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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网红”到“网生”移动互联网时代中国纪录片转型与发展

2019-12-27梁桂军

电影评介 2019年20期
关键词:故宫网红纪录片

梁桂军

纵观世界纪录片发展历程,每一次摄录、传播技术的进步都有力地推动了纪录片的发展,如二战后便携式摄影机和同步录音技术的出现,直接促进了影响深远的纪录片流派“真实电影”和“直接电影”的诞生。在中国20世纪90年代末,由于数码摄像机普及和非线编软件的运用,纪录片创作从“庙堂”走到“民间”。在近20年的时间内,中国纪录片创作者好似不怕虎的出生牛犊,凭着满腔的热情和勇敢的实践,在对西方纪录片不断学习和借鉴过程中,创作出了许多风格形式多样、内容主题丰富的纪录片,使中国纪录片进入到一个快速发展时期。

“繁荣”的背后也暗藏危机,独立纪录片由于受到资金和播出渠道等限制而在创作上显出倦态,主流纪录片尽管有着资金和政策的扶持,也出现了现象级电视纪录片作品《舌尖上的中国》和破亿元票房的影院纪录片《二十二》,但总体上说,主流纪录片美学创新和制作水准等方面与欧美国家相比还有较大差距。与此同时,互联网领域的快速变化迅速改变着纪录片的生态环境和制作格局,更新着纪录片的创作方式和功能,推动中国纪录片进入一个新时期。

纪录片《风味人间》海报

一、网络视频传播的崛起与纪录片文化生态的改变

2008—2018年十年间,中国互联网领域最显著的变化之一是从PC互联网时代发展到移动互联网时代。2008年中国手机网民人数为1.17亿,占整体网民比例的39.5%;仅仅两年后,2010年手机网民人数已有3.03亿,占整体网民比例的66%;到2018年,手机网民人数高达8.17亿,占整体网民比例的98.6%。移动互联网用户除原有PC端上网用户外,还包括从未使用过PC上网,直接跨越PC而使用手机上网的用户,这部分用户包括此前从未有过上网经验的老年人、儿童、县乡镇农村用户等。从数据和用户构成可看出移动互联网已经无差别地吸纳了不同年龄和地区的受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得移动者得天下”。

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发展,网络视频用户规模不断扩大。在PC互联网时代,受众通过PC端观看视频的便捷性和观看体验并不比电视具有更多的优势。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便捷的使用体验、丰富的视频资源使得手机、iPad等移动媒体成为受众观看视频的首选。到2018年底,中国网民规模为8.29亿,网络视频用户规模为7.25亿,占网民总数的87.5%。

视频网站发展初期,网络视频资源主要由传统媒体提供,视频网站自制或网友上传内容所占比例很小,视频网站主要起到整合和储存传统媒体视频资源的功能。伴随着视频受众从传统媒体迁移到手机等移动互联网平台和新的网络视频技术不断的开发、运用和成熟,视频网站开始摆脱对传统媒体视频内容资源的依赖,其视频内容逐渐由版权购买、联合制作、自制内容和网友分享和制作等多个部分组成。

视频内容资源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也标志着在技术和资本的推动下,视频网站进入发展成熟阶段,其传播的特征愈加显现。学者于德山说,网络视频传播除了融合电视传播的特点之外,其传播方式还以存储的特征发展出“你存—我(搜)点—我看—我评”的方式,这在本质上改变了电视“我播—你看”的传统单向方式,充分体现了网络视频传播的互动特征。[1]这种互动特征随着UGC(用户生成内容)、弹幕、短视频等更广泛的运用又得到进一步加强。视频网站不再仅仅是视频传播渠道,而开始形成新的以视频传播为中心的网络视频传播链条,新的适应网络视频特征的制作模式、内容形态、观看方式与文化生态等也逐渐形成。

在网络视频互动空间中,受众不再是电视机前一个被动的信息接受者,而是通过视频内容制作、存储、点播和(在线)表达意见等方式深度参与网络视频空间的构建。由此,一个基于技术发展和受众身份转变而建构起来的崭新的网络视频视觉文化生态逐渐形成。“点播”“互动”“分享”“自制”“多元”等作为这个新的视觉文化生态的标签,深刻地改变着包括纪录片在内的众多视频的生产和传播实践。

在网络视频发展的早期,纪录片被视频网站视为从传统媒体所获得的优质视频内容,纪录片也通过网络空间的二次传播收获人气,实现视频网站与纪录片双赢效果。当时,也有一些优秀的纪录片选择在视频网站首播,如2010年的历史纪录片《我的抗战Ⅰ》就选择领先电视台3个月在搜狐视频首播,收获了不俗的点击量。但此时视频网站更多承载的是播出渠道功能,还未见对纪录片创作层面产生影响。在移动互联网时代,随着视频网站的成熟和新的视觉文化生态的形成,纪录片与受众之间的关系也发生着深刻的改变。在网络视频空间中,通过留言、弹幕等评论方式,纪录片几乎毫无阻隔地与一个个真实的受众直接接触,接受受众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情感倾向、价值理念和审美旨趣的评判。在“流量为王”的网络视频空间中,这种“评判”也成为一个重要的“删选”机制,那些通过“评判”的影片可以在短时间内借助互联网的速度快速收拢人气,成为网红纪录片,成功收获来自网民的赞誉和资本的青睐;而那些未通过“评判”的影片将快速沉入海量的网络视频中,浮出机会渺茫。进一步说,网络视频空间又以这样一种“筛选”机制反向影响纪录片创作理念和制作方式,一个基于新的视觉文化生态而形成的新的纪录片生产实践和传播的新格局逐渐浮现。

二、从“网红”到“网生”与中国纪录片网络转型

近几年,中国纪录片行业发展值得关注的现象是网红纪录片的出现,这些影片有《我在故宫修文物》(2016)、《人间世》(2016)、《生门》(2016)、《如果国宝可以说话》(2018)等。网红纪录片并不是一个具有确定含义的概念,而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词汇,一般是指在电视台播放后反响不大,但在网络视频二次播放时受到网民好评、拥有百万点击量的超高人气,在网络中走红的纪录片。从这个概念辨析中可以简单分析出,网红纪录片是一个转型期的产品,出现在从传统媒体(电视台)到新媒体(移动互联网)的转型阶段,即电视媒体依旧拥有传统的声誉,是优秀纪录片首选的播出平台,但其传播力和影响力已经逐渐减弱;相反,网络视频迅速崛起、人气骤增,但纪录片的制作和传播还有待进一步成熟,优质纪录片暂时还需从传统媒体“转载”过来。因而,转型期出现的这些网红纪录片同时拥有传统电视台时期的品质和网络视频时代的特征,甚至可以说正因为拥有了被网络视频文化生态认可的品质,才可以在海量的网络视频资源中脱颖而出,成为“网红”。而对这些影片的分析,可以一窥网络视频时代纪录片的内容形式与创作趋势。

在这一时期的网红纪录片中,三集电视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最具代表性,这部影片的创作和走红充满了无心插柳又水到渠成的意味。

导演叶君在2011年曾参与拍摄《故宫100》,这部片子尝试为“故宫创建一座超越时空的影像博物馆”。2015年,为庆祝故宫博物院建院90周年,叶君再次为故宫拍摄纪录片。基于先前的拍摄经验和田野调查资料,导演放弃了故宫题材纪录片拍摄中经常采用的历史视角和宏大叙事,选择平视的、现代的视角,确定以故宫文物修复为拍摄主题。在拍摄环节,影片聚焦在宫廷钟表、字画、陶瓷、青铜器、木器、织绣等不同修复组,围绕着“物(件)、事(件)、人(物)、非(物质文化)”四个层面摄录素材;在剪辑环节,以不同器物门类的文物修复师及其修复工作为重点和线索,贯穿起故宫文物、修复工艺及故宫内的日常生活景致。影片细致地刻画了修复师对修复工作的认真与专注,动人地展示了在缓慢而长久的修复工作中,修复师已然与所处的环境(故宫)、从事的工作融为一体,穿着、言谈虽朴素自然,但其精神面貌、气质风度却卓尔不群、熠熠生辉。

2016年1月《我在故宫修文物》在央视悄然首播,随后制片方以几万元的价格将版权卖给了爱奇艺等视频网站,不久被网友以“盗版”的方式上传到以“弹幕”著称的B站,在很短的时间内收获了百万点击量和数万条弹幕评论,可谓是“一夜爆红”。从传播轨迹看,《我在故宫修文物》经历了从“电视台—视频网站—弹幕视频网站”的路径,这是一条从传统媒体(传统受众)到移动互联网媒体(未来受众)的过程,也是一条受众观看模式从“单向播放—点播—互动、在线评论”的改变过程。B站的弹幕评论延续着一贯的“二次元”“亚文化”的特色,言语风格嬉戏搞笑,但也直白、真挚地表达了对这部影片的喜欢和赞许,那些溢美之词最多的集中在对文物修复师的身上,从“表白”文物修复师,到对其工作态度、生活状态乃至精神世界的赞许和艳羡,网络视频受众也以“弹幕评论”和“点击量”的方式捧红了《我在故宫修文物》,改变了影片的传播命运。

2016年另一部网红纪录片《人间世》是由上海电视台和上海卫计委联合策划拍摄的十集电视纪录片。影片通过全景式纪实拍摄的手法,真实再现疾病的凶险、医务工作的繁忙与压力、患者及家属的悲痛与无力。在当下医疗资源有限、医患关系紧张的情况下,影片既以影像语言的方式传达了医疗工作“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的局限,又尝试充当医患沟通的桥梁。影片最早在上海电视台新闻频道播出,收视范围有限,之后在爱奇艺等视频网站二次传播,影片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面对疾病和生死时的恐慌与无助、希望与绝望、坚持与放弃……让观看者产生强烈的代入感和欲罢不能的观看体验,引爆传播热点。

网络视频发展速度惊人,当网红纪录片的热度还未消退之际,大量的网生纪录片已经登录视频网站。所谓网生纪录片是指“通过互联网平台驱动,面向互联网用户进行制作,在互联网平台进行传播的纪录片。”

网生纪录片快速发展离不开技术和资本的推动。由于移动互联网迅猛发展,用户大量迁移到移动互联网平台,传统地从电视媒体搬运视频内容资源的方式已经满足不了视频网站的发展,各大视频网站都积极开发网络视频资源,以此吸引年轻的用户,立于网络视频发展的潮头。网红纪录片的出现,让正在布局的视频真切地感受到纪实性作品对年轻用户的吸引力,网生纪录片被认为是下一个爆发的网络视频品类。为此,各大视频网站都开始涉足纪录片生产,它们或是联合制作公司共同开发纪录片项目,或是邀请优秀的传统电视纪录片人才加盟培育自己的纪录片项目。

短短两三年的时间,在这股网生纪录片生产热潮的推动下,视频网站和制作公司上线了一系列纪录片。这些纪录片立足年轻的互联网用户群体,选题贴近现实、易于产生共鸣。如优酷多次与“知了青年”合作,推出《了不起的匠人》(2016年)、《了不起的村庄》(2017年)、《三日为期》(2018年)等纪录片,创建了自己的纪录片品牌产品,并开始向外输出纪录片。B站和旗帜传媒共同出品《人生一串》(2018年),以市井的视角探寻全国各地独具特色的烧烤,成功地展现了具有“江湖感和烟火气”的烧烤文化,被认为是中国版真正意义上的“深夜食堂”。第一季在在B站播出后,短短两个月播放量就高达3000万。陈晓卿加盟腾讯后推出《风味人间》,更是收获了近10亿的点击量。

网生纪录片以其强大的生命力迅速从一个新生的纪录片发展、占据到主流位置。纪录片的制作也从自制自播,到电视台制作、台网共同播出,再到网制网播,完成了移动互联网时代中国纪录片的转型。

电视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剧照

三、移动互联网时代网生纪录片的创新

如果从2016年网红纪录片算起,中国移动互联网时代的网生纪录片成长还不足4年。尽管时间不长,但发展速度惊人,一部部成熟作品不断上线,成为主流纪录片模式。与传统电视纪录片相比,那些适应于网络视频空间的网生纪录片在主题选择、内容形式和功能等方面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一)泛纪实环境下,选题视角年轻化、议题现代性

当技术发展到普通人都可以随时随地拍摄和传播的时候,社会已经进入到一个泛纪录时代,作为一种美学风格的纪实已不再局限于专业领域,在形形色色的视频、短视频中,朴素的自然主义的纪实视频随处可见,网络视频空间俨然已处于泛纪实环境。电视时代的纪录中,纪实美学推崇从生活中发现故事,通过长时期记录日常生活,展示纪实美学的魅力,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人们窥探的欲望。但到泛纪录时代,他人的日常生活已充满了网络空间,网络视频用户在这种泛纪实环境下,反而在窥探他人欲望方面得到了一定的免疫能力。日常生活依然是纪录片拍摄的取材之地,但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已不再遵循从生活中发现故事的方法,而是以“议程设置”的方式,先有议题,然后在现实中寻找样本。

这实际上也符合视频网站对纪录片是“产品”而非“作品”的定位。作为作品的纪录片,承载的是导演/制片方观念价值和思想情感;作为产品的纪录片,更多的是从用户需求而进行的产品定位。网络视频用户以年轻人为主,受教育程度较高、生活忙碌、网络原住民。网络视频平台开发的纪录片产品也多是为这些年轻人制作的。因此,在纪录片项目开发选题阶段,就从年轻人视角考虑选择他们喜欢的真实故事或议题,或者在传统选题中设置现代性的议题,让传统选题讲出新故事、新认知。

《三日为期》是由知了青年和优酷联合推出的互联网首档观察式纪录片,影片立意于“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以3天为限,用观察式手法蹲守在固定地点开展拍摄,再现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影片的创意暗合了当下的年轻人一面宅在家里、躲在互联网后,一面又渴望了解世界、结识真实有趣的人的思想状态。《我在故宫修文物》是一个典型的传统选题,但导演叶君创作的初衷是探讨和展现一个人怎么面对工作这个现代性的话题,议题设置的成功,也让一部看似讲历史的片子散发着时代的气息,获得了网络空间年轻受众共鸣。

(二)纪录片叙事背景的情境化和影像风格酷感化

为了能够吸引互联网用户,观赏性成了网生纪录片制作的一个标准,这个标准贯穿了从创意、选题、拍摄、剪辑等纪录片制作的全部过程,也造就了网生纪录片内容形式与影像风格的特点。

情景化设置是网生纪录片表现明显的一个特征。情景化最初是戏剧创作的一个术语,在戏剧创作中,戏剧人物被置于精心设计的情境中,人物性格、戏剧冲突都可以得到更好的展示,故事情节也随之推进。近年来,网生纪录片的创作表现出较为明显的情景化处理,最常见的处理方式是纪录片人物和故事都置于某一特定的情境中。《我在故宫修文物》的故事发生在故宫文物医院,《人间世》的故事发生在医院,《了不起的村楼》关注的是一个个行将消失的传统村落,《人生一串》是一家家散落在市井之中的路边烧烤店……纪录片进行情景化处理后,有效地收拢了叙事线索、有力地推动了纪录片的故事节奏、凝聚了纪录片的主题和观念。例如《我在故宫修文物》虽然涉及不同修复组和众多文物修复师,但在故宫文物医院这样一个情景中显得散而不乱,相反对不同文物修复师的刻画反而形成了层层推进的合力,更好地传达了主题。《三日为期》更是提出“真实故事、人间剧场”的概念,每一集聚焦一个场所,每一个场所都充满了戏剧因素,每一个出现在这个场所中的人物虽着墨不多,但都充满了故事感。整部影片虽没有中心人物,但群像塑造成功,刻画出人间百态。

与情景化设置、无中心人物和群像刻画相适应的是纪录片快速剪辑和结构的“小微化”。与传统纪录片长镜头、长段落讲述不同的是,网生纪录片采用快速剪辑和片段化方式。4—7分钟一个故事段落的方式提升了影片的观看节奏,有效地吸引了受众,倪祥保教授曾著文将这种创作方式总结为纪录片创作的“小微化”特征。[2]快速剪辑和小微化的结构也更新了纪录片的纪实美学风格。传统纪录片纪实美学的风格免不了给人沉闷的感受,受众接受度较低。通过快速剪辑、小微化结构再配合摄影风格,网生纪录片呈现出年轻人喜爱的炫酷感。

一面是对网络视频用户的深入研究,一面是快速吸纳电视媒体时代纪录片制作的人才和经验,网生纪录片以前所未有的高调姿态昂扬发展,开创着中国纪录片的新格局。但网生纪录片诞生和成长在视频网站,终归是被视频网站视为网络产品开发和培育,并在视频网站高速发展时期受到资本的青睐和资源的最佳配置,获得高速发展。但纪录片作为一种影像艺术形式,并不完全等同于产品,过度满足受众观赏需求、影像风格同质化等也削弱了纪录片作为一种“严肃的艺术形式”自身的艺术价值和艺术感染力。移动互联网时代,中国纪录片发展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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