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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名师的台上与席间

2019-12-27□汤

文学自由谈 2019年6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

□汤 达

按常理来说,搞文学的人,多少会有一点名利以外的追求,不然他为什么不去干点别的呢?文学实在是很落寞的,一夜成名是网红界才有的事。热钱也好,冷钱也罢,都流向房地产和互联网产业,跟文学八竿子搭不上边。有那文笔和口才,随便干点营销业务,搞搞策划和宣传,怎么着都比稿费挣得多吧。所以,对那些满口名利,且以成功人士自居的诸多“著名作家”,我有时感到完全无法理解。

会不会是这样:他们因为种种机缘巧合,一不小心入错了行,当起了文学家,只好硬着头皮,把商业精神带到文学界,坚忍不拔地走出了一条“曲线救国”的道路?

也可能文学本就属于名利圈,只是我对它一直存有误解。就像这几年,每年诺贝尔文学奖一出来,朋友圈、媒体、作家都在议论的话题,是哪家出版社又“中彩”了,得奖作家背后有些什么政治纠葛,然后是各种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地转发几个关于作家的趣闻轶事,无非强调作家的特立独行,实际是博人眼球,参与营销。几乎没人认真谈论文学本身,谈论作家的艺术价值和精神启示。大家似乎都不觉得这种情形有什么异样,大概认为文学也就是这么回事了吧。

但如果文学真的只是如此,那还不如早点收殓、埋掉的好。不要再苟延残喘、误人前程了,再怎么扮演社会精英、灵魂导师,也终究无济于事,跟那些真正的“成功人士”比起来,只是徒增笑话而已。

举个例子来说说这个笑话吧。

我自己住的一个小区,房子一边盖一边卖。开发商喜欢弄点文化附加值,于是找来各种名作家站台,美其名曰“文学讲堂”。小作家他们不要,就要大作家,最好是上了教科书的,得过大奖的,名字一提,必须老少皆知。每到讲座那天,客户早早排起长队,安保人员严阵以待,拉起警戒线,看上去场面不小,派头挺足。

营销经理私下告诉我说,这些个搞文学的,真是不值钱啊!听上去名气不小,可身价比四流明星、过气网红还便宜,两三万不嫌少,四五万就争着来。听说他们自己辛辛苦苦写书,挣的还没有这个多。经理一边说,一边直摇头,饱含着对大作家们的同情。

那些走穴的大作家们,站在地产商的讲台上,对虔诚的读者们讲了些什么呢?我听过几次。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小说家,看上去非常疲惫,也完全没有准备演讲内容。在主持人的引导下,他面无表情地向读者介绍他的书在国内外总共发行了多少册,获得了多少的赞誉,产生了多么了不起的影响力,哪些重要人物(尤其是政治人物)对他的书做出了高度评价。年近六旬的小说家,说着说着渐渐有了陶醉的表情,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成为名作家的过程,以及哪篇小说轰动了当时的文学界,哪位编辑认为他是不可多得的文学奇才,哪部作品的出版在国际上获得了声誉云云。

还有一位著名诗人,谈锋甚健,大概也明白这种场合讲文学谈诗歌,只能是不合时宜,尤其是主持人在介绍他之前,先用了一首烂俗的打油诗,展示了一下这个楼盘的风景。那他讲什么呢?讲八卦。他讲自己认识的那些文化名人,跟自己打过什么赌,闹过什么笑话,去过哪些不得了的地方,具体到谁谁谁的酒量不错,谁谁谁喜欢什么类型的美女等等。

还有一位曾经颇有社会关怀的小说家,也来站台。他讲的全是自己在小说前言、后记、创作谈、访谈录里讲过无数次的内容,比如年轻时如何不喜欢自己的职业,如何拿起笔来当上了作家云云。同样的内容,近三十年写了又写,讲了又讲,居然还没有厌烦,不得不让人佩服他的耐心和毅力。台下的听众,翻开手里的小说,就能在扉页的推荐语上看到台上那位作家的说辞。

如果说这种全无意义的商业走穴,只是作家诗人们迫于生计偶尔为之,那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人要吃饭,要生活。但他们的书还在书店的显眼位置售卖着,他们的名字下面,还顶着名牌大学特聘教授的头衔。他们是目前这个文学圈的成功者,或者说是既得利益者,一般意义上的富足生活,想必是不成问题的。他们只是觉得还不够,他们在物质方面还有更大的野心。他们要的不是生活,而是更上流的生活。

6、连板轴孔的磨损和销孔过大等原因,也会导致传动机构的变位,导致轴销的窜出,还会导致联杆的断裂与开焊,最终影响操作机构无法实现顺利分闸。

这些为地产商站台的作家诗人,无一例外,每到一个城市,必连日参加多种活动,能捞钱的地方,都不会放过。当地的大学、公共图书馆、作协研讨会、购书中心,都要搞搞活动,撑一撑场面,收一点红包。好不容易来一趟,少赚当然不如多赚。铜板自然是臭的,但钱谁会嫌多呢?

著名主持人赵忠祥老师退休后,靠跟人合影、给人录祝福视频、卖毛笔字,开辟副业,赚钱创收,在网络上引发一片叹息声。对此,我倒觉得问题不大。接接地气,丰富一下老年生活,无可厚非嘛。但如果一个国家最有名气的那批作家诗人,一个时代精神生活最具代表性的那些人物,功成名就之后,也都在搞这些名堂,那一定是这个国家的文学出了问题,而且一定是根本性的、机制性的大问题。

有人会说,如今这样的时代,去庙里当和尚也要看文凭,到山里当道士也要注册考核,佛门清净之地也要聘请专业会计来搞管理运作,你指望爬格子的能有多清高?商业走穴怎么了?拿钱走人的事,不必当真。杜甫李白也要官僚地主来养,生计应酬那是免不了的。

好,我们就退一步,把标准再放低一点吧。然而,接下来要讲到的这些个大作家,在神圣的高校学术讲台上,一再展现令人惊诧的“名家风采”,在我看来还是突破了作家这个职业的精神底线。

有一位身居高位、获奖无数的报告文学作家,读者很少有人知道他写过什么书,为什么有这么高的地位。学生不知底细,只要看到是“著名作家”,往往就会满怀景仰地跑去聆听教诲。这位作家面对坐满几百人的报告厅,讲了些什么呢?一开始,他念错了PPT,五分钟之后才发现那是一个创作研讨会的发言报告;重新打开一个,又把学校名字弄错,且一直用那个错名称呼在座听众的学校。他的演讲全程都在介绍自己的成就,三四十张PPT,历数出版著作的数量、获得的奖项、跟领导人的合照。念到得意处,会一再强调,文学是大有可为的,因为很赚钱,而说搞文学不赚钱的人,都是没有走对路子;一本书的成功与否,有个重要的标准,就是看这本书是否能产生一定的经济效益,写书只要摸准市场规律和政策方向,不愁没有收益,稿费、项目经费、影视改编费,加起来就很可观,不要只盯着稿费,那只是一个零头……

但他没有告诉听众,“项目经费”是什么东西,应该怎么拿到这笔钱。他透露了自己几本书的具体收益,有的一百万,有的两百万;赚两百万的那本,他还是吃了亏的,因为谈影视版权的时候太保守,没想到后来电影会那么赚钱,早知道就要入股分成了,那样的话,报酬会比现在多十倍。他还讲到自己曾接受某地方领导委托,写一本宣传当地政绩的书稿,结果书没写完,领导被“双规” 了。但他表示非常庆幸,因为签完合同之后,书还没写,他就拿到了一半的钱,不至于白忙一场——结论是,写东西的人要在合同上谨慎一些,保护好切身利益。

听到这里,有学生陆续离场。演讲全程两个小时,这位作家的演讲内容高度集中,全都是在讲自己收获的名和利,娓娓道来,温文尔雅,笑容可掬。

又有人会说了,这样的作家毕竟是个例吧?首先,这不是个例,类似的例子,我还可以举出很多。有些热门网络作家的演讲更加不堪,标榜在写作上依靠的是大数据和流程化,力图将文学和写作降低到机器人的水平,完全排除任何精神上的追求。面对数量庞大的拥趸,他们还自以为高明。

难道就没有作家在讲坛上认真探讨文学吗?有的,但很多时候,听完他们的演讲,你会怀念前面说的那些作家的坦诚。有一位小说家,媒体称之为“文学圣徒”,或“文学苦行僧”,虽长期得不到官方的认可,却有不少学界“大牛”对他的小说交口称赞,他每本新书的封面上,总会出现阵容强大的推荐团队。他演讲的时候,完全不用PPT这样的东西,虽然口齿含糊,像是喃喃自语,但进入状态以后,听众大致能够明白他在讲些什么。他讲伟大文学的特征,讲文学巨著的魅力,讲西方现代派的卓越和精微,夹带着做些社会批判,讲如今世道的江河日下,年轻人都不读书,小说家肩负了时代的使命,每一个从事文学事业的人,必须承受这种使命,并做出必要的牺牲,云云。

虽然他的表述是如此混乱,有一搭没一搭,但听者还是为之动容了,心想,“文学圣徒”果然其来有自。很多学生在演讲后追随而至,小说家则表现出对孩子们极大的热情,向领导提出,请这些跟随他的学生一起去参加演讲后的聚餐。领导也乐得有人作陪,就前呼后拥地进入了饭局。

这个时候,我们的小说家才原形毕露。他告诫年轻人,搞文学一定要注意收集人脉、利用资源。他现身说法,讲起年轻时没有人出版他的小说,他就去文化名人家里登门造访,恳请他们替自己写推荐信。上门的次数多了,总有如愿的时候,只要他们一句话,所有关节全打通。人家的举手之劳,就可以省去年轻人多少年的努力。直到现在,他还保持这个习惯,每到一个城市,就去拜访住在这里的文化名人,别管认识不认识,只要能查到地址,就找上门去,一来二去,便熟络了。新书出来,要用推荐语,他就比别的作家资源多。出版社需要推荐,读者也需要引导,我们不能回避这种需要。

这是他的第一轮暗示。接着他讲到文学的秘密:所谓的文学史和文学地位,其实就是那么区区几个人决定的,只有进入这个核心圈,才算真正进入了文学界,你写的东西才会有人搭理。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就会让一个作家接近不朽。他相信自己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因为在瑞典文学院那边没有熟人帮忙说话,也没有已经得奖的大师替他撑腰,所以,他目前还正在往这方面努力的途中。在如今的年代,文学事业不仅仅是靠写出来的,也要靠用心经营。年轻人最忌讳的,就是只顾闷头写作,不懂基本的社交互动……

饭局即将结束的时候,他这才亮出底牌。原来,他想请这些年轻人多去研究他的小说,多写一些评论文章发到网上,写得好的,他会推荐给核心期刊发表。在座的如果有研究生或博士生,他的兴致会更高,饭后还会留下这些学生,试图请他们将毕业论文改成对他的研究,并说明这样做的好处,比如他可以全程悉心指导、充分提供资料之类。他甚至还给他们提供了具体的研究思路。

王夫之曾经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君子存之,则小人去之矣……学者但取十家百姓之言行而勘之,其异于禽兽者,百不得一也。”(《俟解》)以当今之世论之,此言诚不我欺。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1917年,从政治风云中退下来的梁启超,在接受《大公报》记者采访时,说自己今后的事业,是要多做讲演,针对国人思想与精神的卑下浮浅,向青年们讲一讲人格修养与学问研究两方面的内容,以此救治社会弊病。直到他1928年去世为止,他的讲学大多围绕这一核心主题。每次讲演,他都精心准备,全力以赴。无数青年受到了他演讲的激励,很多人甚至从此改变了人生的方向。周恩来、梁实秋等人在日记里就详细记载了梁启超演讲时的盛况,以及自己内心所受的巨大震动。

这样的情景,现下怕是再难见到了。如今的一些作家甚至知识分子,吃的不再是灵魂饭,肩上挑的早已不是道义和良知。对他们,我们的标准一降再降,已不指望他们在讲台上传道授业解惑,而只求他们言谈举止之间,能有个正常的是非标准和义利之辨——说不定哪一天,连这一点要求都会成为奢望。

就我的耳闻目睹来看,“劣币驱逐良币”的效应,正在高校的文学讲台上实实在在地发生着。坏的不去,好的不来。想要听一场有见地、有分量的文学讲座,难度越来越大。天真的读者和学生,捧着手里“众口称赞”的“当代经典”,抬头仰望着讲台上的作家本尊,本指望经历一场灵魂的洗礼,却不知这些道貌岸然的作家们,只惦记别人的钱包和自己的虚名。

我们正在耗尽年轻人对文学最后的那点敬意。

这到底是谁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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