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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共生”下的禅诗意境英译研究
——以赤松版《寒山诗歌集》为例

2019-12-26朱越峰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19年29期
关键词:圆融寒山禅宗

朱越峰

(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 311121)

禅诗,作为悟禅参禅的一种文学传播媒介,完美地体现了“明心见性”的禅宗理念和禅宗思想。禅重在顿悟内修,提倡平常心是道;而诗注重主体精神世界的张扬,是人类心灵的声音。从思维方式的视角来看,诗禅是相通的,正如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所说:“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禅诗寓思想于想象,立禅意于境界,而非字面,很好地阐释了禅宗“不立文字”的特色;作者造象寓意,读者舍象取义,引渡人们去体悟语言之外的心法,真正体现禅宗“不离文字”的特点,客观而真实地反映了诗禅合一的境界。

21世纪全球化的一个重要标志是文化领域的“多元共生”,其中一个现象就是西方逐渐把中国文化作为一个新的参照系,从中吸收营养,表现出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和包容。这个过程十分复杂难解,包括误读、改写、吸收和重建[1]。20世纪50年代后期,禅宗思想通过英文译介的方式开始在美国社会流行,成为当时参与逆向文化运动(counter-culture movements)青年的精神食粮。中国禅文学传统对当时美国文学形式(如小说、散文、诗歌等)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直接导致“寒山诗”的流行及中国禅诗的美国本土化。90年代后,美国开始出版英译禅诗选集,收录中国历代禅诗,包括在家诗人所写有禅意的诗,如李白、王维、苏东坡等的作品。由于禅诗意境深远,蕴含内容丰富,理解尚属不易,翻译更是难上加难,国内很少有译者涉足禅诗英译及相关研究。

考虑到文化“误读”因素,该研究禅诗以赤松版《寒山诗歌集》[2-3]为主要译文素材,原因有三:一是经过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近三十年的“寒山热”,寒山的作品已深入美国人心,广为翻译为英文(仅英译专书单行本就有六种),另有法文、德文、荷兰文译文等多种,能够比较客观反映国外译者对禅境的处理程度;二是以寒山为代表的白话禅诗语言通俗、形式自由、感情朴实,且多“比拟”手法,相比律诗而言,译者和读者更易把握;三是赤松兼有学者、译者及禅者三重身份,对禅诗的处理自有其独特心得,他不仅对禅意的理解比别人深刻,译法中还时显学者文人风采。换言之,他的译作更像纯粹意义上的禅理诗,更具代表性。同时,他的这部译作影响力广、可读性强。该研究旨在从意境视角为禅诗翻译实践提供切实可行的翻译思路,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为理顺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和冲突提供新的诠释。

1 意境与禅境

意境乃禅诗之根本,之灵魂。“所谓意境,实际上指外境与内情的融合”[4]。也有学者认为,“意境即为心灵之意在向外部世界开放过程中所呈现的景象”。而从佛禅角度视之,“意境是心境与物境共同构成的心灵景观”。出于宗教修证的目的,禅境的本质特征是空寂、清冷、淡泊,往往通过禅诗空冷的语言,蕴涵着对世界的深沉爱恋,进而达到涅槃的境界[5],这与诗歌“抒情”有着本质的差异,但又都是对有限人性的无限延伸。

吴言生[6]认为,禅诗审美意境揭示明心见性回归本心时的禅悟体验与精神境界,主要由以下四个部分组成:一切现成的现量境、能所俱泯的直觉境、涵容互摄的圆融境、随缘任运的日用境。在禅悟观照中,即为触目菩提、水月相忘、珠光交映、饥餐困眠。

“触目菩提”主要指“本来现成”的“一切现成”,万物都有圆满自足的真如佛性。人人皆有佛性使禅者树立起“人佛一如”的自信,从而大大张扬了主体性。诗如“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无心闲淡云归洞,有影澄清月在潭。此景灼然超物外,本来成现不须参”等皆表现此意境。

“水月相忘”指的是有别于传统“以我观物”“以物观物”的第三种观物方式,是直觉论。观与被观的界限全然泯除,观照双方互为主体,情愫顿生,生机盎然。它的基础是无住生心的“无我之境”,是直觉顿悟、超越分别思量的状态。诗如“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君看池水湛然时,何曾不受花枝影?”等皆体现此禅意。

“珠光交映”是指圆融,即禅的至境,意为影影相摄,珠珠相含,辉映着无穷无尽的法界,呈现出博大圆融的绚丽景观,主要表现为理事圆融和事事圆融。理事圆融即“理事无碍”,指的是在一切事项上都能看见真实理,同时这个真实理,也能在一切事相中现观。事事圆融有三大范型:小大相即(典型象征是海水入毛孔、毛端含国土、芥子纳须弥等)、时空圆融(时间的长短互摄,空间的广狭互容,时间与空间的互融互摄)、直觉意象(将在世俗眼中对峙、矛盾的意象组合到一起,形成了不可思议的禅定直觉意象,具有超越性)。带有此禅意的诗歌如“万壑秋声别,千江月体同”,“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等。

“饥餐困眠”是禅宗身心脱落之精神面貌的生动写照,它的实质为“平常心是道”。 随缘任运、饥餐困眠其实是对离开日用另觅大道的矫正,大道既然在语言声色之中,求道之人就不可回避声色语言,与世隔绝,而要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真理的漾动。有此意境的禅诗有“鹤立松梢月,鱼行水底天。风光都占断,不费一文钱”,“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等。

与上述四种禅悟相对应的诗学心灵景观(禅诗意境)表述则是触目菩提的现量境、水月相忘的直觉境、珠光交映的圆融境、饥餐困眠的日用境。

2 禅诗意境英译研究

禅诗翻译中,译者应该与诗人共同进入禅的境界,真切体悟禅者性相一体、定慧不二、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真谛,深刻感受译文空中之音、相中之色,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事实上,禅诗翻译最重要的是境界的移植(“不立文字”),而这又要通过文字的表达来烘托和营造(“不离文字”)。好的文字不一定能达到原文与译文圆融的境界,但不好的文字一定会远离性相一体的至境。如上所述,该研究力求从目标语视角对赤松禅诗意境翻译进行研究,期许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1)触目菩提的现量境——透过距离法。

佛教禅宗把山水自然看作是佛性的显现,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乃是一切现成的圆满自足境,因此现量境一切现成,不假推理,是未经逻辑理念干预的意境。透过距离法就是英译时保持一定的距离,使原意境与现实中的译者无从发生联系;在原意境充分显示其本色的同时,使译者以纯然非功利的眼光来静观事物客观特性。这种透过距离观照审美对象,已成为西方现代哲学的灵魂。现象学方法的基本精神——把逻辑思维“悬搁”起来——构成了西方人文哲学的灵魂。维特根斯坦在其后期喊出的“Don’t think but look!(勿思,且看! )”就是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完美阐述。

赤松版《寒山诗歌集》第16首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

People ask the way to Cold Mountain

roads don’t reach Cold Mountain

summer the ice never melts

sun up the fog is thick

how did someone like me arrive

our minds aren’t the same

if they were

you could get there then.

从译文的语言形式来看,赤松的译文用词极为简洁,与其他版本相比(如韦利、斯奈德、华生等),用词量最少,而且大多数诗行几乎就是逐字对译,如“summer the ice never melts,sun up the fog is thick”尤为典型,“直译”和“口语化”的译诗风格,如单音节词、缩略语、省略用法、非正式表达法在译文中随处可见,非正式色彩非常浓烈,这大致符合寒山诗直白、朴实的风格。译文没有刻意用语言进行修饰,更没有用修辞进行雕琢,真实而不矫揉造作。同时,译诗在语调上也显得平淡无奇,几乎无任何抑扬顿挫;而长短交错的句式特点也与原诗形式上的工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就节奏而言,赤松的译文不太像诗歌语言,颇像日常生活中的情景对白。由此可见,译者自始至终与原文保持距离,用静观的方式来点透这浓浓禅意:要如寒山般证悟菩提之道,就不能丢失用心内求之法,即“不是不通,是通的不通。不是通,不是不通。人不会此意,所以不通”,至此诗歌的禅境自然成。

(2)能所俱泯的直觉境——无住生心法。

作为禅宗独特“观物”方式下的审美观照,直觉境不为境转,时时保持心灵的空明与自由,而这种无住生心的范型是水月相忘。在“无所住”的同时,还必须“生其心”,让明镜止水般的心融涵万事万物。有鉴于此,无住生心法要求译者以完全自然的态度来顺应原意境(不应执着于语言符号),作者与译者双方互为主体,在心境恢复到空明的过程中,生就禅诗意境。

赤松版《寒山诗歌集》第6首

山中何太冷?自古非今年;沓嶂恒凝雪,幽林每吐烟。

草生芒种后,叶落立秋前;此有沈迷客,窥窥不见天。

The mountains are so cold

not just now but every year

crowded ridges breathe in snow

sunless forests breathe out mist

nothing grows until Grain Ears

leaves fall before Autumn Begins

a lost traveler here

looks in vain for the sky.

无住生心法的要点是作者与译者皆为主体,泯灭主观意念的中介性,主客俱泯,能所双亡。禅宗以静为上,以空为本;诗境亦是生发于宁静祥和,亦动亦静,动为静用,终为静。原诗中“恒”“每”二字与“凝”“吐”相辅相成,动静互照中凸显久远弥坚。白雪与幽林,以静谧祥和之态相互映照,禅机环生,禅境凝结。译文用词整体呈现静态,部分动词如“breathe”“grow”“fall”也是动静环生,复归静界,因为在主客俱泯的状态下,万事万物也就失去了观照主体与对象,只能依道而行。在此意境预期下,原型词“breathe”“grow”“fall”最符合“道法自然”的要求。

(3)涵容互摄的圆融境——一体含多法。

禅诗的圆融境彰显着物网交光、重重无尽、圆融和谐的美感特质,是禅的至境。禅者对时空的认识是“因物故有时,离物何有时”,唯有时空一体时,一切法的真相才能显现出来。通过对时间现境化与时间空间化的充分体征,形成了禅宗特殊的生命观,即个体生命与宇宙生命融为一体。同时,禅诗中大量运用生动可感的艺术形象,传达出圆融的审美感悟,如曹洞宗禅诗象征系统,就有两大类意象组成:一是皓月、寒岩、青山、流水、岩谷、孤峰顶之类的本体意象;二是轻烟、薄雾、白云、波浪、市廛、十字街头之类的事相意象。一体含多法要求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凸显禅诗的至境——圆融,在意象回互、衬印下,对禅境进行一体烘托。一体含多法意味着翻译时应注重整体语境、诗境、禅境的营造与圆融,而不是舍本逐末地追求细节上的和谐与一致。

赤松版《寒山诗歌集》第68首

乘兹朽木船,采彼纴婆子。行至大海中,波涛复不止。

唯赍一宿粮,去岸三千里。烦恼从何生,愁哉缘苦起。

Aboard this boat of rotten wood

gathering fruit of the nimba tree

here we are in the open sea

where the waves never cease

only one-day’s food along

shore a billion miles away

what’s the cause of our distress

alas it’s due to bitterness.

诗境与禅境都是心灵的体验,在表达上,都经常借助联想、象征与比喻以指向难以言说的心灵之境。寒山在其诗中大量运用比、兴手法,如“木船(无常的肉身)”“妊婆子(产生贪欲的事物)”“大海(人生之苦)”“波涛(妄想,错觉)”“岸(涅槃)”“烦恼(苦的表现形式)”和“苦(人生的本质)”,通过对这些佛教概念的隐喻与所指,禅的深意、诗的灵秀融为一体,彰显出帝网交织、圆融和谐的诗境与禅境。在语境层面,为使读者更准确把握诗人运用这些事物的真实意图,译者利用大量的注释对直译的词汇进行了详尽的解释,并引用具体佛经经文加以佐证,为读者补充出这些暗含隐喻的语义指向。同时,译文中部分诗行语言形式上没有做到对等,如“gathering fruit of the nimba tree”“shore a billion miles away”,也是一体含多法的具体翻译实践,即“语境、诗境、禅境三位一体”,“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结合”。

(4)随缘任运的日用境——随缘至性法。

禅宗反对外向求道,主张内照修道,对离开日用,苛求玄妙的倾向予以批判,主张随缘而行,将禅道落实于日常生活,化为亲切平易的人生境界。换言之,禅宗源于生活,最终达到对生存于其中的生活的超脱,并在超脱中实现自己的超逸境界。禅诗审美感悟中的日用境即是禅宗随缘而行、率性流意精神境界的形象表述。禅者的身心永远保持一致,在日用的每一细节上,都能感受到人性的纯真。随缘至性法强调在英译禅诗中,日用、朴实的表达往往能够明大理、识大道,进而达到高远的意境,看似木讷,实为洞察本性之妙法。因此,此法中译者能否随缘而至,用心至性也就显得格外重要,表现在翻译上就是出现一些随兴所至的表达,有些甚至可能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赤松版《寒山诗歌集》第1首

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

住兹凡几年,屡见春冬易。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

Storied cliffs were the fortune I cast

bird trails beyond human tracks

what surround my yard

white clouds nesting dark rocks

I’ve live here quite a few years

and always seen the spring-winter change

tell those people with tripods and bells

empty names are no damn good.(1983 年初版)

Towering cliffs were the home I chose

bird trails beyond human tracks

what does my yard contain

what does clouds clinging to dark rocks

every year I’ve lived here

I’ve seen the season change

all you owners of tripods and bells

what good are empty names.(2000 年修订版)

2000年的修订版在修正某些用语,如storied→towering,the fortune→the home,cast→chose,nesting→clinging to,those people→all you owners;在句子结构上也有所调整,如what surrounds my yard→what does my yard contain,empty names are no damn good→what good are empty names等的同时,还对初版中不尽准确处进行了修订,如“住兹凡几年,屡见春冬易”等。相对而言,新版的翻译比初版在清晰程度上有了很大的提高。其实,翻译一部诗歌全集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而修订更是劳神费力的事情,赤松的严谨和慎重无疑值得钦佩和褒赞。但令人遗憾的是,此处修改虽在语言表达上有极大提升,但就意境而言,修订版比初版要逊色不少,因为过于执着语言形式,反而破坏了随缘至性的意境,因为初版在语气上更让人感觉有那么一点桀骜不驯的味道,尤其最末一行“damn”一词更是生动地刻画了一位潦倒失意,行事疯癫而又看破红尘的觉者,娓娓寄语世间人:富贵如黄花,功名似流水,一点留不住,一片带不走,早早悟无常,一切尽虚名,此生不再迷,当下悟无生。这种禅境怎一个“damn”了得。

3 结语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开篇处就提出,“词以境界为最上”[7]。故诗亦以境界为最上,禅诗英译亦应以境界为最上。在中学西渐的文化交流背景下,当前的禅诗英译已不符合“多元共生”的国际潮流:一是英译焦点还停留在语言与翻译领域,缺少与其他学科的融合,特别是美学;二是英译读者群定位有偏差,直接影响英译的策略与方法,未能充分考虑目标语读者的审美需求。该研究以赤松版《寒山诗歌集》为素材,从目标语读者的视角对禅诗英译中的意境问题进行研究,旨在把中国传统文化与诗学推向世界,促进全球文化的共同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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