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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伦理学与女性主义视角下的《中性》

2019-12-26刘家妠

文化学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左撇子伦理学中性

刘家妠

杰弗里·尤金尼德斯是美国当代著名小说家,其作品《中性》获得了2003年普利策小说奖,受到了社会各界广泛的好评。身为一位希腊裔的美国作家,他不仅不断地探究少数族裔、边缘人士面临的困难,还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社会,关注现代社会中人们面临的身份认知危机等切实问题。《中性》中的主人公卡尔一家代表的移民群体、美国黑人群体、性别混沌的少数人士等,或多或少地都陷入了身份认知的困境。本文将结合文学伦理学的批评方法和女性主义的性别理论,从小说的性与性别两大主题出发,探讨性伦理和性别伦理对人物伦理身份的影响。正如文学伦理学所提倡发扬的文学的教诲功能,《中性》中也渗透出了作者向善向美的伦理倾向,流露出了作者浓厚的人文道德关怀。

一、性与伦理身份

《中性》开篇,主人公卡尔就向读者讲述了自己祖父祖母的恋爱史,同时是一部悲剧的乱伦史。卡尔的祖母戴思德蒙娜和亲生弟弟结婚生下了卡尔的父亲,而后父亲又和表姐结婚生下了卡尔。两代人乱伦禁忌的婚姻通过基因的变异,深深地影响了后代的命运,使得卡尔变成了一个中性人。

社会上公认的“性无忌”的第一条就是血亲之性,也叫做“乱伦之性”[1],这是所有性禁忌中首要应该禁止的,而戴思德蒙娜和她的弟弟左撇子正是犯下了这种乱伦的罪孽。“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几乎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在文学作品中,伦理身份的变化往往直接导致伦理混乱。”[2]从乱伦之罪的初始到戴思德蒙娜的最终坦白,戴思德蒙娜和她的弟弟左撇子都经历了人性的挣扎,承受了难以言说的折磨,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两人的伦理身份也不断地发生着改变。左撇子向戴思德蒙娜表明自己的爱恋之后,戴思德蒙娜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伦理身份:“那太糟糕了,我是你姐姐。”左撇子却借口说道:“你不只是我姐姐。你还是我远房表姐。远房表亲可以结婚。”[3]在这个过程中,左撇子刻意模糊了两人之间血缘至亲的伦理身份,使得戴思德蒙娜动摇。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的她认可了左撇子赋予她的另一个的伦理身份——远房表姐,于是与左撇子犯下了乱伦之罪。

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来看,这种刻意模糊伦理道德的做法其实是人体中的“斯芬克斯因子”(由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组成)在作祟。“这两种因子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其中人性因子是高级因子,兽性因子是低级因子,因此前者能够控制后者,从而使人成为有伦理意识的人。”[4]此刻,无论是戴思德蒙娜还是左撇子,他们身上对性的渴望的兽性因子显然占据了优势,压倒了人性因子。“乱伦的禁忌是变成人的动物对动物状况感到厌恶的结果。没有这种厌恶,我们与动物没有两样。”[5]犯下伦理禁忌的两人正如戴思德蒙娜看过的戏剧中半人半兽的弥诺陶洛斯一样,长着野兽的头使得他无法像人类一样理智的思考,受到纯粹兽欲的蛊惑,将所有人残忍地吞下肚子[6]。讽刺的是,看完这部剧之后,戴思德蒙娜体内的兽性因子竟然开始躁动不安。在卡尔委婉的叙述中我们知道,戴思德蒙娜当晚怀上了卡尔的父亲弥尔顿。性伦理认为:“个人行为的自由和自主选择是承担伦理责任的前提,一个人自主选择了怎样行动,那么,他同时也就要对行动的结果负责。”[7]戴思德蒙娜和左撇子的后半生都在为自己的非理性决定付出惨重的代价。

当人性因子重新占据优势之后,戴思德蒙娜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伦理身份——左撇子的妻子,也是他的亲生姐姐。在这种愧疚感的折磨之下,她开始担心腹中胎儿的健康,不再与左撇子同房,整天向神灵祈祷,担心着“上帝审判的手会重重落到她的头上”[8]。戴思德蒙娜的负罪感逐渐地加深,这种禁忌的双重伦理身份一直折磨着她,她甚至祈祷自己死在一切开始之前。当左撇子老年神志不清、记忆退化到两人还是姐弟的时候,戴思德蒙娜的恐慌更甚于前。当左撇子用“姐姐”来称呼她,她都会觉得“自己的心要停止跳动了”[9]。这种介于妻子和亲生姐姐之间的伦理身份最终摧毁了戴思德蒙娜,她在左撇子死后过着活死人一般的生活:“在接下来的十年中,除了每星期五洗一次澡之外,她始终没有再走出屋子”[10]。

在性行为的自然法则中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首要的被制约的性关系就是血缘关系[11]。对性伦理的漠视和僭越导致了戴思德蒙娜和左撇子的伦理混乱,又由此种混乱和不伦滋生了残酷的道德折磨和精神摧残。更悲哀的是,这段乱伦的结合导致了他们的后代卡尔由一个本应健康的孩子变成了不被人理解的中性人。小说的结尾,杰弗里·尤金尼德斯通过戴思德蒙娜对卡尔的不断的道歉和忏悔表达了自己的伦理观点:在当今纷繁复杂的社会,不论是在美国还是在其他国家,面对诱惑时的清醒的理性和严正的良知都难能可贵。为了保持这种理性和良知,人们要让自己身体的“人性因子”占据优势地位,保证自己用理性思考,不堕落为兽性之人。

二、性别与伦理身份

“我出生过两次……”随着卡尔的娓娓道来,一个女孩变为男人的神奇故事的画卷在读者眼前展开。小说开篇就提出男女性别与身份的问题,引人深思。戴思德蒙娜用银匙占卜孩子的性别,弥尔顿用科学的方法控制生男或是生女,社会用既定的眼光去衡量男女两性……毫无疑问,性别决定了人的伦理身份,身为女性就意味着会有女儿、妻子、母亲等附加的伦理身份,同样,男性的伦理身份中也包括儿子、丈夫、父亲等身份,性别无疑对人的身份有着重要的影响。巴特勒也说,消解性别虽然消解了一种规范性的性别约束,但是同样也会消解一个人关于自己到底是谁的概念[12]。消解性别也会消解身份,这种观点进一步证实了性别和身份的息息相关。

卡尔在青春期初期对自己的性别产生了疑惑,面对着班上所有女孩都开始发育这一事实,卡尔无奈地说:“我在等待。我还在这儿”[13]。这期间卡尔焦躁的情绪和自卑的心理都在说明一个问题——女性对社会承认的渴望,或者说是社会对女性身体的欲求。“黑格尔哲学传统将欲望与承认(recognition)相联系,认为欲望总是一种对承认的欲求,而且认为,只有通过承认,我们中的成员才能成为社会生活中的成员。”[14]通过和主流一样的理所应当的器官发育,卡尔就会融入主流,反之,就会成为边缘人士,成为“他者”,所以卡尔渴望成为主流中的一部分。当卡尔发现自己对“那人儿”有着莫名的情愫并且初尝禁果之后,“她”的表现仍说明她对自己女性身份的认可:她会因为这种于理不合的爱意而感到羞愧,因为和女孩偷食禁果被人叫骂做“啃地毯的丫头片子”[15]而暴怒。这一阶段,卡尔的身份是“她”,存在于社会的规范之中,是存在于他人的眼中的“女性”。

在被发现身体异于常人之后,卡尔对自己的性别身份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卡尔知道自己“不再像别的女孩那样是个女孩了”[16]。辗转地做了各种身体检查,卡尔对自己的性别愈来愈迷茫。最终,当“她”在字典上发现“中性人”的同义词居然是“怪物”时,她精神崩溃并且彻底地对自己的身份感到了困惑。“她”在卢斯医生桌子上偶然看到了卷宗,这使“她”认识到了“她”是一个“作为女性抚养的遗传男性染色体”[17]的类型。即使“她”看到卢斯医生详细地写明了做手术与否的区别:如果不做手术,自己会遭到各种各样的羞辱;而做手术之后,“她”可以结婚成家,并且“在社会上被视作一个正常的女人”[18]。卡尔坚定地认证了自己的身份是一个男孩,于是他(此后卡尔的代词变为“他”)决定逃离父母,逃离手术,并且留下字条宣称了自己的性别:“我并不是一个女孩,我是一个男孩”[19]。对那时深陷身份危机的卡尔来说,医生的卷宗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他死死地抓住了自己身为男性的身份不放,并且也意识到了他放弃了作为女儿的伦理身份——“这是我最后一次还算做他们的女儿”[20]。这种身份认知的追求是卡尔逐渐成熟的表现,但是他也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不是女孩也不是男孩,而是一个中性人。这时候的他对自我身份的意识仍然充满了迷茫和恐慌。

卡尔由“女性”变为“男性”的过程展现了性别对一个人的身份产生的重大影响。在《中性》中,杰弗里·尤金尼德斯不仅探索了卡尔的性别与身份这个主题,而且通过卡尔这个“特殊体”踏上认知身份的旅程。可以看到,作者更多地将视线聚焦于以卡尔为代表的边缘群体的身份认知问题。

三、重构伦理身份

那么,以卡尔为代表的同性恋、变性人、中性人等类属于性别边缘的人该如何在社会中自处,找到属于自己的伦理身份呢?正如巴特勒所说,对于性别的消解虽然会粉碎早先建立起来的个人意识,但是“这种消解过程会带来一个新的概念,一个以争取生活的更大的适宜性为目标的概念”[21]。卡尔的旅程正是对自己伦理身份的消解和重构,是一个追求更大适宜性的旅程,同时给这一类社会边缘的“他者”提供了一种更加广泛的可能性。

旅程中的卡尔遇到了和他遭遇着相似性别问题的人——卡尔曼和佐拉。两人对待自己性别与身份的态度,对卡尔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卡尔曼从小就知道自己有着不属于男性的灵魂:“我原来就和你一样!谁把那玩意儿安在我的身上?我从来没有这样的要求。”[22]卡尔曼代表着对自己所欲求达到的性别和身份执着追求的一类“变人”,他们无论是男变人(transmen)还是女变人(transwomen),都有着“不同的社会性包袱和希望”[23]。他们选择自己的性别和自己所欲求,而非社会所欲求的身份。佐拉则宁可把自己称为两性人,是双性兼具者的代表。无论是卡尔曼代表的“变人”还是佐拉代表的“双性人”,他们的存在“都在质疑那种不顾一切代价建立或维持一种自然的二态性原则”,都认为“性别不应该通过强制指派或选择获得”[24]。在佐拉的引导下,卡尔逐渐了解了中性人,并且认识到了中性人身上的颠覆性。卡尔从佐拉处得知,中性人是比其他普通人都更加完整的人,因为他们“已经获得了两个半体”[25];在很多文化中,中性人是了不起的天赋异禀的人[26];中性人是即将登上社会舞台的“下一个出场的人物”[27]。在佐拉“神圣的两性人”的精神的渲染下,卡尔对自己特殊身份的羞耻感消失了。“更衣室里所受的创伤正在慢慢地消除,对自己长着一个与他人都不一样的身体所感到的羞耻也逐渐消失。那种自己是个怪物的感觉也在一点点地淡化。而另一种创伤同羞耻和厌恶自己一样,也正在逐渐愈合。”[28]在这次认知身份的旅途中,卡尔逐渐地构建起了自己的身份——一个超越了男性或者女性的二元对立的中性身份。“性别麻烦”“性别混杂”和“跨性别”的范例都在例证着,性别有超出那种被自然化了的二元结构的方式[29]。卡尔代表的中性人正是在“二元关系的缝隙之间”呼吸、生活着的人,他们证明了“这个二元关系并不涵括一切,也是不必要的”[30],并且用自己性别的特殊性创造出了不能类属于男性或是女性的特殊身份。正如巴特勒所说的,如果要选择的话,一个人可以变成既非男又非女的“第三性别”[31]。

构建起自己“第三性别”这个身份的卡尔回归了原本的生活并且拥有了更好的生活。面对母亲“难道你不认为要是保持原来的样子会比较容易吗”这样的疑问,卡尔坚定地回答道“那是我过去的样子”[32]。摒弃了社会强加给卡尔的虚假的女性身份,现在的卡尔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向愧疚的无以复加的奶奶保证“我喜欢我的生活。我会有美好的生活”[33]。在杰弗里·尤金尼德斯对成年后的卡尔的生活描写中,我们也的确看到了一个有着不同于男女两性身份的卡尔。这种特殊的身份给他带来了一些好处:他不会脱毛脱发,他能了解两性的想法,也带来了一些不便。例如:不知何时,身体里的卡利俄博就会突然出现,像是“一种童年的言语障碍”[34]。但是,无论是穿着私人订制的衣服和鞋子的卡尔,还是抽着大卫杜夫顶级三号新的雪茄的卡尔,或者是最后获得了爱情的卡尔,作者都在透露一个信息——即使脱离了男女两性的既定身份,即使身为性别上的特殊体,人们也可以有很好的生活,也可以找到自己的身份和最终归属。

四、结语

“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方法并不拒绝其他的批评方法”[35],将文学伦理学与其他方法相结合,文学伦理学能够发挥出更强大的文学教诲功能。本文将文学伦理学的批评方法与女性主义的性别理论相结合,探究了《中性》这部小说中的伦理包容性和严正的道德观念。巴特勒在谈及双性婴儿的时候曾经提到,这样的婴儿不仅可以生活,而且可以活得很好,他们也是人类形态谱的一部分[36],这代表了一种社会的宽容性。无论对待双性人还是同性恋、双性恋等,人们都应该秉持一种宽容伦理,即“对他人与自己不同的性生活和方式、性取向应持理解态度”[37]。当今社会,随着性和性别方面的边缘人士的增多,社会也越来越需要这种包容性。从文学伦理学的视角出发,我们看到《中性》这部小说中宣扬了一种宽容伦理,一种对性别选择权利的理解,一种对人性的宽容。而在涉及的性禁忌方面,杰弗里·尤金尼德斯也恰当地发挥了文学的道德教化和批评功能,树立了正确的道德观念和伦理价值,这也再次印证了文学伦理学批评对构建当今和谐社会、和谐世界、解决人类面临的诸多问题方面表现出来的积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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