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贻琦与韩咏华:从青梅相识到一生痴守
2019-12-26岚枫
◎文/岚枫
本文主人公
她叫韩咏华,没有林徽因、陆小曼那样惊艳的美貌,也没有张爱玲、苏青那样惊世的才情。可她嫁给了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他们的爱情故事,饱含着浓郁的书卷气,显得单纯和羞涩,又因身处空前的乱世,而渗透了历史的苍凉与悲切……
青梅相识已钟意
1904年,天津,严氏家塾。韩咏华10岁,在严氏女塾念书,喜欢穿素净的长棉袍和厚厚的毛坎肩,把一头长发盘进帽子里,打扮成男孩模样。
女塾设在严家的偏院酒坊院中,念书的都是严家的女子,也有几个亲友家的孩子,比如她,就是严家世交好友家的女儿。女塾和男塾各居院子的一侧,中间的操场是轮流使用的。女孩子们在操场上体育课的时候,就会把通往男生院子的门关上。这是典型的中国少女的做派,严氏家塾虽开了女性教育的先河,在这儿念书的少女,却仍是羞涩而腼腆的,她们小心翼翼地紧闭那扇通往异性的门,同中国几千年来的少女殊无二致。
她那时只有10岁,没有什么可以挡住一个孩子的好奇心。透过门上的窗,她看到了另一个生气勃勃的世界。她喜欢看他们跑步、读书、高谈阔论,他们中有一个清瘦的男孩子,沉默寡言,毫不起眼,可渐渐地,她留意到,其实他才是最不容忽略的那个。当少年们因为某个问题争执不下时,大家会征询他的意见,只有他的话能平息两方争端,他天生有一种沉稳气度,能叫人信服。他叫梅贻琦,那年14岁,父亲中过秀才,后沦为盐店职员,家境亦是每况愈下。但父亲却没有放弃对子女的教育,梅贻琦自幼就熟读经史。
相反,她的家境要好许多,她的祖上曾在天津开设天成号商行,经营近海运输。曾祖父和祖父均是京官,父亲也有候补道的官职。梅贻琦在那样艰难的境况里讨着生活,却能成为严氏家塾里成绩最优良的学生,让她感到惊讶,换作是她,也许做不到。她留意了他半年。这年底,男塾迁入天津南开区的新校址,从此,严氏家塾正式定名为了南开学堂。
来年年初,严氏女塾也改为严氏女学,设高小、初小两级,并设置国文、英文、日文、数学、理化、史地、音乐、图画各课,这是天津最早的女子小学堂,也是全国最早的女学之一。后来,严家又请来教幼儿教育课的先生,严氏女塾的一部分便演变为幼儿师范,在这里培养出了中国最早的幼儿教师骨干。
男塾搬迁之后,她不用再去关门了,上体育课的时候,她仍习惯性地看那扇院墙上的窗,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一个空落落的院子。她偶尔会想起他,想象他一面帮母亲照顾弟妹一面借着黄昏的微光温书的样子,想到艰难的生活并没有磨去他对学业的意志……
1904年冬,他像抹淡淡的日光,透过古老的雕花长窗,映照在她的心上。
“豁出去了”,就嫁他吧
梅贻琦在南开学堂继续求学,他的成绩仍是那样好,四年后,他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被保送到了保定高等学堂。也就是在这一年,美国开始把部分“庚子赔款”作为中国学生赴美留学的费用。于是,梅贻琦又以第六名的成绩取得了第一批赴美留学的名额,准备去美国东部的伍斯特理工学院攻读电机工程。
梅贻琦从伍斯特理工学院学成归国,和他同船回来的还有严范孙先生,大家都去大沽口码头迎接他们,韩咏华也去了。那时,她已从幼师毕业,留在了严氏幼儿园和朝阳观幼儿园工作。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关门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他也长高了些,却比以前更瘦了。
韩咏华听说,梅贻琦的父亲已然失业,他在美期间把本来就很少的补贴节省下来,接济拮据的家。她还听说,他本来可以继续攻读硕士,却因为要赡养父母、抚养弟妹,决然回了国。可是,当她仰望他的脸,却看不到任何苦难怨恨。
1914年,在大沽口码头的海风里,韩咏华站在迎接的人群里踮起脚尖看着梅贻琦。他沉默地微笑,一口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烁出美好的光泽,她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
梅贻琦回国后,去了天津基督教男青年会任干事,而韩咏华业余也在女青年会做些工作,他们终于正式认识了。不久,他去了清华学堂任教,担任物理系主任,教授物理和数学。那一年,他26岁。作为系主任,梅贻琦很年轻,甚至许多他的学生都比他年长。然而,作为那个时代的男人,他已属大龄,早该结婚生子。于是,许多热心的人开始为他保媒说亲,却被他一一拒绝了,直到年近三十,他终于同意了一桩亲事,介绍人是严范孙先生,对象便是韩咏华。
订婚之前,她的同学听说了,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告诉你,梅贻琦可是不爱说话的呀!”韩咏华微微笑道:“豁出去了,他说多少算多少吧。”哪里需要别人来说,她早知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亦早知他清苦贫寒的家境。可是,对于嫁他,她有坚定的决心。
他是一个真君子
婚后一年,他们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长女才1岁,次女还怀在腹中时,他取得了去美国芝加哥大学深造的机会,于是他赴美两年,她独自生产,抚育两个孩子。等他获得机械工程硕士回国的时候,他们搬入了清华园南院的家。之前,他们一直租住在别人家狭窄的后院里,离清华很远。为了不迟到,他只能平时住在清华的单身宿舍里,周末回家。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团聚了。
家人合影
他很疼孩子,不过从不宠溺。比如,吃饭的时候,他会给孩子们一人一小盘荤素搭配的菜,每个人都必须吃完。他用这样的方式教导孩子们不要挑食。孩子们不听话的时候,他从不会生气,而是和颜悦色重申道理。不过,不管他们如何哭闹,他的要求不会改变。
她是学幼儿教育的,可是有时候被淘气的孩子惹急了,她也会把他们关起来以示惩戒。对此他总是摇头,说:“你忘了你是学什么的?”他和她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结果在孩子们心里,温和的父亲反而比严厉的母亲更有威信。
他在婚后的第10年成为了清华留美学生处监督,他在任的时候,在华盛顿的学生可以随时来监督处活动、休息,在外州的学生放寒暑假时也回这里休假,甚至很多非清华的留学生也常来。他把监督处办成了留学生之家。
又过了3年,1931年冬,他调任回国,成了清华校长,时年42岁。国民党政府曾一再邀约他从政,而他一心属意教育,一再婉谢。人们曾经夸过他治校有方,他脸上并没有骄傲的喜色,就像许多年前他站在留美生公开榜前看自己的名字一样,他只是淡淡说:“就是有一些成绩,也是各系主任领导有方。”
他是一个真君子,在中国的诗文里,所有用以形容君子的词都能用在他的身上。他就像一块沉稳而内敛的白玉,有着温润的光泽。玉石虽不似金刚钻般耀眼,却有着端方坚忍的品格,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贪钱财,不谋私利,不趋炎附势,不结党营私。在艰难困窘中,他仍能成就事业,在政治压力面前,他始终坚守着内心的纯净与自由。而她是识得他且一早就明白他的,当璞玉还蕴在石中时,她便已知将来会有怎样的光彩。
一生痴守无怨无悔
嫁给了梅贻琦以后,韩咏华后来被邓颖超亲自接见。邓颖超还特意请了天津狗不理包子的大厨做了一桌地道天津菜宴请她,杨振宁和李政道回国时也总会拜访她,她还被特邀成为全国政协委员。
大约有年轻的姑娘们会羡慕她的“夫荣妻贵”,可是,如果时间倒转,又有多少人会有她那样的决然?她嫁给他时,他只不过是清华里一名普通的老师。他们没有房子,住在租来的小后院里,他每个月的薪水都要给父母寄去三分之一,给三个读大学的弟弟三分之一,而他们的小家只留用剩下的三分之一。作为妻子,她一生都没有掌过家,从来都是他给多少钱,她就花多少钱。
从嫁给他的那天起,她便“豁出去了”,她包容、欣赏他的性格,亦愿与他一同担当两个家庭的责任。梅贻琦担任清华留美学生处监督的时候,韩咏华跟他一起去了华盛顿。为了节省经费,他把监督处的司机辞了,自己学开车;而她接替了钟点工的活,为大家做饭。担任校长的时候,他有车,但她从没有乘过他的车。他到了昆明后把校长专用的小汽车交给学校公用,她和孩子们安步当车,走很远的路也毫无怨言。
在西南联大,梅贻琦向教育部申请补助金,补助联大的学生。可是他家有四个孩子在联大上学,他却不肯让孩子们领补助金,要把机会让给更贫穷的学生。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磨好米粉,用银锭形的木模子做成米糕去卖。为了他的校长尊严,她从不说自己是梅夫人,只说自己姓韩。那时候,她挎着一篮子热气腾腾的米糕,走很远的路去卖。她舍不得穿袜子,把脚磨破了,整个腿都肿了,可是她还是笑着,把那糕叫作“定胜糕”,她说这寓意抗战一定会胜利。
很多年后,她依然记得,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下班回家的他看着正在院中嬉戏的孩子们安静地微笑。那时,她正在厨房的窗下准备晚餐,米饭熟了,水汽蒸腾,透过冉冉的白雾,她看到他脸上淡淡的笑容。他的笑在昆明城无边的暮色中显得温暖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