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幽情”发微
2019-12-27舒文昌
舒文昌
《兰亭集序》题为诗序,体属骈文,言趋诗化,这种特有的体裁特征和语言风格,既扩大了文章的情感容量,又增强了文章情感表达的深刻性,同时也加大了读者对文章情感的解读难度。读者由此对文章所蕴含的情感意蕴的理解众说纷纭,难以取得共识。认为文章表达了“乐”“痛”“悲”三种情感的读者,解读课文的确做到了“入乎其内”,但入文太深,钻进了文章难以跳出来,尚未做到“出乎其外”。此外,持此种观点的读者,还忽视了文章的关键词语“幽情”的“幽”的含义。我们不妨对“幽”字进行语义探源,弄清楚它的最初意思,对解读“幽情”所蕴含的情感内容有重大启示意义。许慎《说文解字》:“幽,隐也。”这个解释还不够清晰明了。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幽,从山,犹隐从阜,取遮蔽之意。”显然,作者要表达的“幽情”是一种隐藏在内心而又不愿向人明言的情感,具有显性和隐性两个层面。换言之,“乐”“痛”“悲”是文章要表达的显性情感,洋溢在字里行间,而“忧”“虚无”“认识局限”则是文章要表达的隐性情感,潜在文字深处,需要细心玩味,方能将其打捞出来。“幽情”是融进了这两种显隐情感的复合情感,从中可见作者当时心态的矛盾复杂和真实写作心境。下面详而论之。
一、“乐”里藏忧
初读文章第一段,笔者发现,作者完全是以一副轻松欢快的笔墨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之“乐”。与会文人之贤,聚会之地之胜,践行之事之趣,当时天气之美,嘉宾兴趣之雅,确实让作者不亦“乐”乎。文章行文以短句为主,句式整齐,读来颇感节奏欢快,作者心情愉悦,显而易见。但反复咀嚼文字,发觉王羲之的心情是“乐”有其表,“忧”是其里,“乐”里藏“忧”,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
东晋政治黑暗,社会风气消沉之极,王羲之忧时伤世。他借践行“修禊”传统礼俗,欲扭转社会颓势,使之回归儒家传统。首句“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行文严格遵守诗序文体的要求,交代时间、地点和事情,措辞显得严谨庄重,完全不像一般文人雅士描写诗酒风流文章的浪漫风格。这次诗酒盛会,乃因事而聚,借践行传统的“修禊”礼俗,把当时意气相投的名士集合起来,可谓“会”出有名,符合儒家刚进有为的行为准则,对净化消沉时风有所助益。这种关切现世生活和百姓福祉的交游活动,迥异于当时的“服药”“清谈”等离经叛道之举,显示了作者欲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来挽救当时日益消沉的社会颓势,让读者看到了作者试图从消极中振作起来的勇气,和对生活的热情。
当时士人消极退守,自我放纵,甘于堕落,士人形象崩塌,斯文扫地,王羲之于此痛心疾首,欲借诗酒风流,重塑文人士大夫的正面形象。当时政治黑暗,司马氏政权对不合作的文人名士严酷镇压,名人雅士为了保全自己,不得不与政治保持疏离感。为了表明自己的清心寡欲,对政治的毫无兴趣,和寄托自己失意的政治情怀,当时的文人名士竞相放纵自己,大肆饮酒以图麻醉自己,炼丹服药以求长生,大谈老庄哲学以表明自己的清心寡欲,社会风气一片颓丧,士人的脊梁消失了,士人的形象坍塌了。作者利用会稽内史的威望,聚集一批志趣相投的名人雅士举行诗酒盛会,互通声气,相互倚重,彼此勉励,欲表明自己的积极进取之心和社会担当精神,修复受损的文人士大夫形象。
作者借诗酒盛会,排遣自己仕途失意之“忧”。作者虽贵为会稽内史,位居要职,深得皇上信任,一时风光无限,但高处不胜寒,他还是难免遭人猜忌。据《晋书》记载,王羲之乃东晋豪族王氏家族的子弟,入仕条件得天独厚,但他从政热情不高,进入仕途时间较晚,却颇得皇帝器重,得以在京城谋得一职。当时社会动荡,政治黑暗,素来以骨鲠著称的王羲之,树敌不少,他主动请求外放。当时会稽内史王述正好有丧事在身,王羲之正好代而取之,这使王述怀恨在心。《王羲之传》提及此事,云:“骠骑将军王述少有名誉,与羲之齐名,而羲之甚轻之,由是情好不协。述先为会稽,以母丧居郡境,羲之代述,止一吊,遂不重诣。述每闻角声,谓羲之当侯己,辄洒扫而待之。如此者累年,而羲之竟不顾,述深以为恨。”即是王羲之和王述的关系龃龉的明证。后来,王述高迁,担任扬州刺史,职级高于王羲之,故借检查会稽邢政之事,百般刁难王羲之,王羲之疲于应对,颇为不满,引以为耻。仕途的失意,使得王羲之忧郁满怀,他只得另寻寄托,和当时好友谢安、支盾等名流赋诗饮酒于兰亭,陶醉在会稽的山水美景里,尽情享受“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急湍,映带左右”,抒发心中垒块,寻求心灵的慰藉。
正是对当时消极世风的忧愤,士人消极无为的不满,和对自己政治失意的苦闷,作者避邪趋正,主动组织和参与事关现世百姓福祉的“修禊”民俗,团结志同道合的名流好友,践行士人责任和担当精神,引导时风重归儒家传统,行其所行,乐其所乐,心态积极,格调明亮。
二、“痛”见虚无
然而,快乐总是不圆满的。在中国古代文学的世界里,乐极生悲从来都不是个案,王羲之也不例外。作为一个具有社会担当精神和忧时济世情怀的文人士大夫,王羲之是不可能完全沉醉在会稽的山水美景里的,满足于感官的享受,仅仅关注一己的得失忧乐,他把关注的焦点从自己身上和自己的圈子移向现世的生活和世界。王羲之以满腔的热情去拥抱世界,得到的却是深入骨髓的“痛”。
当时社会的动荡,政局的黑暗,名士的生存威胁,都萦绕其心,使其心“痛”不已。朝廷对不合作的名士采取高压政策,残酷迫害,导致“天下名士,少有全者”。如东汉末年孔融因恃才傲物,屡次触犯曹操而惨遭杀害,《世说新语·言语》就记载孔融讽刺曹操而全家遭逮捕。嵇康為人谨慎小心,不与司马氏政权合作而遭猜忌。作为当时文人雅士的杰出代表,贵为大族苗裔的王羲之不禁悲观起来,把思想的触角伸到了个体存在,直面现实,思考生死,感悟生命,表达的不仅仅是普通人的悲痛,更是一种对生命存在的虚无感。这种对生命的虚无感,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理解。
一是强烈的时间意识或生命意识。东晋社会黑暗,士人不愿与司马氏政权合作,不仅经世济民的情怀无从实现,而且生活于异朝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随时都有生命威胁,个体生命也无法把握。职是之故,作者对时间尤为敏感,感叹“俯仰一世”,生命短暂,情感消极,对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价值实现极为焦虑,表现出强烈的时间意识和生命意识。二是士人消极无为,自我退让,政治热情消退,竞相谈玄悟道、饮酒服药,刻意与政治保持一种疏离感。“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指士大夫谈老庄,讲《周易》,论佛禅,摒弃世务,以清谈为务。其实,清谈偶有论及某些哲学问题,形式大于内容,缺乏实际意义,只是士大夫逃避现实,填补精神空虚,消磨时日的做法而已。他们讲究的是言辞,追求音调的抑扬顿挫,陶醉于不接触实际的空谈之中,于国于家两无补益。当时进取有为心忧时局的士人,反对这种不切实际的清谈,《世说新语·言语》第70则记王羲之当面批评谢安“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安诡辩以对。“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乃指士人纵酒放诞,不拘礼法,表面旷达,而内心痛苦。最典型的莫过于阮籍。为了远离政治,保全自己,阮籍佯狂弃事。实际上,他正直善良,因不满于礼法之士的虚伪和统治者的骄奢淫淫,故意在母亲去世时喝酒吃肉、与嫂话别、醉眠酒家妇身边,借沉醉和放诞来保全自己,坚守出处大节。当时士人采取各种方式,极力逃避政治,表明政治上的清心寡欲,明示自己与司马氏政权的不合作态度。三是喟叹世事无常。面对司马氏政权对士人的残酷屠杀,作者感慨人生无常,一切难以把握。四是感喟往事不再。生活在一个政治黑暗的时代,作者心情压抑,敏感异常,易生感伤,叹息怀念往昔美好之事,情不自禁发出“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的深沉叹喟。正是由于对当时社会现状的不满,士人才把目光投向过去,欲从过去获得宽慰,弥补现实的缺憾。五是慨叹生死无常。作者感叹生死无常,发出“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感慨。看似消极感伤的背后,却折射出作者对生的珍视和死的悲痛,“死生亦大矣”即是低沉中奋起振作的明证,作者与那些持“一死生”和“齐彭殇”虚无主义观点的士人形成鲜明对比。
总之,无论是慨叹人生短暂、世事无常,还是喟叹往事不再、生死难料,作者的心情都是悲痛的,但哀恸的绝不仅仅是一般士人人生遭际的厄蹇,而是超越了個人的荣辱得失,直抵生命底蕴和存在价值的追寻和探索,带有形而上的诗意味道和哲学思考。这才是作者发出“痛哉”感叹的动人之处和深刻之处,也是这篇文章思想探索的成果之一,更是王羲之上下求索而得来的富有人生况味和启迪的生命感悟。
三、“悲”出哲思
《兰亭集序》全文字数不多,但形式复杂,旨趣丰富,堪称短小精悍的典范力作。它运用骈文的写法进行诗序的创作,以散文的面貌呈现在作者面前,读来却有诗的韵味,又弥漫着哲学的味道,可谓情思浓郁,深婉动人。其中,“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是一句颇让人费解的话。作者“悲”什么?为何“悲”?“悲”的意义何在?这些都需要我们沉潜其中,把玩字句,方能窥其深奥之处。笔者以为,悲在人类无法摆脱认识上的局限性,作者的深刻之处便是揭示出了这种局限性。人生总是有各种缺憾,当人身处其中却浑然不觉,无法及时采取措施去弥补和纠正,留给后人无尽的惋惜。“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这句话揭示的正是这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认识尴尬。后人置身事外,能够远距离审视,从旁冷静体认,故能觉察前人的缺憾,为之叹息。从历时态来考察,这种认识的局限性会造成恶性循环,缺憾相继,惋惜不已。“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便是对这种恶性循环的生动言说。读到这里,我们似乎心生悲观。然而,仔细想想,又大可不必。因为人类能够从前人的缺憾中,总结经验,并借助古人智慧,尽量避免前人遗憾,或者将这种遗憾尽量减少。也许人类的任何主观努力,都无法完全避免现实行为的遗憾,但代际的努力传递和经验积累,终将逐渐提高人类的认识水平,推动人类行为渐趋合理合情。作者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思考生命和反思人类认识的不足后,作者将思想探索的成果付诸实践,借助这次名士聚会,饮酒赋诗,结集作序,把自己的思索成果以文字的形式保存下来,传给后代,以期于后人有所裨益。“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希冀后人能从中获益一二,即是作者的写作目的。作者的良苦用心于此可见一斑。
在一个严酷的政治环境里,一般士人都淡化了对外在事功的追求,把传统的经时济世的志向高悬起来,退守到自己的内心,靠老庄哲学医治失意的心灵,而王羲之却仍不放弃士人对社会责任的坚守和践行,主动反思自己的行为和认识,表现得格外积极,确属难能可贵。国学大师南怀瑾说,“儒家是粮店,道家是药店”,儒家进取有为的入世思想是传统士人安身立命的基础,一旦社会患病,士人的人生出路遇阻,就要向道家思想寻求治病良方,找到存在的理由。苏教版高中语文教材编者把《兰亭集序》收录在必修五第四个专题中,正是看中此文蕴藏的深刻思想价值,引导学生对此的关注和思考,追求积极有为的人生,注重生命价值的实现。第四个专题的导语介绍,明确指出“追求超越,探索人生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永远是古今往来文学佳作的主题之一”,给这篇文章的教学指明了方向和重点,就是讨论“人生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亦即在有限的生命里创造无限的价值,思考生命的意义,追求存在的价值。
总而言之,解读《兰亭集序》的情感表达意蕴,应该在把握其交叉文体特征的基础上,对它“扣其两端,允执其中”,紧扣其生命感悟和哲学沉思的内核,把文本内语境和文本外语境结合起来,发掘文字背后的隐秘情愫,正确而全面发见文章蕴藏的丰富而深刻的多重情感,才不失作者为文的真实意图。这也正是笔者不揣固陋、斗陈拙见的初衷。
[作者通联:浙江衢州第三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