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感、市井与碎片化传奇
——《繁花》的三重阅读空间
2019-12-27高博涵
高博涵
从文本层面看,不难发现《繁花》与吴语小说、海派小说以及民间文学的承继或关联。以说书人自居的金宇澄,感兴趣于“当下的小说形态,与旧文本之间的夹层”①。于是,从纯文学/通俗文学、口头文学/书面文学、古今/中西、地域/现代等多重向度言说,皆有阐释空间。有意思的是,正如《繁花》叙事本身的繁芜,在二元对立的阐释模式下,似乎很难抓取《繁花》富于意义的价值轴心,也正如它在2012年绽放的“惊艳”,文本的真意却更易游走于能指的灰色空间。“自‘五四’开启的百年中国文学的发展可以说就是以‘提纯’传统芜杂的‘文章’概念为起点,以倡导接近西方近代意义的‘纯粹’的‘文学’为指向的。②”《繁花》却似乎通畅地逆行着,在没有坐标的道路上建构自我的意义。
一、语感的地域:新异的文学叙述空间
地域文化与文学等词汇或概念早已并不陌生,区别于历时性的“现代”,共时性的“地域”更能带给人具体的空间感。地域抒写当然并不特别,鲁迅笔下有鲁镇、沈从文笔下有湘西、赵树理笔下有山西、张爱玲和王安忆笔下有上海,无一不具备鲜明的地域指向。但当“镇”暗含着知识分子身处城乡之间的歧路彷徨,湘西包孕着对抗中心文化的深层叙事,山药蛋的地域与民间被革命叙事话语重塑,张爱玲与王安忆的上海充满现代叙事的华丽与想象,《繁花》的出现,则必然以沪语、普通话杂糅的语言语感、原生且并不意在言他的上海地域抒写、说书人了然于胸的故事讲述感,带给读者新异的文学叙述空间。
《繁花》开头写沪生与陶陶菜市场的相遇,小说的开头往往引人关注。作者在《跋》中自叙:“对话一来一去,一股熟悉的力量,忽然涌来。③”初读《繁花》,必然惊异于它祛除引号的大量人物对白,仅以“沪生说”“陶陶说”做以区分,这便以说书人的口语直叙方便了人物对白的一倾而下,“故事艺术家在讲演中要使用两种艺术语言:一是叙述故事、表达情节的语言;另一是故事中人物的语言。④”《繁花》的叙述者则糅合了这两种语言,使其生成了一种独特的话语系统。这种话语系统实际上也形塑了场景的整体感,这在小说开头处已定下基调:沪生经过“静安寺菜场”,进入“静安寺菜场”,与菜场的小贩陶陶相遇、对话、寒暄,又被请进摊位吃茶或看风景,其间有言语的拉扯,意愿的龃龉,最终又“勉强走进摊位”⑤。这一拉一扯间,正如纪录片的定位镜头,坐实而具体地将上海某处的生活场景、主要人物的基本关系刻录下来。《繁花》的“镜头”极多,1960年代的沧桑风云,1990年代的推杯换盏,从沪生到阿宝,从陶陶到小毛、到蓓蒂、李李、汪小姐、银凤……每述一处即忠于刻录,刻录的不是“繁花”的美感,而是“繁花”本身。因此,即便游走于双线套叠式的结构,却并不曾给人虚无感。在《繁花》中,地域抒写并不是虚泛的地理范围,也不是本初的风物或方志,而是坐实的城市故事,既是真实的城市(上海),又是小说的故事。
实际上,在《繁花》中,“地域”可以称之为语感的地域。上海的地域抒写除了体现在具体的“静安寺菜场”、卖“大闸蟹”的小贩一系列坐标式的词汇之外,更为明晰的,则是《繁花》的沪语表述特征,这即是除去说书人口语化的人物对白之外,最为引人关注的文本叙述特征。作为一部抒写上海地域故事的小说,采用沪语表达也并不为奇,但有意思的是,《繁花》的文字表达并非全然的沪语,也非全然的标准普通话。在论坛“弄堂”发表《繁花》初稿后,金宇澄将不适合书面表达的沪语舍弃,并用方言和普通话同时试读,进行多次修改⑥。这样的修改动机,一方面欲使《繁花》进入所有汉语阅读者的期待视野,另一方面,也在建构作家自己独创的话语体系,金宇澄曾自述,作家需要“‘创造’自己的语言”⑦。
方言与普通话杂糅的写作仍旧并不特殊,随手便可举出李劼人的《死水微澜》、池莉的《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等多篇,但“袍哥”“个巴妈苕货”等词汇仅是地域抒写在语言表述上的一种实证,作家并未着意使其“脱离一般的轨道”。而在金宇澄这里,却的确带给了读者全新的整体阅读韵味,使《繁花》在语言抒写上形成了特殊的表达效果。在小说开头处,这种特征已尽然显现:“长远不见”“吃杯茶”“有事体”“看风景”固然突显了它的方言特质,但是,从“沪生经过静安寺菜场”“陶陶卖大闸蟹了”开始,方言便已融进整体的语言中,并一定要在这种语言中才显出韵味。对于不懂沪语的读者而言,叙事的具体化是通过语言的陌生化得以展开,虽陌生,又并非生硬,即如诗歌中的“远取譬”,让读者为此停留,生成头脑空间,而不再如符号化的现代汉语过目即忘。对于沪语为母语的读者而言,《繁花》又绝非全然的口语抒写,在书面语的转化过程中,金宇澄实现了语体的特殊阅读感,相对纯粹的沪语依然体现的是陌生化的效果,用这种陌生化的效果来烘托故事,上海城市故事也会现出另一番景致。
《繁花》没有全然从旧上海寻求地域文化依托,也没有从现代性切入,极尽解构或剖析,《繁花》呈现的是语感的地域(上海)抒写,1960年代的上海,1990年代的上海,这种上海是坐实的,也是金宇澄式的文学叙述空间。
二、共情与审美:市井抒写的多重阐述空间
如果说《繁花》是语感的地域抒写,那么,从描写对象上看,细究“地域”一词又实际相对空泛。《繁花》并不是全时空的上海抒写,聚焦有着明确的突显,“2011年5月4日的中午,当名为‘独上西楼’的ID 在上海人汇聚的论坛‘弄堂’中,开帖发出第一篇文字,就立即有人发出赞叹,‘活脱脱上海市井’⑧”。尽管《繁花》人物众多,故事纷繁,但无一不辐射于市井范畴之下,或言之由市井生发。以说书人的语感肇始,市井的确与言语中的大珠小珠契合,但在金宇澄的文学叙述空间中,在2012年前后的论坛与单行本中,“市井”究竟意味着什么,似乎仍是饶有趣味的话题。
读者并不难发现食色对“市井”抒写的支撑,或言之,“市井”的基色本就是食色。在双线叙事结构中,1990年代部分以极大的篇幅着力叙述饭桌故事,便是在“食”的层面极力铺叙。当然,在《繁花》中,“色”的描写则更令人印象深刻。在小说开头部分,沪生本无意听陶陶讲“重大新闻”,但当偷情男女的故事被半吊起时,沪生便再也拔不开脚步⑨。此时描绘老公捉奸,男女一丝不挂,尚且是市井间的茶余饭后,但性事既已开头,便也定下了《繁花》的整体基调。等到芳妹破口大骂时,“性”的味道则更纵深了一步:
现在社会,还有啥狗屁的感情可以谈,感情可以当饭吃吧,啥男女感情,阶级感情,全部不作数,只看实际行动。潘静笑笑不响。我讲,有本事,现在就跟陶陶搞呀,搞一趟两趟,讲起来是头脑发烫,一时糊涂,立场不坚定,潘静跟陶陶,能够搞到十趟朝上,搞过十几趟,搞出十几趟汗,搞脱一百根毛,有资格跟我谈其他。
在芳妹看来,感情是“狗屁”,唯有“实际行动”才作数,这似乎也暗含着《繁花》的叙事取向:虚幻之事不足为谈,“搞一趟两趟”的“头脑发烫”也不足为谈,“十几趟汗”“一百根毛”才意味着具体与切实。这种具体与切实的确是市井的,必须见了女人“浑身雪雪白”,男人“有勇无谋、朝天乱抖”的“家生”⑩才有价值。在《繁花》中,市井与性的纵深抒写,自然并不仅限于茶余饭后的十足消遣,而是通过具体的“性”呈现出真实的人生感。这种人生感恰恰是当下人缺失的一种感受——当语言渐趋符号化,当行为日趋标签化,当生活被某种无形的机械程序覆盖甚至代替,虚浮的生命感受使得当下的个体既抓不住“狗屁”的感情,也感受不到“一百根毛”的切实。五四时期,郁达夫是为强调个性解放而描写情与欲,百年后的今天,《繁花》则尝试回到生活本身而谈性,由性及真实感受,由真实感受触碰实际人生。从这个层面上看,以市井为对象的故事抒写则暗含了抓取人生体验的真实欲求。
这种真实欲求在市井的感受与抒写中得到感知与映照,读者最终感受到的是共情的阅读体验,是人性的味道。但用这种人性味道再重新反照市井抒写时,又可以发现:《繁花》文本中的市井,尽管带给人真实感,却依然形塑为镜像下的市井,或言之,是作者建构的审美距离下的市井。这与粗粝毛茸的新写实小说仍存在风格上的极大殊异:食与色在完成了真实欲求的抒写使命后,并没有在这个向度保持鲜活,而是转而融入文本的审美距离。这种审美距离不再是散文笔法的大段抒情或景物白描,而是以点带面的群像式的舞台或屏障:宏庆和梅瑞等四人靠赌牌决定同宿对象⑪、绍兴阿婆在生死反转间对食物的欲望⑫、汪小姐和徐总的重大桃色新闻隐于平静的他者对白⑬、5 室阿姨与黄毛云雨的横截面⑭、银凤与小毛偷情的序幕⑮……一个又一个故事(场景)抽丝剥茧,作者既没有超乎其外的现代性批判,也没有入乎其内的民间性沉沦,只是隔着镜头,留出足够的审美距离。
“现代小说尚未被承认的最重要的叙述者,就是第三人称‘意识中心’,作者借助它把自己的叙述给过滤掉了。⑯”在这种叙述状态下,市井必然变成了枝叶繁复的群体镜像,以纷繁构成的一维整体映射或隐匿了作者情感。而文本内外所有的指向,又共同形成了《繁花》的多重声音与叙事态度。读者将无法用情色/通俗/批判/审美等任一单向度的词语来指涉《繁花》,人物、故事、叙述者(说书人)、作者、隐含作者,彼此链接,又各安一隅,已然形成了多重的文本阐述空间。
三、碎片与传奇:《繁花》生成的精神空间
语感的地域、共情与审美的市井,将《繁花》带向新异的文本叙述空间、多重的文本阐述空间,如果进一步追问,这样的叙述与阐述空间,最终生成的阅读韵味,或是最终达成的作者创作意图,究竟是什么?在语言与场景画面的表象之下,隐于叙述镜头的作者情感或文本的叙事态度,究竟是什么?说书人祛除引号的引用,多少带有间接引用的味道,不介入精神内质的话语表述,更使得作品在故事层面盘旋于情节,这双重的“隔”在带来文本陌生化的同时,也带来了故事感受的表层感,使得文本阅读难以纵深,若想进入并抵达精神,乃至实现最终的情感升华,必然要经过《繁花》自设的阅读藩篱,这藩篱也的确成为阅读《繁花》的最大障碍。
20世纪以降的文学写作中,“怎么写”已超越“写什么”,成为写作者关心的中心议题。自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盛行以来,心理描写与潜意识挖掘成为现代性文本青睐的抒写空间。比如,在新感觉派中,施蛰存的小说所剖析的即是极为隐秘的性心理甚至性虐心理。但《繁花》反其道而行之,抛弃了心理层面,代之以全局式的碎片化抒写。施蛰存将触角伸向了人物内心,且是连人物自身亦可能不曾挖掘的内心,这显然是明显的上帝视角,从这个层面看,在金宇澄的故事里,“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⑰”却的确是说书人的低姿态了。然而,仔细思考,这一低一高的两种写法,最终的目的,均是企及人性的深度,呈现出文学渴求抵达的精神空间。在汪小姐与徐总的云雨情过后,便是“破四旧”的文革抒写,便是潘静与陶陶的情感纠葛,便是阿宝搬家,钢琴、蓓蒂与绍兴阿婆的消失……便突然有苏安劈头盖脸要求汪小姐去打胎。
情节的碎片化显然与情节本身的市井化形成了有效张力,在凡俗故事的续写中,跨越、跳脱与平移使得原本有头有尾的说书故事呈现出另外的面孔。如果说单一的市井故事可能使人产生代入感,那么,情节碎片化的张力又带领读者跳脱其外,或是隔着审美距离重塑故事,在阅读感受中,这或许并不是所谓的批判意识,而是层层叠叠的碎片凝结而成的荒诞感。但荒诞感并不是最终目的,1960、1990年代的双层叙事,每层叙事的多层情节,这种令人眩晕的阅读场景最终形成的是混融一处的整体,它建构出一种心理层面的新叙事。也即,无须追问年代差异与主角配角,故事群像给出的是人性的综合塑造与挖掘,读者获取的也不再是一个故事的感慨,而是群像故事生成的精神感受空间。
《繁花》乱入双眼,读者的确读到诸多“亵”的成分,但这并不意味着“亵”的永恒。后半部分,性描写依然鲜活,但故事走向已从表面的俗白逐渐升华,在不着意义的叙事中建构出了意义:李李与阿宝的一夜夫妻,已带有托出身世经历的沉重感与达人知命的分寸感⑱。银凤与小毛,最初的性吸引已变成不能挽回的惨烈结局,带有强烈的人生悲剧色彩⑲。小毛与洗衣女人,彼此陌生,却熟门熟路,在经历了银凤与春香后,性已变成了难以指认的肉体行为,如此顺便,如此普通,如此黯然⑳。如果说《繁花》一开始呈现给我们的是且亵且欢笑的市井抒写,那么,随着章节的推进,市井男女故事已从茶余饭后的品鉴走入某种传奇,却又在传奇隐现后消解了传奇。
实际上,除去性描写,作者亦有意使宏大叙事、刻骨铭心的历史事件俗白化、日常化,又隐约从这种俗白日常中升出传奇,甚至是严肃的精神空间。但无论是传奇还是精神空间,均铺设于故事的整体剖面中,引而未发。与之相对,故事中的人物也从未指认自己的传奇,哪怕是李李剃度出家,梅瑞在至真园发狂,小毛病故,人物的姿态始终也隐匿在故事的整体剖面中,不愿被突出和呈现。陶陶经历了潘静,自认为风平浪静,却在小琴的故事里彻底被反讽,陶陶也便从小说开头品鉴花事的自得者,最终变为承担事实错愕的悲剧者,陶陶的形象也必将随着其他所有形象,一起混入故事的整体剖面,不再特殊。读者看到了“亵”与“欢笑”背后的悲哀,但这悲哀终于隐匿,无论是悲哀的因由,还是悲哀的情绪。
“批评界把《繁花》看作是通俗小说,可能是由于作品对90年代红男绿女生活有很多精彩描写,作者却认为,60年代那条副线的分量或许更重些。㉑”在《繁花》中,市井描写显然被推于前端,当绍兴阿婆一出场,读者尽管隐约感受到童年精神缘起的叙述意义,却很难透析,作者显然在有意使其模糊化。在表面无序而实际有序的故事整体剖面中,碎片化与传奇共同完成了叙事,但在其中暗伏的深度精神空间,仍需读者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阅读。
结语
从独异的语感到市井的深层抒写,再到隐匿的精神空间,《繁花》的确以它特殊的文本,为中国当下的文学写作生成了新的期待空间。不过,真正抵达这一期待空间并非易事:《繁花》建构的阅读藩篱,从文本叙述特色到内在精神空间,读者若不能努力翻越,便不能排除不入、误读、浅读的可能性,这似乎与“说书人”的初衷相悖。无论如何展现、吃透、解构、隐匿,文学文本最终仍要归结于语言,而语言却始终需要建构。《繁华》引领我们触碰这种建构,也仍需继续探索这种建构。
注释:
①金宇澄.繁花·跋[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443.
②李怡.从“纯文学”到“大文学”:重述我们的“文学”传统——从一个角度看“五四”的文学取向.文艺争鸣[J],2019(5):53.
③金宇澄.繁花·跋[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443.
④钟敬文主编.民间文学概论(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103.
⑤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1.
⑥薛静.海上繁花,人生如梦——评金宇澄《繁花》(网络版)[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2):138.
金宇澄,朱小如.“我想做一个位置很低的说书人”[N].文学报,2012-11-8.
⑦金宇澄,朱小如.“我想做一个位置很低的说书人”[N].文学报,2012-11-8.
⑧薛静.海上繁花,人生如梦——评金宇澄《繁花》(网络版)[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2):138.
⑨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9.
⑩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10.
⑪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33.
⑫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99.
⑬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110.
⑭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192.
⑮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218.
⑯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142-143.
⑰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扉页.
⑱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240.
⑲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298.
⑳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396.
㉑程光炜.为什么要写《繁花》?——从金宇澄的两篇访谈和两本书说起[J].文艺研究,2017(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