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背叛到“皈依”
——论《智血》中的个体创伤叙事
2019-12-26殷雄飞
殷雄飞
(江苏开放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36)
弗兰纳里·奥康纳是20世纪美国杰出的南方天主教作家,年仅39岁就离开了人世,一生短暂但写作效率很高,从正式开始写作到去世,十几年间共发表了两部长篇小说、三十二则短篇小说。虽然生活和写作在半个多世纪之前,但是奥康纳字里行间传递的都是超越时代的永恒主题,以至她的作品不断再版,被阅读、被讨论,本人也被称为美国南方文学史上继福克纳之后最伟大的作家。21世纪以来国内外对奥康纳的研究热度持续升温,各种以奥康纳为主题的研讨会在各地不断举行。但据笔者对20世纪50年代至今关于奥康纳研究成果的粗略梳理,发现国内外研究者和读者们大多从作家的宗教信仰、道德伦理、南方区域、女性身份、个人经历等层面入手探析作家其人其作,给作家贴上种族主义、女权主义、热衷暴力死亡、怪诞畸人等标签。进入21世纪以来,国内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借助心理学、哲学、生态学等相关跨学科理论对奥康纳作家作品进行研究,但多为浅层的理论加文本分析,还没有形成系统理论,而且研究者们也多把注意力放在其较为著名的几个短篇小说上,如《好人难寻》《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等,而其余作品特别是长篇小说很少有人问津,这不能不说是对奥康纳研究的一个不足和缺陷。本文试图借助跨学科理论——心理学创伤理论视角,对弗兰纳里·奥康纳的长篇小说《智血》进行解读,并借助叙事学等相关理论,探索创伤记忆在小说主人公信仰与背弃信仰的一生中所起的影响及作用。
1 受伤的心灵:宗教创伤
在分外在意信仰问题的美国传统南方,在一个对宗教心怀特殊情结的家庭,一个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他的信仰之路绝非纯粹个人之事。正如黑兹尔,他生长于一个笃信基督教的乡村牧师家庭里,自小就被期望像祖父一样成为一名巡回传教士,儿童的天性被严厉的宗教训诫抹杀,关于原罪的教义成为他心中无法解开的结。每次布道时,祖父都要爬到车前盖上对着人群吼道:你们就像一群顽石!可耶稣却为了拯救你们而死!你们明白这个吗?为了每个石头一样的灵魂,他愿意死成千上万次,为了你们中间的某个人,他愿意让自己的胳膊和腿在十字架上摊开被钉上成千上万次![1]10每次祖父还会转过身来指着孙子黑兹尔一脸不屑地说道:你们知道吗?哪怕为了这个小孩,就为了这个卑劣、罪恶、没头没脑地杵在那儿,把脏手在身上抓来抓去的小孩,耶稣为了不让他的灵魂丧失,也愿意死掉成千上万次,他会把他从罪恶的深渊挽救出来!这孩子被拯救了,耶稣对他永远不离不弃,永远不会让他忘掉自己已经得救。这罪人对此会有什么想法呢?[1]10这些不得体的言论和举动让黑兹尔受尽了羞辱和伤害,从小他只想逃离这些虚伪罪恶的布道和宗教,但这些咒骂和暴力的仪式隔三差五地举行,以重复的方式凌驾于头上,对他进行折磨和伤害。
孩提时代,每次看到以耶稣代理人身份自诩的爷爷和父亲去红灯区偷看色情表演时,他就下定决心要像躲避罪恶一样躲避耶稣。之后他在脑海中仿佛看到耶稣在树丛中晃来晃去,一个衣衫褴褛的粗野形象,指挥他掉头步入捉摸不透的黑暗中,让他浑然不觉地迈向深渊,等到反应时却早已葬身海底[1]10。成人世界的罪恶和伪善破坏了孩子赖于信任的基础,孩子没有感受到基督的正义与力量,宗教已演变为成人世界欺世盗名、行恶亵渎、为所欲为的遮羞布,以至耶稣与信仰成为孩子从小就想逃避和甩掉的梦魇。黑兹尔从最初怀疑耶稣到后来矢口否认与上帝的任何瓜葛,他对旅途中碰到的所有人解释道:“……你觉得我信耶稣吗?就算他真的存在,就算他真的在这列火车上,我也不信。”[1]6当路上碰到的司机、乘客和妓女瓦茨夫人都说他从头到脚像布道师时,黑兹尔厌恶地说:“听好了,我可是啥都不信。我想说明的是,我不是该死的布道师。”[1]19黑兹尔极力想割裂自己和耶稣的一切联系,甩开耶稣的阴影,超脱身体的创伤记忆;他极力否认自己的过去,寻求另一个更为自己和社会接受的、不被信仰困扰的个体。但是,在一个分外在意信仰问题的南方,他虽然仇视宗教,却不曾因此得到解脱。反信仰显得和信仰同等沉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充任了人生的核心,横亘于主体和世界之间;跟妓女过夜,或与盲教士的女儿同床,都无关享乐,只是企图用来亵渎上帝背弃信仰的一个手段。黑兹尔用这种对周遭现实奇特的疏离冷漠姿态,粗暴地对抗着心底的耶稣,同时又深陷于无休止的自我折磨中。为了拒绝耶稣,树立自己的信仰,黑兹尔创立了“没有耶稣的基督教会”,最后却被假布道师绍茨山寨成“神圣的没有基督的基督教会”在街头骗取钱财。在一个无序、混沌、麻木不解的世界里,黑兹尔渴望向真实世界求得慰藉的挣扎注定是徒劳的。黑兹尔对宗教的抗拒厌恶,盲教士可笑的怯懦欺瞒,恩诺克的自鸣得意,都暗喻着人类寻求灵魂自在的种种途径,他们虽然个个显得自作聪明,到头来都是徒劳一场。
在这样一个异化的环境里,一个人的成长常常伴随着创伤记忆,总想通过身体的暴力行为来宣泄内心的痛苦,他们表达情仇爱恨的方式或是通过自我身体的折磨,或是通过其他粗俗的方式,来减轻对内心精神的渴望。当恩诺克把一具干尸作为新耶稣礼物送给他时,“黑兹尓猛扑过去,抓住那具干尸,把它对着墙摔了过去……干尸的脑袋破裂开来,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洒了一地。”[1]123当他看到假先知冒充他的模样在大街上行布道时, 他驾驶着埃塞克斯车“把他撞翻在地,从他身上碾了过去……接着又倒了回来,再次碾过那人的身体,这才停下”。[1]133现实和幻想的差距时不时地将他刺痛,为了缓减内心不可名状而又无处安放的负罪感,黑兹尔经常把鞋子里塞满石头和小石块,然后穿上,紧紧地系上鞋带,穿着它们在森林里走。黑兹尔通过这种对身体和他人的虐待来发泄愤怒、抵制情感上的痛苦和失落,他的身体承载着他所有祖先的过去,他要以对身体的折磨来对抗祖先传承的历史。小说以黑兹尔为主要叙事,家庭为第二叙事的双重结构,为一个南方孩子的成长提供了一份详细的见证。在一个宗教色彩浓厚的传统南方,黑兹尔和其他有宗教思想的南方人一样,感到压力;当面对生命的悲剧本质时,他常常被一种负罪感和挫败感折磨并希望做出救赎的行动,但是在一个无序混沌的世界里,他的对抗和拒绝注定是没有出路的。
2 缺失的父母:家庭创伤
黑兹尔成长过程中的创伤记忆影响并改变了他的一生。孩童时代遭遇的创伤通常是结构性的,父母滥用家长权利给孩子异化的宗教价值观,对孩子们的关爱缺失,形成了永久的心理创伤。而创伤一再被压抑,直到创伤返回,造成再次创伤[2]。小说中提及父亲的地方很少,唯一提到一次就是父亲带着儿时的黑兹尔去红灯区看色情演出,结果黑兹尔在那里见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棺材及棺材里的表演,从此闭上眼睛就忘不掉那喧嚣欢腾的场面。小说中提及母亲的地方更是寥寥数语。母亲总是穿着一身黑衣,裙子也总比别的女人长,笔直地站着,默默地注视着他;或者就是抓着一根棍子向他走来,嘴里用一种语调没完没了地说着:“为了赎你的罪,耶稣都死了,”[1]40家庭成员之间从来没有出现互相交流关爱的温馨场面。十六岁那年,母亲去世,黑兹尔看着人们把棺材盖盖上时,母亲嘴角向下耷拉着,好像死了也不比活着时快活多少。她好像要跳起来,掀开盖子,飞出去让自己活得更满意,不过他们还是盖起了盖子[1]13。以后的日子,只要黑兹尔闭上眼睛,他就会梦见母亲极其可怕的样子,像只巨大的蝙蝠,从棺材的闭合口向外猛冲。他想逃跑,但黑暗从上方笼罩下来,将他重重包裹。随着母亲的离世,黑兹尔跟家庭的联系越来越冷漠,他发现自己孤独地活着,行走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没有联系、没有交流、没有理解。这里黑兹尔感受到的孤独不仅仅是个人、家庭和自我成长中创伤造成的疏离,更是在历史洪流中南方社会孤独和异化的写照。《智血》表现出对创伤记忆的强烈意识,个体不仅被监禁在创伤经历之中,它还通过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割裂来反映集体关系的断裂。黑兹尔正是处于这样一个时间洪流中为创伤所困,被没有结束的过去折磨,但只能带着恐惧和梦魇继续着摆脱不掉的现实生活。黑兹尔脑海里经常出现棺材的画面:一个是爷爷的棺材,那是个浑身带刺不好惹、脾气暴躁的老头;后来棺材里装的是黑兹尔的两个弟弟,一个婴儿时就夭折了,另一个是七岁那年被割草机压死的,他们的棺材只有普通的一半大小。黑兹尔还经常梦见自己参加父亲的葬礼,看到他弓着背,跪着趴在棺材里。小说里大量出现棺材和墓穴等象征“牢笼”的意象,以至黑兹尔坐在火车车厢时也感觉好像躺在了棺材里,黑暗笼罩四方,吓得他不由自主地跳起来要逃跑。海尔曼(Judith Lewis Herman)认为,少年创伤患者的症状证实了他们创伤记忆的过去,包括生理和感情的痛楚、麻木、自我伤害、遗弃、记忆丧失和性格改变等,在童年创伤记录中,创伤中注意力的缩窄和之后对创伤意义的逃避导致在记忆的意象和内容都不在场的时候,心理创伤记忆还在不断持续[3]。黑兹尔幻想着他的父母和家人之间互相关爱、关系和谐密切,但幻想和现实之间存在很大差距,他只能常常以幻想来弥补自己创伤的心灵。家庭暴力、亲人去世、家园不在,造成黑兹尔一次次的孤独处境,而另一方面,异化混沌的社会语境和文化记忆也加剧了他内心的创伤记忆,让他感觉形影孤单、独行于喧嚣世界。
3 重复与差异:战争创伤
在冷漠异化环境中成长的黑兹尔,学会用沉默和静穆应对周围的一切,他幻想着拒绝耶稣对自己心理的迫害,远离耶稣。十八岁那年,为了躲避耶稣逃离家庭,黑兹尔征召入伍。但四年的战争,让他明白战争只不过是同类之间无意义的杀戮而已,政府虽然没有将他的灵魂玷污,但他的灵魂已经死了。他愿意相信自己的灵魂已死,并且一劳永逸地摆脱罪恶,他希望摆脱罪恶并且不致堕落、皈依虚无而非邪恶。部队把他送到半个地球以外的地方,然后就把他抛在脑后了。他受伤后,他们过了好久才想起要帮他把弹片从胸部取出——他们说取出来了,但从没给他看过,他觉得那弹片还在里面,并且生了锈,正毒害着他的身体——然后他们又把他送到另一片不毛之地,再次将他遗忘。最后,部队把他丢在一个距离他家乡以北三百英里的城市[1]11。书中对黑泽尔在战争期间的经历描写甚少,然而可以想见,这段经历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不可磨灭的精神创伤。战争往往伴随着杀戮与痛苦,人性的光芒在残酷的战争中消失不见,只留下对生存不择手段的渴望。战场记忆往往在幸存者的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并在以后的生活中不断重现,严重者可能会被困扰终生。事实上,创伤后压力综合征(PTSD)最早开始广为人知,即由于对士兵战后精神创伤的诊断[4]。对于黑泽尔这样一个生于牧师家庭、自小便希望成为传教士的青年,战争中的所见所闻显得更加残忍。作者并未花费笔墨描写黑泽尔在战场上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战争经历在他身上留下的创伤更多是通过其信仰的崩坏体现出来的。
基督教的教义教旨从来都是反对战争的,十诫中明确规定不可杀人,基督徒即使在战场上杀人也是违反教义的。在基督教的信仰中,只有一种战争是正义的,即按照神的旨意,对恶贯满盈的罪人施加审判。除此之外,不可以赋予任何一场战争以正义的名号,更不可杀死异教徒来得到通往天国的路,因为神即是爱。“上帝对人之爱即为上帝”,教徒们在面临无可避免的灾难时,要把痛苦交给上帝,相信上帝的正义终会实现,善恶终会得到妥当报答。黑泽尔热爱过上帝,然而战场上遍布的杀戮与痛苦使他觉得上帝是那么的虚幻,基督教的天堂补偿论在战场上的生离死别面前是那么的消极、缥缈、不切实际。因此,从小就对上帝叛逆的情绪越发分崩离析,深深地刺激了他的灵魂。战争所产生的创伤持久地困扰着他的思想,使他不断怀疑现实与罪恶,最终抛弃上帝并不断堕落。
4 结语
黑兹尔一生遭遇了家庭、宗教和战争等诸多创伤,他的身体成为童年创伤记忆以及南方社会危机的表征,他用一生努力去摆脱南方信仰的凌辱与迫害,却从来没有找寻到心灵的宁静与静谧;他的一生都在努力忘记并摆脱创伤的萦绕,但被压抑的过去总是会返回,并且不断重现重新经历;黑兹尔的创伤不仅是个人和家庭的,也是社会和历史的,过去的没有结束,现在依然是过去的重复。创伤不断地再演,了解现在必须回顾过去,阐释成为一项重要的工作。作家奥康纳通过对黑兹尔一生创伤故事的阐述,通过历史和文本的互文,思考并解释南方特殊的历史负担和历史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