼年对死亡的认知与世情冷暖的体察又推动其向宗教靠拢。在这样的矛盾中,禅宗无疑为其提供了非常好的选择。二者,元稹家中有皈依佛门之人,其二姊便是释门比丘尼。白居易在为元稹之母郑氏作的墓志铭时,曰:“长女适吴郡陆翰,翰为监察御史;次为比丘尼,名真一。”[8]624此处“真一”就是元稹二姊的法名。可以说,元稹二姊出家,在客观上成为元稹接触佛教的重要机缘。

元稹的仕途经历促使其从佛教中寻找解脱之道。元稹一生,既享受过由仕途带来的荣光,亦备尝随贬谪而来的悲凉苦痛。在外部世界的无常变化中,其对佛教义理的体悟更加深刻。贞元九年,十五岁的元稹以明经擢第。贞元十五年,二十一岁的元稹初仕河中府。贞元十九年,元稹二十五岁,入秘书省任校书郎。后又娶韦夏卿之女韦丛为妻,可谓志得意满,春风得意。然而,站在人生高处的元稹很快就迎来其亏折之路。元和五年,元稹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五年后,又出为通州司马。长庆二年,元稹出为同州刺史,次年出任越州刺史、浙东观察史。大和五年,出任武昌节度史,同年七月,暴病而亡,时年五十三岁。纵观元稹一生,从十五岁初仕河中府至五十三岁离世,在其三十八年的仕途生涯中,欢愉之日短而悲苦之情多。

然而,这些仕途挫折在为其带来烦恼的同时,亦促使其寻求生命的解脱。如,元稹被贬至江陵时,便作《辋川》一首,曰:“世累为身累,闲忙不自由。殷勤辋川水,何事出山流?”[7]168此诗表现出诗人对生命的疑情。汩汩流动着的河水,不舍昼夜向东流去,似乎没有起点亦没有终点。人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元稹的诗中呈现出一种疲劳的状态。这种不良情绪,在其至通州时,甚至转变为对死亡的恐惧。《酬乐天雨后见忆》曰:“黄泉便是通州郡,渐入深泥渐到州。”[7]231然而,这种情绪随着其对佛理的参透而日渐消弭。太和二年,其在任浙东观察史时,曾于剡县沃洲山下卜筑禅院。《唐全文》卷六七六白居易《沃洲山禅院记》云:

太和二年春,有头陀僧白寂然来游兹山,……恋不能去。时浙东廉使元相国闻之,始为卜筑。次廉使陆中丞知之,助其缮完。三年而禅院成,五年而佛事立[9]6906。

寂然师见沃洲景色优美,不忍离去。于是元稹成人之美,为其卜筑禅院,约同一时期,元稹还作《修龟山鱼池示众僧》,以爱惜鱼池内的生命为由,叮嘱僧人莫要垂钓。可以说,元稹人生的最后几年,佛教在其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其诗作之中,阴霾之气散去,心境逐渐平静旷达,甚至从一己的悲欢中走出,以悲悯的情怀怜悯众生。可见,元稹对于佛教的接受,便是时代、家境与其自身的人生经历综合作用的结果。

三、元稹诗中的佛教书写

元稹与佛教的关系,以文本的形式呈现于诗作中。综观元稹全诗,其与佛教的关系可大致分为参赏佛寺、交游佛僧、援引佛教义理入诗等三方面。现分别叙述之:

第一,乐于参赏寺院。元稹诗中涉及到大量的佛教寺院。这些诗多为其游览时所作,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对佛教寺院及周边景色作单纯的物象描写。如《寺院新竹》描绘出新竹挺拔雄劲的姿态:“冰碧林外寒,峰峦眼前声。槎枒矛戟合,屹仡龙蛇动。”[7]27《松鹤》围绕松树与飞鹤两种意象展开描写“台下三四松,低昂势前却”,“渐见尺帛光,孤飞唳空鹤”[7]25。《西明寺牡丹》表现出牡丹的明丽动人:“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风炫转紫云英。自从天女盘中见,直至今朝眼更明。”[7]197这些景色描写,不论是新竹、松树、飞鹤,还是牡丹,都是作为单纯的景物呈现的。

而另一部分则不同,虽同为寺院中的景色,却能从中感受到诗人蕴于其中的禅思佛理。例如,同样是牡丹,《与杨十二李三早入永寿寺看牡丹》中便有着浓厚的禅学色彩。其曰:

晓入白莲宫,琉璃花界净。开敷多喻草,凌乱被幽径。压砌锦地铺,当暇日轮映。蝶舞香暂飘,蜂牵蕊难正。笼处云合,露湛红珠莹。结叶影自交,摇风光不定。繁华有时节,安得保全盛?色尽见芙蓉,希君了真性[7]50。

此诗为元稹居西京开元观时所作。彼时其与胡灵之为邻,整日听佛僧讲经。诗中,元稹与杨十二等人同去永寿寺看牡丹。这里的牡丹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客观存在的意象,而是“开敷多喻草”,是佛理的外在显现。以草木示人以佛理,在佛教中并不罕见。《秒法莲华经》卷三《药草喻品》便载有释迦摩尼对迦叶及诸大弟子的教诲。其曰:“如彼草木,所禀各异,佛以此喻,方便开示,种种言辞,演说一法。”[10]534诗人通过观察牡丹,认识到“繁华有时节”的佛教无常观。而“希君了真性”更是表现出对于心体、心性的体察。此处,诗人希望世人可以勘破事物表象之迷惘,获得般若智慧。《度门寺》中,元稹在对度门寺恢弘的气势作出刻画后,以“心源虽了了,尘世苦,尘世苦憧憧”[7]125来表明其对尘世“苦”的慨叹。佛四谛中有苦谛之说,对此,丁福保将其解释为“三界六趣之果报是也”[11]。这些果报又有八种,分别为生老病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在佛教的视域中,“苦”是生命的本质,自无始旷劫以来流转于轮回的三界众生,注定要受此煎熬。此时的元稹,已不复少年时的意气,自贬谪以来的诸多苦楚郁结于襟怀,一句“尘世苦憧憧”,定是出于诗人切身之体会。元稹诗中还有诸多参赏寺院之作,如《大云寺二十韵》《和友人题开善寺十韵》《华岳寺》《早登龙山金胜寺》《游云门》等,此处便不一一赘述。

第二,善与佛僧交游。元稹诗中有以庾七玄、窦师、智度师、智藏师、志坚师、头陀师、僧如展、昙上人、寂上人等为代表的众多佛教僧人。这些佛僧,一部分并无身份标识,不知其姓甚名谁。这一类型的佛僧虽作为客观描写对象而存在,却因其僧人的特殊身份,使整首诗无形中更添禅意。如《定僧》曰:“落魄前行不着家,遍寻春寺赏年华。禅僧偶向花前定,满树狂风满树花。”[7]187此诗中禅僧的形象充满洒脱之意,一眼望去,尽是花开的气息与狂风的恣意。另一部分僧人则与元稹相交甚笃,并且,在他们交往的过程中,僧人还往往给予其哲学性的启发。贞元二十年,元稹与智度师相遇,并为其作诗二首。其一曰:“四十年前马上飞,功名藏尽拥禅衣。石榴园下擒生处,独自闲行独自归。”其二曰:“三陷思明三突围,铁衣抛尽纳禅衣。天津桥上无人识,闲凭栏干望落晖。”[7]187智度师虽是僧人,却有着不平凡的过往。这两首诗结构相似,先追往昔,赞美其在安史之乱中的不俗表现。“马上飞”“三陷思明三突围”表现出智度师金戈铁马、智勇双全的形象。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军人,却在战乱消弭后抛却浮名、褪去禅衣,成为即使站在最繁华的天津桥,亦无人相识的僧人。智度师的生活如何?元稹曰:“独自闲行独自归”“闲凭栏杆望落晖。”前者体现出其无牵无累的逍遥,后者则表现出其凭栏远望的悠长意蕴。在元稹对智度师的赞美中,想必亦夹杂有其对生命价值的体悟。

元稹诗中还有一位僧人卢头陀。元和九年仲春,元稹赴潭州拜访张正甫与卢头陀。《卢头陀诗并序》对卢头陀描述道:“道泉头陀,字源一,姓卢氏,本名士衍。”[7]212“头陀”即抖擞,意为抖擞掉对外在衣食等物的贪着,就可以去除烦恼。佛教之“头陀”多指苦行僧人。此诗中,元稹以“卢师深话出家由,剃尽心花始剃头”[7]213为始,赞美其归入释门的坚定。《醉别卢头陀》中,更是表现出二人分离时的愁情。其曰:

醉迷狂相别吾师,梦觉观空始自悲。尽日笙歌人散后,满江风雨独醒时。心超几地行无处,云到何天住有期?顿见佛光身上出,已蒙衣内缀摩尼[7]213。

“醉迷狂相别吾师”表明二人是在元稹醉意茫然时分别的。其中,一个“醉”字,使离别之情哀婉许多。“梦觉观空始自悲”,元稹在酒醒后领悟到世界为空,独自悲伤。“尽日笙歌人散后,满江风雨独醒时”,元稹的孤寂之情在满江风雨的衬托下更显凄然。然而,这种愁苦在佛教的关照下得到缓解,“顿见佛光身上出,已蒙衣内缀摩尼”,表现出佛教对元稹精神世界的重要影响。

第三,诗作蕴含禅理。元稹在诗歌创作时常援引禅门义理入诗,使作品中呈现出无限的禅理与禅趣。如《悟禅三首寄胡杲》便有“莫惊头欲白,禅观老弥深”之句[7]159。然而,相较于直接援引禅学中的名词,对其作直接的宗教阐释,不言禅而处处是禅的诗则显得更有意蕴。如《酬李甫见赠十首(其六)》曰:“莫笑风尘满病颜,此生元在有无间。卷舒莲叶终难湿,去住云心一种闲。”[7]208一路风尘走来,诗人在病颜憔悴中体悟到有与无的真谛。古印度大乘佛教有空宗与有宗两大基本的派别。后来,龙树与提婆创立的中观学派将有与空统摄起来,又经由鸠摩罗什传译至中土,对中国佛教界有着深远的影响。尤其是惠能之南宗禅便以之为立宗之本。诗作中,“此生元在有无间”一句,并没有将有无二元对立起来,却与中观以及南宗禅的理念甚为相似。以此为前提,诗人观察到莲叶与湖水的特殊现象,即莲叶不论卷舒,湖水都无法将其打湿。这引起了诗人的注意,由莲叶而及人生,元稹不禁思考,在三界火宅中轮回的众生如何才能在身处磨难中保全自身。最后,诗人道出一句禅意盎然之语,即“去住云心一种闲”,又将生命的疑情回归到自身的本心、本性中来。

再如《杏花》曰:“浩浩长安车马尘,狂风吹送每年春。门前本是虚空界,何事栽花误世人。”[7]180“杏园”是唐代新科进士赐宴之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大雁塔之南。“浩浩长安车马尘”点明杏园前的繁华。“狂风吹送每年春”,以“春”字双关,既代表春日中生长的植物,又暗示求取功名的举子。风将春天的气息带到杏园,一派生机勃勃。然而,元稹却陡然扭转笔锋责难道:“门前本是虚空界,何事栽花误世人?”诗人意识到,博得功名而在此处庆贺的新科进士们,所收获的未来的前程与喜悦的心情,皆是空相。此处,元稹否定的并非是花,而是以之为象征的世人对无穷幻相的执着。惠能曾言:“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5]其中,“无念”为不起妄念。“无相”表示实相无相,凡所有之相,皆为虚妄。“无住”指任心自运,不执着于妄相。世间万物皆为空相,杏花如此,人生亦如此。元稹的这种了悟,在其诗作中并不少见。《象人》有“被色空成相,观空色异真。自悲人是假,那复假为人”[7]154。《杨子华画三首》(其二)“子亦观病身,色空俱寂寞”等[7]55。这些诗作中的佛理,表现出元稹对佛教教义智慧的洞察。

综合而言,元稹与佛教的关系是一个双向的动态交流过程。一方面,中唐时期禅风新变的宏大时代背景,使元稹不可避免地受到佛教的浸染。另一方面,元稹作为生命个体,其特殊的人生际遇亦促使其不断亲近佛教。二者间的关系表现在元稹诗中,便是以参赏佛寺、交往佛僧、援引佛理入诗等为代表的佛教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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