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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明花山崖壁画蛙型舞仪的艺术风格探析

2019-12-27刘明录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19年9期
关键词:左江花山先民

刘 慧 刘明录

(广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引言

花山壁画,有着“崖壁上的敦煌”之称,绵延广西左江沿岸200余公里。其中宁明的花山壁画发现最早,是世界同类岩画中单位面积最大、画面最集中、内容最丰富、保存最完好的一处岩画,故将左江崖壁画统称为“花山壁画”。花山岩画的作画时间:“上限为战国,下限为东汉”[1]。可见花山壁画经历了两千多年的风雨,然其蛙型舞仪依然攀附着悬崖峭壁鲜活地跳跃,色彩鲜艳,画面艳丽如初。这些靓丽的视觉符号或是载歌载舞的场面,亦似巫术祭祀的场景,一个个鲜活、粗犷、豪壮、质朴的红色舞者,披着神秘的面纱吸引着无数学者为之疯狂:花山壁画的神话传说、原始文化与宗教的关系、古代骆越民族文化、壮族先民的图腾崇拜、壁画的传播研究、壁画文化的开发与保护、壁画的艺术性的探讨等研究成果层出不穷。而探讨花山壁画的艺术性,学者们主要聚焦于壁画图像表征形态本身所反映的壮族舞蹈的源起,壮族先民的绘画风格,图腾入社仪式等的艺术性,如张利群从壁画的造型来解读壮族舞蹈文化蕴含的三维构图,潘其旭探讨壁画的图腾仪式的艺术性,肖保从人类学角度去研究花山壁画影像造型等,然对于花山崖壁画上红色蛙型舞仪的艺术风格特征与其背后所蕴含的深刻文化内涵之间的联系仍然有较大的探讨余地。

(一)失真存幻之美

探讨花山崖壁画蛙型舞仪的艺术风格特征,首先要明白何为风格?“风格”意指艺术家特有的艺术表现形式,而对于艺术考古学家而言,风格则表现为一种创作动机或一种格式。[2]在这高耸陡峭的悬崖壁上画上一个个跳跃的红色舞者,作画难度非常大,动机何在?一件艺术品的形成是艺术家在脑海中将思想、概念、感官信息加以安排、调整、融合后的一种混合物,因此,鉴赏者与艺术品之间定然存在着某种距离,如果不对艺术品进行译释,我们难以窥探艺术家的创作动机。同理,花山壁画上一幅幅生动的图案,我们想要感知它的特殊性,须知这些视觉符号背后所隐含的创作动机,从绘制动机亦可探其艺术风格特征。对于花山壁画的创作始源,有如下众家之说,水神祭祀说认为如此宏大的著作却被绘制在临江的悬崖上,且多为河水湍急,河流急弯处,或多为沉船事故多发点,是为死者招魂和安魂所做的宗教祭祀画。[3]欢庆仪式说认为左江岩壁画是壮族先民为了纪念某一次大规模战争的胜利所绘制而成。但细细观察岩画上各组浓淡交叠的画面,可知其并非一时一代所作,各组画面绘制相隔的时间可能延续数百年,因此单一地将壁画上的每一组画面作为某一次庆典的记录显然不符合左江岩画的实际。此外,还有稻作求雨说、生殖崇拜说、祖宗崇拜说、文字符号说等。众说纷纭,各有千秋,但笔者更认同岩壁画上的蛙型舞仪接近于图腾崇拜之说。花山壁画上的人物都千篇一律地呈现“蛙式”造型:不管是高大的正身人像或是体型较小的侧身舞者,双臂皆前曲而上举,五指伸开,双腿叉开屈膝半蹲。这种模仿立蛙动作的群体舞蹈场面,每一个人物的造型都和青蛙的外形极为相似,因此以蛙型舞仪称之。

故选择如此独特的方式绘制这样的鸿篇巨作,是由于左江流域是古代壮族先民生活的沃土,花山岩画上的内容再现了壮族祖先生活的场景。翻开壮族的社会历史卷轴可知,当时的壮族先民正处于一个生产力低下,社会变化的转型期。恶劣的自然环境,匮乏的生产条件,不断增加的人口和日渐减少的天然食物,面对这些困难,为了生存,壮族先民不得不从“射猎为生,鱼蚌为业”转向“刀耕火种”的生活方式。自然的神秘和强大无处不在,无时无刻笼罩着人们,使人心生惶恐畏惧之心。生产力越低下,人对于自然越依赖,对神的崇拜也越强烈,求生的欲望也愈强烈。而处于“一场暴雨即成灾,三天无雨便成旱”的岭南地区,壮族先民在自然面前生存能力羸弱,对自然的认识能力也极为低下,想要稍稍改变自然便能深深感受到自然的强大和神秘,因此对自然的依赖更加的强烈和深沉,更把整个种族的命运都托付到自然的神力上。而古骆越人“俗事蛙神最虔,祠中蛙不知几百千万,有大如笼者”[4]。青蛙被认为能与神灵沟通,人与青蛙之间有着相似的关系,故先民们企图通过模仿青蛙获取某种超自然的神力来实现自己的愿望,或祈求人丁兴旺或农业丰收。总之,是通过模仿图腾青蛙,从而建立起某种灵性和神力来获得图腾的保护。“立蛙造型舞姿,是壮族先民对蛙类形体习性审美特征的反复认识并加以概括的结果,为对其图腾归属赋予特殊感情意念的艺术表现,具有特写的民族心理和文化内涵。”[5]这些红色的蛙型舞者,是壮族先民对神灵的信仰与寄托,对现实生活的执着与期待,这种失真存幻的崇拜仪式体现到绘画艺术当中也必然是失真虚幻的。此外,左江沿岸当时多热雾、炎瘴,故江面不时腾起烟雾,缭绕着山体上的壁画,虚雾蒙蒙,幻境渺渺,加上壁画上的蛙型人物只有红色的躯干,并无清晰的五官,这让画上人物若隐若现,如影子般梦幻,如“鬼影”般神秘,更为壁画平添了神秘虚幻的气息。

失真虚幻的蛙型舞仪风格反映了壮族先民对蛙图腾的崇拜与敬畏,也再现了当时壮族先民生活的真实场景,是当时社会发展必然性所致。虚幻,在于反映了壮族先民所推崇的“万物有灵”的神秘观和影子即灵魂之说。“这种万物有灵的观念,是他们祖上世代相传下来的”,[6]这是壮族先民对神灵的崇拜,对祖先的崇拜,对图腾崇拜的意识反映。古艺术者追求虚幻艺术之美,虚幻的信仰,真切的生活,然不管虚幻真实与否,这些鲜活的红色蛙型舞者跳着整齐的舞步,历经千年风雨的洗礼而依然生生不止,这是壮族人民集体无意识的积淀与传承,也彰显了花山岩画作为一种文化传统的力量。

(二)宏大奇特之美

笔者曾有机会乘船泛左江而下,沿江一睹花山壁画的真容,从远处眺望,花山壁画的恢宏气势让人为之惊叹。笔者更是有幸亲临宁明花山壁画之一隅,站在壁画脚下抬头仰望着高耸的画面,感受花山壁画的神秘与壮美,敬佩壮族先民的这一浩大的创世之举。花山壁画之所以能成为千古之谜,其中还因其多绘制于左江沿岸陡峭、险峻的山峰岩壁上,画面极其宏大,如“壁画的大多数画面都在220平方米以上,尤其是宁明花山壁画,其画面面积达8800多平方米,其中各类粗大的画像有1800多个。”[7]绵长的画址,宏大的画面和壮阔的意境折射出了壮族先民以大为美的审美观念。此外,在科技不发达,生产力极其低下的时代,人们对于瞬息万变、威力无穷、极具破坏力的自然现象感到神秘和恐惧,故而心生敬畏,在他们的错误认知中,芸芸众生由神主宰,而主宰人类社会的上神具有超能力,神在他们心目中自然高大神勇,无所不能。壮族先民这种崇神,求神的意识便体现在花山壁画一组组的图案上,一个个红色的舞者围绕着中间高大的“英雄人物”跳跃着,尤其是其中的正身人像,无比高大,有的高达3米,身形稳健,洋溢着无畏的英雄气质。他们是人神同形的先祖,智慧超凡,神力无边,可战胜一切的灾难,征服自然,为人们带来长久的祥瑞。气度恢宏的花山壁画,栩栩如生的高大蛙型舞者反映了壮族先民以大为美的美学意识,这也间接地展现了壮族先民企图征服自然,驾驭社会的夙愿,祈求神灵就像这巍峨的高山,庇佑着她们。

此外,奇特,体现在远古壮族先民甘愿放弃堂屋和庙宇等庄重的场所,而选择临江作画,特别是河流湍急及急弯处,如此险峻的壁画画址在我国现有的壁画群中非常罕见。首先,岭南地区地形崎岖,地貌奇特,为典型的卡斯特地貌,这些裸露在外的山体,呈土黄或乳白色,虚掩在绿树白云间,使得白色的岩体尤为突出。白色山体为巨幅画布,绿水葱树为其添彩,与其形成强烈的色觉冲击,有着“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既视感。其次,山本给人一种巍峨、肃穆之感,在大山面前,人显得无比渺小,而水虽柔美却美险相伴,其神秘幽深令人思之则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壮族先民充分利用了这种色彩的反差效果,利用整体的布局,选择了这样的作画地址。这凸显了远古艺术家们以奇特为美的艺术风格,也反映了壮族先民敢于创新,不畏艰险的民族精神。

(三)洗练浓淡之美

花山壁画上的蛙型人物都十分的洗练而概括。首先,从整体上看,人物造型的线条以近似直角为主,下笔粗重。红色蛙型舞者,作为整个画面骨架,首先映入观者的眼帘,给观者带来特殊的视觉感受,并激发观者的情感表达。而骨架图形越洗练,越接近基本元素,展现出的性格越清晰明了,迸发出的情感越强烈彻底。此外,人物造型只有整体的轮廓而无细部的线条描绘,给人以粗犷、大气、简略之感,因为琐碎的细节反而会削减形象的感染力。线条单一,但画法却不刻板,线条流畅,一气呵成,让人物造型充满了活力,一个个宛如有血有肉,随鼓声舞动之人。造型单一,但人物姿态却不单调,同样是双臂弯曲向上,但伸张各异,双腿打开的幅度也不同,伸开的手指也有三指五指之分。所有的动作都不是机械模仿,而是着力在表现内在的情感、活力和精神。从上扬的双手,微微踮起的脚后跟,舒展的躯干和上昂的头,可见人物形象个性明显,充满了活力,充满了信心。单一、粗狂、质朴代表人物动作的热烈,刚劲有力,人的情感强烈。简而言之,最简化的元素,才能发挥出最彻底的艺术魅力,迸发出最强烈的情感。

其次,从色彩浓淡和图形布局来看,可以推测壮族先民在两千多年前就学会了浓淡虚实的设色技艺。首先,据笔者观察,若把近距离视野内同一块岩体的壁画由上而下分为三个部分,壁画的顶部和底部的人物图形或是由于雨水的侵蚀,或是河水的浸泡,亦或是古艺术者故意为之,这些地方的图案俨然颜色较黯淡,只有中部的图案保存完整,较为清晰可辨。此外,同一块区域内的图案,有的鲜艳夺目,有的黯淡模糊,颜色浓淡不一,有的人物形象小而淡,有的大而浓,且这些符号还有相互重叠之势。除却客观上自然力的破坏,这些浓淡相间的蛙型舞者反映了古壮族先民较为高超的设色技艺和独有的审美意识。同时,花山壁画图案的绘制皆依据严格、紧密的绘画理念,即不好画的地方,表面不平整的岩体也要作画,一般而言,依岩而画,选择平整的岩石作画是岩画作画的理念,但仔细观察花山岩画,可看到许多单元的岩画绘制在杂乱无章、凹凸不平的岩体上,这也导致了岩体的触光面积大小不一,自然也造就了人物图案色调浓淡不一的视觉效果。蛙型人物浓淡虚实的艺术特征体现了壮族先民追求整体、连贯之美,凸显了壮族先民质朴与淡雅、执着与热切交织的性情。

总之,线条的单一、人物造型的简洁、重复,设色浓淡的交叠体现了壮族先民追求洗练、浓淡虚实的艺术审美情趣,反映了他们淳朴至善的性情,热切狂烈的情感。人物造型的简洁、反复、虚实等艺术形式无形中一直影响着中国几千年来的绘画、雕塑和建筑等艺术门类。

(四)古朴赤忱之美

花山壁画的图像皆用红色的颜料绘制而成,放眼望去,宛如一条红色的绸带轻拂在左江之上,更似一片浩瀚的红色海洋,尤为壮观。关于花山壁画绘制所用的颜料,以往专家们都推测为赤铁矿粉,皆因广西的赤铁矿源较为丰富,可以就地取材,但赤铁矿自身没有粘性。因此,要将这种颜料涂上崖壁而使之经久不掉色还需加入某种粘合剂来调配。“当今学术界普遍认为,花山岩画的颜料主要采用当地丰富的赤矿石粉与动物的骨胶混合而成。”[1]用最原始、简单的材料进行绘画,却能让这壁画历经千年仍有着强烈的着色性,这是先民们对生活的认知和智慧。整个左江沿岸壁画上的图像皆用红色颜料绘制,这并非偶然为之,而是有其特定的性质与内涵。首先,人们作画的第一审美印象通常是红色。格罗塞认为我们只要留心观察我们的小孩,就可以知晓人类对于红色的爱好至今还很少改变。在每一个水彩画的颜料匣中,装红色颜料的管子总是最先用空的。[8]由此可知,红色是壮族先民本能的一种审美意识选择,加之地貌的特殊性也成为其作画设色的审美评判。左江沿岸的山体呈土黄或白色,加上葱郁的植被,蓝天、碧水、绿树的映衬下,于土白色的山体上绘制赭红色的图案,更凸显红色的鲜明、热烈。

此外,红色具有激发情感,引起兴奋的特殊功用。格罗塞还曾质疑红色的强烈效力是否是由于其自身的直接印象导致或由于某种联想唤起的。许多兽类对于红色的感觉与人类有着某些共性,如每一个小孩都知道牧牛和火鸡看见了红色的布会引起异常兴奋的感情。[8]那么采用红色作为壁画的作画颜料,代表了壮族先民以红为美的审美观念。首先,人类的血液是红色的,因此红色在原始先民的意识中充满了神秘性,在他们的个人自觉意识或集体潜意识里对红色有着大体一致的文化心理,即红色象征着灵魂与生命。这表明红色已被赋予了某种文化观念,就是说红色在远古时代已超越了自然选择和生理感受意义,而成为观念性的表现因素。[9]在骆越时代,骆越先民相信用红色的铁矿粉来绘画可以安定死者的魂魄,这可让逝去的鬼魂不来叨扰活人,不对活人作祟。在“上世纪末发现的贝丘遗址中,横县的墓葬多在人头骨骼附近放一两块红色的矿石,个别人骨四周撒满了赤铁矿粉。”[10]此外,以赤铁矿制成颜料以涂饰家具、棺材涂红色、盖棺用红纸罩、送葬坟头插红色等的习俗仍在左江流域的壮族人民的生活中普遍流传。红色的蛙型人物再现了骆越先民的墓葬风俗,这些风俗流传至今,仍然影响着壮族人民的生活。

在技法上,花山崖壁画采用的是影子投射画法,人物只有清晰血红的躯干,五官隐没。这样的造型反而让人直接联想到壁画上的人物是一个个有血有肉之躯,仿佛感受到这些蛙型人物跳动的脉搏,沸腾的血液,恍若看到壮族先民们猎杀野兽时溅撒的鲜血,征战时留下的铁血岁月。而成为唯一色调的红色恰恰造就了花山人像的恢宏气势,在这绿水青葱树木的映衬下,更显得耀眼夺目,摄人心魄,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对比中国的其他壁画,花山壁画着色单一,并非当时的艺术家们不懂得调料之法,不懂水彩之术,相反,是古艺术家们故意为之,采用最简单的画法,最原始的生命色去绘制这样一幅幅恢宏巨片,所想要的是赤裸裸地展现壮族先民顽强的生命力。以山体为画布,以动物之血为染料,由于自然环境和社会条件的特定性,花山岩画以有限的矿物颜料和特殊的表现形式,展现了壮族先民原始、单纯、古朴的艺术形式美,凸显了壮族先民对于神灵崇拜赤忱的审美需求。红色的蛙型人像还体现了壮族先民自然朴素的审美情趣和恢宏的艺术水平,更体现了他们对生命的敬重和礼赞,彰显了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更象征着民族血液的流动不止,民族故事和精神的流传生生不息。

结语

浩荡汹涌、川流不息的左江象征着其源远流长、血脉不断的民族文化,绵延血色、挺拔伟岸的花山壁画象征其厚博深邃,丰富夯实的民族文化。两千多年前创下的这些宝贵的红色人物造型真切地再现了壮族先民鲜明的艺术审美观念。失真存幻的艺术美反映了壮族先民虚幻的信仰与执着的现实生活,宏大奇特之美反映了壮族先民不畏艰险,敢于创新的精神,洗练浓淡之美反映了壮族先民淳朴至善的传统美德,而古朴赤色之美则反映了壮族先民对于民族血性的追求,对于图腾崇拜,对于神灵的狂热执着。对宁明花山壁画上红色蛙型舞者艺术风格的探析让观者更为深刻地认知和理解壮族民族的传统和文化,对先祖文化升腾出敬仰和推崇之心。千年的岁月流逝中,民族已发生巨大变化和发展,但其文化精神、民族精神、人类精神是贯通的,依然如这些红色的影子般笼罩着和影响着我们,甚至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中。民族的传统文化如影随行,影响至深,我们唯有传承并加以创新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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