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元代杂剧在昆曲舞台上的呈现形式
——以新编昆剧《梧桐雨》为例
2019-12-27王婕妤
■王婕妤
昆曲,又称昆剧、昆腔、昆山腔,是中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是我国传统文化艺术的珍品,自明代中叶以来独领中国戏坛近300年的历史。它融合了唱念做打、舞蹈、武术等多种表演形式,以其典雅的词曲、婉转的行腔、细腻的表演,冠绝中国戏曲艺术,被称为“百戏之祖”,并在2001 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
近年来,在国家和政府的大力支持和关注下,昆曲艺术从清代后期的没落走向了如今的复兴,慢慢地在戏曲百花园中重新绽放光彩,除了《牡丹亭》《长生殿》《西厢记》等观众耳熟能详、经常演绎的昆曲经典剧目之外,越来越多的新编作品也开始出现在昆曲舞台上,例如根据张若虚经典诗篇改编的《春江花月夜》,根据顾炎武生平事迹创作的《顾炎武》等,一批批结合了现代审美,融入了时代精神的昆曲新编作品在舞台上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美好印象。值得一提的是,昆山当代昆剧院邀请著名编剧罗周女士通过昆曲的编曲艺术和表演方式,将元代文学家白朴创作的杂剧《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改编成了昆剧《梧桐雨》,首次将元杂剧和昆曲这两种古老的戏曲艺术相融合,为昆曲的传承发展激发了新思路、新方式。本文将以昆曲《梧桐雨》为例,浅析元代杂剧在昆曲舞台上的呈现形式。
一、元杂剧《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简述
元杂剧又称北杂剧,是元代用北曲演唱的传统戏曲形式。形成于宋末,繁盛于元大德年间。关汉卿、白朴、郑光祖、马致远四位元代杂剧作家,因四者代表了元代不同时期不同流派杂剧创作的成就,故而被称为“元曲四大家”。元杂剧通过四折一楔子和“一人主唱”的形式,以揭露社会黑暗,反映人民疾苦为主,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主线明确,人物鲜明。作为元代文学的重要代表,元杂剧在当时十分繁荣,从而使它在文学史上获得了和唐诗、宋词并称的地位。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是元代文学家白朴的传世之作,通过描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揭示出唐王朝盛极而衰的历史教训,其中也渗透了剧作家白朴在金元更易之间的乱离身世之感和山川满目之恨。它上承唐代叙事长诗巅峰白居易的《长恨歌》,下启明清传奇压卷之作洪昇的《长生殿》,是我国古典戏剧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国学大师王国维曾评价:“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它不似《长恨歌》选择了“天上人间会相见”,也不同《长生殿》最后的“天宫重圆”,而是将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悲剧“残酷到底”,佳人仙逝,空留帝王思悲,这既是元杂剧体例的要求,也体现了白朴的情感取向,更显得这篇作品的与众不同。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全剧由四折一楔子组成,楔子写唐明皇不问是非,给丧师失机的安禄山加官晋爵,让他镇守边境;第一折写帝妃二人在长生殿乞巧排宴,恩恩爱爱,情意绵绵;第二折写沉香亭畔君臣共奏华章乐章,共赏霓裳羽衣,却忽闻叛乱,仓皇西逃;第三折写马嵬坡下,六军不发,明皇无奈,杨妃自缢;最后一折也是全剧的精华所在,明皇独立梧桐树下,思念杨妃,梦中忽见,却在梦醒时发现空无一人,只有雨声紧一阵慢一阵,淅淅沥沥,淋漓尽致地烘托出此刻李隆基凄楚悲凉的心境。白朴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的借景抒情,以情衬景,将白居易《长恨歌》“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一句中出现的梧桐意象放大,以梧桐为中心来结撰全剧,以唐明皇七夕乞巧时在梧桐树下与杨贵妃海誓山盟开始,到唐明皇独对梧桐秋雨哀悼杨贵妃结束,加上梧桐本身包含的伤悼、孤独、寂寞意蕴,烘托出了整部剧浓厚的悲剧氛围。
二、浅析元代杂剧在昆曲舞台上的呈现方式——以昆剧《梧桐雨》为例
(一)昆剧《梧桐雨》简述
这次由昆山当代昆剧院精心打造的昆剧《梧桐雨》是罗周编剧根据白朴的元杂剧《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改编创作的新编剧目,它既保留了古典原作的北曲基调,又加入了当代昆曲的南昆风度,通过昆曲的演绎方式激活元杂剧的无限魅力,是当下对昆曲传承发展的一次重要探索和尝试,它的成功,不仅能够进一步展现昆曲的唯美,体现昆曲的内涵,更能够找到一种打开和恢复元杂剧的途径和方式,对中国戏曲未来的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昆剧《梧桐雨》共分为四折一楔子,分别是:《定盟》《楔子》《奏舞》《陨玉》和《听雨》,讲述了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揭示出唐王朝盛极而衰的历史教训,以梧桐树下两情盟誓和《霓裳羽衣舞》的华美,反衬了江山没落、魂归马嵬的沉重和梧桐夜雨思佳人,空留帝王在人间的悲凉。笔者将通过元杂剧《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和新编昆剧《梧桐雨》的对比,来浅析元代杂剧在昆曲舞台上的呈现方式。
(二)元代杂剧在昆曲舞台上的呈现方式
1、南北融合,推陈出新
元杂剧是用北曲演唱的传统戏曲形式,以北方音乐为基础,采用的是北曲联套的形式。每一折用一个套曲,每一个套曲一般都连缀同一宫调的若干支曲牌组成,整体基调具有浓郁的刚健雄浑的风格色彩。而南昆风格则是昆曲表演艺术流派之一,风格较为纯粹古典,更注重昆曲艺术的程式化与抽象化,强调细节呈现,抒情性强、动作细腻,歌唱与舞蹈的身段结合得巧妙而谐和。
昆剧《梧桐雨》在剧本编排上保留了原作中的大量北曲曲牌,最大程度上尊重了原著的文学特色,还原了作者的情感基调,并在此基础上,融入昆曲的婉约柔美融入其中,将南昆的规范、含蓄和细腻发挥得非常充分,将原著中万分悲情的北曲基调,用温婉尔雅的水磨之音表现出来,既保持了传统和现代在风格上的平衡,也找到了元杂剧和昆曲之间的切合点,是一次大胆而有效的推陈出新,让观众通过昆曲的细腻表演,感受原著的悲欢离合,将消失于舞台甚久的元杂剧通过昆曲的形式重新展现在舞台上,给观众带去耳目一新的视听享受。
2、生旦并重,人物升华
元杂剧在表演方式上是采取了“一人主唱”的方式,以《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为例,它是一本末本戏,由唐明皇主唱,因而剧中对于唐明皇的人物塑造是相对丰富也是具有解读性的,全剧勾画了一个既贪恋美色、穷奢极欲又对爱情忠贞不移的唐明皇的形象,将其复杂人物特征凸显出来。但反观杨贵妃的形象,除了唐明皇口中对其容貌和舞姿的赞美之外,并没有过多的对杨贵妃的人物形象和性格进行塑造。这虽是元杂剧“一人主唱”体制的局限性,但也给这次《梧桐雨》的创作提供了更加广泛的想象空间。
众所周知,昆曲多数是生旦并重,对唱对戏,通过各自不同的唱词,刻画人物不同的性格,在你来我往之间丰富人物内涵。因此,对杨贵妃人物形象的刻画就成了昆曲《梧桐雨》最大亮点之一,也是将元杂剧用昆曲形式在舞台上演绎的重要呈现方式之一。编剧罗周将原著中祸水、怕死、惨死的贵妃形象,进行了大胆的改变和升华,刻画了一个用情至深,为爱赴死的女性形象,较之以往戏曲中的杨贵妃又多了一层情深义重。其中,最能突显这一特点的就是在第三折《陨玉》中的一段对白和唱词:
唐明皇:难道诛灭妃子,禄山之祸便消?
杨贵妃: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报得,数年恩爱,教妾怎生割舍?
唐明皇:妃子!朕焉能割舍于你?
杨贵妃:舍不得……救得么?
众 军:愿陛下割恩正法!
唐明皇:只恐六军心变,寡人自不能保……
杨贵妃:救得的!
唐明皇:救得的?
杨贵妃:救得的呀!
唐明皇:救……
众 军:割恩正法!
唐明皇:救救救不得了!
杨贵妃:不是哟!万岁救不得臣妾,太真要救三郎!杀了妾身禄山之祸虽不得消,今日万岁之祸,消矣!
上述这段是唐明皇因六军逼迫,赐死贵妃前的一段对白,是编剧罗周新增的内容,也是她心目中想要刻画的贵妃形象,在全剧起到了点睛的作用。一改其他作品中杨贵妃只能含泪、含恨、含冤受死,反倒是一句“万岁救不得臣妾,太真要救三郎!”让观众看到了一个更加立体、更加丰满的杨贵妃。既然是帝妃的旷世之恋,那在感情的世界里就肯定不是一厢情愿,而是两情相依,以往的文学作品多是从唐明皇的角度描述和看待这段感情,而这次《梧桐雨》的大胆刻画,增加了杨贵妃甘愿赴死救三郎的情节,从女性的视角更加剖析了这段传世千年的帝王爱情,给观众一种耳目一新的新体验,给剧本一个与众不同的新视角,给人物一个立体丰满的新刻画。
3、古新交织,舞台创新
一部戏曲从作者笔下到舞台之上,是演员和人物的融合,也是与舞台的融合,通过一桌二椅的极简方式和唱念做打、四功五法的传统技艺,在方寸舞台上演绎大千世界,这是传统戏曲的魅力,也是戏曲演员必须要坚守的功底。同样,随着技术的发展,舞台的呈现方式更加的多种多样,如何利用现代化的声光电、舞台布景和舞美效果来侧面烘托作品的情感和内涵,通过古老的传统技艺和现代的舞台效果叠加,给观众呈现出一种古新融汇交织的作品面貌,提升作品的感染力,是在当代戏曲表演中值得探索和创新的一个方面。
以《梧桐雨》为例,一方面,它保持了传统昆曲舞台极简的呈现方式和昆曲载歌载舞的表现方式,舞台上除了必要的物件之外,重点还是以演员的表演为核心,延续了昆曲艺术有声必歌、有歌必舞、边歌边舞的表现形式,通过精心编排的曲牌和舞蹈,用原汁原味的昆曲表演,引领故事剧情的走向,刻画人物丰满的性格,展现传统戏曲的魅力。另一方面,该剧在不少方面也进行了衬托剧情的创新。一是首次将乐队搬上舞台,融入剧情。让乐队身穿演出服舞台就坐于后方的布景之上,让本是剧外人的乐队成为了盛唐背景下的剧中人。这样的尝试除了带给观众新鲜感之外,更在《奏舞》一折中衬托了大唐的繁华盛世;二是在杨贵妃魂断马嵬时,虽没有直接演绎自缢的场景,但用从天而降的巨大白绫更加凸显了香消玉殒、天人永隔的无限悲凉,全剧的悲剧色彩也随着这巨大白绫的落下而放大,让观众的心情随着杨妃的逝去跌宕起伏又留有想象的空间,这样的安排简单却不失情感,创新又合乎情理。
三、结语
元杂剧较之昆曲更为久远,数百年来只留下大量文本而消失于舞台演绎,这既是古典戏剧的遗憾也是现代戏曲的机遇。如何激活这尘封已久的戏剧宝库,如何更为广泛的传承中华古典艺术,这将成为当代戏曲人必须要肩负起的重任和职责。以《梧桐雨》的编排和创新为开端,将南昆风度融入元代杂剧,从一人主唱到满台华彩,通过昆曲的呈现方式激活元杂剧,并使之复现于舞台,探索和寻找出一种推开元杂剧宝库大门的方法,同时也赋予昆曲更深的时代意义和传承内涵。这样的尝试和创新,必将使我们能够更深刻地认识古典戏曲中的传统精髓,并且对现当代的戏曲创作产生积极的指导、引领和借鉴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