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诗歌中的“门”意象
2019-12-26黄继泓
黄继泓
一、王维诗歌中“门”意象的类型
王维诗歌中的“门”意象大致可分为三类:繁杂多样的“宫门”意象、展现农家生活场景的“门”意象以及突出的“关门”意象。
“洞门”“九门”“君门”等“宫门”意象,从侧面见证了王维仕途中的曲折和心理的起伏变化。早期入仕的王维意气风发,渴望通过建功立业来实现人生价值,时常创作出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样恢弘的诗句。经历了安史之乱后,王维便有意地作别“宫门”,发出“洞门高阁霭馀辉,桃李阴阴柳絮飞”的沉郁感叹。
随后,王维弃绝了喧嚣的世俗,投归于大自然的宁静。在这片归隐的山水田园中,王维写出了“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篱中犬迎吠,出屋候柴扉”等诗句,这些回归自然山水后创作的诗歌充满着质朴生活的气息和微妙的“禅意”。于是,种种农家日常事、日常景便诗情画意地铺陈在诗歌中,人间烟火点燃了农夫的情感,一扇扇充满生活气息和“禅意”的“荆门”“柴门”“闲门”打开了王维的内心世界。
然而,一生坎坷的经历促使王维创作诗歌的思想倾向也随着人生变故而变化。王维的一生既体现着积极用世的儒家思想,又有空灵禅意的佛家思想。正如中国台湾学者徐复观所言:“佛教传入中国之后,许多隐逸文人表面上看是信奉佛教的,其实立身行事仍是受道家思想的支配。”[1]此外,王维也受到了老庄道家思想的浸润,潜藏着一颗远离红尘、回归本真的心。因此,阅尽繁华后的他在心里选择了关上与尘俗连接的那扇“门”,以最孤独的姿态寻求心灵的安静与自由,远离世俗的喧嚣。
二、王维诗歌中的“门”意象的内涵
(一)象征阶层身份的符号
王维笔下的“朱门”“豪门”等“门”意象开始成为一种阶级名分、权力地位、财富文化的标志。《水经注》里说道:“门何必有阙者?阙者所以释门,别尊卑也。”在宦海沉浮多年的王维最高官至尚书右丞,而其间也曾失意归隐,又被贬至济州,甚至在安史之乱中被叛军俘获,而后被定罪下狱。朝处庙堂,暮归江湖的他,看遍了雕栏玉砌,也叩访了穷巷陋室。于是,王维把一生游历过的那些王侯贵族府第大门写进诗歌,以满腔的热血直面煊赫的权贵,表达自己对封建黑暗政治的愤怒与不满,如此才有了“骊驹从白马,出入铜龙门”“百人会中身不预,五侯门前心不能”等诗句。
(二)表现对诗意闲事的向往
王维在描写山水田园之景时,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其隐逸的情思和对诗意闲事的向往。王维以一个拥有庄园隐士的形象追求闲适自在的生活情致,以获得精神上的满足,于是,便有了“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这样乐意盎然的诗句。在“闲门秋草色,终日无车马”一句中,王维并没有用过多的语言修饰自己隐居的处所,而是以“闲门”这样平淡的毫无雕饰的语言展示自然风景,从而表现诗意般的山水田园生活和淡远平静的心境。
(三)表现归隐、逃离世俗的心境
《易经》里曾说道:“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2]“阖”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门扇”,引申为“闭”,“辟”为“开”[3]。作为建筑内部的人们对外联系的一个出口,“门”即是物理意义上的枢纽,也是精神上的枢纽,因此,“门”的开与关的背后隐藏着许多象征意义。开与关之间,开是一种敞开式状态,包含着出入与吐纳,是一种主动面向外部环境、积极面对人生世事的态度;而关,则是一种合拢、禁闭的状态,包含着内收与逃离。被关的“门”体现出来的是被动地无可奈何地接受,消极地封闭自我的心理。因而,“开门”与“关门”这两个动作行为常常被中国隐士作为是出与处、仕与隐的象征。王维终身在宦隐中浮沉,也终其一生地在“门”的关与闭之间踌躇。中年之后,王维政治上遭受的挫折、家中丧妻又无子嗣的孤苦以及个人生活的不幸郁结于心,使王维血气渐衰。尤其是晚年时期,他将自己的精力几乎完全投入隐逸生活中,去化解郁结,才成就了如此多带有“关门”意象的诗歌。
三、王维对“门”意象内涵的发展
(一)作为不同时期人生态度的展示
王维诗歌中多种类别的“门”意象蕴含着丰富的内涵,可以将这些诗句看作是王维人生态度的展示。
王维虽一生身处朝堂之中,但其内心对宦、隐的态度也一直发生着变化。在入仕初期,王维也如同那个时代的士人一般,有着昂扬向上的精神面貌与积极用世的热忱,欲在科举制度中谋求宦达。当年的京兆会试中,公主极为欣赏王维,问岐王:“何不遣其应举?”岐王曰:“此生不得首荐,义不就试。”[4]怀揣着入世救民的心态的王维,内心有着如“誓辞甲第金门里,身作长城玉塞中”“既至君门远,孰云吾道非”这类慷慨激越的雄心壮志。而居河西期间,王维遭受了人生中巨大的苦难,而后在内心深处对自我的精神境界进行深刻的思考:“百人会中身不预,五侯门前心不能”,不遇之怨令其逐步从儒家的布施仁义、活国济人的用世情怀转向独善其身。此时的王维对仕进不再汲汲于心,也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他的内心已经逐渐沉稳安静了,视野开始移向山水。但是,安史之乱时王维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打击,即被叛军抓捕,被迫受职。政治上的打压使得晚年的王维愈发向往宁静的田园山水生活。
(二)成为佛道精神的承载
王维之所以能够对“门”意象内涵进一步发展,并使其诗歌成为佛道精神的承载,这与当时整体的社会制度、风气以及其家庭环境息息相关。王维生于701年,当时的唐朝为了让文化进一步交融,采取了兼容的政策,视华夷如一,使得中外各类思想文化互相碰撞交流,佛教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繁盛起来的。王维也是在这样一个社会大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并且,王维之母崔氏师从北禅领袖普寂三十余年,当时王维正值十余年岁,便已对佛教之事耳濡目染了。此后,王维还精勤不倦地常年理佛,又与众多佛教教徒交往,并师承诸高僧大德,才使得其诗歌中“门”意象都带着深刻的佛禅气息。
而王维不仅在山水田园诗中表现出佛家的哲理,同时透露着道家“无”的因素。李泽厚认为:“人们常把庄与禅联系起来,认为庄即禅。确乎二者有许多相通、相似以至相同处,如破对待、空物我、泯主客、齐生死、反认知、重解悟、亲自然、寻超脱等,特别是在艺术领域中,庄禅更是常常浑然一体,难以区分。”[5]王维的思想就印证了此一观点。王维早年被贬为济州小官时,曾一度在佛教与道教盛行的嵩山上隐居。在那里,王维曾留下了《送方尊师归嵩山》等颇有隐退之意的诗歌。到了晚年,王维于蓝田别墅中与道友裴迪终日饮酒赋诗,过着返璞归真的逍遥生活,创作出的组诗《辋川集》更是表现着去欲守静、忘我自然的道家精神境界。道家与佛家思想的相互交织融合,使得王维岑寂清虚、空明洞彻的心境越来越清楚地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