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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典论·论文》写作目的的双重语境解读

2019-12-27马东旭

文化学刊 2019年8期
关键词:文士曹丕曹植

马东旭

曹丕《典论·论文》作为我国文学批评史专篇论文的开始,为后世留下了许多精当之论,如“文以气为主”“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等。至于其写作目的,后世论者大多将《典论·论文》置于某一单一语境中,加以“六经注我”式的阐发。然而,倘若能将其置于相对多元、全面的语境中去还原、审视,结论应能更为切当。因此,本文将《典论·论文》置于历史、心理两大主要语境中,对其写作目的作一解读。

一、历史语境下的《典论·论文》

将曹丕《典论·论文》置于一个较宏阔的历史语境去考察,便可发现,这篇号为“文学自觉”之大纛的文章,远非一篇纯粹的论文之作。相反,其背后之用心可谓细密深沉。笔者试从政治背景、士人态度两方面对其进行分析。

曹丕著述《典论·论文》之时,天下形势相对安稳,而曹魏内部却暗流汹涌。此文大约作于建安二十二年(217)至建安二十四年(219)间,《三国志》载:“二十二年春正月……以五官中郎将丕为魏世子。”[1]由此推知,此文当作于曹丕立为世子前后。当时社会经历了长期战乱,鼎足之势已成,自建安十六年(211)至建安二十二年(217),天下趋于平稳,曹魏政权由对外的征伐转向对内的巩固。然这一时期,曹魏内部并不平静,反因夺嫡之争而愈发暗流汹涌。曹丕、曹植各执一党,彼此明争暗斗,不肯相让。《三国志》载:

植既以才见异,而丁仪、丁廙、杨脩等为之羽翼……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2]

至此,曹丕在夺嫡之争中占尽优势。而曹植不加检点、诗酒疏狂,甚至做出了“乘车行驰道中,开司马门出”[3]这一荒唐的事情,使曹操认定了曹丕这一继承人。然曹丕与曹植之争并未结束,自建安二十二年(217)曹丕被立为世子,至延康元年(220)曹丕称帝,双方依旧相互攻讦,并未罢休。

《典论·论文》产生于这样的政治环境之中,难免会隐含着复杂而细密的政治用心。曹丕虽已龙驭东宫,然储位不稳,巩固储位便成了首要问题。《典论·论文》中所提出的观点,均与当时政治环境密切相关。譬如,关于“文人相轻”的问题: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4]

曹丕认为,“文人相轻”自古如此。文士们常以己之长,度彼之短。这是因为文士们大多对自己的文章缺乏充分、客观的认识。曹丕进一步提出:“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5]针对当时文人相互轻视、攻讦的现象,曹丕要求各家秉持公心,既不必轻贱他人,亦无须敝帚自珍。作文论文如能秉持公心、破除嫌隙,对调节邺下文人集团中丕、植两派水火之势无疑有着深刻意义。随后曹丕以文坛领袖的身份,纵论七子短长,立论中肯、气势雄倨,自然收到调和矛盾、收拢人心之功。

又如,关于“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问题: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6]

表面上看,曹丕创造性地将文章地位予以提升,目之为“经国大业”“不朽盛事”,年寿、荣乐都不及文章能够传诸后世。进而以“古之作者”为标尺,说明只须“寄身翰墨”,便可留名青史。曹丕希望文人寄身翰墨、不涉政治的意图颇为明显,他充分肯定文章的不朽本位,借此希望文人群体可以专心为文,不要“托飞驰之势”,不要作政治上的企图。而曹丕的言外之意,更令文士悚惧。“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此说有弦外之音,倘不与曹丕合作,胆敢心怀异志、包藏祸心,只怕“年寿”与“荣乐”便未必是“常期”了。此说不唯是对天下文士而言,更是说给心向曹植的文士们听的,这也对曹植的党羽起到了震慑作用。因此,无论是表面意思抑或言外之意,曹丕希望文士群体尤其是曹植党羽安分守己、专务辞章、不涉政治的意图应是存在的。诚如徐正英所言:“其‘经国说’‘不朽说’,淡化邺下文人集团尤其曹植一派做官意识的用意,是再明白不过了。”[7]由此可知,曹丕作此文有着冲淡邺下文人矛盾、包揽文士之心以及巩固储位的政治意图。

曹丕《典论·论文》的写作也与当时思功若渴的士人态度有着密切的关系。试以王粲为例。东汉末年,天下沸腾、民生凋敝,然而士人们建功立业的愿望却在乱世中越发强烈。被许为“七子之冠冕”的王粲,也是素有大志而却不得不囿于翰墨之事的士人典型。《三国志》载其对曹操的贺词:

明公定冀州之日,下车即缮其甲卒,收其豪杰而用之,以横行天下;及平江、汉,引其贤俊而置之列位,使海内回心,望风而愿治,文武并用,英雄毕力,此三王之举也。[8]

王粲客居荆襄十数年,不为刘表所重。心有大志的王粲郁结不已,其著名的《登楼赋》便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创作的。待曹操收服荆襄,王粲自觉用事之时已至,奉觞相贺,极力赞扬曹操的雄才大略。其意昭然,即希冀通过展露自己的政治韬略,得到曹操的赏识与重用。然而,事与愿违,王粲事魏后,虽得到莫大恩荣,政治上却未得重用,仅仅参与了部分典策制定而已。

作为“七子冠冕”的王粲,他身上体现出了建安年间士人对于功名大业的渴望。建安年间,几乎所有的士人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压抑与不满,这主要缘于政治上的无所作为。有学者指出:“建安年间,包括曹植在内,王粲、徐干、丁仪等邺下文士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抑郁不满的情绪。这种抑郁不满主要源于认为自己有经邦济世之才却未被委以重任。”[9]曹丕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作《典论·论文》,自有安抚士人的考虑。“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10]曹丕此言,无异于希望士人们放弃现实功名这一“目前之务”,而潜心于文章翰墨这一“千载之功”。其对于士人的功名之心极为提防,而托名“论文”,又极为隐晦,这不唯是高明至极的政治韬略,更是含而不露的高妙笔法。

二、心理语境下的《典论·论文》

曹丕作为一位拥有复杂身份的作者,每一重身份的背后,都有着一重不同的心理语境。他至少有三重身份:常人、亲人、文人。

作为常人,难免言不由衷。《典论·论文》中鼓吹文章,结合前文所述的历史语境,实在是言不由衷、不得不为,不然,曹丕极力鼓动文士们寄身翰墨,为何自己继位后,其诗文质量和数量反而远不如前?身为常人,言不由衷的情况极为普遍,曹植亦曾在其《与杨德祖书》中鄙弃辞章,实则心怀功名大业。[11]那么,曹植可以因独擅辞章而鄙弃辞章,为何曹丕不能心念天下而鼓吹文章?是以作为一个常人,这种言不由衷的心理状态,也应是我们考察《典论·论文》写作动机的一个重要因素。

曹丕作为曹操之子、曹植之兄,其作为亲人的心理语境亦不可不察。曹操对于文学的经营和倡导,对曹丕影响极深。钟嵘《诗品序》:“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12]《文心雕龙》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13]曹操以相王之尊,热爱文学,开一代之风气,这对其子曹丕影响极为深远。曹操“登高必赋”的豪情逸气,对于文学之士的爱重珍惜,在曹丕身上都有体现。与此同时,曹操作为一世奸雄的政治韬略,亦为曹丕所继承。以曹操待陈琳为例,陈琳在檄文中痛斥曹操祖上为阉竖之后、腌臜不堪,曹操击败袁绍后却依旧厚待陈琳,从而极大地收服了士人之心。如此高明的策略,如此显著的收效,自然被素有帝王之志的曹丕默识于心。曹丕居于世子之位时,便注意对文士的延揽,即位后更是对文士群体恩典深重。有学者说:“说到爱才及对文学自觉的认识,相较而言,操子丕更胜乃父一筹。”[14]这体现在《典论·论文》中,便是“经国大业”说与“文人相轻”论的提出。

至于曹丕的弟弟曹植,也对其兄的心理产生了深刻影响。激烈异常的夺嫡之争,令曹丕对其弟曹植极为芥蒂,产生了强烈的戒备心。曹植于建安二十一年(216)前后作《与杨德祖书》,阐发了“辞赋小道”、渴求建功的思想。而曹丕则在建安二十二年(217)前后作《典论·论文》,阐发“经国大业说”。这可谓一种明晃晃的以文学之争隐喻政治斗争的兄弟阋墙。

作为亲人,曹操、曹植影响了曹丕《典论·论文》的写作心态,曹丕似乎仅仅是将“文章”作为一种标榜,去寄托其政治意图,然而,当我们将曹丕作为一个热衷文学的文人去探讨其心理语境,结论远非如此简单。

从史料及存世作品情况来看,曹丕极爱文学。《三国志》载:“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15]可以看出,曹丕是一个“好文学”的人。其存世作品颇丰,现存诗40首,文146篇和赋28篇。这样的热情,即便不是尽皆出自热爱文学的文人之心,也很难说是单纯的政治手腕。

另外,从曹丕与文人们的交游情况中,也可以窥见曹丕的文人之心。譬如《与王朗书》:“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16]曹丕在与王朗的书信中将“著篇籍”提升到了仅次于“立德扬名”的高度。复观曹丕对待其他文士,曹丕的文士之心不仅如此,恐怕还颇为强烈。如《与吴质书》:“昔时游处,行则同舆,止则接席,何尝须臾相失!”[17]曹丕对吴质极为优待,无论是出行还是休息,形影相随,非常亲密,因此,《典论·论文》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当出自其对于文学的热衷。

三、结语

曹丕的《典论·论文》的写作目的是复杂多元的,通过对其所处的历史、心理双重语境的综合分析可知,曹丕写作《典论·论文》是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的必然反映,也是在复杂的心理影响下的自然呈现。从双重语境审视《典论·论文》的写作目的,应当有助于我们全面认识《典论·论文》的内涵及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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