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史公曰看司马迁的国家治理思想
2019-12-27王业文
王 业 文
(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 公共管理教研部,北京 100091)
《史记》是我国历史上彪炳千秋的文化巨著,历代学者多从史学、文学视角对其进行研究,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将《史记》的著述宗旨定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其中,“通古今之变”命题主要是探究历史上国家治乱兴衰的缘由,为汉朝的国家治理提供借鉴,“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1]740。在记述历史时,司马迁以“太史公曰”的形式对历朝历代的国家治理进行评论,阐述了自己以王道为核心的国家治理观,本文以《史记》中“太史公曰”为主要分析对象,系统探究司马迁的国家治理思想,以知古鉴今。
一、以实正名的名实思想
司马迁关于名实的思想源于孔子,又异于孔子。《论语》有这样两条记载: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2]131-132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2]126
在这里,孔子提出了正名的概念,以名正实,即以名分来定位实际的行为,让每个人安于自己的名分,不要做超出名分之外的事。因此,在回答齐景公问政时,孔子答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样整个社会上下秩序才能安定,相反,对于那些违反名分的事,孔子则暗寓褒贬,以示批判,《春秋》尤其体现了这一点,《史记·孔子世家》载:
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1]1563
孔子是根据人物已有的名分,特别是周王朝确立的名分来约束人的实际行为,要求人们安于周王朝的故有名分,是一种相对保守的思想。
司马迁谱写人物,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地位、功业,如何使人物的名分和实际相符合,司马迁则吸取了孔子的思想,但是,司马迁正名实的做法则与孔子相反,司马迁是以实正名,所谓以实正名是指按照人物在历史上的实际地位、功绩、影响来确定人物的名分,而不是像孔子一样,用名分来裁剪实际。在《史记》的本纪、表、世家中,这一点都有体现。
本纪是为帝王作传的,然而在十二本纪中,有的没有帝王的名号却也列入本纪,而有帝王名号的却没有列入,前者最突出的例子是项羽和吕太后,而后者则是汉惠帝。对于司马迁将项羽列入本纪,后世有不少学者予以批评,刘知几说:
项羽僭盗而死,未得成君,求之于古,则齐无知、卫州吁之类也。安得讳其名字,呼之王者乎?春秋吴楚僭越,书如列国。假使羽窃帝名,正可抑同群盗,况其名西楚,号止霸王乎?霸王者,即当时诸侯也。诸侯而称本纪,求名则实,再三乖谬。[3]55
刘知几是以名分为标准来评论的,因为项羽只是称霸,没有帝王名号,但是,司马迁是从历史的实际地位出发来定位人物名分的,将项羽列入本纪符合历史的实际。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评论:“秦失其道,豪桀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作项羽本纪第七。”[1]2495
项羽接过项梁的反秦大业,并且在巨鹿之战中大败秦军,后又入关咸阳,立为西楚霸王,分封十八路诸侯,为天下共主,正如《史记·项羽本纪》中所言:
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埶,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1]239
不仅如此,司马迁在做表的时候,还专门立有《史记·秦楚之际月表》,以表明楚是接续秦王朝的政权,在月表的序中,更是从帝王受命的高度加以论述,说明项羽霸有天下的合法性,他评论:“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闲,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1]633
因而,刘知几的批评是没有理解司马迁的思想。对于本纪中将吕太后列入本纪,而汉惠帝没有列入也是同样的原因。在《史记·吕太后本纪》中,司马迁评论:“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1]290
刘邦死后,虽然名号上是惠帝当政,但是惠帝有名无实,真正掌握实际权力的是吕太后,因此,有实际权力的吕太后列入本纪,而有名无实的惠帝没有列入,正是以实正名的思想。
世家也同样体现了司马迁以实正名的思想。世家,主要是记述封建王侯,但是孔子和陈涉列入世家却是有特别原因。在《史记·孔子世家》论赞中,司马迁评论: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1]1566
这里道出了孔子能够列入世家的原因,孔子虽然不是世袭分封的王侯,但是孔子所创立的儒家,所讲述的王道文化,却世代相传,绵延不绝,这种文化的传承,超越了历史,是任何天子、王侯将相所不能比拟的,故而将孔子列入世家。同样,对于高举反秦大旗的陈涉,出身低微,也不是世袭分封的王侯,但是在反秦大潮中振臂一呼,天下云集响应,称霸一方,有王侯之实,因此也列入世家。
由于名实在政治生活中具有重大作用,名实不符影响国家政治秩序,名实相符有助国家长治久安,因此,在国家治理时,需要根据实际情况调节名实关系,使名实相符,进而保持政治秩序稳定。
二、崇尚和谐的礼让思想
在《史记》中,礼让一词有两种意思,一是指礼制,如《史记·宋微子世家》所载:“襄公既败于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义,褒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1]1350这里礼让指的是西周以来的一些军礼,它是当时战争时双方都应遵守的一些规则,只不过到春秋时期逐渐式微了,兵书《司马法》中尚有一些残存,可略窥一二。二是指礼让精神或风尚,如:“太伯避历,江蛮是适;文武攸兴,古公王迹。阖庐弒僚,宾服荆楚;夫差克齐,子胥鸱夷;信嚭亲越,吴国既灭。嘉伯之让,作吴世家第一。”[1]2498这里说的“嘉伯之让”指的就是崇尚和谐的礼让精神。本文所指即是这一种。将礼让精神作为一种治国的原则,始于儒家的创始人孔子,在《论语》里记载孔子的话说:“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1]37司马迁不仅十分赞同孔子的这一思想,而且将这作为历史人物评价的标准和国家治理的原则之一。在《史记》中,司马迁高度赞赏吴太伯,不仅在三十世家中列为榜首,而且还借用孔子的话进行了高度的评价,他评论:“孔子言‘太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1]1242
在七十列传中,对于让国饿死的伯夷叔齐,不仅将他们列于传首,而且称之为:“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1]2502
司马迁之所以将他们列于首位,就是为了提倡礼让的精神,减少权力的争夺,尽量避免国家衰败的悲剧。相反,对于违背礼让精神的行为给予严肃批判。在《鲁周公世家》中,司马迁评论:“太史公曰:余闻孔子称曰‘甚矣鲁道之衰也!洙泗之闲龂龂如也’。观庆父及叔牙闵公之际,何其乱也?隐桓之事;襄仲杀适立庶;三家北面为臣,亲攻昭公,昭公以奔。至其揖让之礼则从矣,而行事何其戾也?”[1]1291司马迁对于鲁国执政者礼仪形式上遵守礼让精神,而实际行为上违反礼让精神,从而导致鲁国动乱衰败甚为慨叹。
三、择能任贤的用人思想
古语云:“得士者倡,失士者亡。”战国秦汉之际的巨变显示了人才的重要性,要国治兵强就必须择能任贤。司马迁作为史学大家,透过历史的纷纭变幻,对这一问题的认识高瞻远瞩,将择能任贤提到国家兴亡的高度,是国家治理的枢要和关键,在《史记·楚元王世家》中,司马迁评论:
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贤人隐,乱臣贵。使楚王戊毋刑申公,遵其言,赵任防与先生,岂有篡杀之谋,为天下僇哉?贤人乎,贤人乎!非质有其内,恶能用之哉?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诚哉是言也![1]1595
司马迁于此对于贤人发出深切呼唤,并且对于择能任贤置于国家兴亡的重要地位。反之,对于未能择能任贤导致功业不建,圣统不兴,深表痛惜,《史记·匈奴列传》慨叹:
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时之权,而务绛纳其说,以便偏指,不参彼己;将率席中国广大,气奋,人主因以决策,是以建功不深。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1]2232
司马迁认为,人臣也要积极地荐贤,这样才能贤人辈出,在《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司马迁对卫青、霍去病为明哲保身而不荐贤、推贤,略有微词,他评论:
苏建语余曰:“吾尝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骠骑亦放此意,其为将如此。[1]2251-2252
司马迁认为,能否择能任贤关键在于人主是否贤明,他评论: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1]1935-1936
楚怀王由于不能明辨忠奸贤不肖,兵挫地削,客死他乡,咎由自取,进而历史上“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现象的出现,就是由于人主识人无术,所识者忠者不忠、贤者不贤。贤人能否得到任用,关键在于“王明”,在于人主“质有其内”,即人主本身具有贤能的资质才能任贤。君主贤明,则任贤使能,功业兴盛,不肖则衰败灭亡,应该说司马迁择能任贤的思想是非常深刻的。
四、以忠规过的讽谏思想
在古代,君主一人系天下安危,然而君主并不是圣人,君主也会时常犯错,导致国破家亡,因此,大臣作为君主的股肱,就必须对君主的言行进行讽谏,匡正过错,指陈正道。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司马迁评论:
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余采其语可论者着于篇。[1]2339
司马迁对司马相如的赋言辞过于虚浮而有所微词,但是他的主旨确是劝谏汉武帝行事节俭,因而赋予诗在最终的归旨是相同的,司马迁是明抑暗扬,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又一次予以强调:“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作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1]2506
司马迁作《滑稽列传》,论者或以为只是单纯记述一些供帝王玩乐的倡优侏儒,难登大雅之堂,这不能不说是对司马迁思想的浅见,作《史记·滑稽列传》的原因是:“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1]2423
司马迁在《史记·滑稽列传》中蕴含着深刻的主题,倡优侏儒以言谈微谏,那滑稽可笑的言谈举止却包含着合于王道政治的深刻主题。齐威王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淳于髡谏之以隐语,后宫赐酒,又谏之以酒极则乱,乐极生悲,万事尽然。司马迁以“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来点明主题。优孟,谏楚庄王葬马,司马迁称之为“以谈笑讽谏”。优旃临槛疾呼,是“善为言笑,然合于大道”。在论赞中,司马迁对这些奇伟人物赞叹:“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1]2427
对这些为人不齿、供人主戏弄的倡优,却许之以“伟”,因为他们微言讽谏,在大节上暗合王道。相反,对于那些君主有大过,因贪慕名利,不予讽谏,甚至助纣为虐者,司马迁给予尖锐的批判,这集中体现在秦朝的佐命功臣李斯和蒙恬身上。对李斯,司马迁评论:
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斯知六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适立庶。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1]1993-1994
李斯贪慕名利,阿顺苟合,可以说对秦朝灭亡负有重大责任。对蒙恬,司马迁评论:
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1]1998
司马迁认为,蒙氏兄弟对秦始皇的暴政不但不善为劝谏,而且还助纣为虐,兄弟遇诛,乃咎由自取,蒙恬反而怪地脉,可笑之至。
五、宽猛并济的吏治思想
韩非说:“明主治吏不治民。”治理国家是通过官吏来治理民众,因此,吏治好坏与治理的优劣密切相连。司马迁的吏治思想主要集中在《史记·循吏列传》和《史记·酷吏列传》。在《酷吏列传》中首先引用孔子的话说明两种治理方式的差异,“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1]2379治理民众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以德礼道民,上之上者,一种是以刑政齐民,下而次之。有人根据司马迁《史记·循吏列传》和《史记·酷吏列传》的内容和论赞,认为司马迁赞循吏而贬酷吏,这是一种误解,循吏与酷吏都是以刑政治民。循吏,司马贞《史记索隐》注曰:“谓本法循理之吏也。”酷吏,顾名思义就是严刑峻法之吏。
在《史记·循吏列传》中,司马迁说:“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1]2357法令刑政都是必备的,不可或缺,只要循法奉理,也是可以治理好的,而不必像酷吏那样威严酷刑。本传所记的孙叔敖、子产、公仪休、石奢、李离共五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春秋中前期的人,这一时期,相对于西周时期,是礼崩乐坏,但相对于其后的战国秦汉时期,社会的变动还不是很激烈,整个社会还存有西周以来礼制的流风余韵的影响,人们在一定程度上还遵守着礼制的规范,“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还具有一定的社会条件和现实可能性。
秦汉时期社会剧变,在《史记·酷吏列传》中,司马迁说秦朝:“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职矣。”[1]2379
在汉初,“汉兴,破觚而为圆 ,斫雕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不至于奸,黎民艾安”[1]2379。社会风貌尚可古朴,而到了《史记·酷吏列传》中所处的景帝后期和武帝时期,已大不同于汉初了,《史记·平准书》载:“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1]1205《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载:“汉定百年之间,亲属益疏,诸侯或骄奢,忕邪臣计谋为淫乱,大者叛逆,小者不轨于法,以危其命,殒身亡国。”[1]682《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载:“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后数世,民咸归乡里,户益息,萧、曹、绛、灌之属或至四万,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间,见侯五,余皆坐法陨命亡国,秏矣。罔亦少密焉,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1]739
社会的矛盾日益突出和剧烈,奉法循理之吏已不适应当下的条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不任用酷吏不足以解决这些问题了。“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乎?”[1]740循吏和酷吏都是适应时代而产生,在国家治理中,各有其合理的地位和作用。
就酷吏而言,司马迁也不是一概否定,而是具体分析,有些酷吏司马迁还是有所称许:
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为声。然郅都伉直,引是非,争天下大体。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赵禹时据法守正。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寖以秏废。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方略教导,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质有其文武焉。虽惨酷,斯称其位矣。[1]2394
这十人或是非分明,或廉洁自律,或断法持平,虽酷烈,然而亦有可取者。只有对那些滥用威刑、以杀人为戏才投以藐视和批判:“至若蜀守冯当暴挫,广汉李贞擅磔人,东郡弥仆锯项,天水骆璧推咸,河东褚广妄杀,京兆无忌﹑冯翊殷周蝮鸷,水衡阎奉朴击卖请,何足数哉!何足数哉!”[1]2394
六、慎战重兵的军事思想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往今来,战争在国家治理中占有重要地位,司马迁在《史记》中记叙了大量的战争,从黄帝的涿鹿之战到汉武帝时期的外攘四夷,纵横数万里,上下三千年,描述了众多的战争画卷和著名的军事家,这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司马迁的卓识,所谓“非兵不强,非德不倡”,仅有文事而无武备,不仅不能使王道兴盛,甚至有可能国破家亡,对于那些不知兵的迂儒,司马迁批评:“自是之后,名士迭兴,晋用咎犯,而齐用王子,吴用孙武,申明军约,赏罚必信,卒伯诸侯,兼列邦土,虽不及三代之诰誓,然身宠君尊,当世显扬,可不谓荣焉?岂与世儒暗于大较,不权轻重,猥云德化,不当用兵,大至君辱失守,小乃侵犯削弱,遂执不移等哉!”[1]1082所以,兵政为“百王不易之道”,必须仔细研究。
在战争观上,司马迁首先强调了战争的不可避免性,他说:“故教笞不可废于家,刑罚不可捐于国,诛伐不可偃于天下。”[1]1082所以对于战争必须有清醒的认识:“圣人所以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1]1082战争只是用来诛暴平乱的,必须慎重,切不可穷兵黩武,所以:“夏桀、殷纣手搏豺狼,足追四马,勇非微也;百战克胜,诸侯慑服,权非轻也。秦二世宿军无用之地,连兵于边陲,力非弱也;结怨匈奴,絓祸于越,势非寡也。及其威尽势极,闾巷之人为敌国,咎生穷武之不知足,甘得之心不息也。”[1]1083对于这类穷兵黩武的帝王,玩兵自焚,只会导致亡国。
在具体的战略战术上,司马迁着重强调两点,一是出奇制胜,所谓:“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夫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1]1917这里对田单用火牛阵奇袭燕军,收复齐国表示赞赏,对于白起,司马迁也称他“料敌合变,出奇无穷”。二是详参彼己,在战争中,只有对敌我的情形有全面准确的了解,才能制定出合理的战略和有效的战术,进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取得胜利;而不参彼己,对敌我没有准确的估量,是不会取得理想的结果,因此,司马迁评论道:“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时之权,而务谄纳其说,以便偏指,不参彼己;将率席中国广大,气奋,人主因以决策,是以建功不深。”[1]2232讨伐匈奴,没有充分估量敌我,将士只是凭借勇气,因而建功不深,从反面论述了参彼己的重要性。
“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1]2507,司马迁通过对黄帝到汉武帝时期三千年历史的记述,探究历史上国家治理的规律,倡导以王道为核心的国家治理观,不仅为汉朝的国家治理提供借鉴,而且为后世树立了一座无法超越的文化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