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政治生态变化及中国的外交战略应对

何晓松

(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北京100007)

政治生态的定义是政治行为体(政党、政治家、政治团体)及其生存环境相互作用形成的平衡系统。日本政治生态研究包括日本议会内阁制研究、国民及政治家政治意识研究、政党体制研究、执政党和在野党政策研究等。当前日本政治生态变化的特征是日本社会保守化，安倍及自民党政治路线右倾化，自民党一党独大，安倍首相官邸主导政治运营和政策制定。做好日本政治生态研究，可以为中国对日外交战略研究提供详实的材料，找到对日外交战略突破口。

一、安倍保守政治路线

安倍上台后，以经济政策和安保政策为重点，在政权建立后优先经济改革。安倍实施量化宽松货币政策、积极财政政策和经济结构改革，推进TPP谈判。2013年底安倍打出“安保三支箭”，以“积极和平主义”理念重整日本安保体制，废除“武器出口三原则”，向海外市场推销武器装备。

2014年7月，安倍通过解释性修宪解禁集体自卫权以来，日本“与美军明确责任分担，实现日美实质对等地位”。日本保守派认识到“在当今世界，自主防卫不是单独防卫。只要立足自身，维护国家利益，集体安全体制也是自主防卫一个形态。”①添谷芳秀:《日本の「ミドルパワー」外交》，東京:有斐閣，2006年，第36頁。解禁集体自卫权成为日本追求日美平等、自主防卫重要举措。安倍上台后提出“打破战后政治体制”，因此，解禁集体自卫权成为安倍架空日本宪法的一个步骤。

安倍推进强军路线、“国防正常化”，通过《国家安全保障战略》、新《防卫大纲》以及《中期防卫力量整备计划》，提出今后日本自卫队加强空中、海上自卫队装备。2018年提出的防卫预算超过5.2万亿日元，可预见将来日本会继续增加军费，适度强军。按日本军费增长速度0．8%计算，10年后日本军费开支会从500亿美元增加到560亿美元。按日本军费接近经济增长速度2—3%计算，10年后将是610—700亿美元。但是日本大幅度地增加军费是困难的。首先，日本社会面临少子高龄化困境，日本政府背负着1000多万亿日元债务，日本军费开支很难突破GDP的1．5%，即750亿美元。其次，日本如果穷兵黩武，付出代价很大，更加恶化日本生存和发展环境。今后安倍会修改和平宪法，确定自卫队的军队地位。推进武器出口，打造尖端武器生产体制。

安倍通过秘密保护法案和解禁集体自卫权时，不和国民充分沟通，强行推动国家主义政策，在国民中引起恐慌。安倍在党内实行包容性人事安排，加强党内团结，强化地方组织、友好团体等传统支持基础，制定自主宪法。但是在国政选举中自民党的绝对得票率低，自民党提出的右倾政治理念，国民无法深入理解，《读卖新闻》调查显示，反对修改宪法的国民超过支持修改宪法的。每次国政选举，安倍都以国民支持的安倍经济学为旗号赢得选票，胜利后又开始执行右倾政治路线。

日本第一大在野党民主党(后分裂成国民党、希望党、立宪民主党、民进党)在安保问题上，提出针锋相对政策。民主党前党首海江田万里提出“不行使集体自卫权，也能保护国民生命和财产安全。”以民主党和社民党议员为中心的日本超党派议员联盟“立宪论坛”制定了“和平创造基本法案”，把“保护和平生存权”和“非军事手段解决国际争端”作为安保政策基本理念提交国会。①立憲フォーラム:《平和と立憲主義、国際的信頼を壊す「安保法制」強行採決に抗議する》，http://www．rikken96．com/，2018年1月13日。自民党内重量级议员也反对安倍右倾路线，时任自民党总务会长野田圣子撰文反对安倍。自民党三位前干事长加藤紘一、野中广务和古贺诚，分别在《世界》杂志、《赤旗》报发表文章，阐述日本重回战前军事体制，有卷入战争风险。

二、自民党右倾政治集团的崛起

1997年，中川昭一和安倍在自民党内建立“思考日本前途和历史教育年轻议员会”，要求重写历史教科书中从军慰安妇问题。2003年小泉内阁时期奔走于朝鲜绑架日本人问题的安倍担任自民党干事长，修改河野洋平在1995年制定的纲领性文件，重新把自主制定宪法作为党的一项重要任务，以安倍为中心形成了右倾政治集团。2007年第一次安倍内阁倒台后，举行总裁选举。支持麻生的议员组成了以中川昭一为会长的“新保守政策研究会”牵制自由主义色彩较强的福田政权，提出推进安倍内阁提出的摆脱战后体制。2009年民主党取得政权后，安倍担任新保守政策研究会会长。2010年名称改为“创生日本”，以街头演讲等方式反对民主党政权给予永住外国人地方参政权以及夫妇别姓制度。日本创生会的前身新保守政策研究会在人际关系上继承了青岚会，2012年日本创生会制定自民党右翼色彩强烈的修宪法案。②塚田穂高編:《日本の右傾化》，東京:筑摩書房，2017年，第100頁。

安倍利用保守政治小集团控制自民党，成功压制党内竞争对手和反对派。安倍提拔首相出身派阀细田派、岸田派和右倾政治拥趸入阁，强化安倍政治集团在自民党内地位，建立“党中党”，加强集权领导，安倍以小集团控制大集团形式控制自民党。安倍上台以来每年改组内阁，安倍出身派阀细田派每次大约有3人入阁，岸田派有2—5人入阁，是入阁人数比较多的派阀。安倍内阁18名成员多数来自安倍担任会长的“日本创生会”③創生「日本」主页，http://www．sosei-nippon．jp/，2018年5月21日。和“神道政治联盟国会议员恳谈会”，④神政連主页，http://www．sinseiren．org/，2018 年5 月26 日。也是保守团体“日本会议国会议员恳谈会”成员。

三、日本政坛一强多弱政党体制

2012年安倍率领自民党在大选中获胜，加上另一执政党公明党，两党占众议院三分之二以上议席，并赢得2013年参议院选举，结束困扰日本政坛多年的“扭曲国会”现象。2016年参议院选举，自民党和公明党执政联盟大胜，修宪势力(自民党、公明党、大阪维新会、守护日本之魂党)在参议院占166席，超过三分之二多数。自民党改选议席是50席，公明党改选议席是9席。结果自民党获得56席，公明党获得14席，都大幅超过改选议席。7月13日岩手县无所属议员平野逹男宣布加入自民党，自民党获得议席增加到57席，加上自民党非改选议席65席，超过122席，时隔27年再次在参议院单独过半数。选举后，自民党和公明党执政联盟在参议院占147席，取得绝对稳定多数。自民党在选举区获得37席，比例代表区获得19席，在比例代表区获得2011万张选票(得票率35．9%)，超过2013年参议院选举的1850万张选票，安倍政权逐步稳固。

除日本共产党以外的民进党(后分裂成立宪民主党、国民党、民进党、希望党)、社民党等在野党持续低糜。本次参议院选举，民进党改选议席为43席，在选举区获得21席，在比例代表区获得11席(1175万张选票)，加上非改选的17议席，在总数为242议席的参议院占49席。此次民进党的参议院败选，进一步加剧自民党一党独大，缺乏在野党制衡的政治局面。

2017年大选，冒着巨大风险，自民党以相对较低支持率进入大选。在大选中，因在野党政策提案能力不足，没有表现出带领日本崛起的能力，自民党和公明党获得过超过三分之二议席，在众议院17个委员会占据委员长席位，并在每个委员会有半数以上委员。根据日本宪法规定即使执政党提交的法案在参议院被否决，可以在众议院重新表决通过。本次大选焦点议题是经济政策和社保政策，次要议题是核电政策和修宪问题。

自民党和公明党执政联盟能保住三分之二议席，其原因主要是大选投票率低。①中北浩爾:《自民党——「一強」の実像》，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17年，第142—145頁。第二是经济缓慢复苏，有了一定成果。在野党提出的经济政策没有让日本国民信服，日本国民没有其他选择。民主党执政时期，日本经济急剧下滑，对此，国民记忆犹新，渴望政治安定，没有更换政府意愿。第三是在野党呈现“碎片化”，没有对选举做好准备，选前一直分化组合，没有引发日本国民选举热情。尤其是年轻人，对日本“既得权益集团的政治”早已厌恶，深感选举投票改变不了日本政治发展轨迹。

自民党和公明党执政联盟虽然维持众议院三分之二以上议席，但安倍经济政策只给部分民众带来实惠，地方经济日益困难。安倍经济政策取得一定成效，日本就业率、股票价格、进出口贸易额都创近年来新高。安倍吸取第一次安倍政权垮台教训，优先解决经济课题。安倍在第二任期学习原首相小泉，小泉主要政策目标是结构改革。但小泉当选后先解决银行不良债权问题，等国内经济稳定后才着手邮政民营化改革。安倍的政策议程优先经济改革，积累足够政治资本后，安倍才启动解禁集体自卫权、修宪、修改教育基本法等政治议题。

(PS: The term dispositions refers to belief, attitude and value in NCATE Glossary.)

安倍今后主要政治任务是修改宪法，但安倍内阁首先要做好经济复兴。日本大都市市况繁荣，但没有惠及地方，大公司赚到大量利润，开始提高工人奖金，日本大城市与地方经济冰火两重天，这也出现在小企业和大企业之间。困扰日本社会的另一问题是少子高龄化。2015年日本15岁以下人口为1500万，65岁以上人口为3300万，劳动力补充来源不断减少。当前，等待入托儿童有50万人，不解决入托问题女性很难进入职场工作。日本高龄老人照顾费、养老金和医疗费支出占日本年度预算一半以上。因此，社会保障问题成为2010年后历次参议院选举中选民最关心问题。安倍政权要向选民展示执政成果，只有拼经济。

从中长期看安倍经济改革可以收到一定效果，政府逐步降低企业税，日本企业税在全球属最高之列。为对抗日本人口老龄化问题，企业未来将吸收更多外国员工，同时加强女性在日本经济中作用。改革措施还包括提高机械设备生产能力，展开一场“机器人革命”;改革医疗保险法规，振兴医疗卫生领域;改革养老基金法规，允许养老基金流入股票市场;拓展国际市场，完成《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PP)谈判。这些经济振兴计划要经过立法程序成为法案，在10到20年时间使日本经济增长率在0.5%的基础上提升0．2—1．5个百分点。

今后安倍经济改革的问题是鼓励有能力的人继续富裕，提升中间和中下阶层财富，建立经济可持续发展模式。安倍代表日本大企业和军工企业利益，在野党主要代表工会利益。各利益集团各取所需，拒绝负担改革成本。安倍经济政策第三只箭以自由贸易主义即TPP谈判、减少法人税、增加消费税、振兴军工企业为中心。在政策执行过程中，TPP谈判损害农民利益，医疗、保险领域开放会增加医疗、保险费，遭到工人和中下层民众反对。安倍坚持提高消费税，减少法人税，把政府债务负担转嫁给民众。安倍实施量化宽松货币政策，引发通货膨胀，食品、日用品和燃料价格上涨。舆论调查显示，76%日本国民没感受到经济复苏，安倍要尽快使广大民众获益才能得到民众支持。

四、自民党和首相官邸力量对比变化

安倍上台后，把权力集中到首相官邸，安倍政治拥趸世耕弘成、卫藤晟一、加藤胜信、饭岛勋等担任官房副长官和首相辅佐官。日本退职外交官谷内正太郎、兼原克也、田中均、薮中三十二等或任职于国家安全委员会，或任职于知名智库，形成了在一定程度上左右国家战略决策的精英群体。

安倍确立长期政权的背景是2009年自民党大量资深议员落选，2012年大选安倍选拔一百多名政治新人当选。安倍虽然没有像小泉那样得到国民强烈支持，但在国际金融危机冲击下，日本政治右倾势力崛起，安倍得到日本会议等右派团体支持。①藤生明:《ドキュメント日本会議》，東京:筑摩書房，2017年，第152—159頁。在党内以“细田派”以及右倾团体控制自民党，建立首相官邸主导政治。

小选举区和比例代表并立制对首相资质要求高，党首和首相要有领导力，不仅能取得国民支持，还要有控制执政党的手腕，能顺利推行政权公约。有政治天赋和领导力的首相能发挥小选举区和比例代表并立制的优点，如小泉在“邮政解散”后的大选，获得巨大胜利，感叹中选区制时代不可能成功。因此，小选举区和比例代表并立制有利于强势政治家实现困难的政治目标，弱势政治家不能面对小选举区和比例代表并立制引发的激烈议会斗争，抚平“简单多数决定制”容易引发的社会群体利益斗争以及党内激烈斗争。

五、日本政治生态变化及中国对日外交战略

安倍上台以来，日本政治生态变化明显，主要表现在日本社会政治环境和政治思潮变化，安倍执政环境变化导致安倍政治议程变化、自民党和首相官邸力量对比变化。我国需要调整对日外交战略适应新变化，适时改变对日政策。

自民党内部不是铁板一块，有时对安倍政策有重大影响，自民党内许多派阀与中国党政机构保持友好关系，与日本自民党、公明党、在野党的党际交流，有利于中日友好事业稳步发展。当然，日本政治环境变动也有不利于两国关系的，如安倍逆时代而动，奉行国家主义政治路线。因此，我国对日外交战略需要注意以下几点:

第一，长期看日本社会保守化、政治右倾化趋势不会变。短期内安倍面临经济压力，必须缓和与中国关系。日本财界希望中日领导人能建立互信关系，中日经济合作更上一层楼。两国领导人的互访有利于两国经济关系稳定。两国关系改善要从实务层面着手，中日两国已经在许多问题上保持克制。在中日两国热点问题上，中日事务当局做了大量工作，妥善处理问题。

第二，应加强与自民党交流，尤其是对华友好派阀。首先，自民党重量级政治家相继担任干事长、总务会长等职务，加强与自民党重量级政治家联系，会影响安倍政策;其次，安倍安排多名对华友好政治家如二阶俊博等入阁或担任自民党内重要职务，为中日高层政治对话铺平道路。可以以点带面，扩大日本执政党和政府内增加中日交流声音。

自民党第三大派阀竹下派的前身是田中角荣派，有许多对华友好的议员。原派阀领袖额贺福志郎就挺身而出，利用与中国各阶层关系，推动两国关系改善。前经产大臣小渊优子是竹下派大将，前干事长青木干雄在自民党内拥有发言权。

自民党第四大派阀岸田派也有多名对华友好的议员，前派阀领袖古贺诚积极推动中日关系发展。扩大与自民党的党际交流，尤其是加强与务实派、稳健派和对华友好派阀的交流，可以牵制自民党内奉行右倾保守主义、国家主义的派阀。

第三，应加强与公明党、民主党联系。公明党是宗教团体创价学会的政党，曾为中日建交做出贡献。创价学会会员多数对华友好，主张改善中日关系。公明党党首山口那津男就中日关系多次向安倍谏言，并访问中国。在修宪、解禁集体自卫权等问题上公明党与自民党有分歧。但不可否认，公明党的宗教背景决定了公明党容易受到政敌攻击，公明党为了保住执政党地位，在最后时刻都顺从自民党。

公明党对自民党有影响力，在小选区公明党平均给每个自民党候选人贡献27000张选票。据测算，没有公明党选票，自民党在众议院将损失100多个议席，席位跌破半数。当然，自民党与公明党联合执政，在公明党推选候选人的小选区，自民党都全力支持公明党，公明党能获得30以上议席，离不开自民党支持。所以，自民党和公明党相互利用，不能分离。鉴于自民党和公明党的密切关系，可以加强与公明党的党际交流，进一步改善和稳固中日关系。

第四，关于历史问题争论可以看出日本无法主导国际政治形势，只能在给定外部环境下，应时而动，不断调整，保证日本在由超级强国主导的国际政治环境下谋得生存。日本在战争中得到的教训是顺世界潮流而动，不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日本眼里的世界潮流是欧美文明倡导的人权、民主和自由。

和平发展是两国人民客观需求，在此基础上明确中日关系定位。两国经济合作互补性强，双方加强互利共赢，扩大共同利益的潜力越来越大，空间越来越广。中日双方应该在继续推进传统合作基础上，顺应世界经济发展潮流和各自发展需要，深化两国人员、环境、财政金融和高新技术等多双边领域合作。并在东亚一体化，亚洲基础设施建设，应对国际金融危机开展合作，继续做大共同利益这块蛋糕，推动中日关系更好、更快、更稳地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