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学科对话: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彭富春教授“国学五书”读书会综述
2019-12-26付克新
付克新
对于当代中国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来说,优秀传统文化是重要的思想资源和宝贵精神财富。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是坚定文化自信、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关键维度之一。2019年5月15日,武汉大学文科青年教师学社第八场跨学科读书会在哲学学院成功举行。本场读书会的主题是“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阅读书目是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彭富春教授所著“国学五书”。读书会由彭富春教授引言,武汉大学9个文科单位的10名青年学者进行回应。这10名青年学者分别是哲学学院的苏德超和吴昕炜、国学院的谢远笋、传统文化研究中心的姚彬彬、文学院的李广宽、历史学院的薛梦潇、外语学院的张鸿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的刘伟、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吴世文和马克思主义学院的付克新。此次跨学科读书会活动受到了武汉大学师生的积极关注,近百人参与。
一、中国智慧的思想品格与创新阐释
彭富春首先简要介绍了自己的治学领域和“国学五书”的中心思想。他告诉大家,自己20多年来的治学路径和研究领域,可以概括为一首小诗:
西探海德格,
中思儒道禅。
漫游古今路,
开说欲技道。
在美学研究上,彭富春力图超出既有的唯物论美学、唯心论美学、实践美学和后实践美学等研究范式,开辟新的美学研究道路。新的美学研究道路,既要继承前人的研究成果,也要体现新时代的特色。他把美学概括为欲技道游戏的显现。
关于海德格尔研究,彭富春指出,在最近的两百年,有三个思想家影响了德国、影响了世界、影响了中国: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中国,海德格尔思想研究很多、传播很广,当然也受到了分析哲学和马克思主义的批评。但是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对海德格尔思想的深入研究并不多。虽然海德格尔思想在中国是一个很时髦的东西,但是他本人除了在德国研究海德格尔之外,回到中国后基本上不参与海德格尔的研究。在海德格尔研究上,彭富春的致思路径和其他学者不同,他主要是从虚无这个角度展开,强调存在就是虚无,但是这个虚无不是一无所有,而是存在的最高本性、最完满的实现。虚无,有点类似于道家所讲的虚无,类似于禅宗所讲的空性。海德格尔自己曾经说过,他读了日本禅宗思想家铃木大拙的书之后,认为铃木大拙的思想和自己的思想非常一致。海德格尔本人的这个观点,和彭富春对其思想的研究比较一致。彭富春研究海德格尔的博士论文,在以德文出版时就叫“虚无的虚无化”,后来以中文出版时以中国化的语言表述为“无之无化”。
第三个研究领域是中国思想研究,目前的主要成果就是“国学五书”。彭富春认为,国学只是一个通俗的说法,按照国际学术惯例,应该叫作中国古典学或中国古典人文学。比如之前提到的尼采,就是研究西方古典学的专家。彭富春从研究海德格尔转向研究中国古典学,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着比较严谨的思想脉络。海德格尔本人是西方思想的反叛者,他找了很多思想资源批判西方思想,最根本的就是回到古希腊。除了回到古希腊之外,海德格尔对东方思想也有极大的兴趣,他特别推崇禅宗和道家的思想。在海德格尔的报告和论文中,他多次引用道家和禅宗的思想。彭富春在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论海德格尔》一书中,除了收录他的博士论文之外,还收录了他的两篇文章,一篇是讲海德格尔和老子的比较,另一篇是海德格尔和庄子的比较。至于海德格尔和禅宗的比较,因为彭富春考虑到海德格尔主要是受日本禅的影响,所以没有把这一比较作为研究主题。鉴于这个原因,彭富春在研究海德格尔的时候,就在思考中国最古老的思想,也就是儒道禅的思想,如何能够在当代世界发出新的声音。
还在德国读书的时候,彭富春就和他的同学一起读过老子《道德经》的英文版和德文版。这促使他思考,在回国后是做一个中国的海德格尔专家和海德格尔思想的传播者,还是在海德格尔的启发之下,重新开启对中国思想的研究。在这样的思想关切下,彭富春得到了他的导师博德尔教授(海德格尔的晚期弟子)的支持,他建议彭富春回到中国后,不要像别人那样沉湎于翻译、介绍海德格尔的思想,而是应该另起炉灶,做自己有创造性的研究。在这一时期,彭富春的硕士导师李泽厚访问荷兰莱顿大学,他去拜访李老师并讨论过这个问题。所以在1998年回到武汉大学工作后,彭富春一直在筹划系统研究中国的几部经典,也就是孔子的《论语》、老子的《道德经》和慧能的《坛经》,并把这三部经典作为切入中国思想的起点。在彭富春看来,这三部经典也是中国思想的核心。20多年来,彭富春一直在系统开展中国思想的研究工作。
“国学五书”包括《论国学》《论孔子》《论老子》《论慧能》和《论儒道禅》。这五本书强调思想性,也重视文本解读和文本分析。《论国学》这本书的原名叫《论中国的智慧》,彭富春建议英译者和其他的外文译者,在翻译的时候恢复这本书的原名。这本书是对中国的思想进行结构性的分析,最主要就是讨论中国智慧里面,存在是什么,思想是什么,语言是什么,同时揭示中国思想的局限性。在这本书里,彭富春指出,中国智慧是一种自然的智慧,不同于西方智慧,西方智慧是一种神性的智慧。同时也表明,在我们这个后自然时代,自然和天道已经衰亡,已经不再起规定性的作用。我们这个时代是技术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研究中国思想,就不能只是重复它、模仿它,而是在中国古老思想的启发下,提出新的中国智慧方案。对于这个新的中国智慧,彭富春把它称为“天人共生”。天人共生,不同于天人合一或天人相分。
《论孔子》《论老子》和《论慧能》这三本书,分别是对上述三本经典的翻译、注解和论述。《论儒道禅》则是对这三本书中部分论述的整合,便于读者更直接、更便捷地系统把握前面四本书的思想。这几本书得到了学界的肯定和认可,其中《论国学》和《论孔子》已经被列为国家社科基金的外译项目,即将推出多个语种的版本。以上这五本书,在思路上和国内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和国学研究有什么不同呢?一是强调思想性。思想性和学术性不同,没有任何一本有思想性的著作是没有学术性的,但是有学术性的不一定有思想性。彭富春很熟悉德国思想家研究中国思想的套路,如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马丁·布伯。如果我们对这些经典文本的研究,只是作为一个资料汇编、文献考证或语词注释,就会变成黑格尔所说的“中国式的博学”,没有意义。所以这几本书很强调思想性。二是强调文本解读和文本分析。虽然这几本书没有注释,但是对于文本的分析和阐释,都建立在对古往今来各种版本和阐释著作的比较研究基础之上,包括英文和德文的相关版本。第三个特点是最主要的,就是要站在今人的立场进行研究。从当下的立场出发,彭富春所讲的孔子、老子和慧能,不是死去的孔子、老子和慧能,而是活的,也就是要让“活着的孔子、老子和慧能”讲话。这样做就是让这些经典来启发我们当代的思想,这也是“国学五书”的根本指导原则。
以上三个方面的研究,都是叙述。彭富春真正要做的研究,是对自己思想的总结。他的最新著作《论大道》已经写完,正在逐字逐句地修改。《论大道》是对彭富春学术研究的思想性总结,前面所说的三个研究方面都贯穿着这种思想性,《论大道》就是对这种思想性的集中和纯粹化。《论大道》这本书讨论的是欲望、技术和大道三者的关系。这本书所讲的都是非常简明的道理,彭富春不试图运用过多的古代哲学的语言,也不使用西方非常时髦的现象学语言和分析哲学语言,但是这些思想传统揭示世情人生、清晰明白地说明一个道理的方式,都被彭富春借鉴和吸收。《论大道》的主题,就是讨论欲望、技术和大道在生活世界中是怎么自由运动的。首先是探讨欲望是什么,人活着首先是欲望。从本能性的欲望一直扩展到非本能性的欲望,彭富春称之为“大欲望”。欲望的本性是占有。人要实现自己的欲望,必须靠技术。技术的本性是生产和制作一个物,生产和制作的目的就是满足人的欲望。但是光有欲望和技术,人类是没办法生活的,必须要有智慧。用比喻的说法,智慧就是大道的指引。大道的本性就是指引。在道的理解和把握上,彭富春借鉴了中国古代所说的道,如孔孟之道、老庄之道、禅宗之道,也借鉴了西方所讲的存在。在《论大道》中,他力图从三个角度进行阐明:一是存在性的道,二是思想性的道,三是语言性的道。这三个道,在中文和西文中也可以用另外一个语词来表达,就是真理。真理分三个层面,就是存在性、思想性和语言性。存在性的真理,用汉语的说法,就是真相、真际或实际。真理更多的是在思想性层面,汉语表达就是真思。语言性层面的真理,就是真言。这三个层面的道(真理),具有同一性,也有差异性。在《论大道》中,彭富春主要讨论作为占有的欲望、作为制造的技术和作为指引的大道(真理)这三者的关系,这三者是如何以游戏的方式形成人生、形成世界。所谓美,就是欲技道的显现和作品。需要注意的是,这个作品不是静态的,是动态的。
二、跨学科对话中的“国学五书”与传统文化的创新发展
关于“国学五书”和传统文化的创新发展,苏德超等十位青年学者结合自己的研究方向,从跨学科的角度谈了自己的看法。
苏德超高度评价了彭富春的学术贡献和学术功力,认为彭富春提出的欲技道游戏,对于精英文化与欲望的和解做出了创造性的贡献,而东西方的精英文化对于身体和欲望是拒绝的。如在菲多篇中,柏拉图提出哲学就是练习死亡。为什么要练习死亡?因为身体是我们追求真理的障碍。在苏德超看来,彭富春提出的欲技道的游戏,可以用来分析各种文化、思想和现象,是对汉语文化的重大贡献。在语言的表达上,彭富春的文字感特别强,语言优美而又精练,用很简单平实的语言表达很深刻的道理。苏德超还注意到李泽厚先生的学生群现象,如彭富春、赵汀阳、刘东等,都对当代中国的学术和思想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在苏德超看来,中国传统思想之中的心灵、天地(自然)和社会都是通过心灵这个维度而表现出来的,但彭富春对中国思想的整体把握还是缺了自然界,也缺逻辑(没有包括名家)和他者。
谢远笋突出了彭富春善于抓思想核心的学术眼光,专门就君子和公民的关系谈了自己的看法。姚彬彬主要从佛学、禅宗的历史和思想的发展角度谈了自己对“国学五书”的理解。李广宽坦言自己主要研究的是国学中的小学,对于思想性的研究也有浓厚的兴趣。薛梦潇则结合历史研究的特点,阐述了“国学五书”对自己治学的启发。张鸿彦从《道德经》俄语翻译和理解的角度谈了自己读“国学五书”的感悟和收获,细致辨析了《道德经》在俄罗斯的翻译、托尔斯泰对“道”的翻译和理解的演变,具有启发性。刘伟突出了“国学五书”的问题导向和古今中西汇通比较的大视野,认为在彭富春新书《论儒道禅》的诸多行文中,作为和中国比较而存在的西方一直都在,正是因为这种“他者”眼光的存在,才使该书对诸多话题的讨论呈现出新意和时代感,而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显然离不开他者的维度。吴世文提出如下问题:新闻传播学应该如何挖掘中国的传统智慧?今天的媒介那么多,有没有让人更好地交流?国学对于现实的指导意义是什么?付克新则侧重从现代化和现代性的角度阅读“国学五书”和阐释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可以为人类的未来提供一种崭新的发展道路和中国方案。
在点评和回应青年学者的发言时,彭富春指出:在中国思想整体之中,要注意到自然、社会和心灵这三者之间是相互阐释的关系,而不是单方向的。中国的儒家主要是政治哲学,但不能简单像现在的新儒家那样试图回归儒家政治,因为从臣民到公民有一个根本性的变化。臣民是在君臣关系中确定自己的角色和地位的,按照西方哲学的说法,是一种主奴意识。而公民则不一样,公民的本意是自由,是懂得自己权利和义务的人,是自己规定自己的。要在制度和现实中实现这种转变,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在从事中国思想和中国智慧研究的过程中,彭富春也非常关注中国社会发展的现实,并且做了很多力所能及的、符合特定工作岗位职责和要求的工作,例如亲属容隐制的提出(不同于亲亲互隐)、大学生的心理健康教育和心理咨询、参观三峡大坝应取消收费等。
本次读书会,以彭富春教授的“国学五书”及其对中国思想、中国智慧的创造性诠释为中心,通过跨学科交流和对话,进到国魂之学的历史和思想深处,对于我们坚定文化自信、继续推动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具有极富时代感和现实感的启示价值。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日益走向历史、文化和社会的深层次发展,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日益成为现实的进程中,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资源和精神财富将为我们的事业和生命提供不可或缺的重要支撑。参加读书会活动的青年学者和广大教师、学生,在享用彭富春教授“国学五书”思想大餐的同时,也对传统文化及其创新发展具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和更为充分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