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白的自由精神
2019-12-30沈曙东
沈曙东
(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四川绵阳 621000)
两汉之际,随着伦理政治文化的定型和学术思想对意识形态的屈服,自由的精神在知识阶层慢慢消失。不过,也有许多士人为了显示群体的存在,为了寻回超越权利之上的感觉,不惧政治权利的压迫,坚守“君子”理想。二世纪中叶,“知识阶层渐渐疏远了那种以群体认同价值为标准的人格理想,转向了追求个人精神的独立与自由。这当然有由于与权利对抗中群体失败的心理阴影的影响,但也是一种对真理绝对性依据进一步追问的结果……自扬雄、桓谭、王充以来一直蛰伏在主流知识阶层中的追寻独立与自由的思想就开始凸显出来”[1]291-292。到了盛唐,在巴蜀文化、南北文化和中外文化的多重浸润下,李白将扬马以来对自由精神的追寻推向了高峰。本文拟从文风、人格、心态三个方面探讨李白的自由精神,以乞方家指正。
一、为文率皆纵逸
李白才思敏捷,当时即以诗歌名动京师。任华《杂言寄李白》云:“见说往年在翰林,胸中矛戟何森森。新诗传在宫人口,佳句不离明主心。”[2]1491杜甫《春日忆李白》云:“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3]344又《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云:“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3]717同时,李白对其赋作也颇为自负。追溯其早年的文学教育,正是从扬马之赋开始的。《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云:“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2]1266-1267《赠张相镐二首》其二云:“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2]599独孤及《送李白之曹南序》云:“曩子之入秦也,上方览《子虚》之赋,喜相如同时。”[2]1492此即天宝献赋,李白经常提及。《东武吟》云:“因学杨子云,献赋甘泉宫。天书美片善,清芬播无穷。归来入咸阳,谈笑皆王公。”[2]311-312《温泉侍从归逢故人》云:“汉帝长杨苑,夸胡羽猎归。子云叨侍从,献赋有光辉。激赏摇天笔,承恩赐御衣。逢君奏明主,他日共翻飞。”[2]486“《大鹏赋》,时家藏一本。”[2]1449时人对其赋也给与了高度评价“《大鹏赋》、《鸿猷文》,嗤长卿,笑子云”,“自三代以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惟公一人”[2]1445。
李白卓越的文学成就与其精熟《文选》是分不开的。《拟恨赋》王琦题注云:“古《恨赋》,齐、梁间江淹所作,为古人志愿未遂抱恨而死者致慨。太白此篇,段落句法,盖全拟之,无少差异。《酉阳杂俎》:李白前后三拟《文选》,不如意辄焚之,惟留《恨》、《别赋》。今《别赋》已亡,惟存《恨赋》矣。”[2]11对比可知,《文选》卷十六所录之江文通《恨赋》,李白《拟恨赋》终篇拟之[4]。《离骚》云:“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5]1499李白《梁甫吟》则云:“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 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2]171其《远别离》与《鸣皋歌》亦是如此。宋曾季狸《艇斋诗话》云:“古今诗人有《离骚》体者,惟李白一人,虽老杜亦无似《骚》者。李白如《远别离》云:‘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鸣皋歌》云:‘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蝘蜓嘲龙,鱼目混珍。嫫母衣锦,西施负薪。’如此等语,与《骚》无异。”[6]322又魏武帝乐府《苦寒行》见录于《文选》卷二十七,受其影响,李白创作了《北上行》。宋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三云:“李太白《北上行》,即古之《苦寒行》也。《苦寒行》首句云‘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因以名之也。太白辞有云:‘磴道盘且峻,巉岩凌穹苍。马足蹶侧石,车轮摧高岗。’又‘杀气毒剑戟,严风冽衣裳’,此正古辞‘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太白又有‘奔鲸夹黄河,凿齿屯洛阳。猛虎又掉尾,磨牙皓秋霜’,亦古辞‘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又‘汲水涧谷沮,采薪陇坂长。草木不可飧,饥饮零露浆’,是亦古辞‘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特辞语小异耳。”[7]9294因此,朱熹指出:“李太白始终学《选》诗,所以好。”[8]3326
李白十分重视并善于拟古,能尽其之妙。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九:“太白于乐府最深,古题无一弗拟,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离,离而实合,曲尽拟古之妙。尝谓读太白乐府者有三难:不先明古题辞义源委,不知夺换所自;不参按白身世遘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题、借题抒情之本指;不读尽古人书,精熟离骚、选赋及历代诸家诗集,无由得其所伐之材与巧铸灵运之作略。今人第谓太白天才,不知其留意乐府,自有如许功力在,非草草任笔性悬合者。”[9]87他既能从前人优秀作品中吸取养分,又能离旧格而去之。阮阅云:“《君马黄》古词云‘君马黄,臣马苍,二马同逐君马良’,终言‘美人归以南,归以北,驾车驰马令我伤’,李白拟之,遂有‘君马黄,我马白,马性虽不同,人心本无隔’。其末云:‘相知在急难,独好亦何益。’自能驰骋不与古人同圈模。非远非近,此可谓善学诗者欤。”[10]431
之所以能如此从容①,当与其所处时代、个人经历以及文学修养密切相关。李白早年生长于蜀中,后漫游各地,在丰富的生活实践中领略了南北风光,感受了各地文化。“仅就文化本身的渊源来说,盛唐文化的繁荣发展乃是南北文化交流和中外文化交流的结果。而李白恰恰处在这两种交流的高潮之中,再加上他本人特殊的教养和经历,终于使他和盛唐文化一起登上高峰。”[11]185诗赋交融在唐代,尤其是初盛唐,是一个有时代意义的现象。《文心雕龙·诠赋》曰:“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12]134作为《诗经》《楚辞》之后的一代文学,赋与诗关系密切,二者相互影响。李白诗赋兼擅,其赋吸收诗的营养,由体物转为抒情;其诗吸收赋体成分,纵恣奔放,气势磅礴[13]。文体之间,既有交融,又有新变,其格极高,其变化若神龙之不可羁,是为仙才。同时,李白为文重意,尤至于神,不可言传。在《苏太史文集序》中,方孝孺说:“工可学而致也;神非学所能致也,惟心通乎神者能之。神诚会于心,犹龙之于雨,所取者涓滴之微,而可以被八荒泽万物;无所得者譬之抱瓮而灌,机械而注,为之不勝其劳,而所及仅至乎寻丈之间。庄周之著书,李白之歌诗,放荡纵恣,惟其所欲而无不如意,彼岂学而为之哉?其心默会乎神,故无所用其智巧,而举天下之智巧莫能加焉……庄周、李白,神于文者也,非工于文者所及也。”[14]399而当神与酒会,李白为文则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豪放纵逸,自由自在。李肇《唐国史补》卷上云:“李白在翰林多沉饮。玄宗令撰乐辞,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动,索笔一挥十数章,文不加点。”[15]16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三“敏捷”条载:“开元中,李翰林应诏草白莲花开序及宫词十首。时方大醉,中贵人以冷水沃之稍醒,白于御前索笔一挥,文不加点。”[16]145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云:“白性嗜酒,志不拘检,常林栖十数载,故其为文章,率皆纵逸。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17]138
二、人格傲岸独立
魏颢《李翰林集序》云:“自盘古划天地,天地之气,艮於西南。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别为锦川。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2]1448蜀地四塞,山川重阻,因其远离政治中心,人才交流困难,仕进之途艰难。没有杰出的才华和特殊的途经,蜀士很难挤入上流社会。《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曰:“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上许,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讽谏。奏之天子,天子大悦。”[18]3002杨得意的举荐可谓关键,然其背后的游士文化则为实质。本传曰:“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悦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18]2999相如欣赏的邹阳、枚乘、庄忌等人都是著名的游士。游士有辩才,擅辞赋,既能冒险游说,又能超世独立,这些都对司马相如产生了重要影响:“天子以为郎”靠的是纵横文辩,“托疾以避官”源于其独立的人格。可以说,司马相如为蜀士树立了一个榜样,后之王褒、扬雄、陈子昂、李白等皆纷纷仿效。
早在蜀中之时,李白就依盐亭赵蕤习纵横术,并开始遍干诸侯。拜谒益州长史苏颋,颋待以布衣之礼,谓群僚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2]1247出蜀漫游,又频繁向地方长官上书,前后有《上安州李长史书》《上安州裴长史书》《与韩荆州书》等,以求赏识鉴拔。以《上安州裴长史书》为例,择其要如次:“白闻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白,人焉,非天地也,安得不言而知乎?敢剖心析肝,论举身之事,便当谈笑,以明其心。而粗陈其大纲,一快愤懑,惟君侯察焉。……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杖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见乡人相如大夸云梦之事,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前此郡督马公,朝野豪彦;一见礼,许为奇才。因谓长史李京之曰:‘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澈,句句动人。’……愿君侯惠以大遇,洞开心颜,终乎前恩,再辱英眄。白必能使精诚动天,长虹贯日,直度易水,不以为寒。”[2]1243-1251书中自叙学习经历,自陈四方之志,示以高洁人品和过人才华,盼望得到举荐。纵横文辩,多方培植声誉,最终“与丹邱因持盈法师达,白亦因之入翰林,名动京师”[2]1449。
终其一生,李白的济世之志从未改变。辞亲远游时,“莫谓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19]21;隐居寿山时,“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2]1225;出浔阳狱后,“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2]1218;临终前一年,“愿雪会稽耻,将期报恩荣”[2]740。同时,他又不违本性,继承并发扬了游士的独立人格与自由精神:平交王侯,戏万乘若僚友。李阳冰《草堂集序》云:“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2]1445-1446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云:“天宝初,召见於金銮殿,玄宗明皇帝降辇步迎,如见园、绮。论当世务,草答蕃书,辩如悬河,笔不停缀。玄宗嘉之,以宝床方丈赐食于前,御手和羹,德音褒美。褐衣恩遇,前无比俦。”[2]1463-1464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之十二:“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亡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20]116杜甫《饮中八仙歌》:“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3]226任华《杂言寄李白》:“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测。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2]1492
不过,在游士时代一去不复返的盛唐,既要参与到政治势力中去,又要保持自身人格道德的独立性,这是一种两难的选择,其面对的必然是难以撞破的伦理政治文化的罗网。于是,李白受到了众人的质疑、权贵的排挤、帝王的不满,带着“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愤懑毅然选择了浪迹纵酒。李阳冰《草堂集序》:“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公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咏歌之际,屡称东山。”[2]1446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同列者所谤,诏令归山。遂浪迹天下,以诗酒自适。”[2]1460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公以为千钧之弩,一发不中,则当摧橦折牙,而永息机用,安能效碌碌者苏而复上哉!脱屣轩冕,释羁韁锁,因肆情性,大放宇宙间。饮酒非嗜其酣乐,取其昏以自富;作诗非事于文律,取其吟以自适;好神仙非慕其轻举,将不可求之事求之,欲耗壮心、遣余年也。”[2]1464马力《文化漩涡中的溺水者》一文指出:“李白无疑是伦理政治型文化的叛逆者,但也只是不自觉和不彻底的叛逆者。伦理政治文化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三千年只此一人的诗仙虽一度跃出水面,最终仍未摆脱溺水者的命运。”[21]123-133然而,难能可贵的是,李白毕竟曾一度跃出水面,并在这尽可能的空间里自由呼吸,在文化的漩涡中自由享受。
三、心态乐观豁达
既要强烈地参与政治以济世,又要充分地保持个人人格的独立,离开了赖以生存的时代土壤,二者之间势必会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冲突。因此,在作出选择的同时,必然要承受失落的痛苦。在《行路难》其一中,李白就倾泻了这种情感:“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2]189后来的愁苦日益深重,如《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2]861如此深沉的悲感,不仅是因为怀才不遇,更与国家统治和百姓生活密切相关。
李白青少年时期成长的环境是极为优越的:大唐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之一,国力强盛,繁荣昌盛,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高度发展。他游洞庭,上太原,抵齐鲁,下吴越,饱览祖国大好河山,广交诸方英雄豪杰,遍干诸侯,历抵卿相,视野辽阔,志向远大。供奉翰林期间,李白已名动中华。而当李白走向卓越之时,大唐帝国已呈下滑之势。天宝年间,社会在一片繁荣的假象背后危机四伏:土地兼并,战争频仍,社会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阶级矛盾十分尖锐,广大农民实际上是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导致社会混乱的根源是什么呢?李白用艺术的笔法为我们给出了答案,那就是社会腐败。在《古风》组诗里面,李白大胆而又无情地揭露了当时上流社会荒淫奢侈的生活。《古风》二十四云:“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2]120这些统治阶级的中贵及其爪牙,简直与强盗无异。这种环境下,势必会“苍榛蔽层邱”“琼草隐深谷”,其结果则是令国家走向灭亡。《古风》五十三的认识则更加深刻:“战国何纷纷,兵戈乱浮云。赵倚两虎斗,晋为六卿分。奸臣欲窃位,树党自相群。果然田成子,一旦杀齐君。”[2]150奸臣结党营私、腐败干政、图谋分裂国家并攫取国家政权的野心令李白深恶痛绝。
李白看到了劳动人民的苦难,并含泪诉说了他们的悲惨生活:“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2]331对于劳动人民,他所表现出的不是轻视,不是傲慢,而是内心深处自然流淌的深厚感情。《秋浦歌》十四云:“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2]423又如《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2]1024李白反对非正义的战争,因为战争会给普通百姓带来巨大的痛苦。《古风》三十四云:“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困兽当猛虎,穷鱼饵奔鲸。千去不一回,投躯岂全生。”[2]130因此,他站在广大人民的立场上,主张和平解决争端,不轻易使用武力。《战城南》云:“去年战桑乾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2]177-178
正因为李白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他的诗歌一开始就能见出乐观与豁达。或笑而不语:“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2]874或衔杯晚酌:“玉壶系青丝,沽酒来何迟?山花向我笑,正好衔杯时。晚酌东窗下,流莺复在兹。春风与醉客,今日乃相宜。”[2]1068甚而酒醉欲眠:“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2]1074即使后来面对难以排遣的苦闷,李白也曾一度悲愤、茫然和徘徊,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悠然自得,在山水和诗酒之中任意陶醉,在自由和欢愉之中静待时机:“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2]1078-1079李白深知时运不可强求,时机需要等待,同时对未来充满了信心。独孤及《送李白之曹南序》可谓知言:“朝诣公车,夕挥宸翰。一旦襆被金马,蓬累而行,出入燕宋,与白云为伍。然则适来,时行也;适去,时止也。彼碌碌者,徒见三河之游倦、百镒之金尽,乃议子于得失亏成之间,曾不知才全者无亏成,志全者无得失,进与退,於道德乎何有?是日也,出车桐门,将驾于曹,仙药满囊,道书盈箧,异乎庄舄之辞越,仲尼之去鲁矣。送子何所,平台之隅,短歌薄酒,击筑相和。大丈夫各乘风波,未始有极。哀乐且不足累上士之心,况小别乎?”[2]1492因此,李白十分珍视今天,并相信明天:“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2]179-180在经过“多歧路,今安在”的痛苦叩问之后,李白发出的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迈宣言,“从纷乱的思绪和低沉的情绪中挣脱出来,重又昂起头颅,踏上新的征途”[11]195。李白从未消沉,从未绝望。他由赋窥骚[22],视屈原为异代知音,被放去朝之际,仍不忘将其自比,誓言初心不改,其《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云:“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屈原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辽海。”[2]786-788因此,日本学者笕久美子如是评价:“他写的全部诗歌,都让我们不要厌弃明天。李白确实是伟大的诗人。”[23]125
注释:
① 按,朱熹指出:“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也。”(《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94,第33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