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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与重建
——电影《十八洞村》叙事分析

2019-12-27李小雨

剧影月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洞村老杨小龙

■李小雨

看完电影《十八洞村》,很多观众都会被它的富有感染力和象征意味的结尾场面所打动:十八洞村全体村民在驻村扶贫工作队的带领下,靠着先进的理念和勤劳的双手实现了脱贫致富的目标,新修的村路开通了、苗绣合作社成立了、外出打工的村民回来建设家乡了、前来参观旅游的人越来越多,就连村里的单身汉杨懒也找到了爱情。十八洞村村民的生活是那么的红火,被观众所牵挂的几个重点贫困对象都过上了富裕幸福的生活,电影的剧情在此结束,而观众最终期待的也正是如此。作为一部扶贫题材的影片,电影《十八洞村》有其现实的原型,湖南湘西十八洞村在“精准扶贫”这一理念下也确实现了经济的增长,全村实现了脱贫致富。那么,在这一命题作文之下,具体到影片创作中,导演又是如何来实现这一富有象征意味的结局呢?

顺着影片的结尾再去想前面的内容,电影有意识地塑造了两个主要的群体:作为扶贫代表的大学生村官小王和作为被帮扶对象的贫困户老杨。饶有趣味的是这两类群体之间存在着一种既对立又彼此联系的关系:驻村扶贫队中主要描述了小王和小龙两个扶贫队员,前者与群众同吃同住、同甘共苦,最终带领村民走向富裕,后者不甘贫苦,思想消极,选择中途离开村落。贫困户群体中则重点塑造了以杨英俊这个退伍老兵为代表的贫困“杨家班”:孤寡的聋哑老杨、懒惰的老杨、超生的老杨、守林员老杨等。与其他贫困户消极、被动,坐等帮扶不同,贫困户杨英俊不甘贫困,且积极努力的寻找致富的途径,和扶贫队员小王有着同样的期许。只是杨英俊在思想理念上没有太大的突破,需要小王这一个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的“外来者”来予以思路上的“扶贫”。于是乎,电影的重心就不再是实施具体的扶贫措施,而是放在转变村民的落后思想上,调动他们生产自救的积极性上。诚如高小立所言“以往中国的扶贫影片都是写扶贫干部,而这部电影的优秀之处在于,把视角转到了农民身上。视角的转变带来整部电影艺术呈现的大改变——叙事主体变化为农民的自省。令戏剧冲突直接深入至人的内心,深入十八洞村村民精神层面的悲喜”。[1]影片的英文片名《Hold Your Hands》(执子之手)是对其最好的注解,只有解放村民的思想,带给他们先进的科学理念,用双手才能打造美好的明天。

一、审美虚构与叙事漏洞

影片开头,航拍镜头下不断展示着宁静的苗族村寨和美轮美奂的梯田风光,主人公杨英俊正在田边插秧,本是一副现实主义的生产、生活画面,天空中却出现一只五彩凤凰。在杨英俊的注视下,凤凰慢慢消失在太阳深处,与其说这是一个违和的存在,不如说是主人公对于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一次假想。凤凰的出现打破了电影的现实主义图景,给其蒙上了一层浪漫主义的外衣。由此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影片在叙事逻辑上上存在着大量不合理的地方。

其一便是人地矛盾的想象性解决。电影以扶贫队员小王和贫困户老杨作为主要的叙事对象,对于十八洞村贫困的症结也主要指向了人多地少这一个困境。片中老杨有一句台词“我杨英俊活了大半辈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几十年一心一意种田,种成个贫困户?”即是对当下农民生存难题的真实写照。农民种地确实可以自给自足,不再有灾荒挨饿的体验,可是却拿不出多余的粮食来换取其它的生活资料。至于小王提到的“种地能种出一个大土豪”,那也只是建立在人少地多的情况下才能够实现,对于十八洞村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在现有耕地面积无法提高的前提下,若想提高农业产值,只有采用集约化作业提升农作物产量或是栽种其它高产值经济作物。但是电影中却给了另一个出路,小王通过互联网查询到一大片尾矿区,就此填土造田,从而解决了人多耕地少的难题。这就为村民靠生产有机农业实现致富提供了途径,也才能真的验证“种地能种出一个大土豪”这句豪言壮语。而这也是导演苗月所期待的,“她想通过这部电影,呼唤起人们对于土地的重视,并且证明依靠土地同样可以脱贫致富”。[2]对于如何征得资金才能租用这一大片尾矿区,电影却只字不提。事实上不仅前期需要四五年时间来进行土壤改造,盈利也只能发生在未来的遐想中。可是看着电影里面的村民兴高采烈地靠着人力一筐又一筐地扛土造田,似乎是在用新时代的“愚公移山”精神来打动自己。影片结束时对于村民来讲最大的改变是村路的开通,至于说填土造田,那是诉诸于未来的愿望。这一块“飞地”就如同影片开头的凤凰一样,没有任何来由就凭空出现,抑或如同神话剧中那些关键时刻冒出来的神仙一样,凭借的是天外之力将难题解决。

其二则是几个贫困户性格的突然转变。作为主人公的老杨是被动返贫的代表,空有一身种地的力气,却没有那么多的土地来让他耕种。有意思的是电影中反复出现老杨插秧种稻的场面,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展示其他的劳动生活场面,或许是以此来凸显老杨爱种田的特点。剧中另一个着力书写的贫困户则是杨懒,他厌倦了外面世界的艰苦打拼,返回家乡过上了好吃懒做的日子。他是一个有头脑、有力气的青壮年,但就是不愿意从事劳动生产,对生活自暴自弃。通过和小王的几次交谈,杨懒也把苗族喝鸡血酒断交、踩女人脚背处对象,以及自己出国挖矿的经历告诉了观众。可是在其见到了那一大块由尾矿渣组成的所谓“飞地”时,杨懒突然转变态度,匍匐在渣土上痛哭流涕,悔叹正是因为自己替人找矿脉做了孽得罪了山神,所以要填土造田赎罪。这一人物转变不仅在人物性格轨迹上站不住脚,还给观众心理造成了很大的不适感。而杨懒前后两次遇到施又成,又把另一个贫困户聋哑老杨给引入进来。正是由于女儿的离家出走,这一个老杨也开始自暴自弃,自甘贫困,最后随着女儿携婿返回家乡,老杨的生活也开始好起来。另一个便是执意生儿子而超生的老杨了,老婆在外打工挣钱,他把土地承包给别人,自己每天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影片最后,老婆返回家乡照顾家庭,老杨开始辛勤种地。

剧中这两处在叙事上极度随意,耕地毫无困难地就找到了,游手好闲的人突然间就变得勤快了,扶贫攻坚似乎进展得如此顺利。根源就在于导演并没有立足于一个现实主义的扶贫故事,而是采用了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弱化了现实中扶贫工作的难度以及美化了十八洞村的人和事。

二、失语的权力结构

影片在开头和结尾部分别安排了一段广播通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呼应关系,这两段内容既补充了故事信息,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坚定不移的、命令式的、论断性的语调给予影片的故事内核——扶贫工作的成绩做了一个总结评价。我们先看影片开头播放的两条信息:一是通知晚上召开扶贫工作会议,二是通知村苗鼓队为迎接村路开通仪式抓紧训练。伴随着广播声,银幕上依次出现了群山、村寨和梯田等场景,苗鼓作为关键词成功将电影的发生场地给确定了下来,这是发生在地势偏僻的大山深处的苗族村寨的故事。同时更重要的是提到了即将在村委会召开的扶贫会议,这给整个故事设置了一个前提,也为后面剧情的发展提供了一个矛盾点。那么影片即将结束时的另一段广播势必是对这段广播的回应,主要讲了五件事:发放养殖稻田鱼的技术资料、对村苗绣合作社进行技术培训、杨家班填土造田工程欢迎更多人加入、微微网店大获成功,第五件事又是请村苗鼓队加紧排练,参加村路开通仪式。前四件事即是对于影片开头扶贫工作会议的一个回应,同时也是代表先进生产力和生产技术的扶贫队员对于偏远少数民族地区做出的成果。结尾处再次通知的苗鼓队排练与影片开头的通知几乎一模一样,这里便是影片另一处叙事逻辑上的漏洞。

在这里我们需要注意的一点是,这两段通知都是由十八洞村的村支书所传达的,代表着全村人对于扶贫小组成员辛勤付出的认同和对于他们工作成果的肯定。可是,纵观全片,村支书在故事发展中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似乎仅仅起一个传声筒的作用。村支书在影片中实际上只出面了三次,一次是迎接小王到村里工作,并对其介绍村寨详情;另一次是处理了一起村民违规砍树事件,此时法律法规让步于民族风俗习惯,村支书以和稀泥的姿态了结此事;最后一次是就修路问题和杨懒进行交涉,以失败而结束。可见无论是在处理村民矛盾纠纷或是对村民创新创收方面都没有做出太大的贡献,仅仅是作为十八洞村的代表人物向扶贫队员提出问题讲出困难,再把扶贫工作队的成绩通过广播的形式向村民进行汇报和总结。村支书在全片中处于一个“失势”的状态。

剧中另外一个“失势”的对象是作为县委驻村扶贫工作队的队长,尴尬的是他连姓名也没有,且仅仅出现了两次。一次是给大家讲解新的扶贫政策,另一次就是对小王做一个思想指导工作,即扶贫的关键就是和老乡同甘共苦,建立感情,以此调动他们生产建设的主动性和积极性。除队长外,其他工作队成员在影片中也被导演选择性地忽视了,即使是在最后大家团结一起填土造田阶段也只看到小王这一个“外来者”在和当地贫困户在携手努力。

另外一个需要我们注意的是电影中所出现的女性角色几乎全部处于“失语”局面,在各种重大事件中看不到她们的身影,以至于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力。老杨的妻子是一个贯穿影片的女性角色,可是我们细数她在影片中究竟干了哪些事:做饭、送饭、洗衣服、腌制酸鱼、照顾小孙女等生活性事务。唯一一次参与的重大事件是在老杨召集众兄弟开会讨论如何摆脱贫困时,她为丈夫老杨递茶杯。小薇薇则是另一类年轻女性的代表,指的是那些嫁出家门的女儿或是离开家门的媳妇。她们或是因为婚姻而嫁到了外乡外村,或是婚后为了生活而离家进城务工,在村子里几乎看不到她们的身影,更不用说发出自己的声音了。至于说以小南瓜这样的幼小女童,更是长期处于大人的监护中,没有任何言说的资格。纵观全片的女性角色,无论她们在哪个年龄段,几乎没有参与到对于村子治理和建设的重大讨论之中,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传统的男权社会中心论下的“失语”局面。

从中可以看到,导演故意舍弃村支书和扶贫小组中其他成员,重点把贫困户老杨和扶贫队员小王挑选出来作为叙事的代表,似乎只有他俩的矛盾解决了,贫困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导演苗月是“用散文化的电影语言抒写出当下乡村内心世界。相对于外在的世界变化,《十八洞村》更关心人内在的情感张力。由此,影片散发出清新、质朴、唯美的文艺气质,充满了浪漫与诗性”。[3]如此电影就偏向于一种浪漫化、理想化叙事倾向,对于现实农村中贫困的症结和扶贫工作的难度有所弱化,导致了电影在结尾时有一种强行升华的意味。

三、扶贫与父子/女关系的建构

电影在讲述小王和老杨携手共同富裕的故事之前,剧中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人物,那就是中途退出扶贫队伍的小龙。小龙离开十八洞的契机就是老杨撕掉了门上钉的精准扶贫明白卡,由此小龙才感叹:我能帮扶谁,谁来帮扶我?而当老杨去追赶出走的小龙时,遭到了小龙的拒绝,也正是老杨的过激行为才给了早已心生倦态的小龙一个离开十八洞村的理由。小龙第一次出现在剧中是帮助聋哑老杨寻找出走的猪娃,当猪娃寻到后,老杨急急忙忙去集市上寻找女儿小薇薇时,小龙却晕倒在地。这一个细节意味深长,影片在有意识讲述的扶贫故事外,无意识的也提到了另一层故事,那就是扶贫队员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作为城市里面的大学生公务员,为什么甘愿到偏远农村进行对口扶贫呢?是心生责任感主动来帮助农民脱贫?还是只为了完成一份分配的任务?抑或是为了镀一层基层工作经验,回城后好提拔呢?小王的一句话是理解的关键:每天就这么跑来跑去的,很难说就把村民跑富了,但真能把自己跑傻了……那些不来跑的,提拔得更快。对于小龙而言,他来十八洞村进行扶贫的动机不纯,尤其是在看到其他人快速提拔之后更是心生落差,愤愤不平。小龙似乎是将扶贫作为一种工具,是自己快速提升的途径,而不是真心诚意的帮助老百姓脱贫。作为对比出现的小王在人物性格和行为动机上就塑造的完善且合理。

小王带给老杨的第一个惊喜是他会插秧,也由此得到了老杨的另眼相看。在一次酒后交谈中,小王讲述了自己的成长经历:父亲当过知青,自己的插秧技术也正是父亲所教授的,随后几十年父亲安心当一个清贫的教书匠。自己大学毕业后考取了公务员,然后就到了这个村,遇到了老杨。更为重要的是从老杨扎根农村,坚持农业生产的这种韧劲上看到了一个平凡人坚守的伟大,也从老杨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作为儿子,小王因为父亲教书而不能给自己提供更多帮助有些怨恨,更因为父亲去世自己没能及时赶回去尽孝而羞愧,小王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在躲避着自己的父亲。可正因为老杨的出现,小王理解了自己父亲扎根基层教育的那种普普通通的无私奉献,并且赞扬其“更伟大”。从老杨一方来看,自己的亲生儿子路生不甘清贫,南下深圳打工,开挖掘机、当保安、送快递,天南海北闯荡,就是跑不回自己的屋里。家中只有老两口以及一个残疾的小孙女,从某种意义上老杨是把小王替代为自己的儿子。对话中小王说“你喝酒的样子像我爸”,老杨则答道“你吃饭的样子像我儿”,便直接揭示了这一对新型“父子”关系的建构。用扶贫队长的话来讲“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扶贫就要和老乡讲感情,“就是要和村民成为朋友和亲人”,小王和老杨这种父子关系的建构更是这一理念的贯彻运用。父子关系的成功建构,也正是在村里人地矛盾得到解决的时刻,也正是十八洞村摘掉贫困帽子走向富裕的转折。

剧中也有另一对父女关系的重新建构,就是小薇薇和她的聋哑父亲。施又成祖上喝过血酒和村里断绝了来往,可是小薇薇偏偏喜欢上了施又成,因此父亲强力反对这门婚事,并且不惜将女儿赶出家门。随后在填土造田时,施又成带着两大桶酒来赔礼道歉,随即得到了聋哑老杨的原谅。导演在这里对聋哑老杨态度转变的安排直接促进了三个有力的结果:老杨不再萎靡不振满腹牢骚了,而是精神抖擞地从事生产劳动中了;女儿小薇薇吸收外来先进经验,开了网店,成功地把村里的农副产品推向了外界,促进了村里经济的活跃;更重要的是在父女关系得到调和的背后,是曾经流浪在外打拼的青壮年开始返回家乡,建设家乡了。靠着亲情的力量,十八洞村会更加的红火繁荣。因此,这部电影也讲述了两对“父子/女”消除隔阂而实现沟通的故事,年轻一代不仅理解了父辈对于土地、对于家乡的坚守,自己更是主动担负起建设家乡的担子了。

电影即将结束时,作为故事的主要叙事内容“填土造地”被搁置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快速剪辑的画面:村子众多女性被组织起来生产苗绣产品、远在他乡的村民也纷纷返回家乡、新的公路开通带来了更多的游客,一切预示着整个村子有了新的活力,将要走向一个更加繁荣的明天。正如最后一个镜头所示,单身汉杨懒按照民族风俗踩了一个女孩的脚背,以此表达了自己的爱意,女孩随即扭头朝杨懒露出微笑,而杨懒此时脸上则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短短三个镜头,似乎寓意着杨懒将要迎来自己的婚姻生活,这也是对影片开头那个出现的超乎现实存在的五彩凤凰的一个呼应。借助神迹,解决困境,一些都会朝着幸福美满的方向发展。影片最后青山、梯田等再次出现,在新通车的村路旁竖立着一块醒目的宣传牌,上面写着“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分类指导,精准扶贫”。这十六个大字就是对于影片内容的最好总结,也是直接表明影片作为一部主旋律电影的身份。导演非常巧妙地隐藏了自己的过于鲜明的宣传倾向,借用了外来先进者帮助贫困落后者进步这一个故事外核,通过大量的青山绿水等田园风光吸引观众眼球。“那峰峦叠嶂的高山梯田,悠扬婉转的苗寨山歌,色香味美的湘西美食,漂亮精美的民族服饰,犹如一泓山泉清流,恰似一曲田园牧歌,静静流淌,缓缓入耳”[4],观众在不知不觉间就认同了影片的宣传主张。导演通过虚化整个贫困山区的落后程度以及扶贫攻坚的难点,重新建构了新的矛盾关系,通过浪漫化的创作手段实现矛盾的消解,从而实现十八洞村村民共同富裕这一个终极主张。

注释:

[1]杨晓云:《“以民为本”的中国叙述——电影〈十八洞村〉学术研讨会综述》,《当代电影》2017年第12期。

[2]林琳:《电影〈十八洞村〉导演苗月:真实的生活赋予了这部电影生命》,《中国电影报》2017年10月11日第16版。

[3]本报编辑部:《电影〈十八洞村〉用精神点亮每一个人心里的灯》,《中国电影报》2017年9月20日第16版。

[4]王彦:《〈十八洞村〉:一曲精准扶贫政策下的新田园诗》,《文汇报》2017年11月7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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