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鲁迅的灵魂栖息
2019-12-28赵永福
赵 永 福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以往的大部分研究者对于鲁迅作品的研究最终有意或无意地都要倾斜或归结到鲁迅的革命性、批判性、战斗性、深刻性或复杂性上面,这在无形当中窄化了鲁迅研究领域和研究方向,而且也并不完全符合文本意图。毛泽东同志曾称“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①鲁迅逝世后,人们更将他誉为“民族魂”。这些赞誉都是毋庸置疑的,但鲁迅作为一个血肉之躯,他的灵魂也需要安放,也就是说,我们在研究鲁迅的时候,在看到他伟大、坚毅的同时,也不能漠视鲁迅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一面,从这个角度而言,鲁迅可能是柔软的,甚至是可爱的。《朝花夕拾》是鲁迅自传体散文集,总共收录了10篇散文,《无常》是“全书最迷人的篇章”,②用“无常”这一独特而奇异的角色既折射出了鲁迅的童心世界,同时也表达了他对“下等人”的关系,是鲁迅灵魂的栖息。《朝花夕拾》作为鲁迅从“记忆中抄出来”③的记录他成长的散文,更多的则应该是展现他内心的情感世界,就更不应该单纯地认为是鲁迅用来抨击社会黑暗势力的工具利器。在笔者看来,无常这一独特的形象通过鲁迅儿童视角和成人视角的双重呈现,传递出了鲁迅本真的童心世界和对普通大众的爱,虽然在文本中作者对以陈西滢为代表的“正人君子”进行有力的讽刺和批判,但也只是依附于文章的主旨,夹杂在其中,或者说通过对“正人君子”的虚伪反衬无常的高尚。
一、 1926年鲁迅创作思想的转变
鲁迅说过:“人的言行,在白天和深夜,在日下和灯前,常常显得两样。”④这是一个重要的启示: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情境中,人的内心世界也呈现出不同的模样,这使得我们在对文本认知的过程中,要充分地考虑到作者所处的社会环境以及自身的精神状态。
《野草》写于1924年9月15日—1926年4月10日,而《朝花夕拾》写于1926年2月21日—1926年11月18日,不难发现两部作品在创作时间上有重叠。恰巧的是从1924年6月到1926年3月,相继发生了周氏兄弟的决裂、五卅运动、女师大事件、“三·一八”事件以及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论战,这段时间,是“五四”运动以来北京最黑暗的历史时期,也是鲁迅内心颇为孤寂和苦闷的一段时期。而他又站在斗争的最前面,与革命群众、进步学生一起“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⑤鲁迅本人也曾经对萧军说过创作《野草》时的心境:“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才写出来的。”⑥就这样,现实的“刺激”激发了鲁迅的文学创作——《野草》。《野草》几乎是人们公认的鲁迅表达最为阴晦,情感最为复杂的作品,初读起来往往会让人不知所云。在《野草》中,鲁迅把险恶的外部环境内化为对自我生命的追问,对此,学者有独到而精辟的观点:“整部《野草》就是一次鲁迅自我生命的追问过程,这里有希望与绝望的纠缠,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徘徊,生和死的抉择,直抵死亡的追问,向死而后生,他的生命也因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广度和力度,最后一切都转化为文学的新创造。”⑦《希望》一文中的译诗“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⑧隐秘而又准确地表达出了鲁迅当时的心境。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正是这些接二连三的事件催生了《野草》,或者说《野草》的创作与这些事件有着潜在的内在联系。 在这种紧张的战斗、深刻的剖析的生存状态下,鲁迅难免会产生精神上的疲惫感和失落感。在1925年12月31日所写的《华盖集·题记》中也有所显露:“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灵魂的荒凉和粗糙。”⑨其中就有一种隐隐的痛感,如何以文学的方式克服或超越这种苦痛,继而成为鲁迅当时的精神出路,随即,《朝花夕拾》应运而生。
不同于创作《野草》时的战斗姿态和幽深心境,《朝花夕拾》是在相对漂泊的无助的状态下完成的:“(写作)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挤出集团之后了。”⑩《朝花夕拾》主要是鲁迅对自己在故乡生活的记录,其间夹杂着对现实的、“正人君子”的批判。在《朝花夕拾》中,除了首篇《狗·猫·鼠》带有明显的论战姿态外,其他篇目主要以回味往事、追忆故人为主,比如《阿长与山海经》《藤野先生》《范爱农》,当然也包括《无常》等,这些篇目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知到鲁迅的爱憎,特别是回忆阿长的这一句“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在这里,鲁迅所表现出的爱是深沉而有力的。
关于此,在《野草·题辞》和《朝花夕拾·小引》中也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在《野草·题辞》中写下了炽热的句子: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腐朽。
《朝花夕拾·小引》中的表达显然要轻松平静:
我有一时,曾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二、无常:童真童趣
童年在人的一生中总留有不可替代的美丽印记,这种植根于生命的纯真与趣味,对每个个体而言是一种独特的、永恒的生命存在,“ 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大概便是如此。在《社戏》中也有过类似的表达:
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两种表达无非凸显同一个主题:对故乡童年深切的怀念。无论是在《朝花夕拾》中还是在鲁迅其他的作品中,这种沾染着“乡土气息”的作品几乎都是他“思乡的蛊惑”,引起鲁迅的“时时反顾”。
在《朝花夕拾》里面,“使我时时反顾”的不仅仅是故乡“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等鲜美的食物,还有长妈妈、百草园、三味书屋……当然还有无常。这些关于童年的事物渗透进了鲁迅的血液当中,构成了鲁迅童年刻骨铭心的记忆。而“无常”作为民间奇异文化中的典型,无疑是涤荡过鲁迅幼小心灵的。值得一提的是,在《朝花夕拾·后记》中,鲁迅不但对无常的样貌进行了一番具体细致的考究,而且还亲手画了一幅“活无常”的画,他还“确信我的记忆并没有错”,可见,在整部《朝花夕拾》中,对于无常倾注了很深的感情,这恰恰源自童年的生活体验,体现出鲁迅对无常的喜爱。
在文章中,鲁迅通过儿童视角对不同场合下的无常有一番生动形象、绘声绘色的描写,不同场合和情景下的无常给儿时鲁迅的内心感受是不一样的。首先写到的是迎神赛会上的无常:
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愿意看的,却在活无常。他不但活泼而诙谐,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
在会上,人们对“鬼卒”“鬼王”“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而一个勾人魂魄的鬼物,在孩童眼里却是最引人注目的角色,且在心里面泛起层层涟漪,先是“有些紧张”,后来就“高兴”起来了。显然,这是无常“活泼而诙谐”的性格以及夸张的造型所产生的效果。接下来是“阴司间”里的无常:
我虽然也曾瞻仰过一回这“阴司间”,但那时胆子小,没有看明白。听说他一手还拿着铁索,因为他是勾摄生魂的使者。相传樊江东岳庙的“阴司间”的构造,本来是极其特别的:门口是一块活板,人一进门,踏着活板的这一端,塑在那一端的踏便扑过来,铁索正套在你脖子上。后来吓死了一个人,钉实了,所以在我幼小的时候,这就已不能动。
相比迎神赛会中的无常,“阴司间”里的无常给鲁迅小时候留下的印象是阴森恐怖的、凶神恶煞的。“瞻仰”“阴司间”时,因为“胆子小”而“没有看明白”,相传还“吓死了一个人”,最终,以致于我“不能动”,这是对死亡的恐惧,但心里面又是期待着的。这种想看与不敢看的奇妙感觉占据着鲁迅稚嫩的心。最后再来感受目连戏中的无常:
这乐器好像喇叭,细而长,可有七八尺,大约是鬼物所爱听的罢,和鬼无关的时候就不用;吹起来,Nhatu,nhatu,nhatututuu地响,所以我们叫它“目连瞎头”。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无常)出来了,服饰比画上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带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但他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屁,这才自述他的履历。
如此情形的登场,已经让台下观众乐不可抑,这里的无常既有表演时的滑稽可爱,又给人以视觉上的冲击,形成一种特别的美感,妙趣横生,这在孩子的眼里更是一种充满诱惑的奇异的存在。
这些关于无常的儿童视角的书写与文中的“可怖而可爱的无常”是相呼应的,这些经历对童年时的鲁迅而言,是一种奇妙的生命体验,其中的趣味只有童年的他才能体会。
直到鲁迅去世前的一个月,在他的杂文《女吊》里面留下了关于“无常”的文字:
我以为绍兴有两种特色的鬼,一种是表现对于死的无可奈何,而且随随便便的“无常”,我已经在《朝花夕拾》里得了绍介给全国读者的光荣了,……
总之,无常在鲁迅幼小的心灵中激起了美妙的情感波澜,以至于在鲁迅即将离世的时候还对他记忆犹新,由此,我们不难想象无常对于流离中“灵魂荒芜和粗糙”的鲁迅又有何特别的意义了。
三、无常:爱的化身
在文章开头,鲁迅便把无常与自己及“下等人”紧紧的联系在一起:
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最愿意看到的,却在活无常。……
……
人民之于鬼物,惟独与他最为稔熟,也最为亲密,平时也常常可以遇见他。
在这两句叙述中,鲁迅强调了自己的身份——平民,是后文中所提到的“下等人”中的一员,并且十分期待无常的出现,这是为何呢?除了无常的模样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无常作为勾魂使者,并没有高高在上,而是与人民“最为稔熟”,甚至“最为亲密”,也就是说,无常与“下等人”是同一个阶层的人,就这样,无常被“平民化”了,在消解神圣虚伪的同时,活化出无常的真与善。
鲁迅笔下的无常形象,是根据普通大众心理需求塑造出来的,他赏罚分明、公正无私,更难得的是他善良仁厚,富有爱心,不仅讲道理,而且有爱心。
《无常》通过“无常”这个鬼和现实中的“人”的对比,非常深刻地刻画出了现实生活中某些“人格”不如“鬼格”的丑恶面目。《无常》中的无常鬼形象便是鲁迅塑造出的爱之善者,无常是鬼的化身又由人来扮演,是阎王的同族又富有人情,他惩恶除暴、赏罚分明、正直无私,他本是勾魂使者,却极富善心。当他奉命去捉拿隔壁癞子时候,他发现癞子是被庸医误治而死,阿嫂哭得悲恸,这就情不自禁地引起了他的同情心,于是他利用手中的权利,决定“暂放他还阳半刻”,由此可看到他的仁厚善良。但是她的善良遭到阎王的误解,他被扣上“得钱买放”的罪名被捆打四十”。这惩罚给了他“不可磨灭的冤苦的印象”,他既有极善的同情心,又必须服从阎罗天子的旨意,在“情”和“理”中挣扎,但最终决定恪守本职工作,不再宽容:
难是弗放者个!
那怕你,铜墙铁壁!
那怕你,皇亲国戚!
这一方面凸显了无常的铁面无私和刚正不阿,另一方面也隐含了他的无可奈何,是他再也无法施善于人的无可奈何。鲁迅赞叹到:“一切鬼众中,就是他有点人情;我们不变鬼则已,如果要变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较相亲近。”25在文中,还描写了无常有老婆的事实,既巧妙地讽刺了知识分子的虚伪,更进一步深化了无常富于人情味的特点。
总之,鲁迅对无常形象的描绘,一方面有力地体现了鲁迅对于“下等人”的关爱,另一方面,虚幻的无常给当时寂寞孤冷的鲁迅带来了心灵上的安慰,使他的灵魂得到片刻的休憩。
结语
鲁迅被称为民族魂,他的思想烛照着世人,感召着人们的灵魂,他的一生“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他承受着巨大的历史使命,为民族和“下等人”打抱不平,他在“他爱”的同时也需要“自爱”。无常作为一个特殊的角色,既让鲁迅回到快乐的童年,也表达了他对普通大众的爱,展现了鲁迅作为一个普通人柔软的一面。无常,是鲁迅灵魂的栖息。
注释:
①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C]//李宗英、张梦阳.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157.
②钱理群.鲁迅散文漫谈[J].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6,(2).
④鲁迅.鲁迅全集: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03.
⑦钱理群.和钱理群一起阅读鲁迅[M].北京:中华书局,20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