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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家语研究70年

2019-12-30张海燕

民族翻译 2019年3期

⊙ 张海燕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7)

引 言

土家语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分布于湘、鄂、川、黔、渝五省交界地区,有语言但没有文字。土家语分北部方言和南部方言两个方言区,北部方言主要分布在湖南省湘西龙山、永顺、古丈、保靖等县以及湖北省来凤、重庆市秀水两县;南部方言分布在湘西泸溪县境内。南北方言分歧较大,互相不能通话。

土家语的研究,新中国成立前在一些地方志中有零星的文献记载,如雍正年间(1729年),永顺知县李瑾在《永顺县志》中用汉字记录了144个土家语词。嘉庆版《龙山县志》、同治版《保靖县志》、光绪版《古文坪厅志》、乾隆版《永顺府志》也都辑录了土家语的一些日常生活用语。但真正运用现代语言学的理论和方法研究土家语,始于新中国成立初期。

新中国成立至今的70年里,我国少数民族地区经济和文化发展取得巨大进步,土家族的社会文化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土家语研究也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下面我们按照时间顺序,将土家语研究的70年历程分为起步阶段(新中国成立初期到20世纪70年代末)、发展阶段(改革开放到20世纪末)和全面繁荣阶段(21世纪初至今)三个时期分别加以介绍。

一、起步阶段(新中国成立初期到20世纪70年代末)

新中国成立初期至20世纪70年代末,是土家语研究的起步阶段。这一时期,土家语研究和土家族民族地位的确认密不可分。新中国成立初期到1958年期间,为了确认土家族民族地位,国家相关部门分别派多名学者和专家团队赴土家族聚居区进行民族语言文化的调研工作。1952年严学宭教授赴龙山县坡脚、靛房、永顺县对山及泸溪县等地考察。1956年,潘光旦教授在湘西、鄂西调查。1957年中国科学院民族语言工作第四队工作组专家深入湘西土家族地区(龙山坡脚乡)进行语言调查。其中,1957年的田野调查规模最大,参与人数最多。这次调查初步摸清了土家语语音、词汇、语法的结构系统面貌,为土家族单一民族地位的确立提供了语言依据。

这一阶段的研究成果虽然不多,但质量都很高。严学宭的《湘西土家考察报告》、汪明瑀的《湘西土家概况》、潘光旦的《访问湘西北“土家”报告》和《湘西北的土家与古代的巴人》、彭泊的《湘西土家语言句法初稿》、王静如的《关于湘西北土家语的初步意见》等研究报告,分别从历史、语言、文化等方面对土家族及其语言面貌做了全面调查研究。[1]这些研究成果一方面为1957年国家正式确定土家族为单一的少数民族提供了必要的依据,另一方面保留积累了丰富的语言资料,摸清了土家语的分布情况,为今后土家语的研究奠定了基础。20世纪80年代出版发表的很多土家语研究论著都是在这些田野调查资料的基础上完成的。

这一时期,学者们还就土家语的系属地位做了初步探讨。1950年,罗常培先生根据土家语的录音材料,首先确认土家语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的语言。但土家语究竟属于藏缅语族哪个语支的语言,各家看法存在分歧。严学宭先生在《湘西土家考察报告》中提出土家语是一种属于藏缅语族的独立语言。[2]王静如先生在《关于湘西土家语言的初步意见》一文中认为土家语是比较接近彝语的语言,甚至可以说是彝语支的一个独立语言。[3]这些都为后期土家语系属地位的讨论奠定了基础。

此后,由于“文革”的影响,1958年到1978年期间,民族语言研究转入低谷,土家语研究基本处于停滞状态。

二、发展阶段(改革开放到20世纪末)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国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进一步落实了党的民族政策和民族语言政策,民族语言事业得到振兴,土家语研究也进入新的发展时期,取得了巨大进步,涌现出大量研究土家语、记录土家语的专著和论文。

代表性专著有:田德生、何天贞等人的《土家语简志》,这是第一部对土家语结构系统进行整体性描写的专著,该书以20世纪50年代调查材料为基础,对湖南省龙山县靛房乡土家语的语音、词汇、语法进行了概括性描写,出版至今,一直是土家语结构整体描写的权威性论著。[4]叶德书的《土家语研究》是作者历年来土家语研究相关成果的论文集,该书既有对土家语动词、形容词、语流音变等本体现象的描写,也有对叶德书先生和彭秀模先生共同制定的土家语拼音方案及实地调查土汉双语教学情况的介绍。[5]此外,田心桃的《土家族词语手册》、彭勃的《土家语研究及实录》等也是这一时期的重要论著。

这一时期发表的土家语研究论文,数量可观,涉及范围广,既有对土家语整体面貌加以描写的,也有对土家语内部结构特点进行探讨的。下面我们分专题加以介绍。

对土家语整体面貌进行概况描写的有:彭秀模、叶德书的《土家语概况》、田德生的《土家语概况》和田荆贵的《黔东北土家语言初探》等文,它们分别从语音、词汇、语法等各个方面对土家语的整体面貌做了全面介绍。

对土家语内部结构规律加以描写的文章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主要涉及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其中,陈康的《土家语动词将行体形态音位变化》、叶德书、彭秀模的《土家语的语流音变》等文对土家语动词的音位变化和语流音变现象做了分析;田德生的《土家语四音格分析》、龙庄伟的《湖北恩施话中一个土家语成分》、叶德书、彭秀模的《土家语的四音连绵词》以及叶德书的《土家语的同音异义词管窥》等文则对四音格词的特点、同音异义词等词汇现象做了探讨;语法方面,陈康、彭秀模、叶德书的《土家语动词的情貌》分析了土家语一个动作行为,从始动到动作结束的17个层次。[6]何天贞的《土家语的形容词》、舒志武的《土家语形容词的“级”》和叶德书的《土家语三音格形容词的语音结构和义位特征》等文就土家语形容词的功能、特点做了详细描写。特别是叶文,归纳出土家语形容词的各类语音结构,基本式有5种,变式有25种。[7]

土家语系属问题的讨论延续了20世纪50年代的争论。田德生、何天贞等人的《土家语简志》从句子成分的语序,动词复杂的“体”范畴以及有大量复元音,元音不分松紧,缺乏韵尾,元音不分长短,有3个(或4个)声调等特点出发,认为土家语是汉藏语系藏缅语族中一个独立的语言。[4]马学良、胡坦等人合编的《藏缅语族新论》中将“藏缅语族”分“北部语群”和“南部语群”两大类。“南部语群”中又包括3个语支,即“缅彝语支”“白语支”和“土家语支”。认为土家语在语族共同语阶段,与缅彝语支还有密切联系,但后来受汉语影响,偏离了南部语言的发展趋势,走了一条独特的发展道路。[8]

土家语拼音文字的制定是这一时期土家语研究中的另一重要事件。1983年,彭秀模、叶德书以土家语北部方言为基础,以龙山县苗市为标准语音点,创制出土家语拼音方案。使土家语北部方言有了记录和传承土家族文化的文字工具,受到国内外语言学家的关注。[9]1986年叶德书先生在龙山县坡脚乡民族中心完小用《土家语拼音方案(草案)》开展“土家·汉双语双文接龙教学实验”,编写了《土家语课本》(第一、二册),经过十年的教学实践,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为发展民族地区文化教育摸索出一条新路。此外,彭秀模、叶德书的《土家语拼音方案》和叶德书的《土家·汉双语双文接龙教学实验情况报告》等文也就土家语研究的这一重大事件做了详细说明。

土家语使用状况、双语情况的调查分析也是这一阶段学者们关注的话题。罗安源的《土家语/汉语的消长趋势》指出了土家族操土家语的人数日趋减少,转用汉语的日趋增多的语言现状,并就此提出了相应的对策。[10]何天贞的《略论土家族的双语现象》、谢志民的《龙山县土家族双语情况调查》等文则对土家族人群的双语使用变化情况进行了描写研究。

此外,还有一些以土家语及其相关文化为主题的文章,如练铭志的《湘西土家族古老亲属制述论》从古老的亲属称谓来探讨湘西土家从母系向父系过渡时期婚姻制度的特点。[11]张兴文的《来凤土家语地名浅析》、叶德书的《土家语地名探源》、张为权的《湘西龙山土家地名琐谈》等文则探讨了土家语中的地名文化。而叶德书的《从土家语言谈土家族的族源》和《“巴语”和土家语有亲缘关系吗》、彭武一的《从语言角度谈土家族的族源》等文则从语言的角度探讨了土家族族源及其和巴语的关系问题。

三、全面繁荣阶段(20世纪初至今)

跨入新世纪,土家语研究进入了全面繁荣时期。研究成果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有了明显提升,研究领域不断拓展,专题问题的讨论进一步深化。具体如下:

1.专著方面

有对土家语结构系统进行整体描写的,如戴庆厦、田静的《仙仁土家语研究》以北部方言区保靖县仙仁乡土家语为研究对象,就土家语的濒危现象做了深入探讨;[12]陈康的《土家语研究》是作者多次田野调查之后的研究成果,主要对土家语北部方言的整体面貌做了细致描写,增加了大量的语段材料,分章节论述了汉语借词的类别构成等;[13]李敬忠的《泸溪土家语》对土家语南部方言区泸溪县潭溪镇土家语结构特点做了全面的描写。[14]张伟权的《土家语探微》从地理、历史、文化、社会、语言等各个方面,发掘土家语的内在规律,是一部比较全面介绍土家语的专著。[15]罗安源等人在《土家人和土家语》一书中,运用电脑软件分析土家语语音,通过波形图和平滑线分析了土家语的声调成分。[16]张伟权所著《土家语汉语词典》收集整理了近4000余条土家族单词、俗语、地名,是土家族的第一部语言词典。[17]叶德书、向熙勤的《中国土家语地名考订》则从当地地名溯源,考证土家语的历史分布区域,是研究土家语地名的一部力作。[18]

2.论文方面

这一时期的论文主要集中在对土家语各个方面的专题分析上,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涉及问题的广度上都超过了前一阶段。内容上不仅有对土家语语音、词汇、语法的本体研究,也有对土家语的历史演变和系属地位,语言接触所导致的变化,语言应用与社会、文化的关系等方面问题的探讨。下面我们分别加以梳理介绍。

语音方面,徐世璇的《土家语语音的接触性演变》一文对土家语和汉语接触过程中语音系统上发生的演变现象进行了分类研究。[19]徐世璇、鲁美艳的《土家语句子中的选择性语流变调》则对土家语中特殊的语流变调现象做了描写。[20]张军的《土汉接触与土家语高调的分化》从南北方言的对应出发,认为土家语原本只有一个高调,跟汉语的长期接触加速了声调的演变,土家语的高调逐渐分化成高平和高降两个辨义的调位。[21]向亮的《南部土家语高元音舌后移现象——以i韵的地域分布为例》认为南部土家语正经历着高元音舌位由i>>的渐变式后移过程。[22]此外,向亮著《湘西土家语借词的语音特点》、田恒金著《坡脚土家语韵母o坡的一个来源》和《土家语舌尖擦音声母的来源》等文也就土家语部分语音现象做了分析说明。

词汇方面,叶德书的《土家语“梯玛”语义探源》《土家语表“生”的动词刍议》和《土家语“撒叶嗬(sa55je21xe53)”刍议》等文就土家语中一些特殊的词做了探讨。邓佑玲的《从借词看汉语对土家语的影响》、张海燕的《土家语汉借词类别及对词汇系统的影响》分别对土家语中汉借词及其类别加以分类,并就借词对土家语词汇系统,句法结构的影响做了研究。相关文章还有谭志满的《土家语的颜色词》、张伟权的《土家语四个黏附词透视》等。

这一时期语法方面的研究成果最多,涉及土家语词类、时体、句型、类型学研究等多个方面。

词类方面,徐世璇著《土家语的空间指代系统》一文对土家语指代系统做了详细描写,揭示了语音屈折手段在指代系统中的重要作用。[23]李启群、鲁美艳的《土家语的能愿动词》、鲁美艳的《土家语的体助词》、邓佑玲的《土家语的名量词》等文就土家语的能愿动词、体助词、名量词的特点及句法功能做了研究。此外,鲁美艳的《土家语多功能虚词le53的语法化路径》考察了土家语虚词le53的多种语法功能和使用条件及其内在联系和语法化的过程。[24]朱艳华的《土家语定名结构研究》对土家语特殊的定名结构做了详细描写。[25]

土家语是时体变化丰富的语言,对这类现象加以描写研究的文章数量颇多。张军的《土家语的形态》就土家语将行体的后缀、人称代词的格的声调屈折变化、否定成分声母送气与不送气的交替这三种形态现象做了讨论。[26]徐世璇在《土家语空间概念的语法和语义表征》一文中,从空间概念的类别、位格标记和方位后置词、空间拓扑的表达特点对土家语的空间概念及其特点进行分析。[27]徐世璇、鲁美艳著《土家语动词体标记-I的来源及其语法化过程》对土家语中特殊的动词体标记-I的来源、用法及其语法化过程中所经历的三个演变阶段做了描写。[28]相关文章还有李启群、鲁美艳的《土家语后缀-I的语法功能与分布》和鲁美艳的《土家语ta53的多功能性及其源流关系》两篇文章,向亮的系列文章《土家语“thai35”及相关否定词词性与语法功能辨析》《土家语动词体范畴的方言差异》和《土家语助词i21的语法分布与功能》以及田恒金的《土家语北部方言中特殊的名词后缀》等文。

句型方面的研究文章有叶德书的《新论土家语的判断句》和《土家语的判断句》两文,纠正了以往认为土家语判断词来自汉语的观点,重点分析了土家语肯定判断句的表现形式。鲁美艳的《土家语被动句及其语法化过程》、李启群、鲁美艳的《土家语的差比句》、向亮的《土家语比较句的方言差异》以及邓巧玲、李福印、贾红霞的《土家语存现句焦点—背景语序关系的认知理据》等文对土家语被动句、比较句、存现句的特点、源流及功能分布做了细致描写。

语言接触和语言濒危现象研究是这一时期民族语言研究的热点问题。土家语历来与汉语接触频繁,进入新时期,处于优势地位的汉语对土家语的影响更加深入。土汉语言的接触性影响、土家语濒危状况受到学者的普遍关注,相关的研究成果也很多。徐世璇的《从南部土家语的特殊构词看语言接触的深层影响》一文对南部土家语中一些特殊词汇及其构成方式进行了分析,提出南部土家语受汉语影响形成的几种特殊构词方式,认为这些方式构成的新词同相应的汉语词在结构形式、语义来源、构词理据或者音义联系等方面有密切的关系,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阐述语言生成方式的形成和发展同语言接触及社会文化背景的密切联系。[29]李启群的《湘西州汉语与土家语、苗语的相互影响》一文,则运用描写比较的方法,分析汉语与土家语、苗语在接触中所出现的语言结构和语言功能方面的变化[30],作者的另一篇文章《汉、土家语的接触对土家语的影响——龙山靛房土家语音系变化之分析》就语言接触中土家语语音系统的变化做了分析。[31]戴庆厦、田静的系列文章《濒危语言的语言状态——仙仁土家语个案研究之一》《濒危语言的语言活力——仙仁土家语个案研究之二》《从共时差异看语言濒危——仙仁土家语个案研究之三》,以土家语北部方言仙仁土家语为分析个案,在实地语言调查的基础上,分别从语言状态、语言活力等不同角度印证和推测了土家语濒危的状况和演变趋势。[32],[33],[34]张军的《从母语使用人口锐减的角度看土家语的濒危状态》、邓佑玲的《土家语转用汉语及土家语濒危的成因》等文也从使用人口的变化、语言转用的特点方面探讨了土家语濒危的现状及原因。

此外,何天贞的《土家语的支属问题》继续就土家语的系属问题做了探讨,通过同源词和语法的比较,认为土家语属羌语支的一个语言。[35]迄今为止,关于土家语的语支地位尚无定论。谭志满的《土家语交际功能的历时变化——以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龙山县坡脚乡为个案》、邓佑玲的《族际交流与民族语言及文化的变迁——以双凤村土家语言的使用现状及其演变为例》、刘伦文的《社会变迁中的土家语命运》等文从语用功能与社会、文化的关系就土家语交际功能衰退的现状做了分析研究。邓巧玲、李福印的《土家语静态事件词汇化模式的类型学研究》一文则尝试从类型学的角度对土家语的句式做了分析。[36]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据不完全统计,这一时期至少有10篇以上以土家语研究为选题的硕博论文,如张军的博士论文《土家语语音研究》对土家语南北方言的语音特点进行了全面地描写。[37]张海燕的博士论文《土家语词汇的来源分类和词汇系统的变化过程》对语言接触下土家语词汇系统的变化过程做了探讨。[38]鲁美艳的博士论文《土家语助词研究》、杨溢的硕士论文《土家语否定范畴研究》、尚巾斌的博士论文《湘西地区土家语濒危的生态语言学研究》等文则分别就土家语的助动词、否定范畴等语法现象及土家语濒危状态做了深入分析。这些论文从侧面反映了学界对土家语研究的普遍关注。

结语

综上所述,伴随新中国的脚步,土家语研究走过了70年的风雨历程,中间虽有短暂的停滞,但总体成果丰硕。从研究成果来看,以语音、词汇、语法等本体结构的研究为主,也有从社会文化角度探讨土家语使用情况的文章,但数量不多。从语言接触、语言比较、语言濒危等角度观察土家语的各类语言现象是近年来土家语研究的热点所在。不足之处在于,南北两大方言的研究不平衡、语言各个层面的研究不够深入;北部方言的描写研究较多,南部方言的关注度不够;语法、语音的描写较多,词汇的研究相对薄弱。此外,土家语作为一种濒危语言,对其及时进行记录性抢救工作、建立土家语数据库应是土家语研究者的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