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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司马迁对兵学文化的贡献

2019-12-26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赵括孙武张良

吴 名 岗

(山东省孙子研究会,济南 250000)

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撰著历史巨著《史记》,探讨了天下兴废变化的规律。在《史记·礼书》中说:“坚革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1]1028天下之兴废变化是有客观规律的,遵循其道则兴,违背其道则废。在认识到天下兴废变化之客观规律的大前提下,司马迁看到了军事在社会发展、朝代更替变化中所起的作用,认识到军事理论之重要,为《孙子兵法》的作者孙武、《司马法》的著者司马穰苴等立传;记载了姜太公、孙武、孙膑、田单、张良、韩信等诸多军事家的英雄事迹,为军事文化做出了巨大贡献。《史记》中大量有关军事和战争的记载以及司马迁的重要评述,为后人学习兵法,学会打仗留下了大量生动的教材,深刻认识和理解司马迁在军事方面的“一家之言”至今仍极具现实意义。

一、《律书》:兵不可以偃于天下

司马迁在公元前108年,被汉武帝任为太史令,继承其父亲司马谈的职务和遗稿,创作《史记》。

这时西汉王朝已建立近百年,中原人民虽经历过吴楚之乱,但享受和平生活的时间已久,在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一些儒生极力反对军事斗争。在这种形势下,司马迁继承其父的兵家思想,站在历史的高度,对军事斗争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史记·律书》说:

兵者,圣人所以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昔黄帝有涿鹿之战,以定火灾;颛顼有共工之阵,以平水害;成汤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乱。递兴递废,胜者用事,所受于天也。

自是之后,名士迭兴,晋用咎犯,而齐用王子,吴用孙武,申明军约,赏罚必信,卒伯诸侯,兼列邦土,虽不及三代之诰誓,然身宠君尊,当世显扬,可不谓荣焉?岂与世儒暗于大较,不权轻重,猥云德化,不当用兵,大至君辱失守,小乃侵犯削弱,遂执不移等哉!故教笞不可废于家,刑罚不可捐于国,诛伐不可偃于天下,用之有巧拙,行之有逆顺耳。[1]1082

司马迁这段对军事和战争极为重要的论述,表达了五方面内容:

第一,军事是实现和平的必要措施。所谓“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都是对暴力的扫除,即以战止战。战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只有消灭那些以暴力为自己获取好处的战争发动者,广大人民才能享受和平。从历代的侵略战争,到今天的恐怖袭击,只有用军事手段才能“讨强暴,救危殆”,这也正是用兵的目的。

第二,肯定了历史上的正义战争。从黄帝的涿鹿之战,到吴用孙武卒霸诸侯,司马迁都充分肯定了其历史作用。其中对春秋著名军事家孙武的评价非常高,以《孙子兵法》与“三代之诰誓”相比较,虽云不及,但已是很高的评价了。

第三,批评了“世儒”不懂军事之重要。说世儒“暗于大较”,“大较”被释为“大法”,就是指战争。“讨强暴”就是施大法于强暴之人,“大法”就是用军事力量逼迫他们放下屠刀。世儒不懂战争的重要,只知妄谈和平,不知道世界上有些人,只和他们谈道德做思想工作是不起作用的,只有强硬措施,包括军事行动,他们才会服法。所以司马迁说世儒们“不权轻重,猥云德化”,就是说世儒不懂事情的轻重,只会滥说以德化暴。世界上的事情不能以暴易暴,但以暴止暴却是必须的。

第四,强调“诛伐不可偃于天下”。“偃”是“偃旗息鼓”之“偃”,是止息的意思。“诛伐不可以偃于天下”就是以军事力量诛灭讨伐暴力活动不可以停止于天下。太史公这话说了两千多年了,今天仍然适用。司马迁认为,用兵就像家庭教育不可没有惩罚、国家不可没有法律一样不可取消。今天我们讲依法治国,对违法者进行惩罚,对那些无论是来自内部还是外部的暴力活动给予制止,制止暴力离不开军事力量。

“故教笞不可废于家,刑罚不可捐于国,诛伐不可偃于天下”,“教笞”“刑罚”“诛伐”都是对不守法者的暴力行为,是以暴力制止不法行为。现在的教育,有教无“笞”,父亲不许打儿子,老师不许打学生,小学生偷支铅笔老师不能打他,等到他偷汽车时才关他牢房,事实上这是不仁。古人云“养不教,父之过”,在剥夺了父辈的“笞”权之后,还能追究“父之过”吗?

第五,用兵有逆顺,战争有兴废。司马迁虽然对用兵给予了充分肯定,但他不是肯定所有战争,而是肯定正义战争,不是支持任何用兵,而是支持“顺”应社会发展的军事行动。他说古代用兵“递兴递废,胜者用事,所受于天也”,有人因战而兴,如周武王的牧野之战,有的因战而废如商纣王。胜者为何胜?是因为,胜者“受于天也”,也就是符合了客观要求,符合了人民愿望。符合社会发展的客观要求,符合人民意愿的战争为“顺”,否则为“逆”。司马迁肯定的是“顺”的战争。孙子强调战争以“道胜”,司马迁说的“顺”战就是符合道的战争,亦即“民与上同意”之战争。

司马迁不仅正面提出“诛伐不可以偃于天下”,对军事斗争给予充分肯定,他还在《史记》中客观地记述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用历史事实说明了战争的兴废逆顺,说明顺者兴、逆者亡的社会发展变化规律。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在天下太平之后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偃武”文化。《诗经·周颂》有“载戢干戈,载櫜弓矢”[2]154之句,就是说收敛起刀枪,把弓箭入囊入库存放起来,不再做战争准备。在《秦始皇本纪》中记述,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1]170,这也是示天下不再用兵的文化表现。历代儒家论说以德治国,这并不错,但是如果只是嘴上说说,没有制止那些害国害民的强暴者的强有力的实际行动,以德感人的效果是有限的,这就像反对腐败只说不做一样,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所以司马迁总结了历史的经验教训,批评历代儒家“暗于大较,不权轻重,猥云德化”,坚决地提出“诛伐不可以偃于天下”。司马迁给予军事行动应有的社会地位和评价,是符合客观实际的。那些只讲德治不懂惩处,反对用兵的“世儒”对社会实际的认识是不全面的,只有教化和惩处并重才能治理好国家,古代如此,现代依然如此。

《律书》本名《兵书》,因《周易·师卦》有“师出以律”,故称《律书》,所谓“武王伐纣,吹律听声”[1]1082是也。据李长之先生考证,《律书》极可能是司马迁父亲司马谈的作品。“非兵不强,非德不昌,黄帝、汤、武以兴,桀、纣、二世以崩,可不慎欤?《司马法》所从来尚矣,太公、孙、吴、王子能绍而明之,切近世,极人变。作《律书》第三。”[1]2497“非兵不强”,“兵不可以偃于天下”是司马谈父子创作《律书》《孙子吴起列传》《司马穰苴列传》等众多军事篇章的主旨,也是《史记》主题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对中国军事文化的极为重要的贡献。

二、为兵圣孙武等立传

班固说“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而作《史记》。在七十二列传中,有关春秋时期人物的传记共有6篇,除《管晏列传》《伍子胥列传》《仲尼弟子列传》3篇外,另外3篇《孙子吴起列传》和《司马穰苴列传》是写兵家的,《老子韩非列传》是写道家、法家的。老聃、司马穰苴、孙武这三个人物既不见于《春秋》,又不见于《左传》,是春秋时期真正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在春秋242年的历史中,有那么多在当时不可一世的人物,《春秋》记载了那么多卿相,《左传》记载了数千人物,司马迁何以单单为名不见经传的孙武等立传呢?况且,孙武等的事迹司马迁所知道的又少得可怜,以至于后世因《孙子吴起列传》中没有记载与孙武有关的重大事件而怀疑司马迁《史记》的可信性。司马迁为什么为孙武、司马穰苴等兵家人物立传呢?

司马迁从历史发展变化的实际中,看到了军事对历史变化的重大影响,又从现实中认识到了“诛伐不可偃于天下”的客观需求,从而认识了兵家文化之重要,因此为孙武等兵学理论家兼将帅立传。试想,如果中国没有道家文化和兵家文化,中国的传统文化会是什么样子呢?说司马迁是伟大的历史学家,就在于他看到了文化对国家和社会的巨大影响,看到了《孙子兵法》在社会变化中所起的巨大社会作用,才为其立传的。

孙武以其兵法而闻名于后世,仅以《孙子兵法》对后世的影响,孙武就足以成为不朽的人物,这也是司马迁为其立传的原因所在。《孙子兵法》对司马迁所处的西汉王朝的影响是巨大的,汉高祖所称的三杰,至少韩信、张良是熟读《孙子兵法》的,汉高祖本人大概也懂《孙子兵法》,不然,他不会对项羽说:“吾宁斗智,不能斗力。”[1]232项羽之所以失败,就在于他不肯深入学习《孙子兵法》,其叔父“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义,又不肯竟学”[1]209,项羽不知用兵是为了和平,是为了让百姓过平安日子,所以他只知打仗,不知打仗是为什么,至死不知道自己败在那里。用智谋解决战争问题以谋求和平,是《孙子兵法》的主旨。与司马迁同时的汉武帝也通晓《孙子兵法》,在《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中记载:“骠骑将军(霍去病)为人少言而不泄,有气敢任,天子尝欲教之《孙吴兵法》。”[1]2246这足见汉武帝对《孙子兵法》的重视。

三、《史记》如实记载《孙子兵法》 在建立西汉王朝的重要作用

刘邦统一天下后与群臣讨论之所以能得天下的原因,司马迁在《史记·高祖本纪》记述:

高祖曰:“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1]268

刘邦的说法是符合实际的,除了他的“与天下同利”,他能用三杰确实是得天下的重要原因。刘邦和张良、韩信都是能创造性地运用孙子兵法的难得人才。

(一)“运筹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张良

张良是刘邦的军师,是帮助刘邦夺取天下的智囊,张良的智慧主要来自《孙子兵法》。司马迁在《留侯世家》中写了张良从黄石公那里得到了《太公兵法》,一个喜读《太公兵法》的人,能不喜欢读《孙子兵法》吗?《孙子兵法》世传广泛,容易得到,所以《史记》没有写张良读《孙子兵法》,但是写张良的事迹,却都是写他怎样运用孙子兵法的。《孙子兵法》的精华是《谋攻》,是用和平的方法解决战争问题,而张良得孙子三昧,他的谋攻是最成功的。张良的事迹不仅在《留侯世家》中,还有许多在《高祖本纪》和其他篇章中。

刘邦攻入关中,受降秦王子婴之后,《项羽本纪》记述:“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1]22当此兵力悬殊,危在旦夕,人人都认为沛公必败,张良大胆而又娴熟地运用孙子的谋攻思想,陪刘邦到鸿门与项羽当面“讲解”,甚至斥责其步亡秦之后尘,化解了这场危机,是孙子谋攻思想的重大成功。如果不是张良的谋略,历史会改写。项羽是个暴虐之人,是个疯狂的杀人魔王,他的杀会稽守殷通、杀卿子冠军都是令人悚然的。当此项羽已下令“击破沛公军”之机,张良仅带百余人到鸿门,是十分危险的。鸿门宴上张良成竹在胸,谈笑风生,要比后世的诸葛亮在西城高明得多,诸葛亮拼的是自己的性命,张良还带着个帝王,足智多谋的司马懿也和残暴的项羽完全不同。张良是化干戈为玉帛,和平解决一触即发的刘项之战最重要的人物。项羽的军师范增在鸿门宴上让项庄舞剑,欲当众刺杀沛公,与张良的谋攻项羽相比,太小儿科了!

张良的谏止刘邦听郦食其之计分封诸侯,说汉王授破齐而欲自立为齐王的韩信以印信,都是用孙子的谋攻思想解决面临的战争问题的典型事例。

项羽自称西楚霸王,把关中分封给章邯等秦 三降将,把汉王打发到巴蜀,《留侯世家》这样记述:“良因说汉王曰:‘王何不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乃使良还。行,烧绝栈道。……良说项王曰:‘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乃以齐王田荣反书告项王。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而发兵北击齐。”[1]1629显然,张良的“烧绝栈道,示天下无还心”是孙子的“用而示之不用”之计策,他还以田荣的反书把项羽引向东北方向的齐国,让退居西南的刘邦赢得了喘息的机会,在巴蜀休整兵力,为后来的楚汉相争奠定了基础。后来韩信又续用张良此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同样得孙子“示之”之妙。

对张良创造性运用《孙子兵法》,司马迁是很清楚的,他不但写下了张良运用《孙子兵法》的主要事迹,还在《太史公自序》中挑明写《留侯世家》的主旨说:“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智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作《留侯世家》。”[1]2501“无智名,无勇功”语出《孙子兵法·军形篇》:“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3]59司马迁用《孙子兵法》概括张良一生事迹,既表明张良是运用《孙子兵法》的高手,又赞其为“善战者”。

张良精通和善用《孙子兵法》,刘邦是心领神会的,所以两人的配合十分默契。试想,如果不是刘邦对张良的深刻理解和充分信任,他会冒着生命危险跟张良到项羽营中去见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楚霸王吗?高祖对张良之功勋评价极高:“汉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尝有战斗功。”当在战场上拼命厮杀的将士们争功时,刘邦说:“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1]1631这比众将以为战功第一的曹参的封户万六百三十户多出一倍。

(二)斗智不斗勇的汉高祖刘邦

楚汉久相持未决,“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凶凶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1]233项羽认为自己单挑能胜过刘邦,他不知道争天下不一定比打仗。刘邦看他如此可笑,“笑谢曰”:我和你比的是领导智慧和能力,谁和你比力气?

刘邦的斗智,斗的什么智?刘邦在战场上与项羽和范增斗智,其智力源泉就是《孙子兵法》,这从他重用张良和韩信,对二人言听计从,可以推知刘邦本人也是精通孙子兵法的。他运用《孙子兵法》令人赞叹。《高祖本纪》记述汉王数项羽十大罪状:“项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匈,乃扪足曰:‘虏中吾指。’”[1]265唐人司马贞的索隐说:“中匈而扪足,权以安士卒之心也。”孙子说:“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3]12刘邦中胸而示之足,正是对孙子兵法的创造性应用。后人以为“中匈而扪足者,盖以矢初中痛闷,不知所在故尔”[1]266,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箭射入汉王胸中,且“病甚”,伤得很厉害,他怎么会不知痛处所在呢,怎么会痛在胸腹而去摸脚趾呢?事实上,是刘邦用孙子之“近而示之远”之计。他的“示之”对象既是汉营中之士卒,也是楚营中的将士。张良对此心有灵犀一点通,“汉王病创卧,张良强请汉王起行劳军,以安士卒,毋令楚乘胜于汉”[1]265。这是“中匈而扪足”的继续,是“病重而示之以无事”。设想,如果汉王被项羽射中胸部而卧床不起,这对汉军会是何等沉重的打击!刘邦的安危关系军心的稳定,关系汉军的胜负,楚军知道汉王伤胸、病甚,会是何等的高兴!如果在汉军军心不稳之际,楚军乘胜袭击,那会是怎样的后果?汉王运用孙子兵法,一个小小的扪足动作,一句惯常的辱骂,一个咬着牙关装好人的“强行劳军”,不但瞒过了当时的楚汉两军,也瞒过了不少后世的学者。刘邦和张良真是一对宝贝。

刘邦称张良、萧何、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这三人也是后人所公认的“三杰”。其实,刘邦是高于三杰的大才。

曾经在博浪沙刺杀过秦始皇的张良,经过几年潜心学习兵法,智慧大增。陈胜起兵之后,张良也聚集起百余青年,揭竿而起。他要带领这帮子弟去投奔自立为楚假王的景驹,在路上遇到了将数千人略地下邳的刘邦,因此暂时跟随了沛公。刘邦拜张良为厩将,张良有了与刘邦接触的机会。张良以《太公兵法》说沛公,刘邦一听就懂,因此他很敬重张良,常用张良为他提出的计策。这使张良很感动,因为他此前与其他起义将领谈《太公兵法》,他们都“不省”,更不要说运用了。张良认为刘邦是个天才,他说:“沛公殆天授。”[1]1627因此,张良放弃了投奔景驹的初衷,留在了刘邦的麾下。张良是个能深谋远虑的智能之人,他选择刘邦绝不是轻易的。古人讲“良禽择木而栖”,张良愿靠在刘邦这棵大树之下,证明他有知人之明。他说“沛公殆天授”,不是奉承,而是他通过与刘邦共事后的真实认知。

此后的数年里,刘邦听张良之计,图难于易,为大于细,避开项羽的锋芒,到汉中后,烧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麻痹了项王,在汉中定三秦,为日后统一天下奠定了基础。刘邦多用张良奇计转败为胜。刘邦自己有才,能用有才之人,在论功封赏之时不忘为其出力之才人,他论张良之功的话很有力,成了千古名言。他给张良的封地比战功最多的曹参多出将近一倍而且任凭张良在齐国范围内自行挑选!这是何等的破格待遇。刘邦之才,从其论张良之功和对张良的破格封赏可见一斑。

《诗经·小雅·裳裳者华》有:“维其有之,是以似之。”[2]108刘邦之所以能用才,是因为他有才。精通孙子兵法的张良、韩信能同被刘邦所用,是因为刘邦自己也深谙孙氏之道。

(三)韩信之创造性运用孙子兵法

一般人都知道利用地形以保护自己,攻击敌人。当韩信“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时,“赵军望见而大笑”。直到战胜赵军,诸将还不知道韩信的“背水阵”是何用途。

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阵,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1]2030

韩信如此利用地形,是一般人想不到的,但是符合当时兵情和地形实际的。韩信巧妙地把二者联系在一起,产生了巨大的战斗力,这是韩信创造性运用孙子兵法的高明之处。他不是一般地利用地形,而是根据军队与自己的关系不够密切的实际利用地形,逼军士“人自为战”,这就是“背水一战”的真实意义。

我们看到,无论是战败被斩的成安君陈余,还是韩信的部下诸将,他们都读过《孙子兵法》,也在运用孙子兵法,但他们都看不懂韩信是怎样运用孙子兵法的。这说明,只是照搬照套孙子的某条用兵法则是很低级地运用孙子兵法。真正会运用《孙子兵法》的高级人才,是像韩信那样吃透孙子精神,合乎孙氏之道,能根据客观实际创造性地运用孙子兵法的人。韩信处处运用孙子兵法,但初看又好像不合乎《孙子兵法》,他的以少攻多、背水阵,似乎都违背孙子兵法,但仔细一想又都合乎孙子兵法,合乎客观实际,这就是韩信的高妙之处。从《淮阴侯列传》我们也可以看到秦汉之际,军中将领对《孙子兵法》的学习是很普遍的,只有像张良、韩信这样能创造性应用孙子兵法的人才会在战场上取胜。

司马迁用历史事实告诉了我们应怎样运用孙子兵法。想学会运用《孙子兵法》的人,须反复阅读《高祖本纪》《留侯世家》《淮阴侯列传》等,仔细揣摩他们是怎样运用孙子兵法的,才有可能学会创造性地运用孙子兵法,而不是像陈余以及韩信的部下那样低级地套用《孙子兵法》。

司马迁知道军事理论对指导军事实践之重要,《曹相国世家》像流水账一样,一项不落地记载了被将士们公认为战功最多的曹参的全部功勋。但他在最后的评论中说:“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1]1624曹参有那么多的战功是因为他是韩信的部下,韩信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是因为他精通《孙子兵法》。

四、《史记》对军事问题的其他重要记述

(一)武王伐纣占卦凶兆,太公强劝

《齐太公世家》载:“武王将伐纣,卜,龟兆不吉,风雨暴至。群公尽惧,唯太公强之劝武王,武王于是遂行。”[1]1245

在决策武王伐纣之时,占卜了一下,卦兆是凶。古人讲“圣贤不烦卜筮”,不会轻易算卦,在决策是否伐纣这件事上,周武王已经犹豫了两年,但仍然拿不定主意,“卜”已是最后的决策手段。但“龟兆不吉”,如果相信卜筮,应该放弃伐纣。就在这时,突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狂风暴雨骤至,就像天公发怒。如果信天命,也应放弃伐纣。在“龟兆不吉,风雨暴至”后,“群公尽惧”,武王也想作罢,如果这时进行民主决策,赞成伐纣的也许只有姜太公一票。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唯太公强之劝武王”,注意“强之”二字。 大军事家姜尚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毅力!何等的远见!如果不是太公的坚持,历史会是怎么样呢?姜太公被后世尊为兵主,唐人建武成王庙,以孙武、张良、韩信等陪侍,与文圣孔子享有相同的礼遇,唐人的做法是适宜的。后世重文轻武,积贫积弱,数度亡国,也就很自然了。

(二)吴王阖庐将兵伐楚,孙武谏止

《吴太伯世家》载:“三年,吴王阖庐与子胥、伯嚭将兵伐楚,拔舒,杀吴亡将二公子。光谋欲入郢,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待之。’”[1]1235

公元前512年,在孙武的谋划下,吴王阖庐取得了对楚战争的一系列胜利,扭转了吴国长期被动挨打的局面。这时,“光谋欲入郢”。更急欲入郢的是伍子胥和伯嚭。伍子胥父兄因忠而被杀,累及全家丧命,子胥对楚平王恨入骨髓,没有一刻不想入郢报仇,他的入吴就是为报仇来的。如果阖庐召集高级军事会议表决是否入郢,反对的只会有孙武一个。但孙武运用自己的兵法,了解到吴国情况是“民劳”,分析楚国的情况则是“未可”,这两者汇总在一起则是“郢未可入”,所以要“待之”。因孙武的意见,吴王阖庐伐楚入郢推迟了六年。孙武的谏止吴王“谋欲入郢”与姜尚的“强之劝武王”从本质上说是相同的,表现了孙武高超的决策能力。要不是孙武在吴王阖庐的决策中起了关键作用,春秋历史要改写。 以此我们看到了重要人物在关键时刻对历史变化的重大影响。《左传》记载了吴的伐楚拔舒及入郢等,记下了伍子胥、伯嚭等人,但没有把起关键作用的孙武载入其中。四百年后,是司马迁把这被史家遗漏的一笔补上,这足见司马迁之伟大。

(三)蔺相如、赵奢、赵母劝谏赵括不可为将

《赵世家》载:“七月,廉颇免而赵括代将。秦人围赵括,赵括以军降,卒四十余万皆坑之。”[1]1481

今人认为长平之战是战国时代的一个转折点,那么这个转折点的转折点则是“廉颇免而赵括代将”,让轻浮的赵括代替稳重的廉颇为将,是同样也年轻轻浮的赵孝成王的严重决策失误。

对赵括的不可为将,司马迁写了蔺相如、赵奢、赵母三个人向赵王进谏,从三个不同的角度说明了赵括不可为将,但赵孝成王不听,终败赵国。

一是蔺相如说:“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1]1910“不知合变”就是不懂兵法。“合变”是“分合之变”的略语,在《白起王翦列传》的赞语中,司马迁说:“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1]1838《孙子兵法·军争篇》说:“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3]117蔺相如说赵括“不知合变”就是说他不懂孙子兵法;司马迁说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是说白起懂孙子兵法。一个不懂孙子兵法的将领与一个懂孙子兵法的相战,赵括的失败是必然的。实战中,赵括正是败在不知分合之变上,“秦军详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赵军逐胜,追造秦壁”[1]1833。赵军逐胜是赵括贪利的表现,赵母正是看到了儿子之贪才阻止赵孝成王任其为将的。而白起则是出二奇兵以劫赵兵,把赵军一分为二,这是深得孙子用兵之道的。在秦军把赵军拦腰斩断分为两截之后,如果赵括知分合之变的话,他应该意识到了事情的极端严重性,不应在被困“四十余日”后才“出锐卒自博战”,而应当早就誓死突围。事实证明蔺相如说赵括“不知合变也”是中肯的。

二是赵奢说“括易言之”,说自己的儿子不知将兵之任有多重。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1]1910“兵,死地也”是孙子“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的简言。可以说,每一个参加战争的人,事前都必须有死于战争的思想准备才行,即使主帅也不能例外。赵奢说他的儿子“括易言之”是指赵括没有把战争看作是自己的死地,因此也没有做好真正以死相拼的思想准备,所以才轻易出动,导致失败。蔺相如和赵奢都是亲自带过兵打过仗的人,他们都知道赵括并不真正知兵,他的谈兵只是停留在口头上和纸面上,说赵括“不知合变”,不知“兵,死地也”,正抓住了赵括不真正知兵的要害,赵括不过是个只会瞎忽悠的兵家冒牌货。

三是赵母说:“适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王以为何如其父?父子异心,愿王勿遣。”[1]1910赵母不懂战争,不懂兵法,但她知道儿子和丈夫“异心”。丈夫为人与士卒同甘共苦,受命之日,不问家事;儿子则脱离群众,令军吏不敢仰视,贪财恋家,把赏赐自己藏起来,还不断置买田宅,赵括是个有贪心的官。赵括之贪,表现在战场上是他看不出“秦军详败而走”是在钓赵军,“赵军逐胜”正是赵括之贪在战场上的表现。贪官在战场上会失败可以说是定律,那些虽没打过仗,但在平时就表现了“贪”的将军是不可用的。

赵母谏赵孝成王不听,她说,如果赵括不称职,我能免于受连累吗?赵王许诺不坐及赵母。可见赵母对儿子不称职将军的看法是很坚定的,后来长平兵败,赵王没追究赵母的连带责任,使这位有知人之明的贤妻良母免于一死。

蔺相如、赵括父母都指出了赵括不可为将的真实原因,但赵孝成王就是听不进去,而秦国间谍无凭无据地说秦国“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赵王却信以为真,这不怪赵孝成王自己,又能怨谁呢?

司马迁在《赵世家》中说“赵括以军降”,从全局说,这是符合实际的。赵括先是贪利逐胜使赵军被分割后被困,又待毙四十余日,终致赵军兵败受降。说“赵括以军降”是把长平之败归罪于赵括,在《廉颇蔺相如列传》中说“秦军射杀赵括”,是说赵括本身并未直接投降秦军,司马迁这样写更符合历史实际。

有人认为,在强秦的攻击下,赵国的失败难免,把长平之败归罪于赵括是冤枉了他。但是,几近灭亡的齐国在田单的努力下,却能挽狂澜于既倒,光复了齐国,这能说将责不重吗?田单复齐的重要一步是让燕王换掉乐毅,他派人宣言:“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1]1916“秦相应侯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与田单之计是相同的。田单复齐在公元前265年,五年后,秦相应侯故技重演,竟再次得手。不少学者都重视孙子的慎战思想,但择将则是应“慎之慎者”。择将、用将关乎成败兴亡!古今一也。可不慎乎?

司马迁通过创作《史记》,确实做到了“通古今之变”。他认为军事斗争的成败是国家兴亡的重要因素,这是符合实际的。他把社会发展变化的关键点弄得很清楚,把战争胜败的要点向后人交代得很明白,为后人提供了一面很清晰的历史镜面。司马迁在军事文化方面对历史的贡献是巨大的。能否真正从《史记》中接受历史的经验和教训,那就是后人自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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