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中国社会隐私的表现与特点
——以《红楼梦》为例
2019-12-27张卫东王新苗
张卫东 王新苗
一、隐私及相关研究
在1989年版的《辞海》中,“隐私”还没有独立的词条,在中国文化语境中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1]。关于隐私的研究绝大多数都是从法律的视角,围绕隐私权的维护展开的,真正对隐私现象和隐私文化本身的研究还不是很多,而且多聚集在现代文化层面。何道宽[2]按照Westin的四个隐私分类分别阐述了当代中国人的隐私状况,指出中国人看重群体隐私。可欣、姜旭[3]对隐私的历史进行了考察和分析,认为隐私的内容是动态发展的,随着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而发生变化。吴标兵等[4]对目前中国公众隐私敏感度进行了实证研究,发现有12种敏感隐私和17种一般隐私。
隐私研究尚未触及传统文化层面的原因较多,主要还是对传统文化中隐私的认识问题。何道宽[5]曾经指出国人认识上普遍存在的一个误区:由于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们权利和义务失衡,个体背负沉重的义务,权力不受尊重,无权力即是无隐私。因此,也就怀疑传统文化中是否存在隐私。巴雷顿·摩尔[6]曾把雅典和古代中国相比,认为中国人个人权力十分弱小。从他的研究中可以读出,他可能就是这种信念的始作俑者。如此一来,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便摆在人们面前:生活了两千多年的中国人难道没有隐私吗?如果有隐私,那么会是以何种表现形式存在的,又有什么特点呢?本文专门讨论18世纪中国社会中的隐私问题,因为这项研究具有两种可行性。其一是历史阶段的可行性。18世纪是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鼎盛时期,也是中国传统文化集大成时期。韩书端、罗友枝[7]认为,18世纪在中国近代早期是最有活力的一个时期,这种活力主要体现在商品化、城市化、人口和物质流动以及社会多元化方面。这些因素正是隐私产生和生长的土壤。其二是研究文本的可行性。《红楼梦》描述了18世纪中叶中国社会的真实风貌,是封建社会晚期社会生活的缩影。中国古代小说的巅峰之作《红楼梦》已成为民族传统文化的化石和标本,借助该文本,会得到丰富的素材,从中发现对隐私的完整记录和客观描述。
二、隐私的表现
阿尔特曼把隐私界定为“自我或群体对旁人的接触所做的选择性控制”[8]。该定义把隐私划分为个体隐私和群体隐私两个类别。本研究基于这个界定,从个体隐私和群体隐私两个方面梳理和分析《红楼梦》中的隐私事例。
(一)个体隐私
社会文化具有多元性的特点,因此,个体隐私的分类也比较多。王利明[9]从表现形态上将个体隐私分为个人信息、个人私事、个人领域三类。
第一,个人信息。《红楼梦》中的个人信息主要体现在个人的心事、财产、身体、情感等方面。王熙凤身为贾府的管家,以权谋私,贾府里下人们每个月的月例银子都被王熙凤拿去放高利贷,吃利息。“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10]“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七八万金。”[11]这些取之无道的私人钱财成为了她的财产隐私。为了维护隐私,王熙风竭尽全力瞒骗着众人,甚至连贾琏都不知详情。
第二,个人私事。个人私事主要是指人们在生活中产生的一些仅为自己所知的隐秘事情。在《红楼梦》中,两性关系方面的个人私事。两性关系是隐私中具有代表性、私密度较高的隐私内容。贾宝玉是书中最多情的人,他每天在小姐、丫鬟中间,难免会产生特殊的情感,甚至会有身体上亲密的接触,其中一些比较私下的活动就构成了他的隐私。发生在他身上的两性隐私事情许许多多,诸如他与袭人的云雨情,与林黛玉私看禁书,与金钏儿言语挑逗,与丫鬟碧痕洗浴戏耍,甚至与秦钟的同性恋等都构成了贾宝玉情感世界中个人私事的隐私活动。这些活动是他最不想让别人知道、最想隐藏起来的事情,因为一旦暴露,有百害而无一利。
第三,个人领域。在《红楼梦》中,个人领域的隐私主要体现在隐蔽的身体、居所、物品等方面,身体主要指女性的身体。在宝玉与宝钗谈话时,他很随意地把宝钗比作杨贵妃,说是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会,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杨国忠的!’”[12]在隋唐时期,人们对女性的审美标准是体态丰腴、雍容富贵,杨贵妃便是当时最具代表性的美女。到了明清时期,人们对女性的审美标准发生了变化,倾向于文弱清秀,甚至是一种病态的美。此时,女人很忌讳说自己肥胖。宝钗听到宝玉把自己比作杨贵妃,立刻感到是一种羞辱,认为宝玉是在嘲讽自己体型不好,触犯到了自己的身体隐私,因此勃然大怒。为保护自己的身体隐私,宝钗便反唇相讥。
(二)群体隐私
个体隐私和群体隐私共存于生活之中,个体隐私是群体隐私的基础,群体隐私是个体隐私的主要表征。群体指的是两个人或两个人以上所构成的关系密切的团体,诸如家庭、朋友等。作为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族,大观园内自然也形成了许多联系更为紧密的小群体,比主人之间、主仆之间、仆人之间。由于生活琐事、人物背景等因素,他们的交往比与大家族内部其他成员交往更频繁一些,所以这些小群体内部的隐私也就更多一些。主人群体指家族内部以贾姓为核心的直系或旁系的人群。共同的利益使得他们心意相连,共存共生。当王夫人把傻大姐捡来的内有裸体相片的什锦春意香袋要过来后,首先是警告傻大姐不许说出去,然后又与王熙凤商量如何处置。这种东西在当时当地被看作大忌,是涉及“性命脸面”的事。王熙凤建议平心静气暗暗察访,即使找不到失主,也不能让外人知道。因为王夫人和王熙凤很清楚这件事的利害,所以尽量把它控制在二人范围内,“胳膊折在袖内”[13]。这件事成了她们二人的隐私,她们也因此表现出了默契,达成了一致。还有一例是贾琏、贾蓉、贾珍三人的隐私。贾琏垂涎于尤二姐,想娶作二房,无奈一人难成此事。于是,他便与贾蓉、贾珍共同合谋此事。在服国孝、家孝期间,三人背着贾母、王熙凤等人,竟然秘密地做成了这件事[14]。而这种丑事是社会和家族都不可容忍的,他们三人也知其利害,所以守口如瓶。
三、隐私的特点
(一)隐私具有普遍性
这种普遍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隐私类别的普遍性,一个是隐私人物的普遍性。
《红楼梦》中的隐私事例既覆盖和对应了Altman及王利民对隐私的分类界定,也涉及了一些中国文化中比较独特的类别,比如情感隐私。情感隐私指对人或事物产生的不想为别人所知的态度体验,比较典型的是人们把对异性的欣赏和喜爱藏在心底,不行于色,更不直言表述。在提到宝玉与黛玉的爱情时,书中这样介绍:“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死,却只是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15]。宝玉与黛玉均不直接表白爱情,结果造成了误解与伤害。后来,宝玉想尽法子暗中试探黛玉,黛玉则用假情试探宝玉,二人的真心都隐藏起来。“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16]这便是基于情感隐私而产生的一种恋爱方式,也是封建社会爱情的一个缩影,至今仍存在中国人的价值观之中。不论是对人或事物的喜爱与追求,还是对事情的刺激与反应等,总是将情感延时表达,而不是即时表达。
从隐私事例中还可以发现,隐私存在于不同人物身上,年龄不同,身份也不同。大观园中的主人有隐私,仆人身上也有一些表现。比如大观园的十二官中,藕官出演小生,菂官出演小旦,在戏中常做夫妻。二人日久入戏,并经常在一起,你恩我爱。当菂官死后,藕官哭得死去活来,竟然不顾园中规矩,烧纸祭祷。当宝玉发现后,再三追问也不当面告知,只说去问芳官便知,意味着这个秘密仅珍藏在他们三人之间[17]。仆人也是有血有肉、充满情感和欲望的人,只要存在于社会生活之中,就不可避免的具有隐私。可以推论,当时的隐私已经以不同的形式、内容和私密度存在于每一个人身上,隐私已经成为普遍现象。
(二)隐私具有功利性
此处的功利性指隐私可以带来暂时的功效和利益,在某种意义上它也是隐私的一个功能。这种功利性主要体现在群体隐私上。群体隐私产生于集体主义文化中,它具有很强的集体功利性。维护群体隐私就可以使个人在群体中保持和谐,友好相处,安身立命;使群体在社会中平衡稳定,增加向心力和凝聚力。仅以大观园的主仆群体为例,主子的很多事情由仆人完成,诸如送个东西、传个话,甚至请个安都常常要由仆人去做。主仆信息共享,王熙凤放高利贷的丑事平儿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在生活上主人依靠仆人,仆人则寄居在主人身上,相互依赖。
无论出于什么动机,为了什么目的,群体内的隐私切实具有功利性的特点。这种功利性可以使群体在社会中平衡稳定,增加向心力和凝聚力。群体内成员互相依靠,在情感上交织在一起。这样,群体内部的每一个独立的人缺少了自己的空间,人们形成一种互依自我构元。Markus & Kitayama指出:“互依自我构元就是要把个人视作复杂社会关系中的一员,要明白个人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相关联者的思想、情感以及行为。”[18]传统文化使中国人形成了晚辈依赖长辈、长辈关爱晚辈、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彼此互依的关系。当今中国社会仍旧是以群体隐私为主要特征,不过形式和内容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三)隐私具有相对性
隐私的相对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隐私内容正面和负面的相对性,一个是交际对象的相对性。在人们的潜意识中,隐私的内容往往是负面的,所以经常赋予其一些消极意义。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些观念也加深了这种负面性。但是,这些还不足以为隐私内容的负面性盖棺定论。客观地讲,隐私内容本身包含一些正面、积极的特征。就个体隐私而言,许多内容都是通过努力获取的,如财产、居所、名声、婚姻等涉及的隐私。而且这些隐私可以为个人生活服务,愉悦心情,产生幸福感、令人向上等。就群体隐私而言,它是群体的凝固剂,共同的利益使这个群体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共发展、共存亡。隐私意识是生活的基础,优质的生活需要隐私。因此,隐私的内容既有负面的,也有正面,有消极的,也有积极的,这就是它的相对性。
隐私是动态的、发展的。它产生于人际交往之中,也会消失在人际交往之中。根据不同的交际对象,隐私或隐或现。对这个人是隐私,但对另外一个人可能不是隐私。熟人和生人、家人和外人、朋友和同事之间隐私就不一样。在以群体隐私为主要特征的中国文化中,这种相对性就很突出。比如当贾珍要娶鸳鸯做姨娘时,鸳鸯心里打定主意不同意,但又不敢驳主子的面。邢夫人百般相劝,鸳鸯竟然低头不语。连邢夫人都不解:“你这么个响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但是,事后鸳鸯却找到平儿和袭人,将心底的话讲给她们听,倾听她们的意见。从人际关系看,这三人从小都是亲姊妹一般,在一起无话不说。心底的秘密也就不成为隐私,但对于其他人,例如邢夫人、鸳鸯的嫂子则是隐私了[19]。群体隐私产生于集体主义文化中,表面看来是一种集体无隐私状态,但是,这种集体无隐私对其他群体而言恰恰是该群体的内部隐私,也是内群体与外群体的区别。群体内部的人们可以敞开心扉,无话不说,群体内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对外部群体则敬而远之,甚至熟视无睹。一个交际面广、朋友多、与人和谐的人,他的个人隐私相对就较少,群体隐私较多;一个不善交际、不善言谈的人,他的个人隐私就较多,群体隐私就较少。如果人际间的隐私越多,其相互关系便越趋于疏远,交往频率也越低;如果人际间隐私越少,关系就越加亲密,交往频率也就越高。
四、结语
《红楼梦》是一个完整记录和描写18世纪中国社会中一个大家族生活的文本,通过分析其中的隐私表现可以明确得出18世纪的中国社会中确实存在隐私的结论。而且隐私的框架、类别、内容等都已成型,成为了一种文化现象。透过具体表现,还看出了隐私具有普遍性、功利性和相对性三个特点。这些特点至今仍影响着当代中国人的隐私意识和观念,并体现在人们隐私之中。考察18世纪中国社会中的隐私表现和特点有助于对隐私有一个更为系统的认识,也能为当下现实社会生活中隐私的研究提供启示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