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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西红柿与《吞噬星空》

2019-12-27

网络文学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网络文学星空番茄

夏 烈

一、人物塑造:无敌是多么寂寞

几乎所有的文学理论、文学评论、文学史和文学创作教程都强调人物塑造对于叙事类文学创作的重要性。在小说(尤其通俗小说、网络小说)这一文学体裁中,人物很大程度上是故事的核心看点,是情节的第一顺位的助推要素,是整个作品的灵魂。

番茄的玄幻+科幻小说《吞噬星空》是受众最广的网络小说作品之一、“YY文”的经典代表作之一,也是“网文出海”背景下国外读者最受欢迎的中国网络文学作品之一,在本质上也是将故事、情节搭建在以写人为基础之上的通俗文学,它对人物的塑造可谓十分有趣。番茄用占绝对比重的大量笔墨塑造小说的主人公罗峰,而其他配角无一例外都是简写的;他试图将主人公塑造成一个由平凡走向不凡的普通人,然而事实上读者从一开始就能意识到这样的主人公丝毫不简单、从未简单过……番茄的人物塑造中既有对传统创作手法的延续和发扬,也有大量颇具开创性的典型方法(这一典型塑造不仅值得作为文学问题来辨析,更因为它联结着时代大众的社会心理,值得以一种跨学科的视野分析何以这样的网络小说会热、这样的小说人物会被人喜欢)。我们倒可以搁置对这种人物塑造法的优劣判别,先由此研究其时代成因、趋势和民族民众心理。客观上讲,它已经成为网络时代有传播力的字节,烙刻在网络世界的信号中了。

二、悲剧性的人物内核

对于通俗文学而言,一个人物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可以等同于一个故事、一部作品的成功。中国四大名著,无一不以其精妙绝伦的人物塑造立足于中华文学史之林,但如果我们做一个简单的梳理,就能从中找到一个人物塑造的主要特点:悲剧性的人物内核。

如果说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更注重于历史演义的叙写,而将人物塑造得过于脸谱化、平面化,那么到了他徒弟施耐庵的《水浒传》,则显然是以写人物为主,以每几回故事为一个小章节,用某一个人物作为这个段落的主角,人人不同,各有性格,立于纸上。譬如武功高强却逆来顺受的林冲、洒落勇猛而粗中有细的鲁智深、嫉恶如仇却为情义所累的武松、忠孝有余却智慧不足的李逵等,总而言之,作者在书写中不断使人物变得复杂、细腻,却又具有个性心性的高辨识度。

这种复杂与细腻的变化在于作者将人物命运的关联项扩展了,人物面对命运时机的选择变得主动,叙事(情节的递进)不再单一地服从历史事件的轮廓,而开始将“虚构”进阶,这种进阶需要额外的动力,与外力(客观的动机)相对照的,需要来自人物自身的内力。狭义地说,人物性格出现了,人物形象就复杂了。

人物性格在《三国演义》有模糊的出现,在《水浒传》中则更加明显地展示了这种内力,至于到了《西游记》与《红楼梦》,更可谓是传统通俗小说写人的巅峰。若狭义地概括,这其中最普遍也最突出、最具同情性也最具典型性的一种性格无疑是以儒家文化为主要内容的忠义难全、善恶两立,以及大丈夫(大英雄)必直面苦难的具有悲剧性内核的(人文)精神。我们暂且不表作者赋予人物这种性格和复杂性的背后力量(它很大程度上不与文学直接相关,但那是另一个值得玩味的命题),只关注这场“虚构”进阶的核心——人物的悲剧性内核。这在人性愈加解放的当代文艺创作中更加明显地体现出来,以《西游记》和《红楼梦》为底本,不断繁衍出的当代创作(或解构式的创作)的成功之作,如《大话西游》《悟空传》《贾宝玉》(舞台剧)等,虽然创作的体裁和表达形式不尽相同,但几乎无一例外地从原著中深度提炼了人物内核中的悲剧力量。《悟空传》中的名句“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毫无疑问是这场进阶中一抹足以闪耀史册的注脚。

“悲剧性”,已成为通俗小说中主人公(或英雄人物)收割读者无往而不利的重要元素,这大概是华语读者与生俱来的文化体感,印刻在华语读者的文化基因中。上古神话中有那逐日的夸父、填海的精卫,那都是伟大的向死而生;春秋战国时期有四大刺客,图穷匕见、白虹贯日,士为知己者死、贵有侠义气魄,更是一个胜一个的悲情;两汉南北朝时期的爱情故事亦同此情,前有卓文君《白头吟》,“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后有《孔雀东南飞》,“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皆无不令人动容。回过头来说,通俗小说中的人物“悲剧性”越到近、现代,越开始呈现出多样化的趋势,不禁令人想起托尔斯泰曾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在武侠小说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譬如古龙笔下的傅红雪是孑然纯苦之悲,李寻欢则是(不得不)看淡生死之悲,萧十一郎又是抗拒命运之悲,他们虽都是武功盖世的侠客,亦都带有古龙式的“文人自伤”情怀,但他们的“悲剧性”却不全相同。这种人物“悲剧性”的多样化趋势在很大程度上或许也构成了通俗小说在网络文学时代人物愈趋复杂、类型愈趋繁多、内容愈趋驳杂、想象愈趋丰富的重要条件,但至少,这种人物的“悲剧性”无疑已成为一部通俗小说作品走向优质化、经典化的必备条件。

那么,以《吞噬星空》的成功,它的主人公又是怎样“悲剧性”的一位人物呢?罗峰在小说的开篇,还是一名即将迎来毕业的高中生,他当然还有另一重被设定的身份——见习武者,而到故事的结束,他的身份已经升级至我们想象力之外的虚空世界了。小说设定在未来世界中,地球被分为人类世界和怪兽世界,武者是人类世界的守护者,负责击杀怪兽。武者分为九个等级,每一个等级的达成都需要对不同等级怪兽完成指定数量的击杀,同时还需要完成指定武功技能的掌握,完成九个等级的成长,达到战神级;此后还有超越战神的存在,小说将之设定为本源法则的习得,其中又分为八大下位法则、两大上位法则(即十大基础法则)、至少四个阶段的融合法则,直至修成融为一体的混沌法则(即终极法则),这一切完成以后,罗峰将成为地球领主,成为宇宙级的强者,继续在宇宙中战斗;这之后他又历经了行星级、恒星级、宇宙级、域主级、界主级、不朽级、宇宙尊者、宇宙之主到真神(即宇宙最强者)等九阶段,每个阶段又分九阶,其中最后两个阶段合为十阶;达到真神后,罗峰的故事仍未结束,他将继续成为虚空真神、永恒真神,最后变成神王(神与王,多么朴素的两个汉字,构成了中文世界对个体能力、权利,乃至人生价值的终极定义,同时又是多么的俗气与老土,几乎是一种毫无想象力地对封建社会权力体系的回归,这似乎暗示着华语读者的大众仍是鲁迅笔下那“坐稳了奴隶”的一群)。在小说的设定中,神王具有控制宇宙之高规则的能力,当罗峰成为神王后,他发现了宇宙共同的源头叫作“起源大陆”,于是他要做的便是和过去告别,而这并非宇宙的终结,而是另一个时空的开启。

然而,就此说罗峰是一个悲情的主人公似乎是难以理解的,因为从剧情上看,他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所有的经历、渡劫以及升级过程,几乎没有遇到过真正意义上的苦难,几乎就是一个“无敌”的存在。然而“无敌是多么寂寞”(周星驰电影《美人鱼》主题曲歌词),寂寞与孤独,这人类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在罗峰个人能力达到战神级之后就已无可避免地包围着他。在那之前,他是有家人、有亲人、有战友、有朋友的,在那之后,他成了一个高贵版的傅红雪式的人物,在宇宙中孤寂地升级,践行着自己心中的正义,也追索着宇宙与生命的终极奥义。事实上,番茄忠实的书迷们也早已发现了这个“无敌”主人公身上的悲情色彩。

三、“伪平凡”:YY文的不能承受之轻

主人公是小说的中心角色。通常来说,一部小说要么是描写某一个人(或几个重点人物)的经历和遭遇(如《甄嬛传》《芈月传》等),或者是以这个人(或某几个重点人物)为中心,串联起其他人物所形成的庞大故事(如《水浒传》《白鹿原》等)。《吞噬星空》属于前者,罗峰就是这部小说中心人物的名字。给小说的主人公起这样的一个名字当然不是因为番茄的文学素养不足——理科出身的番茄在创作上一直都很看重创作方法的合理性——恰恰相反,他给主人公起罗峰这样重名率极高的名字,有非常显见的用意,他要让自己笔下的这个人物看起来尽可能地平凡,平凡得就像我们中午下班走进沙县小吃,坐在隔壁那桌那个长着一张大众脸的小伙子一样。

这种平凡论在另一位网文名家名作萧鼎的《诛仙》里,就索性是把主人公叫作了“张小凡”——网络作家及其网络小说有较为普遍的“平凡论”立场,这不是偶然,也并非不值得研究,这种立场很有意思、很有代表性,总体上奠立了网络文学草根性、平民主义的底色即作家的自我认知、社会角色认知。有人会带讪笑地斥之为“屌丝”精神的体现,但换个角度,是不是可以认为网络文学很大程度上属于另一类的“底层文学”呢?是不是可以认为网络作家通过自身在社会生存中的事实处境,坚定了一种“屌丝逆袭”、自我励志和反权贵的意识呢?

当我们通过网文的平凡论人设,将之联想到底层和平民主义时,网文本身是否致力于切入这种严肃的精神实质呢?或者说,它在艺术塑造上是否透彻、精准地将平凡人的抗争真实呈现了呢?请让我们回到《吞噬星空》做一点细读。

首先,像起点中文网标识的那样,称《吞噬星空》为“科幻”类型作品是不确切的(这个问题之后再展开),事实上它是一部“YY文”的王者之作。番茄作为这个领域的顶级作者,对他的读者群体做过普遍的了解,他深知他们的口味与偏好。所谓YY,意淫也,所意淫者,小人物与大能者之结合也,小人物者,己身之所在也,大能者,今世所不能也,以区区己身之微渺,达今世(乃至十世)所不能之境界,求诸现世不可求之修行(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多为武功),行现世未敢行之正义,此可谓YY文之本(网络小说中的YY文在各种类型中皆有,甚至亦有反例存在,也求诸过暴力,甚至色情、迷信等中华传统文化中的负能力,而自“净网行动”启动后,大量负能量的网络小说几已绝迹)。这样的角色设定无疑会为小说迎来广泛的读者群体,而在这个意义上,相信番茄在创作前的构思阶段就已做出了大量的分析、选择与判断,一定比我们的评论与还原还要精细、科学得多。

罗峰,他平凡的地方不仅仅在于姓名,还有他的长相、身世、家庭背景,乃至自我修养和故事初期的人生追求。另一方面,他则是极不平凡的,他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他的修炼进度是异于常人的,他的人生经历传奇得令人难以置信,他的成就更是叫人不敢想象,而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原本就是毫不意外的事情。这两者之间其实矛盾重重。比如在故事开始阶段,罗峰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只是极力希望让家人过得更有尊严一点。

然而这设定却让人出戏,我们不禁要提醒自己正在读的故事是一个未来、科幻的设定。这个设定正如《进击的巨人》,人类世界正处于危机四伏中,世界被划分为两个部分,只不过另一部分的占有者从巨人变成了怪兽,当艾伦和三笠在同类型世界观中为人类生存而战斗时,罗峰考虑的竟然是过家家般毫无未来感的家庭生活。用现实生活的细节填充进科幻大背景的设定,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比如罗峰第一次购买《九重雷刀》秘籍时的状态和日常网购淘宝的状态可谓无缝衔接,“罗峰敲击无线键盘触摸屏,进入了网络商城页面。顿时——影音室墙壁上那巨大的屏幕上出现了各种各样详细的物品分类,罗峰选取‘秘籍’——‘攻击类’连点击三次之后,顿时屏幕上出现了一本本秘籍的实物照片和秘籍名字以及价格。”而有趣的是,番茄的读者不仅不感到不悦,反而很受用。这意味着这种写法对于特定读者群的接受而言具有优势。

事实上,小人物与大能者的结合并非YY文的原创,在当代华语文艺中,周星驰电影中的人物可以称得上典范。比如电影《功夫》中的阿星,他从一个善良的少年变成一个一心向恶的小混混,到意外真正学会如来神掌,再到最后返璞归真,看似不合情理的故事走向与冲突,在阿星这个人物身上得到的恰恰是中和。首先,人物设定上,阿星和罗峰都不是一个绝对“平凡”的人,但前者在故事中是一点一点解释给观众知道的,保留悬念,而后者则明白交代给读者,罗峰就是天赋异禀。其次,人物的成长,阿星因为儿时的遭遇压抑了自己向善的天性,以至于长久以来无法真正习得绝世神功,他长久以来的错误选择和他的经历关系密切,但命运不断地和他开玩笑,让他一次次地受挫,其实是他向善的内心在和自己向恶的行为不断斗争的过程,这一切为他的涅槃重生累积了真实度和爆发力,而影片真正感人的瞬间并不只在于如来神掌成真的一刻,同样也在于阿星涅槃前最后做出的选择——正义,那是人物内心无比纠结过后的本能反应,正因如此,使得他“死前”在火云邪神脸上那轻轻一拍的力量,丝毫不亚于他最后从天而降的一掌。

而罗峰的成长,从平凡迈向伟大的道路,则顺利得令人除了羡慕只能嫉妒,这完全是另一种以脱离戏剧模式的创作方法,归纳而言,它是“游戏式”的。换句话说,罗峰这个人物是没有弱点、没有硬伤的,他成长的每一次成功都几乎是完美的,仿佛他手中有一套完整版的“人生攻略”,他遵照执行,便保证不会出错。正如前文所述,罗峰的每一次升级都显得那么富有余力,几乎是一个“无敌”的存在,这显然让人物陷入一种类似于循环的过程中,作者需要做的只不过是给每一次的循环定制不一样的套路罢了,然而这几乎已经变成了YY文创作的一种潮流和定势。

在剧本课上,我们常说人物不能没有危机。当然这个危机可以不来自人物自身,而来自反派角色,但塑造一个“无敌”的人,依旧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当然,国外的超级英雄中也有类似这种“无敌”的角色,即DC宇宙中的超人。超人的无敌很容易理解,因为他生而非凡,但即便如此,超人也并非真正无敌,氪石就是他的致命克星。要知道氪石只是故事中虚构的一种矿物,而在《吞噬星空》中,作者虚构了一切,却不能让罗峰有克星,即使有,也都是短暂的、暂时的,因为罗峰也许有过弱点,但那竟然都只是偶尔出现的“领悟力不足”,只要他遇到适当的时机和适当的领路人,他就能“再一次”突破自己的极限,将那短暂的、暂时的克星一一打败、战胜,乃至毁灭。

可以说,以评论家为代表的文学口味毫无疑问会认为“无敌”的人设是《吞噬星空》在文学(戏剧)上的一个重要败笔。然而令评论家们不得不关注的问题却是,这个文学(戏剧)上的败笔在番茄的读者粉丝眼中,同时就是这部作品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看点,而且同时适用于东西双方即华语英语世界的读者。

在起点中文网海外版上,《吞噬星空》的评论数多达420条,和国内读者不同的是,老外的评论至少在内容上来看都非常走心(国内读者往往更喜欢签个到、顶个贴,更“务实地”给作家以必要的支持)。以上举出的几个例子几乎能够代表绝大多数读者的观点,概括出他们对《吞噬星空》评价的主流意见。看得出来,其实罗峰的升级模式并没有内在的逻辑和科学道理,完全就是番茄的生造,但他们不但不介意这种无休无止又循环往复的升级,似乎还反倒为此而欣赏番茄的创造力。但就文学的评价而言,这种被读者所承认的创造力并非完全成立,当人物的选择失去了成长的纠结与困惑,而以一种以游戏感十足的进阶成为人生之路的修行,便显得痛快有余而丢失了生而为人的缺憾美。

这是YY文需求读者和评论家的一道分野。在国内公认的网络文学元年1988年,文学评论家会毫无疑问地指出这种写法的落后和无趣。时至今日,有学识的文学评论家应该还是会这么做的,他们不会因为网络文学在市场上的崛起就以为鼓吹网络小说在文学上的优质,但他们中的一部分一定同时也开始关注这个已然无法依靠文学的单一学科力量就能解决的问题了。简单来说,也许网络小说和纯文学的区别在于网络文学从一开始就是写给读者看的,而纯文学则是写给作者自己的。这是否意味着网络文学从创作初始阶段就受到了读者的影响,总体上是一种“就下”——也就是胡适在评价晚清小说时所说的受“浅人社会”影响的创作?它是否还具有其他的影响要素?它又是否因此就能对文学创作的基本准则置之不理呢?事实上,这部分热心网络文学的评论家们所做的和想要完成的工作,并不主要是让大家看到网络文学在文学上能够达到何等的高度,而是提示着中华文脉的延续应当有多样的可能性,而文学研究也需要打破学科的边界——就像玄幻小说的世界观设定敢于打破武侠世界的现实地理边界那样,走向更丰富与庞杂的宇宙,从而将一个“未来”的人类社会背景提供给文学创作者。在这个意义上,也许番茄的《吞噬星空》仍然算不上是一部“经典”的文学著作,但它理应成为一部网文坐标中“经典”的代表作品。

四、番茄的技术活

谈完“人设”,不得不谈一谈“人遭”,即人物的遭遇。当我们合卷闭眼,发现罗峰的这段人生伟大之余,似乎显得过于“单纯”了。总结起来,具体有以下几个重点的变现。

“赤者近朱,黑者近墨”

《吞噬星空》的故事进展包含有极明显的好人阵营与坏人阵营,这在通俗小说的设定中比较常见,而不常见的情况是,小说中的好人总是和好人相遇,坏人总是和坏人相遇。比如罗峰和张泽虎,他们二人在出场时便可看出好坏,在前期的故事中,他们分别属于武者战队的火锤小队和虎牙小队。其中罗峰遇见的、相交的、相知的、时常伴在身边的,总是那些不仅不会伤害自己,反而一心想要帮助自己的人,比如火炮陈谷、队长高风等人,尤其是队长高风,他不仅像关爱自己的学生一般指点罗峰一些修炼的方法,还在分配收入时照顾罗峰,而火锤小队也是和谐得人心凝聚、各司其职。

另一边,所有的反面角色又无一例外地凑到了一起,比如张昊白和他的叔叔张泽虎,以及张泽虎所在的虎牙小队,以及虎牙小队的队长潘亚、手下马晓等人的组合,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联盟。

除此以外,罗峰似乎还拥有免疫坏人的体质,他仿佛总能先知先觉到谁是坏人,谁是好人,并提前做出预判,然而这样的预判并无规律可循,一方面,是依靠罗峰作为主角的“直觉”。比如下面的段落中,徐刚的表达在平常看来并没什么值得多虑的,而罗峰的直觉已将此人指向“坏”的阵营了。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人是不会轻易露出这样的相貌来的。有一个例子很能说明这个问题,演员何冰在电视剧《白鹿原》中饰演反面角色鹿子霖,圈内的记者好友向他表达意见,认为他没有把鹿子霖演成一个坏人。何冰回答他,难道坏就一定要贼眉鼠眼,难道坏人就一定要龇牙咧嘴,难道坏人就要把坏写在脸上?如果我真那么演,观众都看出我是坏人了,但跟我对手戏的角色还蒙在鼓里,那这戏得有多假(网络综艺《圆桌派》第二季第七集,主持人窦文涛)?

当然,《吞噬星空》并非《白鹿原》那样的作品,它们对人物的诉求不同,但番茄笔下的人物的确都存在何冰所讲的问题。面对《吞噬星空》,除了读者,看得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还有罗峰,当然也只有罗峰,罗峰在故事中带有一定的上帝视角,除他以外的其他角色才是完整的戏中人。这不单只是罗峰所具备的主角光环,也让罗峰这个人物变成了功能性的阅读理解辅助元素,建立起读者与其他人物的缓冲带,因为当罗峰变得全知全能的时候,读者的视角便会自觉转换成罗峰的视角,爽罗峰之所爽,恨罗峰之所恨。可以说,这正是番茄小说之所称霸爽文、YY文世界的关键性技术之一。

番茄的爽,真低级吗?

番茄显然在写人方面掌握了更多技术性层面的方法。譬如通俗小说写人物的三条不二法门:正面描写、侧面描写、心理描写。除了番茄,“小白文王者”天蚕土豆、“网文大神”唐家三少、“文青流”猫腻以及烽火戏诸侯等人在基础人物刻画的技巧上都用功颇深。可以说,优秀的通俗小说作家很少不注意到这点。在《吞噬星空》中,更多见这样的例子。罗峰的“无敌”除了主角光环,事实上也有接地气的刻画,他的很多性格,比如稳重、勇敢、智慧、重情义、爱冒险等都在他面对不同事件的决策,与他人面临同样境遇时做出的不同选择的对比,以及不同人物的评价中被展示出来,共同构成完整丰满的罗峰形象。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罗峰并不是不思考而坐享其成的人物,罗峰的内心活动其实非常丰富。

虽然如此,当我们细究番茄的表达会发现一个问题,番茄的小说写作和他的人物升级类似,它们找到了升级的要素,但对于完成度的现实考量则选择性地忽略了。在《吞噬星空》中,罗峰每一次升级的成功,都建立在他理解升级方法的要领上,只要他懂了,很快他就能升级。这里头没有现实中会出现的练习的阶段,就好比科比只需要知道投篮姿势就能完成进球而不需要二十年坚持训练一样,这是一种缺乏生活感而游戏感十足的升级。同理,番茄显然找到了能够帮助自己完成小说叙事、完成人物塑造的创作方法和原理,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认为他已经完满地完成了这些技术性的环节,如果因此认为他能就此写出伟大的作品亦未免过于游戏了。番茄写人,有正有侧有心理,甚至还写出了人物的“悲剧性”,然而细读起来,又都是粗糙、口语的平铺直叙。《吞噬星空》是痛快的,但也是不真实的。罗峰可能因此永远无法给读者带来深度的文学体验,而事实上,番茄的读者或许也永远不需要体验那种深度的文学——这不由令我们实证地思考文学阅读的多样的功能性问题。

YY文、爽文,长久以来被认为是低级的网络文学,但这低级的原因或许并不全在作者的身上。以《吞噬星空》为代表的这样一种人物写法,似乎(几乎可以确认)并不能简单地认为是作者对世界的肤浅认知,反倒是其成为“YY文”的一种必须,从而直接构成了读者想要从中获得的快速的慰藉。种种迹象表明,番茄不是不懂小说创作的基本规律,然而成功的网文大神们在某一方面更关心的是用户(目标读者)的感觉,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目标受众和他们最想看到的东西的呈现形态,于是他们自觉地将文学写给了他们(读者)。

五、文学语言:网络文学经典化的必修课

好的文学语言并不一定能够带来一部伟大的作品,但一部伟大的作品往往拥有较高明的文学语言。文学语言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判断一部小说作品文学性高低的重要指标。以这个指标来衡量《吞噬星空》,那么它大概只能居于一个末流的位置。但番茄成为大神级网络作家的存在,他的作品之所以能够受到如此众多读者的青睐,依靠的是他在讲故事方面的天赋,这自然离不开他的勤奋与想象力。这种成功同样基于网络文学丰富的读者对应层次、巨大的网络文化消费力,与经典化过程中比较精英的文学维度所标举的“文学性”关系不大,相反,它就是“注水”网文(我们中性地看待这个词,没有天然的褒贬)的典型。

网络文学之所以需要“注水”,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长”,越来越长、越长越好,所以像《吞噬星空》这样篇幅为479万余字的,在目前的网文圈里只算寻常事。2003年开始的起点收费阅读VIP模式可以被看作是网络作家主动拉长篇幅的一个重要推力,这是商业模式塑造网文的必然结果。有了模式,还需要成功的样本,真正让网络作家们看到写“长”的好处的,大概还是两位自己人——写《诛仙》的萧鼎和写《盗墓笔记》的南派三叔,他们第一次让人知道,原来写一个故事,并把它写长可以留住越来越多的粉丝,赚取越来越多的收入。2008年,我吃西红柿的《星辰变》完结,总字数280万+,同年底,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开笔,完结时总字数达到300万+,次年初,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开笔,完结字数达到500万+,以上三位各凭借了这几部代表作正式在网文圈崛起,也正式宣告网文(尤其以玄幻为主流类型的网文)进入了“长”文的时代。不得不说,当“长”渐渐成为一种习惯,如何“长”得令人感到不那么厌烦,如何“水”得自然而然,也渐渐成了一门艺术。通过《吞噬星空》,我们大概可以从中总结出最具特色的两种固定的套路。

高频词

百度贴吧中关于《吞噬星空》有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叫作“吞噬出现最多的一个词语”,引来了不少读者的讨论。

我们摘取了一些高频字进行查找统计,以下是《吞噬星空》中的高频词TOP10。

一,共计出现85737次。为什么会选择“一”这个词?很奇怪,通常对于小白文的高频词统计来说,首先想到的应该是人名才对。这里的“一”,并不是一二三四的一,而是作为一个不及物动词使用的,与它搭配的词组有“一笑”“一亮”“一口”“一想”“一到”“一走”等,通常用作“某人一怎么样,就怎么样”。

是,共计出现67702次。“是”这个字不能像“的、地、得”一样被排除出去,因为它在单句中构成了重要的结构作用,常见的搭配有“可是”“就是”“却是”“而是”“或是”“都是”“恐怕是”等。

罗峰,共计出现45328次。罗峰是本书的主人公,整部小说百分之二的内容都是“罗峰”两个字。同理,如果算上全部的人名,粗略估计将至少占到全书篇幅的百分之十。

有,共计出现31617次。“有”的用处非常之广泛,而且,他还与“一”组成了一对固定搭配,比如“有一天”“有一晚”“有一次”“有一手”“有一腿”等。

人称代词“我”,共计出现28774次。事实上“我”字出现的次数比预期来得少,而这恰恰从侧面反映了番茄小说中比较少用到心理描写(心理描写最需要用到“我”字),而心理描写是提高小说文学性的重要部分之一。

就,共计出现25472次。“就”这个词和“是”与“有”的功能很相似,它连接的行为人和之后的行为,而其中最常见的搭配居然不是我们寻常用得比较多的“就会”,反而和以上出现过的两个高频词关系密切,通常是“一”怎么样,“罗峰就”如何如何了。“罗峰就”占了全部“就”字搭配的五分之一。

道,共计出现24312次。“道”字不仅是番茄的高频词,攀龙附凤地说,它也曾经是金庸先生武侠小说的高频词。它常常与人物的情绪所搭配,固定搭配主要有“暗道”“心道”“喜道”“怒道”等。

……(省略号),共出现23259次。不得不说,番茄对“……”的使用水平是比较低端的,很多时候,折射出的是番茄老师的词汇量不够。而在当下的网络作家中,恰恰有一位用“……”用得极好的作家,可以作为番茄的反例。这位青年作家叫作七英俊,她的短篇小说《有药》,共六十六章,计14100字,其中出现了85次“……”,即每章出现近1.3次,每隔165字就会出现一次“……”。“……”无疑是小说《有药》的文字标签,而事实也证明它的作用几乎就如“不响”之于金宇澄的《繁花》。

他,共计出现22560次。又一个占据大量篇幅的人称代词。不过,特别值得玩味的是,当“他”出现22560次的时候,“她”居然只出现了585次,这不禁令人回想起起点中文网海外版的众多评论,他们的评价中集中出现的缺点就是缺少“love interest(情趣)”,以至于这已成了番茄常见的“flaws(e.g. romance)(缺点比如感情戏)”。

神,共计出现22074次。它的常见搭配有“神经”“神奇”“眼神”“精神”等,但事实上,这个TOP10的最后一名在书中所常见的部分还有一重,即表达它的本义。这是除了人名以外少数出现的大量表达本义的名词,那么这个词的出现或许对我们理解整个小说都将有所帮助。成为神,事实上就是主人公罗峰生而为人的终极目标。书中大量出现单字的“神”和各种其他的“神”,比如“雷神”“兽神”“神锤”“神体”等。

除了以上这些词汇,数字也是《吞噬星空》中大量出现的文字元素。喜欢用数字大概是番茄因为自己在大学时期念的数学系而在小说创作中留下的一个暗“脚注”吧。据统计,小说每章必出现2-9次数量不等的数字,全书共计29篇1542章,粗略估算,全书出现的数字不少于6000次。此外,以上统计未包含一些没有具体意义但出现超过25000次的词汇,比如“的、地、得”与“个、可、了、呢”等。某种程度上,高频词的出现就意味着小说语言的苍白,这常常成为一些文学评论家和读者瞧不上网络文学的原因。

简单句

事实上,网络文学可以一点也不苍白,比如沧月的武侠小说、比如酒徒的历史演义、比如流潋紫的后宫传奇等,不仅几乎没有什么高频词,他们的文学语言更是达到了人所公认的难得的高度。

那究竟什么样的文学语言才被认为是具有一定文学性呢?文学原理中当然有完整也更思辨的阐释,但是在这里讨论网络文学,我们可以只讨论和叙事有关的部分。我们不妨先来比较这两个简单的句子:

例1:小学时,放学回家,外婆就把饭烧好了。

例2: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到家,外婆就烧好了饭。

乍看之下,两个句子的意思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第二句甚至还在长度上占了“注水”之嫌。然而,第二句的语感与第一句全然不同,两个短句字数相仿,更容易产生汉语固有的美感,通过“的”“到”的运用改变了时态,拉远了读者与文本的距离,也让读者在阅读时更容易从文字以外展开想象,延展文字的力量,这显然更具文学性。

换句话说,第二个例句更复杂,因此看起来它更具文学性。当然,这两个例子在此并不完全具有普遍性,因为在不同的作品中,作者会创作出不同的情境,文学语言要适应作品的大背景和大环境。假如这句话要从小孩子的口中说出,这样一来,显然第一个例句更符合小孩子的语感。同理,有些方言在小说中的运用也应该考虑到叙事与人物语言的关系,才能正确发挥依靠小说语言来提升作品文学性的作用。

作为一位创作了5本热门小说的大神级网络作家,我吃西红柿没有想过要提升一下自己的文学修养吗?如果有想过,为什么又放弃了呢?这一切的原因大多数仍然来自读者的需求,尤其是群体庞大的玄幻类型读者群,他们普遍文化水平不高,热衷于通过简单粗暴的个人英雄主义实现生活中难以达成的愿望与爱幻想。

如果这样的解释不足以证明读者对网络作家施加的力量,那么另一位大神级网络作家猫腻的例子或许可以旁证一些事实。猫腻自出道写网文以来,以其小说的“文青”气质而受到追捧。他的小说具有不俗的文学功底,无论是细节的描写或是环境的搭建还是人物的塑造,他都具有相当高的水准,即他的文学语言运用得非常出色,这也为他赢得了不少荣誉。他的作品《间客》获得了首届“西湖·类型文学奖”的银奖,两年后,他的《将夜》又获得了首届“网络文学奖”的金奖,不可谓不成功。然而他最新完结的作品《择天记》的质量则被一些比较忠实的书迷读者朋友们公认为大跳水。在这部字数更多的作品中,猫腻不仅自觉地放弃了自己的文青气质,更首次主动开始跟风小白文和YY文的套路,往“爽文”方向转型。而当读者和一些评论家还在感到疑惑的时候,猫腻的读者数量已然完成了一轮新的倍数增长。由此,我们可以思考放弃文学性选项而停留在小白文阶段的直接原因和好处。

当然,任何选择都有利弊、都有缘故。一些领会到这中间分别和分歧的网络作家也有开始智慧地加以融合,试图走通第三条路的。比如2017年凭借《男儿行》夺得第二届“网络文学双年奖”金奖的历史类型作家酒徒,凭借《雪中悍刀下》获得首届“网络文学双年奖”银奖的玄幻类型网络作家烽火戏诸侯,凭借《云中卷》获得第二届“网络文学双年奖”银奖、首届梁羽生文学奖武侠类大奖的武侠类型的新人雨楼清歌等。他们的坚持至少证明了网络文学的另一条重要的发展道路,那就是网络文学的经典化道路。

时至今日,当主流文坛已经开始讨论有关网络文学经典化的问题时,不少关于“网络文学是不是文学”的讨论仍没有停止过,很多人看来,那些发表在起点中文网、天涯论坛等网站上的东西充其量就是个故事,根本算不上文学。

这观念背后具体的原因固然很多,但总的不外乎两项,一项是外因,一项是内因。外因包含了大多数异见因子。比较黑暗的说法是,人类对新生事物(尤其不太熟悉的事物)总是天生地抱一种排斥的态度,类似于刘慈欣在《三体》中提出的那个“黑暗森林法则”,当网络文学以一种新贵的姿态突然蓬勃壮大起来时,传统文坛即使没有受到真正意义上的震动,也会对它的出现保持警惕和距离,并在适当的时候展示敌意。但外因会随着时间的进程发生改变,即所谓形势强于人,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起决定性作用的往往是内因。网络文学被轻视的内因很简单,即很大一部分网络小说的文学性确实不高。

以玄幻为主流类型的网络小说(从数字的层面看,在起点中文网、17k小说网等国内几家重要的文学网站中,玄幻类型的作品数量与受众都占据绝对主流的地位),但这其实并不能完整地代表网络文学。

总的来讲,由于网络文学在20年间的发生、发展,启迪我们重新发现与思考文学——特别是新时代文学——究竟存在于怎样的“场域”、力量与结构性之中。我们曾在面对“媒介”和“文学”这对概念接壤的现场提出过“影响网络文学的四种基本力量”:读者(受众、粉丝、用户);产业与资本;国家政策(意识形态);文学知识精英,认为只有在这四者的合力矩阵作用场中才能理解好过去一段时长内的网络文学,也能介入(干预)未来的更大意义上的网络文学发展,从而重新定位网络文学(类型文学)在文学坐标体系中的位置,形成符合新时代的一整套文学评价体系。

在此背景中,网络文学经典化描述将比目前远为精准;而经典化,也同样是网络作家们的自觉追求。我们期待着网络文学步入经典化的殿堂,期待着好的故事能化为好的文学,也期待着它能永葆今天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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