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讽刺到挽歌
——论伊夫林·沃小说中的庄园书写

2019-12-27叶少晖

文化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伊夫托尼庄园

叶少晖

作为英国社会的象征,英国乡村庄园的发展境况反映着英国民族与国家的命运。在社会矛盾日益加剧的20世纪初期,乡村庄园逐渐走向衰败,引发了英国民众对过去辉煌荣耀的渴望和留恋。以乡村庄园为场景的滑稽喜剧在文学创作中屡见不鲜,其中奥尔德斯·赫胥黎《克罗姆庄园的铬黄》(1921)、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928)和伊夫林·沃《一把尘土》(1934)等作品便讽刺过乡村庄园与民族命运相联系的叙事传统。随着一战、经济大萧条和二战的接踵爆发,乡村庄园遭到了巨大的破坏,叶芝和伍尔夫等作家开始重新审视乡村庄园的历史文化功能,并试图复兴英国庄园文学传统。伊夫林·沃也在1959年《旧地重游》再版序言中写道:“在一九四四年春天,不可能预见到人们对英国乡村住宅有现在这种热衷崇拜。那时候,人们似乎觉得那些是我们民族的主要艺术成就的古老宅邸注定了要像十六世纪的寺院一样颓废衰败。”[1]乡村庄园是伊夫林·沃小说中的重要载体,是人物刻画、情节聚焦、情境反讽及主题表达等方面不可或缺的场景设置。作为有着贵族情结的中产阶级作家,伊夫林·沃并没有一味地对庄园宅第吹捧谄媚,而是以严肃冷峻的眼光去看待英国乡村庄园的历史发展。庄园书写贯穿伊夫林·沃的写作生涯,前期作品《衰落》中的拉那巴城堡和国王的星期四、《一把尘土》中的赫顿庄园以及中后期作品《旧地重游》的布莱兹赫德庄园都是其中较为显著的庄园景观。伊夫林·沃小说中的庄园书写经历着从前期讽刺到中后期挽歌的转变,既充满了对于糟糕的战争和破坏年代的批判,又流露出浓郁的怀旧情绪[2]。

一、伊夫林·沃前期小说的庄园书写

在前期小说中,伊夫林·沃的庄园书写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写作风格一如萧伯纳和赫胥黎那般尖锐辛辣。小说中描写的庄园建筑大都凋敝破碎,内部装饰光怪陆离,与昔日庄严典雅的格调品味相去甚远。

在《衰落》中,拉那巴城堡是主人公保罗·潘尼费瑟荒诞旅程的一个场所。从前面看,它显得很像封建时代的庄园,是“中世纪坚不可摧的典型代表”[3],然而,这座城堡只是以维多利亚哥特式风格重新装修过,两面景色不一,掩映在树丛中,阴暗无比,“充斥着学校那种难闻而又说不清的味道”[4],隐约暗示着这座改造为拉那巴学校经过现代文明的腐蚀而变得破败陈旧,一如保罗在伦敦所想的那样,“拉那巴城堡,还有它那假角楼,它那荒谬的居民,都抛诸脑后,只有在以后的噩梦中偶然会出现”[5]。拉那巴城堡中的房间布置也很有象征意义。教师休息室房间窄小简陋,而校长费根博士住的地方更像宫殿,有着洛可可风格的大理石壁炉,这不禁让人对教育乃至其背后的等级观念感到深深的担忧与恐惧。

相对于腐化败落的拉那巴城堡,国王的星期四这座静谧传统的乡村庄园经历的现代改造则更为可怕。随着工业社会发展和现代文明演进,“现代民主呼唤电梯和节省体力的装置,呼唤热水管道和冷水管道,还有(可怕的创新!)冷饮水管道,呼唤煤气灶和电热炉”[6],现代文明力量的驱使田园牧歌式的建筑国王的星期四不得不面临着现代化改造,变成机械般的庞然怪物,“邻居们都不罢休,他们眼看着现代化的拆迁机器把旧房屋摧毁,变得越来越气愤”[7]。工厂化的变态建筑物鳞次栉比,是伊夫林·沃对现代社会生活恶俗和审美趣味低下的强烈讽刺。比斯特切温德夫人买下国王的星期四后曾对记者说:“难于想象有什么建筑比木质结构的都铎时代建筑更资产阶级、更难看。”[8]并邀请对毫无设计头脑的赛利努斯教授将其改造成“干净整齐”[9]的家庭建筑。马格特·比斯特切温德夫人重建国王的星期四仅仅为了炫耀其财富与地位,内在精神与品位早已丧失殆尽。与门前那代表着某种恒久和静谧的高大栗树相比,干净整齐划一的国王的星期四显得呆板僵硬,象征着现代人们毫无生气的社会生活。

在《一把尘土》中,赫顿庄园有着双重的讽刺效果。一方面,偏安一隅的赫顿庄园,有着自身静谧优雅的生活步调,是传统秩序的典型建筑。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伦敦公寓及其狂热的宴会活动圈。对于赫顿庄园主人托尼·拉斯特而言,他修缮维持这所房子“不是为了让它成为一个旅馆,让很多无聊的人住进来闲扯”[10]。另一方面,赫顿庄园与托尼·拉斯特也是沃讽刺的对象。托尼心地善良,却过于因循守旧,为人处世木讷呆板,最终落得妻离子亡,自身也受困于亚马逊丛林之中。尽管托尼对琉璃砖瓦的赫顿庄园情有独钟,但这座声名显著的建筑“完全按哥特式的建筑风格重建过,现在已是毫无趣味可言”[11]。

作为居住的房屋本身,赫顿庄园让人极度不适,“白天,有纹章的彩色拱形玻璃窗照亮了半个大厅,而晚上那盏巨大的青铜铸铁煤气吊灯又把大厅照得通明;透过铁铸的三叶形格子从地下的老式装置送出的骤然升起的热浪;从更遥远的走廊吹来的洞穴凉风”[12]。显然,赫顿庄园没有继承真正的价值传统;相反,它的城垛、钟楼、天花板和琉璃窗都是复兴19世纪的哥特式产物,毫无用处。

托尼的房间同样是他传统守旧的真实写照。整个空间堆满了相片、蝴蝶标本、化石还有书架,显得拥挤不堪。房间不仅反映出托尼对过去的渴望,也影响着他与社会的交流与沟通,成为他消极避世的安乐窝。托尼的生存空间弱化了他的个人发展与进步,由此而来的循环往复模式让生活死气沉沉,毫无变化。

赫顿庄园见证了托尼的毁灭。尽管托尼努力整修房屋,尽心尽责,认为“这所房子肯定是英国生活的一部分,一旦它……将是个严重的损失”[13],可是为了妻子能够租赁伦敦的套间,不惜推迟了庄园改造工程的进度,反倒为妻子的不忠提供了便利。在儿子约翰·安德鲁不慎坠马而亡之后,布伦达来信告知托尼自己与情人比弗的关系,并请求离婚。为了让离婚变得更加顺理成章,托尼甚至配合上演了一幕海边旅馆偷情的闹剧。当布伦达为了赡养费而要出售赫顿庄园时,托尼的绝望已经无以复加,“他整个的哥特式世界都完蛋了,现在在林间空地上再也看不见闪闪发光的盔甲,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再也看不见穿着绣花鞋的脚了,带斑点的米色独角兽已经逃之夭夭”[14]。最可笑的是,托尼受困于亚马逊丛林,终日为托德先生伴读狄更斯作品,而他苦心经营的赫顿庄园再也不复往日的辉煌,沦为了银狐饲养场。

二、伊夫林·沃中后期小说的庄园书写

在经历了一战的痛苦和挣扎,经济危机尚未褪去,二战危机又迫在眉睫的20世纪30年代,庄园书写逐渐从庄园衰败的批判转入到庄园价值意义的严肃审视之中[15]。乡村庄园再次成为民族认同和国家秩序的象征力量,书写方式从讽刺走向挽歌。

《旧地重游》是伊夫林·沃最负盛名的庄园小说之一,由查尔斯·赖德以第一人称视角和倒叙方式,向读者展开了马奇梅因家族及其布莱兹赫德庄园的历史沉浮。在序幕开篇,主人公赖德军官随队驻扎郊外,得知重返布莱兹赫德庄园这一魂牵梦绕的地方,继而回忆起与塞巴斯蒂安的友谊、庄园的两次拜访以及马奇梅因家庭的爱恨情仇。作为赖德回忆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庄园书写不再局限于个人的感受,而是置于英国社会与宗教历史的大背景之下。《旧地重游》深受天主教观念影响,布莱兹赫德庄园作为宗教活动的载体,顽强地捍卫着美、和平和典雅的价值传统,虽然最终凋敝衰败,也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了庄园的积极意义。

回忆起“那座迷人的宫殿”[16],赖德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巴洛克房间、阶梯花园和意大利风格的喷泉装置等庄园景象。沉浸在田园牧歌式的环境中,赖德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番美学教育”,极大地满足了赖德中学时代以来对于建筑和绘画的美好想象。赖德久久地坐在喷泉前面,“感到精神焕发,仿佛那在石雕中汩汩喷流的水真是生命之泉[17]。喷泉是赖德和塞巴斯蒂安避暑最理想的去处,是赖德与朱莉亚炽热恋情的见证。在马奇梅因勋爵弥留之际,赖德和朱莉娅有望得到这座遗产的馈赠时,不禁想到,“这是一个拥有自己独特的安宁、爱情和美的天地;这是一个在异国露营地的士兵的梦”[18]。尽管赖德已经步入中年,孑然一身,四处漂泊,但重返布莱兹赫德庄园后,干涸的喷泉和礼拜堂那红色的火光却赋予了赖德新的希望和新的使命。

与前期小说不同的是,《旧地重游》认识到历史的动荡和局限,透过布莱兹赫德庄园与马奇梅因家族命运的沉浮,依然抱有存续的希望。《旧地重游》不是伊夫林·沃庄园小说的终章,但是它给战争年代的庄园书写给出了看似不错的结尾。借用成为建筑画家的查尔斯·赖德一段话说,“甚至比起伟大的建筑师们的作品来,我还是更爱那些默默地过了好几个世纪的建筑物,这些建筑物保留并记录了每个时代的最出色的特点。这类建筑物在英格兰比比皆是,英国人在他们鼎盛的最近十年中,似乎第一次对于以前熟视无睹的东西有了认识,并且在那些建筑物即将败落的时期第一次颂扬它们的成就来了”[19],沃深刻把握了这个时代庄园书写的脉动,道出了一代小说家们为乡村庄园不幸遭遇留下的无尽的挽歌。

三、结语

作为英国20世纪最为杰出的小说家之一,伊夫林·沃敏锐地捕捉到了动荡社会年代英国庄园岌岌可危的发展境况。衰败的乡村庄园饱含了伊夫林·沃对于英国未来发展的道德忧思和社会关怀[20]。在前期小说中,伊夫林·沃讽刺鞭挞这些富有英国性传统的庄园。在《衰落》和《一把尘土》等作品中,沃笔下的庄园被废弃、被改造、被租借甚至被军队征用,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辉煌与荣耀[21][22]。在《旧地重游》等中后期小说中,伊夫林·沃不禁流露出了感伤的怀旧情绪,怀念着已经逝去的美好时代。对于沃而言,乡村庄园是社会价值观念的隐喻性存在[23]。沃小说中的乡村庄园所遭受的遗弃和现代化改造命运折射出了沃摇摇欲坠的现实世界,道出了沃既无奈又希冀的复杂思绪。

猜你喜欢

伊夫托尼庄园
珍珑·青石子度假庄园
慢屋·青麦庄园
土豚庄园
耳聋的音乐家
耳聋的音乐家
我想自己做
伊夫离职:苹果失去设计灵魂
“乔布斯背后的男人”将从苹果离职
托尼逃跑
动物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