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题材网络小说经典化的可能与路径
——评《大江大河》
2019-12-27闫海田
闫海田
近年来,不管是当代文学自发的潮流涌向,还是从国家导向的层面,推动网络文学的“经典化”进程已成为一股强大的集体意志。这并非偶然。中国网络文学自1990年代肇始,迄今已有二十余年,作为继“中国现代文学形态”之后有可能的“新质文学形态”,其“经典化”的开启似乎也天经地义。而从中国新文学百年来始终瞩目中国现实问题的“启蒙”“革命”“救亡”“图强”的主潮来看,“网络文学”的“经典化”也必定先以“现实题材”为突破口,方才符合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趋势。同时,现实题材网络小说在近年所引起的广泛关注,以及其在文本长度与规模上所表现出的开阔而恢宏的史诗品质,也使其最先具备了“经典化”的可能。
一、现实题材:网络小说经典化的突破口
在当代文学史的不同阶段中,尽管因时代风潮的巨变而在小说美学上有很大差异,比如在“政治”“文化”“形式”间的往复辗转与迂回,显示出各有千秋的多样追求,但“史诗”品质却几乎是各个时代所有长篇小说作者都始终无法割舍的最高理想。
而在中国当代文学进入网络文学阶段后,网络小说虽在题材上有“穿越”“玄幻”“修仙”“盗墓”“二次元”等与当代传统小说相比变化极大的令人炫目的分类,但它们在长度上所具有的传统小说无法比拟的规模(既指小说叙事上的时间跨度,也包括小说的文本长度),尤其是现实题材网络小说在文本长度上所显示出的鸿篇巨制(诸如齐橙的《大国重工》,阿耐的《大江大河·四部曲》等)的体量,也显示出它们对当代小说追求“史诗品质”这一传统的继承与发展。而如《大江大河》《大国重工》《春雷1979》等最近影响较大的现实题材网络小说,它们与现当代文学史上不同时期的诸如茅盾的《子夜》,柳青的《创业史》,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等这样志在表现重大社会变革与时代风潮的史诗性作品间,确实有着不可否认的精神联系与一脉相承的风格。
《大江大河·四部曲》为《大江东去》(1、2、3部)和《艰难的制造》之合集,作者阿耐讲述了“1978—2008”间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历史大背景下,以“宋运辉、雷东宝、杨巡、梁思申”为代表的先行者们在变革浪潮中不断探索和突围的浮沉故事。小说的前三部,即《大江东去》(1、2、3)连载之后,不仅在网络上备受关注,也很快受到传统出版界的青睐,2009年“长江文艺出版社”以“很可能是又一部《平凡的世界》”对三卷本《大江东去》的出版进行大力宣传:
本报讯 在’09北京图书订货会上,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著名财经作家阿耐的长篇小说《大江东去》引起了媒体和订货商的广泛关注。这部长达150万字全景展现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经济生活的作品经众多著名出版单位的竞争后最终花落长江社,起印数高达8万之多。长江出版集团总编辑、著名出版人周百义认为《大江东去》的出版将是今年最值得关注的出版事件之一。而该书责编则认为《大江东去》很可能是又一部《平凡的世界》,《大江东去》是一部关于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完美“记忆之书”。小说最初在网络连载,读者好评如潮。此次长江文艺斥巨资强力推出,值得期待①。
而且,该小说很快得到国家层面的认可,于2009年斩获“中宣部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成为第一部获得该奖的网络小说。此后,阿耐又陆续将该小说的第四部《艰难的制造》更新完毕,并于2018年由北京联合出版社以《大江大河·四部曲》完整出版。至此,这部反映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1978—2008)的“大河小说”以完整而恢宏的面貌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同时,2018年,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大江大河》开始热播,从而将其影响力进一步扩大。其近二百万字的规模与文本长度,以及“编年体”的小说结构,均显示出作者对再现中国三十年巨变的史诗性品质的追求,虽然作者自言是“个人视角下的历史回顾”,但仍有睥睨中国历史巨变之本质的野心:
阿耐强调,《大江东去》只是个人视角下的历史回顾,“站定自己的视角,忠实自己的经历,老老实实写我想说的,这是我写作《大江东去》的初衷。查阅资料过程中,我也翻阅《人民日报》,我需要重大事件的时间记录。可惜,我很难从网络上查到想要的资料,如此庞大包容的网络,却对才刚过去不久的历史留有巨大的死角,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②”
阿耐的小说语言同“齐橙、牛凳、三观犹在、晨星LL”等“理工科”出身的网络作家一样,都闪露着“简洁、冷静、客观”的“工业美”品质,而不像“柳青、路遥”这样的传统作家那样透着“激情”与“热力”。《大江大河》的叙事和语言虽是平静而客观的,但它所描绘的却是波澜起伏的时代与社会巨变的洪流。这两种相反的品质被收束在《大江大河》之中,因此形成了冷峻而迅疾的格调。进一步来说,这是平静的叙事风格与波澜起伏的内容间产生的张力,平静的叙事会产生收纳与压抑的效果,而社会变迁的洪流要突破而出,这形成了《大江大河》丰富的小说表情。
在现实主义在传统文学领域弱化的新世纪,网络文学的兴盛为现实主义带来了新的空间。网文作者大多不是科班出身,因而来自各行各业的知识、视角、逻辑都被接入进了文学之中,让网络文学的生活气息与关注视角都呈现出浓郁的现实主义色彩。《欢乐颂》的作者阿耐,机械行业工科生、民营企业高管,因而在塑造“22楼五美”时,并没有太多文人般的浪漫,反而带有阅人无数之后的冷峻。尽管这种冷峻在经过影视的淡化后成为理智,但是其现实主义风格是在《都挺好》《大江东去》之下一脉相承的③。
小说家虽然是依靠“想象”而使自己产生引人入胜的魅力,他的想象力的丰富程度会成为判断其优劣高下的基本标准,但现实经验的阙无也常常使某些一流的小说家对某些题材束手无策。因此,关于社会上某些少数的群体,对他们的生活一无所知而以虚构与想象谋生的“小说家”们常常会写出并不真实的“写实小说”。在当代中国,进入20世纪90年代,一批大胆的“冒险者”下海创业,成为最初的少数“企业家”,于是,他们的“人生”也就成为中国社会个体非常有开掘价值的一种十分独特的“人生”,因此,也就该有对他们的人生进行文学表达的价值与意义。但文学一向是离具体的“实干家”很远,因为“实干家”忙于现实的“创业”,自然难有闲暇与余力来把自己的人生写成小说来出版。这正如鲁迅当年批评“革命文学”一样,真正的革命者是无暇来思考文学的,凡从事“革命文学”事业者也大抵离真正的革命会有相当的距离。但这也正是“文学”与“现实”无法调和的矛盾,“文学”与“现实”间的这种矛盾如有幸被强有力的高手收束在作品中,反而能产生令人灵魂震撼的文学张力,这也是十分奇妙的二律背反现象。
因此,当我们看到阿耐的《大江大河》时,其史诗般的规模与气魄,其对经济活动细节的熟悉与专业的眼光,都不能不使我们对其刮目相看。在中国当代,“经济文学”的成就自然无法与“乡土文学”比肩,这是“乡土”中国时期的一个必然。但随着历史车轮的前进,“乡土”让位于“都市”与“市场”,似乎又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在这过渡的阶段,在没有“众生”都有深刻的“经济”“市场”生存经验来到之前,能在“经济大潮”之中,尤其是在“企业家”阶层有切身的现实生存经验,对他们的真实生存状态有深刻的穿透眼光,并具备足够的笔力能探进他们在“创业”的途中“人性”之变迁与挣扎的深处,这却是非常有难度的。也因此,蒋子龙虽然能描绘出一个上任的“乔厂长”,但他只是站在“乔厂长”的远处,“乔厂长”是“客观呈现”出的“改革者”“乔厂长”,而不是一个“内心丰富”“人性复杂”的“乔厂长”,因为蒋子龙本人也许对“厂长”这个群体是陌生的,至少,他没有敢走进“乔厂长”的内心深处。这就给阿耐这样的后继者,对“宋运辉”这样经历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大潮的时代精英形象的塑造与呈现,留下了广阔的表现空间。《大江大河》对“宋运辉”“梁思申”的塑造与描写是具备“专业深度”与“亲历者资格”的,深度的行业背景,亲历者的切身经验,使这一人物显得立体而丰满。正如雷达所指出的:“本书特别擅长对经济活动的描写,而且语言精准、紧凑干净。看了很多写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总结的作品,都缺这个东西,因为作者本身对经济不熟悉,但《大江东去》不同,作者很懂经济生活。这本书里提供了很多经济生活的细节。④”阿耐与柳青、蒋子龙等传统作家最大的不同便是他的“行业背景”与“非专业作家”的身份,在这一点上,《大国重工》的作者“齐橙”,《金钱无罪》的作者“三观犹在”都完全相同。这也是当下多数现实题材网络小说与传统当代小说最大的变化所在。对网络小说的这一变化,老一代评论家白烨也早有察觉:
阿耐把改革写了,把开放也写了。她写了经济,还写了政治,写了官场,还写情场。这个场景是长镜头,真正要高瞻远瞩,胸怀远大。她写的不同体制的代表人物,是鲜活和真实的,是带着激情和感情的,里面有感觉和温度的,不是凭想象。因为她有亲历性、见证性、参与性,她才能够把这一切当成自己的故事写出来。这是职业作家写不出来的⑤。
但无疑,对各种专业的“社会问题”与“行业背景”的深度呈现,过细地展示国有企业、集体企业、外国资本的运作过程,也过度地占用了作家对“世界”与“人生”在审美与哲学层面的思考与表达,而这几乎是《大江大河》《大国重工》《金钱无罪》等这类行业背景很深的“商业小说”“工业小说”“金融小说”等“非职业作家”以题材的特殊性而引起瞩目的网络类型小说都显示出的共同的不足。在这一点上,来自各个行业的现实题材网络小说作家中的“非职业作家”群体(尤其是理工科专业人才)的大量涌入,虽然在小说题材的丰富与表现的深度上取得了当代传统小说无法比拟的成绩,但其人文修养的准备不足,以及在文学审美层面上不同程度的缺失,也是此类“问题小说”难于挣脱具体“时代问题”,成为“永恒经典”的最大障碍。而这,也可说是当下各种现实题材网络小说“经典化”进程中的首要瓶颈。
二、务实或务虚:时代问题的“进入”与“超拔”
在新文学史上,“问题小说”曾在不同时期以不同的面貌反复出现,这既是五四文学“为人生”传统的变形,也是中国作家始终无法对现实释怀,努力去穿透时代的迷雾,寻找解决中国各种困境的担当精神的显现。从“叶绍钧、卢隐、冰心”的“人生问题”到“赵树理”的“农村问题”,从“谈歌、何申、关仁山”的“乡镇、工厂、城市”的“现实生活问题到“林坚、安子”的“农民工进城问题”,这一线索始终未曾断绝。新近,网络文学中的现实题材类,尤其是瞩目当下中国各种现实问题的“行业问题小说”突然引起瞩目,尤其以洞察中国经济发展因时代与社会的变迁而出现的种种问题为创作目的的“商业小说”“经济小说”“金融小说”突然激增起来,则正是这一传统的延续。
阿耐的“经济问题”小说在发现中国当下种种经济问题,以及对这些问题背后更深层的观念、文化上的原因的挖掘,都显示出作者对中国经济与社会变革过程的深刻洞察。比如小说对“杨巡”形象的塑造,在当代文学作品中便很有代表性,他出身乡镇,凭借农民式的精明与大胆建构起自己的商业帝国。他与余华小说《兄弟》中的“李光头”一样,是中国社会特殊的发展阶段造就了他们这样一批企业家,“大胆”“敢于投机”“精明”“果断”“隐忍”是他们成功的共同性格依据,而缺乏成熟的现代社会经济运作主体品质与文化素质低下则是他们最后失败的根本原因。“杨巡”的商业帝国出现裂痕时,正是在中国社会渐渐走向成熟以后,此时,那些凭借大胆与投机发展起来的“农民式”企业家,在新的技术、知识与规则面前必然渐渐走向没落,《大江大河》第四部《艰难的制造》正是对这一必然趋势的表现。
并且,作者的思考有些甚至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经济问题与社会问题,而是上升到了对中国改革开放进程中存在的深层阻力的思考,比如通过从德国归来的“柳钧”的视角来看中国工厂里普通工人与管理人员在产品质量上“奴隶式”的“被动”态度:
可杨巡不可能天天盯着,等杨巡一走,有人又偷偷地恢复错误,只为追求几分钟的加速。现场管理怕被杨巡问责,偶尔也管几下,以示他们的存在,只有柳钧跟救火队员一样,到处巡视,可是按下这个翘起那个,有些人是故意偷懒;而有些人虽然主观不想偷懒,可是心里没有“态度一贯”这根弦,没人盯着就慢慢麻痹了,出次品了;更有一些人则是不将柳钧这个外来人员放在眼里,柳钧走过去指正,他们冷冷地我行我素,当柳钧的话是耳边风,有些听烦还跟柳钧吵架。柳钧几乎筋疲力尽,一天下来,晚饭时候口干舌燥,可是他不敢回家,怕夜班的人没他盯着更是乱来。他很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将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好做完美的自觉,为什么这些人对自己的工作没有良好的责任感⑥。
这种对经济问题中来自“人”的因素的反思,可以说已深入到了对国民性与民族性的反思,而这一主题也是自五四新文学发生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始终没有中断的自我拷问。的确,《大江大河》对“杨巡”农民式的精明与大胆在成熟的市场经济时代所面临的种种困境,对宋运辉、梁思申在商业、社会竞争与人的生存价值与终极理想间进行平衡的努力,对以“雷东宝”为代表的乡镇集体经济在中国市场经不断升级转型浪潮中的艰难行进等,所进行的恢宏而细致的展示,再加上贯穿在《大江大河》中对“传统文化”“乡村民性”“历史遗痕”与“市场经济规则”间复杂关系的深刻呈现,该作品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单纯的“商业小说”“经济小说”的水准。但若与茅盾的《子夜》,柳青的《创业史》,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等这些当代传统文学的经典作品相比,还缺乏那种强劲的能使人灵魂震撼的阅读冲击力与感染力。显然,这是作者还不能从具体的对社会问题的叙述与呈现中超拔出来,还缺乏将具体的“时代问题”提升到人类“永恒问题”的强大“哲学”“宗教”与“艺术”的“务虚”之力。
纵观新文学史上不同阶段的“问题小说”,它们往往都是针对某一时代的“具体问题”而发问,因此有着强烈的针对性与时代特点,也最容易因时代的变迁而被遗忘。“问题”总会因时代的前进而找到解决的办法,而在当时似乎很重要与有价值的探索也皆因时间上的推移而成为“过去式”,所以,这种通常以“解决问题”为目的的“功利性”写作也就难有永恒的艺术价值。因此,要解决这一矛盾,就需要小说家必须挖掘那些“经济问题”“政治问题”“社会问题”隐藏在“时代性”深处的“永恒问题”。因为“问题”的“时代性”是表面的,任何的“时代问题”中都隐藏着人类的“永恒的矛盾”,但只有一流的小说家才能洞察到那“时代”之上的“时间”层面的永恒问题。因为,文学的眼睛看见的不只是历史与问题。仅对某一阶段的历史与问题进行描写与叙述,那不过是“断代史”与“新闻报道”。优秀的作家会看到这历史与问题背后的东西,那是属于文学的眼睛才看得到的东西。
试看《红楼梦》《源氏物语》《红与黑》《战争与和平》《城堡》《百年孤独》……这些举世公认的经典作品,哪一部不是它们所在时代之具体社会问题的最伟大与最深刻的呈现者?但关键在于,它们虽都是从具体的“时代问题”进入叙事,但它们却没有停留在“时代问题”的层面不动,而是让它们的脚步继续行走下去,直到它们最终走进“时间的层面”。也就是说,一流的小说家不会钻进具体的“时代问题”里面不出来,他们会在进入“时代问题”后又超拔而出,从而拉开与具体的“时代问题”的距离,最终产生出一种不属于“具体时代”,但却属于人类永恒存在的,从“时间”深处弥漫而出的,恍惚而隔世的象征的“青烟”。这是因为,世界上所有顶级的经典作品虽都是从解决时代问题入手,但最终却都是落墨于“时间”,只有进入时代而又超越时代的“问题小说”才有资格成为“时间层面”的“永恒的经典”。而这,也似乎是当下各种瞩目现实问题的网络类型小说走向“经典化”的唯一出路。
注释:
①小竹.“改革开放三十年记忆之书”《大江东去》出版 长江文艺出版社欲打造文学界又一部《平凡的世界》.中国出版社,2009(1).
②诸葛漪.网络小说《大江东去》首获“五个一工程奖” 作者阿耐谈获奖感受和创作心得:不要让离我们最近的历史成为盲点.中国文明网,http://archive.wenming.cn/zt/2009-10/27/content_18056126.htm.
③薛静.阿耐《欢乐颂2》:网络文学如何延续现实主义.文艺报,2017-06-23.
④白烨.大江东去书评.https://www.amazon.cn/dp/B07DKMRM3G/ref=tmm_pap_swatch_0?_encoding=UTF8&sr=.
⑤雷达.大江东去书评.https://www.amazon.cn/dp/B07DKMRM3G/ref=tmm_pap_swatch_0?_encoding=UTF8&sr=.
⑥阿耐.大江大河·艰难的制造.落霞小说网,http://www.luoxia.com/dajiangda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