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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中浮舟的人物形象分析

2019-12-24东北师范大学吕政慧

外文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源氏物语亲王

东北师范大学 吕政慧

一、引言

11世纪初,紫式部创作的《源氏物语》不仅是日本文学的最高峰,也是世界文学史上的名作。本文尝试在《源氏物语》丰子恺译本的基础上,考察浮舟的故事所呈现出的问题。《源氏物语》的第三部分是从第42章的《匂宫》到第54章的《梦浮桥》。前面章节均以京都为舞台,而第45章到第54章则主要以宇治为舞台,被称作“宇治十章”。一条绘理指出:“如果说在这之前作品所描述的是显赫的光源氏的表面世界,那么八亲王的世界则是其背后的世界”(一条绘理 1983: 43)。也就是说,宇治的世界是与京都分离的一个异空间。在这个舞台上登场的女性有着与前面章节所描绘的女性不同的经历和苦恼,有种别样的味道,惹人喜爱。而在宇治出场的女性人物当中,浮舟又是作者所着力描写的。因此,本文所关注的正是这背后世界的浮舟。

浮舟从小就远离生父八宫、姐姐大君和中君,与生母中将君一起在继父常陆守家里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终于长大成人到了结婚的年龄,母亲想给她物色一个结婚对象。但是天不遂意,正巧找的这位新郎官左近少将是个见利忘义之人,一听说浮舟不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便悔婚转而娶常陆守未出嫁的另一个亲生女儿,抛弃了浮舟。于是家里开始张罗她们的婚事,连浮舟的房间都被挪用了。母亲无可奈何,只好连夜把浮舟托付到她的异母姐姐中君的家里,然后独自返回。

浮舟安静地待在中君姐姐为她安排的房间,突然出宫归家的姐夫竟闯了进来,向她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哄骗她与之共眠。中君知道后怕丈夫临时起意宠幸这位未曾出嫁的妹妹,玷污了浮舟的名声,便慌慌张张地把她迁到离家较远的三条的简陋小房子里。后来,中君牵线搭桥,把她介绍给因心爱的大君去世而陷入无尽悲伤的熏君。对于熏君来说,样貌与逝世的大君相似的浮舟是他心灵的慰藉,而对被未婚夫抛弃而无家可归的浮舟来说也找到了一个能托付终身的人。于是熏君就把浮舟从三条的小房子里安置到他命人修缮过的宇治山庄,想着另择时日再把浮舟接回自己家中。但他又太过于忌惮正妻三公主,怕她不高兴自己纳妾,所以就把浮舟迎回家的日期拖了许久。

这时,从家仆那里得知浮舟藏身之处的匂亲王急忙赶来寻找浮舟,最终与之私会成功。之后,趁熏君不在之时,匂亲王便时常来与浮舟私会。此时,眼看着熏君就要把浮舟接到他的府邸去过荣华富贵的生活,可是她的内心却难以平静。她忍不住匂亲王的诱惑,多次与匂亲王私通,生怕熏君知晓后无法面对熏君,又不肯干脆果断地跟匂亲王一走了之。因为浮舟内心对于愿意默默布置好一切来迎接她去过好日子的熏君有感激之情。于是浮舟就在熏君和匂亲王之间摇摆不定。

大家都在忙着张罗去熏君家里的行头,只有浮舟一人内心纠结。恰巧母亲中将君来山庄看望浮舟,女仆们谈起匂亲王,说他如何好色等等,又提及跳宇治川自尽的女子的事情来,浮舟听了不觉心有所感,与其两位公子都不想得罪,跟了谁都不会真正幸福,那还不如学这位跳入宇治川的女人以身赴死。另外,因为对两人私会之事有所风闻的熏君加强了庄园的警备,匂亲王再也无法顺利与浮舟私会,便时常送来相思之信,却不巧被熏君知晓了两人经常秘密通信之事。这令浮舟更加难受。于是她把匂亲王的来信全都秘密处理了,并趁家仆们不注意,只身来到河边,准备跳水自尽,却因为体力不支昏倒在河边得以被僧都所救。然而不想重返世俗的浮舟最后无奈选择出家为尼。

本文在作者所能收集到的先行研究的基础上,通过对原文进行细致的分析,围绕浮舟所面临的各种苦恼来探究《源氏物语》中浮舟这一女性人物形象。

二、无望的悲恋

熏君明明喜欢浮舟,却又不给她名分。除了熏君畏惧正妻三公主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浮舟虽出身不低却被埋没在乡间,没有养出大姐那般的才情与修养。

浮舟的父亲八亲王原本是桐壶帝的第八个皇子,还是光源氏的异母兄弟。但正如第45章“桥姬”开篇有言:“此时有一位被世人遗忘了的老年亲王”(紫式部 1980: 777)。这位八亲王早已被人遗忘,而浮舟正是这位八亲王与人私通所生的私生子。并且八亲王从未照料过这对母女,甚至到死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儿寄居在别人家。浮舟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设定。因为她的命运如同一只飘忽不定不知何处是岸、是港的小船。所以名为“浮舟”。她知道在继父家里自己不受人待见,也不知道是谁的私生女,于是在她的潜意识里,产生了一种“不被重视”和“没有身份”(大竹明香 2017: 36)的自卑感。浮舟原是八亲王的亲生女儿,这身份本并不算低下,可是由于没有从生父那里接受过贵族女子应受的教育,而是在继父左近少将常陆介的家里被抚养长大的。而他的继父常陆介“家中财产十分丰厚,因此生活相当骄奢……只是在风雅方面有些缺憾,那性情异常粗暴,大有田舍翁习气。……她们的装束非常华丽,有时合唱几个简易的歌曲,有时讲些故事,有时通夜不眠地守庚申,做的都是粗浅庸俗的游戏”(紫式部 1980: 924)。因此,在这样的家中养育出来的女子,自然是少了京都贵族女子那般有气质、有教养。正如“东亭”一章里熏君说浮舟“染着村俗恶趣,品质不良,言行冒失”(紫式部 1980: 956),因此熏君要教浮舟弹琴,使她能够拥有高雅的情趣,以配得上他的风雅。所以,即使匂亲王不出现,最后母亲和侍女们的那种想让浮舟被迎回熏君的家里迎来幸福的人生的目标也会失败。

综上所述,浮舟不单单身份低,而且作为贵族女子,内在修养明显不足。这是阻止她嫁给熏君获得幸福的自身因素。除此之外,熏君一直思念大君,深爱大君这一点也是阻碍浮舟与熏君结合的外在原因。

大君死后,熏君拜访中君之时,曾有言曰:“人世恋情原有限”“我很想到‘无音乡’去呢。至少,到宇治山乡去,即使不建寺院,也要依照故人面影雕一个肖像,绘一幅画像,当作佛像,礼拜诵念”(紫式部 1980: 904),足以见其思念大君之深。即使在迎娶了女二宫做正妻之后,熏君仍然不停地思慕着大君。原文中这样描述熏君的心情:“这相思之苦在现世恐怕无法慰藉了。直须等到我死去成佛之后,明白了这段异常痛苦的因缘是何种恶业的果报,方始可以忘怀吧”(紫式部 1980: 919)。所以,我们可以断定熏君对浮舟的追求中带着一种对于大君的怀念之情。对于熏君来说,浮舟可能不过是大君的一个替身,一个聊以慰藉的女子罢了。这便是作为替身的浮舟无法得到熏君宠爱的一个外因。

此外,浮舟的母亲不管熏君是否真正喜欢自己的女儿,一心只想着让她去一个贵族家里,这样没有任何生活压力,幸福指日可待。可是这恐怕只是母亲的虚荣心在作怪。

而另一个喜欢浮舟的贵公子——匂亲王又如何呢?匂亲王本人乃好色风流之人,原文多处均有涉及,在这里举出几个例子来论证:

(1)“但匂亲王原是个好色之徒,对按察大纳言红梅家女公子的恋情尚未断绝,每逢樱花红叶之时,常常去信叙情,觉得无论哪位女公子都可爱。”

(紫式部 1980: 878)

(2)“但匂亲王生性好色,以己度人,大概以为两人之间定有异乎寻常的关系而很不放心吧。”

(紫式部 1980: 910)

(3)“他生性爱新弃旧,只要是新的,即使寻常姿色也要追求呢。”

(紫式部 1980: 944)

(4)“此君原是好色之徒,那天仅能一握其手,于心终不餍足,思之不胜后悔。”

(紫式部 1980: 958)

(5)“此人本性实在不良,我身边的侍女之中,凡是偶因几句戏言而被他看中了的人,他都不肯放过,连不应该去的地方也会去追寻。”

(紫式部 1980: 958)

(6)“浮舟就用她那蘸了墨的笔写道:‘如若无常惟寿命,世间不必叹人心’。”

(紫式部 1980: 968)

(7)“匂亲王看了浮舟回答他的诗,觉得诗中口气与往常不同,似乎含有别种意思,想道:‘她到底打算怎样呢?她原是有心爱我的。但只恐我变心,深怀疑虑,所以逃往别处躲藏了吧?’”

(紫式部 1980: 997)

上述言辞或是从文中叙述者口中,或是从匂亲王的好友及情敌熏君口中,又或是从妻子中君、侍女等的口中说出,均说明了匂亲王本性好色。这个事实周围人都知晓,甚至连他自己都十分清楚。例(7)是匂亲王的自言自语,“但只恐我变心,深怀疑虑,所以逃往别处躲藏了吧?”这句话充分反映了甚至是他自己都认识到自己生性好色、又极易变心。所以,在他家居住过的浮舟肯定略微知晓,即使不是从侍女那里听来,自己在跟匂亲王接触的过程中,恐怕也能了解他那对女子薄幸的性情吧。如果跟着这样的男人,浮舟恐怕只有陷入无尽的苦恼了。正因为有此担忧,浮舟内心始终没有勇气嫁给匂亲王做妾。

除此之外,对于同父异母的姐姐中君的顾虑与情谊也是浮舟无法超越伦理和姐妹亲情漠视中君而嫁于匂亲王的另一原因。下面我们从浮舟与中君之间的情谊进行分析。

浮舟只因不是常陆介的亲生女儿而被人毁了婚约,为了准备出嫁的妹妹,无奈腾出房间,无了归处。亲母见状,忙把女儿送到她未曾见过面的异母姐姐中君那里去。浮舟内心存在的不安谁人可知、谁人可晓?被人悔婚,被迫离家,其中的心酸又有谁能慰藉呢?这种漂泊无依、失去自我存在感(武原弘 1991: 37)的心境如何能摆脱呢?在此之际,中君为浮舟提供了栖身之所。因此,浮舟一定对中君姐姐心存感激。另外,甚至在丈夫匂亲王向浮舟求爱之后,中君还邀请浮舟来到自己房间宽慰她那惊魂未定的心。我们来看一下姐妹两人此时的对话。

“请你不要因为这里和自己家里不同而局促不安……现在看见你相貌酷肖大姐,觉得非常可亲,心中十分快慰”(紫式部 1980: 944)。中君假装不知丈夫匂亲王向浮舟求爱之事,一味地宽慰被丈夫吓到而心情恶劣的浮舟。而浮舟也从“只觉得在人前怕羞”(紫式部 1980: 944)到“相向而坐也不再怕羞,只管专心看画”(紫式部 1980: 944)。对于中君,浮舟的样态从“怕羞”到“不再怕羞”,也是因为浮舟从中君身上感受到了“同胞姐妹”(有马义贵 2009: 15)的亲近感。而中君也用做姐姐的心情替浮舟打算,她讲道:“此人倘能再添一些稳重之相,做熏大将的配偶也当之无愧了”(紫式部 1980: 945)。中君的这种大度宽容的态度能不让浮舟对这位异母姐姐心存感激吗?

望月郁子(2001: 16)也曾经指出:“浮舟决意寻死的动因就是她对于异母姐姐的爱使她无法容许自己接受匂亲王的爱”。浮舟对于中君的顾虑也是她觉得自己无法从异母姐姐那里夺走匂亲王的原因之一。在中君家里倍受姐姐关爱,与中君建立起的姐妹之情致使浮舟无法接受自己的不伦行为。并且,在如此宽容大度又有手腕的中君家中,没有亲信的她恐怕也无法得到匂亲王的爱。

因此,浮舟无法与匂亲王结合的原因:一是对于匂亲王本人好色风流性情的担忧;二是对于异母姐中君的顾虑与情谊,使她无法超越伦理和姐妹亲情漠视中君而嫁于匂亲王。

被两位贵公子喜欢,却又无法嫁给任何一方,内心苦恼的浮舟只有陷入无望的悲恋之中。

三、消极的反抗

浮舟这位女主人公是一位具有反抗意识的女性。投水自尽是她对现实的无奈和逃避,也是一种消极的反抗。

首先,对于作者设定浮舟投水自尽的原因,天野纪代子(2001: 9)认为:“作为‘人形’出场的浮舟对于自我漂浮不定命运的认知,是作者为她投水自尽设计的重要心理铺垫。”从日本平安时代的文化来看,作为“人形”而出场的小说结构本身,就暗示着浮舟有着某种“趋水性”。

“人形”原本是在日本神道每年两次的神事“大袚禊”中,作为人的替代,被放入河水中顺水流走以净身除病的纸片人偶。古代日本人认为可以通过把“人形”放入河流中冲洗来净化人的罪孽并带走疾病。而文中,熏君因为失去了心爱的大君,就想着找人照大君的模样做一个塑像,或者找人画一幅大君的画像来供养祭祀,慰藉心情。正与中君吐露心声之际,中君便从作为人的替身的“人形”联想到在自己家中寄宿的浮舟来,她与已逝的姐姐大君容貌相似,正好可以慰藉熏君的心情。因此浮舟便作为大君的替身出场了。“浮舟像顺水流逝的‘人形’一样一步步接近水,最后真的投水自尽了”(方国花 2010: 39)。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同时可以说正是因为浮舟身上具有“反形代性”(辛有美 1999: 34),即反抗替身命运的意识,才会不愿屈服于现实而投水自尽。

所以,不知如何进退的浮舟陷入了无限的苦恼,而终日苦恼烦闷使她想要走出庭院深宅,脱离苦海。其中,“浮舟”一章,熏君对浮舟的诘问诗可以说更催化了她的这种想法。

“妄想美人盼待我,不知波越末松山。慎勿作惹人耻笑之事!”(紫式部 1980: 987)

熏君把这首诗送予浮舟,好像是自我揶揄的口气,却在责问浮舟瞒着他与匂亲王私通之事。本来是母亲和姐姐为她找好的绝好的结婚对象,却被他发觉了浮舟的苟且之事。面对如此困顿的境地,浮舟无人可以谈心,述说自己的苦恼,无法排遣忧伤,只能一死了之。

斋藤匡郎(2014: 49)曾对浮舟投水自尽做过深入研究,他探讨了为何浮舟身边的侍女、乳母、生母等能迅速接受浮舟投水自尽的说法。“右近和侍从以及浮舟的生母之所以能够立即接受浮舟投水自尽的说法,是因为她们听说过‘生田川传说’中的女子跳河自尽的悲剧。”如果说此篇论文的观点成立的话,那我们也可以由此猜想那夜在旁边听侍女和乳母等人谈论“生田川传说”中的女子之时,浮舟便在心里埋下了投水自尽的种子。

“生田川传说”是日本古代《大和物语》中第147段讲述的故事。讲述了两个男子同时向一位住在津国的女子求婚,这位女子不知选择哪一位好,举棋不定。她母亲只好向两位求婚者出难题,谁射中生田川的水鸟,就将姑娘许配给谁。可谁知这两位男子都射中了水鸟,最终姑娘难以取舍,彻底绝望,咏诵了一首和歌之后,就举身赴清池,跳入生田川自尽了。两男子也追随姑娘,投河殉情,造成为爱不成三人丧命的悲剧。

同样是面对两位男子的求爱而无法选择,内心苦恼的浮舟在听了“生田川传说”之后,很容易与之产生共鸣,想选择同样的方式来排遣内心的苦恼,以不受世人的责骂。

作者设定浮舟投水自尽不仅是增加小说故事曲折情节不可或缺的一环,而且这与作者紫式部的佛教观的关系也是不言而喻的。佛教讲究生死轮回,现世无法获得幸福,便寄托于来世。而通过“死”的设定,作者在探索女子救赎的问题上,通过浮舟命运的描写,给出了自己的一些思考。通过让浮舟“死”,再设定浮舟被僧人救起的情节,来探索浮舟再生之后的命运,这一连串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如果没有浮舟之“死”这一环节,恐怕都将化为乌有,作者对人生思考的深度也就无法彰显了。

四、罪与救赎之路

关于《源氏物语》中的佛教思想,国内外学者已经多有提及。其中,关于佛教“前世今生”的“宿世”思想的研究也有很多。从齐藤美铃(2016: 69-70)的相关论文中,我们可以知道当时的人们普遍接受佛教的“宿世”思想。“小野村洋子说道:‘在平安朝的文学艺术领域当中,“宿世”大体被认为是有道理的。前世、现世、来世这三世的因果报应是“宿世”思想的理论基础。俯瞰平安时代的物语,我们可以了解到人们在现世的忧愁和苦恼,多缘于前世的孽行。而来世如何则要看现世的修行。’”由此我们可以自然地想到,现世遭遇不幸的浮舟或许因前世的罪孽才致如此地步。从此我们可以引入“罪”这个问题。在《源氏物语》中,“罪”这个词出现了一百八十一次。这庞大的数字强烈地述说着这本物语体现的“罪”意识。那么浮舟的“罪”到底在哪里呢?

首先,为了解开这个疑问,我们不得不追溯浮舟的身世。浮舟原是生父八亲王背着妻子与侍女中将君私通所生。这虽然在当时一夫多妻制的社会中是可以容忍的,但是作者却偏偏选这样一位女子来让她经历人生如此多的不幸,也从侧面反映了作者其实是站在了一夫多妻制社会的对立面。浮舟就是一位私生女,是一夫多妻制的“产物”,是一位作者有意设定的一出生就带着父母的“罪孽”,饱尝人世的苦恼,一生只为救赎的女子。

其次,“《法华经》提婆达多品卷有云:‘女身垢秽,非是法器,云何能得无上菩提?佛道悬旷,经无量劫勤苦积行,具修行诸度,然后乃成,又女人身,犹有五障:一者,不得做梵天王。二者,帝释。三者,魔王。四者,转轮圣王。五者,佛身。云何女身速得成佛?’因此女子之身是无法往生的。这种佛教教理渗透于平安王朝,于是女子身上就被加上了无端的罪过”(樱井清华 2006: 2)。因此,即使是作者有意无意,浮舟身上背负着的“罪”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而是整个平安朝的社会给予女子的罪。

最后,根据北川真理(1991: 32)的相关研究,我们可以说浮舟的罪是对“爱的执着之罪”。作品中,浮舟在水边倒下之后,竟迷迷糊糊地觉得匂亲王向她走来,抱着她。还有浮舟出家之后,通过一首和歌表示了她对于身上充满异香的熏君的思念。可以说,浮舟内心对于现世的男女关系恐怕还无法彻底忘却。这种想要获得现世幸福的渴望可能一直存在于浮舟身上,因此可以说,浮舟的“罪”是人对于现世爱情的执着之罪。

肩负着父母的不伦之“罪”、女子之身的无法往生之“罪”、对于爱情的执着之“罪”,浮舟的救赎之法在哪里呢?

“作为逃避现实的手段,死,没死成。权宜之计就是出家”(齐藤美铃 2016: 60)。但是,据当时的佛教教理中说女子难成佛身。即便如此,浮舟也还是不顾僧都的劝阻,祈求僧都为她剃度出家。“僧都说:‘你年纪轻轻,来日方长,为什么决心要出家呢?此事反会使你蒙罪障。因为发心出家之时,固然自觉道心坚强,然而经过若干年月以后,为女子者不免意志懈怠’”(紫式部 1980: 1050)。但是浮舟边哭泣边请求僧都为她剃度。终于如愿剃度出家之后,她说道:“‘现在我真是安心乐意了。不必为考虑为人处世之事,正是莫大之幸福呢。’她只觉得胸怀开朗”(紫式部 1980: 1051)。随后,作了一首和歌。

不分人与我,都作子虚看。

此世曾捐弃,今朝又弃捐。

此诗正好反映了浮舟的一生。如果说浮舟企图投水自尽是第一次弃世的话,那被僧都所救之后又请求出家为尼则是浮舟的第二次弃世。而这次的弃世,可以说也是浮舟的又一次新生。获得新生后的浮舟既不是大君的替身,也不是中君的或是谁的替身,这一次,她是她自己。她不再为俗世的人情世故所累,开启了新的生活。然而,浮舟果真被佛教救赎了吗?

“浮舟最终出家的直接动机是对两个男人同时争爱的无法决断”(一条绘理 1983: 42)。浮舟内心几度纠结无果,为了逃避现实,她决意自杀,于是离家出走。作品在“浮舟”一章以浮舟的消失而告一段落。但作品并未以此终结,作者又设计一位高僧来搭救倒在水边的浮舟。作者为何给了浮舟死的欲念,却又安排僧人搭救故意不让她随意死去呢?又为何设定浮舟请求僧都为她剃度出家呢?既然已经禅定佛心,却又为何安排尼君的女婿前来求爱呢?经过了这三番五次的考验之后,又让熏君发现了浮舟的踪迹。最后作品戛然而止,设计了一个较为开放的结局,令读者自己思索女主人公浮舟的命运将会如何。对于浮舟是否能坚持自己的“道心”(岩濑法云 1967: 4),作者并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因此,我们无法说浮舟从此以后能够安心在佛家当尼姑,走上自己的救赎之路。出家仅是权宜之法,绝非真正的救赎坦途。

在《源氏物语》中关于女子出家问题的探讨一直不断,在女子出家可以说是奢侈的平安朝社会环境中,作者塑造了一个又一个出家的女性。藤壶、三公主、紫上等。并且作者都一一对她们出家后的生活做了描述,而浮舟出家之后不久,便被熏君知道了行踪。我们不知道浮舟是否会被逼着还俗,还是能够继续做尼姑,但直到《源氏物语》的最后一节紫式部也没有写明浮舟最终的归宿。所以关于浮舟能否通过出家最终获得救赎,可能永远只能是个谜,但正如唐菊芳(2013: 47)所说:“浮舟虽然身份低微,可是她承载着作者的求道精神,被置于不断思索自我命运、追求人生真谛和幸福的境地。”浮舟身上寄托着作者对于女性人生深沉的思考。

五、浮舟身上反映的“物哀”美意识

众所周知,本居宣长(1730—1801)在《源氏物语玉之小栉》中认为《源氏物语》的本质是“物哀”。“《源氏物语》的本质不是佛教和儒家的教理,而是叫人感受到‘物哀’,其本质在于灵魂的感动本身”(本居宣长 1927: 490)。“对所见所闻,感慨之,悲叹之,就是心有所动。而心有所动,就是‘知物哀’”(大西克礼 2017: 32)。

关于“物哀”的对象,宣长曾说:“说话的‘物言う’,讲述故事的‘物语’,参观的‘物見’,除晦的‘撫物’等词中的‘物’都只是附加物,而没有实际意义。‘物哀’一词的‘物’也是如此”(本居宣长1927: 491)。这样,“物哀”的含义就聚焦在了“哀”之上。“あわれ”的表记一般用汉字“哀”,但其实“あはれ”的含义却不只是“哀伤”。作品引起的人的一切情感皆称作“あはれ”。本居宣长所说的“あはれ”的核心就是“感动”。“实际上,对于所见所闻的一切事物,觉得有趣、可笑、可怕、稀奇、可憎、可爱、伤感等一切心理活动,都是‘感动’。我们通常所说的‘感物’多指对于好的事情,但不仅如此,就是写字也是感动。只要是感动,就不论对于好事还是对于坏事,只要是心有所触,就都是‘感动’”(大西克礼 2017: 33)。由此看来,本居宣长理解的“感动”就是“あはれ”。

但“宣长的‘感动’完全不是靠人来使之具有意义或价值的,‘感动’就是‘感动’。它是超越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相对性而称作是绝对性的东西”(大久保纪子 2016: 6)。

本居宣长还把“知物哀”的对象分为“物之心”和“事之心”。在《石上私淑言》的和歌论中,关于“知物哀”,他描述道:“关于‘知物哀’和‘不知物哀’的差别,举例来说,看到美丽的花朵,面对皎洁的月亮,就会涌起‘あはれ’的情态,感知花朵之美而心有所动,这就是‘知物哀’。假如无动于衷,那无论看到多么美丽的花,面对多么皎洁的月光,都不会生出感动,这就是‘不知物哀’”(大西克礼 2017: 43)。而“看到他人哀愁而哀愁,听到别人高兴而高兴,这就是通人情,就是知‘物哀’”(大西克礼 2017: 44)。还有,“爱恋彼此的容貌,男欢女爱,就是感知‘物之心’‘物之哀’。为什么呢?看到对方的美丽而动心,就是感知‘物之心’,而女方能够体会男方的心情,就是感知‘物之哀’”(大西克礼 2017: 44)。由文本我们可知浮舟深受匂亲王的诱惑,陷入他的热恋之中。因为她懂得男欢女爱,能够体会男方的心情,因此我们不得不说浮舟是深知“物哀”之人。

メリ·マーク(2000: 19)曾阐述了“物哀”的三个标准。一是“美的趣味性的要素”,二是“感情的要素”,三是“时间的要素”。其中既有对虚幻事物所持有的人生无常之感,也有对于无法挽回之事的憧憬。基于メリ·マーク的理论,可以判断浮舟是知“物哀”的人。饱尝恋爱苦恼的浮舟出家之后,她回忆起熏君来,咏道:“谁将衫衣袖拂?人影已茫茫。着意怜春晓,梅香似袖香”(紫式部 1980: 1057),思念故人,咏叹身世,何其苍凉。这其中,“美的趣味性的要素”“感情的要素”“时间的要素”一应俱全,可判断为“物哀”。而吟诵该和歌的女主人公可谓深知“物哀”之人。

另外,根据大石昌史(2017: 46)的研究,“‘物哀’从自己的内心涌上来,往返于自我和世界,内和外”。大石昌史的理论在哲学的范围内论述了“物哀”之理。或许可以说,他说的是知“物哀”之人的心境会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状态,无欲无求,静观四季变换,远离复杂的人世间,过着安稳简单的日子。浮舟忍心与俗世隔离,出家为尼。自然是看透了纷繁复杂的人世间,人情关系的复杂,不想为之劳神操作,所以出家为安。

六、结语

本文以先前研究为基础,通过分析原文,考察了《源氏物语》最后十章中登场的浮舟的人物形象。浮舟生长在乡下,毫无贵族女性的修养,对于熏君来说只是已逝大君的替身。另一方面,匂亲王是浮舟的姐夫这一事实也让浮舟与匂亲王的结合蒙上了一层不伦的阴影。所以浮舟虽被两位贵公子爱慕,却无法获得现世的幸福。投水自尽以及后来选择出家为尼则从侧面反映了浮舟是一个弱女子的同时,也反映了她是一位反抗悲剧命运的女性。浮舟的出家是她新人生的启航,但也难说浮舟最终被佛教救赎而摆脱了悲剧的命运。

从以上论证中,我们可以得知浮舟与《源氏物语》中的其他女性有许多共同点,但也是一位充满个性的女性。忍受着同两位贵公子的悲恋无法抉择而出家的她,懦弱而又坚强,虽是有“罪”之身,却是一直在寻找救赎之人;虽品位不高,却也是深知“物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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