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写作的技巧
2019-12-27□龙冬
□龙 冬
首先郑重请求,不要狭隘地揣摩我。文学写作虽不讲究“血统论”,但绝对要讲究“出身论”。一个未来的作家,特别是一个大作家,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环境,他受到什么样的学校教育,他有什么经历,他长久的居住地,等等,都是决定因素。
从我的文学编辑角度看,中国当代文学普遍存在的问题是:1,写作基础差;2,技巧失之于造作;3,毫无境界;4,缺乏真实和诚恳;5,自觉地奴性般地服从作家体制;6,不注重生理卫生。
从大量读稿中感受到,普遍问题是,一无技巧,二无节制。文学作品肥胖病泛滥。职业作家几乎百分之百只能写十五万字的长篇小说,只要超过这个字数,一定瞎掰。更高要求是,普遍缺乏理性精神和真情的光芒。
读一位女作家的小说稿件。她知识思想浅薄。小说中引文:小和尚骑马带着自己的身体去也。臭跩。我无奈,叹息,说:因为我们对语言的隔膜,致使我们对最不该敬畏的,却往往产生敬畏。醒来记录,现在似乎感到费解。
写两三千字短文,不得超过三小时。三万字散文,不超过两天。短篇小说不过夜。中篇小说,三天。长篇小说十五万字以内,顶多一个月。必须能在码头车站餐厅等嘈杂中写作。必须适应写作时有人在你身边播放川剧高腔。这一切最好从十五岁起强化训练。写信写报告写申请,什么都写。
写作,也是服务。对话,两个人的对话,三四个来回后,最好说明谁说的这句话。这是方便阅读。否则,读者总是把说话的人物混淆,不得不时时停下阅读,往前捋。甚至,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对话,几个回合下来,居然男女都分不出了。这么粗糙的写作,真是学都学不来。
写对话,就是用语言表演。入门的时候,写好以后要对着镜子朗读,表情动作夸张些也不怕。先是分辨男女,再就是分辨老幼,分辨悲喜,分辨人物,分辨真伪,分辨柔软与坚硬,等等。
节制,是写作的重要手段,如同罗丹敲掉巴尔扎克的一条手臂。他甚至应该把作家的脑袋也敲掉。中国写作者向来容易激动自豪,莫名优越,不懂节制。宽容点儿说,二十五万字以上的长篇小说,就不可看了。
写作的节制,可以用剪刀解决。留下最最细腻的部分,甚至可以重复细节,留下最最有力度的部分。
写作切忌“设计”,特别是毫无独创“学”来的设计。书很多。我爱读那些“实在话”。当一位写作者忘记自己的写作时,真正的写作就开始了。
当你的内心你的情感需要这一次写作,同时,这一次写作也十分的需要你,真正的写作才会开始。
职业文学写作者,首先应是一名业余侦探,或业余罪犯,要么就是一名讲究手艺的学者,古物鉴定师,钟表鉴定师,珠宝鉴定师,外科专家,等等。文学的准确要求,如同数学,如同医学,如同飞行器。我若有意动过的东西,用一位刑侦专家的评价,真难检测出来。写作就是复原。
写作,在高级的层面上,就是回忆和倾述。
一个写作者,他怎么可能了解别人那么多生活?他怎么可能掌握别人那么多心思?未来文学的唯一要求,即真实。写作,就是一个人的回忆。回忆,绝非叙事。文学不要再叙事了,不要再复制生活了,不要再煞有介事了。臆想。做梦。细腻的感触,如同丝绒一般。我要看你自己的感受。冷,或者热。
在虚构的地方,不要忘记真实。在真实的地方,要有所虚构。
无论是做文学,还是做人,都千万不要去做那“讲故事的人”,即便是小说。讲故事的小说,多数非常低级。
有读者朋友说,龙冬你的小说里没有故事,或者,龙冬你不会讲故事。我的回答是,我的小说没有故事。那是什么?是空气吗?我就是要说明,一个笨嘴拙舌的人,一个根本就不喜欢听那些瞎编的故事的人,他也可以热爱文学。
中国文学的写作,包括阅读,什么时候抛弃了低级的“故事”,放下故事层面的东西,就能够得到极大的自由和美丽的生命。文学,拒绝“故事”。拒绝故事。还是拒绝故事。
多少年以来,我们生活中,我们身边,我们时代,那么多故事,可是在作家的作品中却没有。作家们多数热衷于他们自己臆想瞎编或被功利驱使制造的故事。读者不买账,是有原因的。读者在文学里,得不到人的真实状态和感情。
写作的基础,还是阅读。良好的写作,从阅读的选择入手。一个人成熟以后,最好少读,甚至不必去读那些故事性非常强烈非常直接的作品。故事,属于孩子。
不要编故事,也不要讲故事。因为你编不过历史,编不过生活真实,也讲不过当今的网络传播。就连电影,甚至好的电视剧,都在抛弃“故事”。我看过国外一部六集电视连续剧《斯特林堡的一生》,真好,没有故事。小说,早在十九世纪末,就已经跨越了“故事”。
这些年,中国作家流行一种所谓写作,那就是将早年的经典文本重新改造演绎。比如,一百年以前的游记或者回忆录,等等。我厌恶这样的写作。这等同于在蒙娜丽莎的脸上涂鸦画胡子,纯属小傻子的恶作剧。依照文本的创作,特指那些非经典文本,毫无文学价值的历史文献碎片。
训练自己不说话。记录,描写,形容,比喻。千万不要自以为是地想象,须知,多数并非天才。不要说话。少说话。这是文学的生命之源。不要旁白。不要议论。不要说明。物极必反,一个字的言说都不要!只要你看见的,听到的,闻出的,你皮肤触到的,你心为之跳动的。
具体说说语言的一个明显问题。有作者因为自身古典文学修养几乎为零,所以就及时补课。一般喜欢从宋词入手,结果语言就成了这样:那日,是我从乔家大院走出的第一次,慌张。举头之际,太阳从正午划过,神色异样,有种离奇。我目光须臾一瞥,恍惚华梦,弥蒙依依,快速去。
写作,切忌表演。多数作者没有丝毫表演才能,可是却有人喜欢或不由自主地在叙述中表演。除非作者以第一人称出现在作品里。“我”在作品里,允许有限度的表演。“我”是作者,在作品之外,最好不露声色。
判断一部文学作品是否好,先大体了解作者写的是什么,然后看看首尾中间部分行文,再看看描写是否如临其境,是否有感而发,是否细致,是否视角独特。这个过程,数分钟即可,甚至一分钟都不用。一般,看看作者,听其言,观其行,问问作品内容,就能够做出判断。
无论什么形式,无论怎么写,无论写了什么,重要的是写出自己的独一份,如同千万山峰,只认准攀登那座属于自己的,并且不可止于半途山腰,一定要站到山巅。山有大小高矮,这不重要,关键在于自己最终是否登顶。
哈金小说里,一个中国教授说:“纽约真富有,连空气都肥肥的。”我于是想起数年前在曼哈顿分明感受到的独特气息,那种无法形容的空气。后来,我在北京一家有规模的图书公司办事。什么味道?啊呀,是纽约。我站住,闭上眼睛,从容准确地找到了:曼哈顿空气里都是浓浓的咖啡。我想这是对“肥肥”的注解。
小说不必涉及大题材,但应置身于大背景。
未来,最没有出息的长篇小说,就是这类题材领域:古代历史。家族变迁。农村农民。企业故事。金融秘密。机关人事。学校教育。人生奋斗。狗男狗女。心灵鸡汤。少年儿童。青春迷惘。男盗女娼。
写作的时候,谁也不服。不要重复任何人的任何句子,特别是那些被大家已经烂熟的描写文句。这一点,不少作家都无能力做到。
一个作家,胸中要有不平,或小我,或大我。《鹤林玉露》讲到的不平则鸣,可以参照。艺术需要培植养育,但是艺术家若生活在安逸享乐中,就会失去创造的基本动力和能力。一个作家,他要始终在矛盾中痛苦挣扎。
我认为的好的小说:1,真实与诚恳。2,自由与优美。3,欢乐与忧伤。此三项并举,就是好小说。今后小说,最不重要的:1,故事。2,想象。3,智慧。
对语言,要警惕了。现在的文学(包括同文学相关的文字),已经流于:不讲人话(疙里疙瘩)、故弄玄虚(生造词语堆砌)、非古非今(恨不得当“新五四”旗手)。语言,真正地变成了个人的“皇帝新衣”,它要包裹遮掩的是庸俗利益和哗众取宠的小趣味。
好小说的标准——语言要好(中国话,短句子,简洁,准确),内容人物要有趣,要美。好小说一般都是——情景结合。好小说——水气,但不土气。
比如,说电影要少说话,这大家好懂;说小说也要少说话,恐怕懂的人就少。最好的小说,它并不“聪明”,也非“智慧”,更无“技巧”,绝不炫耀“想象”,它只是真实而诚恳。
要学习安东尼奥尼的方法和视角,也就是:不做辩白,不说话,仅仅用文字描写一切微小的细节和真实感受。
我们都是写小说的。我们讨论写作,一味的强调“故事”,就如同我们这些男人小时候互相比试自己的小JJ。小说小说,当然就是故事。这是没有必要强调的。我们能否对如何书写故事,如何诉诸于阅读书写故事而用心?赫拉巴尔的小说,现代小说,似乎都没有“故事”。
赫拉巴尔写作真实、诚恳,手法无微不至,充满着诗意。中国作家都穿着很厚的衣服写作,拘谨的思想、藩篱般的技巧、精明的伪装、枯燥的生命、自我的维护,等等。赫拉巴尔却是如同裸奔一样写作。他的写作是流淌出来的——慢慢的,有时又迅疾的。他是真实的,他的不真实也是真实。
重复了两回的车轱辘话。文学写作中,我作为职业阅读者,首要的不能忍受,就是:不准确。一个作家,他要比外科医生,比侦探间谍,比盗抢银行的冒险家,还要万分地细心。我若刻意作案,无人可破!这应该是写作者的座右铭。
中国所有的写作者,暂时不要写作。写作基本不属于这一代。不写作,大于写作。可我有罪,因为写了这些“文学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