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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诗词中的通感修辞及其英译研究

2019-12-24浙江大学冯全功

外文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通感许渊冲触觉

浙江大学 冯全功

一、引言

人类的外部感觉主要有五种: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日常语言中五种感觉经常交错使用,如响亮(听觉与视觉)、热闹(触觉与听觉)、清香(视觉与嗅觉)、痛苦(触觉与味觉)等。这种感官功能交错使用的语言现象在修辞学中叫移觉,张弓所谓“将甲种感官的作用,移到乙感官上,使文词别呈一种美丽”,陈望道则称之为“官能底交错”(胡范铸 1998: 97)。钱锺书(1962: 13)发表《通感》一文,认为“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鼻、身等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诸如此类在普通语言里就流露不少”。由于钱锺书的名声大,文章有分量,通感作为这种修辞现象的命名广被接受。通感首先是人类共有的生理现象与思维方式,在人类语言中起不可忽视的构词和词义转移功能,其次是一种有效的修辞手段,多见于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作品中(李国南 1996)。所以通感修辞不仅具有语言属性和审美属性,还具有生理属性、认知属性和思维属性。汪少华、徐健(2002)从概念隐喻视角研究通感,认为通感也是一种隐喻,表现为不同感官特征之间的映射过程。概念隐喻为理解通感提供了强大的理论工具,有利于深入探索通感修辞的语言表现与认知特征之间的互动关系。

通感修辞具有审美性、形象性、直觉性、认知性、反逻辑性等特征,是修辞认知的典型家族成员之一。修辞认知不仅指一种深层的认知机制,也可指由这种认知机制产生的外在语言表现。谭学纯等(2006)、冯全功(2017)等对修辞认知有比较深入的研究,此不赘述。如果说修辞认知的认知属性主要体现在日常语言中,其审美属性则主要集中在文学语言中,是审美和认知的统一。审美主要是一种感性体验,通感之美就在于能调动接受者不同感官之间的感性经验,使之在具体的语境中实现和谐统一。刘勰(2003: 648-650)在《文心雕龙·物色》中有言,“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中国古典诗词中的通感主要是诗人“感物”的产物与抒情的需要,但并不局限在“视听之区”,而是涉及所有可能的感官领域,不同的感觉相互交织,共同表达诗人独特的心理感受。宋祁《玉楼春》中有“红杏枝头春意闹”之句,其中“闹”字的使用便是典型的通感,打通了视觉与听觉,为历代读者所称颂,王国维(1998: 2)在《人间词话》中评道,此句“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成为古代诗人炼字的佳例。中国古典诗词中有大量类似的通感,其常见的映射途径有哪些?在具体语境中发挥什么作用,审美效果如何?对应的英译是否再现了原文的通感,是否保留了同样的映射途径,是否具有相似的修辞认知作用?通感翻译在理论上有哪些翻译方法,实际上又该如何操作?本文尝试对这些问题进行解析。

二、中国古典诗词中通感修辞的映射途径

概念隐喻是认知语言学的重要理论,被视为人类的深层认知和思维方式,各种各样的隐喻话语则是相关概念隐喻的隐喻表达。Lakoff & Johnson(1980: 5)认为,“隐喻的本质是通过一种事物来理解与体验另一种事物”。通感修辞则是通过一种感觉来体验和理解另一种感觉,所以通感本质上也是隐喻,有其对应的概念隐喻。概念隐喻都有一个映射过程,把属于甲事物(源域)的特征有选择地映射到乙事物(目的域)上,通感则是把感官甲的特征映射到感官乙上。从理论层面而言,任何感觉都可以作为通感的源域,任何其他不同的感觉都可以作为目的域,如果把人类感觉分为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五种的话,那么通感之概念隐喻就有20种(只限两种感觉的组合),如“视觉是听觉”“听觉是嗅觉”“嗅觉是味觉”“味觉是触觉”等。中国古典诗词中常见的通感有哪些映射途径呢?

(一)以视觉作为目的域的通感表达

人类的视觉最为重要,至少有80%以上的外界信息是通过视觉获得的。古代诗人仰观俯察,触物生情,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刘勰 2003: 378)。在描写视觉的时候诗人往往会交错使用其他感觉,或者说用其他感觉来描述视觉,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这种新奇的表达往往令读者眼前一亮。如下面几例:

(1)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李白,《宫中行乐词八首》)[注]文本所引用的古典诗词主要源自“古诗文网”(https://www.gushiwen.org/)。

(2)松摇夜半风声壮,桂染中秋月色香。

(戴复古,《折桂寺》)

(3)车驰马逐灯方闹,地静人闲月自妍。

(黄庭坚,《次韵公秉子由十六夜忆清虚》)

(4)寺多红药烧人眼,地足青苔染马蹄。

(王建,《江陵即事》)

(5)促织灯下吟,灯光冷于水。

(刘驾,《秋夕》)

(6)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

(李贺,《南山田中行》)

(7)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王昌龄,《出塞二首》)

(8)新愁一寸,旧愁千缕。杜鹃叫断空山苦。

(程垓,《忆秦娥·愁无语》)

以视觉作为目的域的通感修辞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比较常见,多以写景为主,其中的概念隐喻有四种:“视觉是听觉”“视觉是味觉”“视觉是嗅觉”与“视觉是触觉”。例(1)中的“白雪香”、例(2)中的“月色香”属于“视觉是嗅觉”的隐喻表达;例(3)中的“灯方闹”属于“视觉是听觉”的隐喻表达;例(4)中的“红药烧人眼”、例(5)中的“灯光冷于水”、例(6)中的“冷红”、例(7)中的“月色寒”属于“视觉是触觉”的隐喻表达;例(8)中的“空山苦”属于“视觉是味觉”的隐喻表达。诗人写景是为了抒情,外在景物的描写往往是内心情感的投射,这些通感的使用都比较切合诗歌的题旨情境,如例(7)中的“月色寒”、例(8)中的“空山苦”等。另外,通感修辞的反逻辑性恰恰体现在其审美逻辑上,如例(2)中的“月色香”本来是说不通的,但正是由于“桂染中秋”(桂香)语境的存在,使之在审美上具有了合理性,似乎月色也染上了桂花的香气。

(二)以听觉作为目的域的通感表达

听觉也是人类比较发达的感知系统,获得外部信息的多寡,视觉之外当属听觉。由于听觉难以把握,人们在听音乐歌曲时脑海中通常会浮现视觉形象,如《伯牙绝弦》中所叙述的“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注]https://so.gushiwen.org/search.aspx?value=%E4%BC%AF%E7%89%99%E9%BC%93%E7%90%B4%EF%BC%8C%E5%BF%97%E5%9C%A8%E9%AB%98%E5%B1%B1%EF%BC%8C.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以听觉作为目的域的通感最为常见,源域也包括其他四种感觉。

(9)促织声尖尖似针,更深刺著旅人心。

(贾岛,《客思》)

(10)翦翦轻风未是轻,犹吹花片作红声。

(杨万里,《又和二绝句》)

(11)月凉梦破鸡声白,枫霁烟醒鸟话红。

(李世雄,《剑浦路早发次林守》)

(12)风随柳转声皆绿,麦受尘欺色易黄。

(严遂成,《满城道中》)

(13)入定雪龛灯焰直,讲经霜殿磬声圆。

(王禹偁,《寄杭州西湖昭庆寺华严社主省常上人》)

(14)溪冷泉声苦,山空木叶干。

(高适,《使青夷军入居庸三首》)

(15)鹧鸪声苦晓惊眠,朱槿花娇晚相伴。

(李商隐,《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

(16)山花冥冥山欲雨,杜鹃声酸客无语。

(周紫芝,《思归乐》)

(17)水光入座杯盘莹,花气侵人笑语香。

(秦观,《游监湖》)

(18)雨过树头云气湿,风来花底鸟声香。

(贾唯孝,《登螺峰四顾亭》)

(19)已觉笙歌无暖热,仍嫌风月太清寒。

(范成大,《新邻招集强往便归》)

(20)一曲银钩帘半卷,绿窗睡足莺声软。

(刘翰,《蝶恋花》)

例(9)至例(13)中的通感表达属于“听觉是视觉”的概念隐喻,其中的“声尖”“声圆”“红声”“鸟话红”“声皆绿”正如钱锺书所言,“声音似乎会有形象”,陌生化效果十分显著。例(10)和例(12)都是描写风的,但风的颜色并不相同,例(10)中“花片”是“红声”的原因,例(12)中“柳”是“声皆绿”的原因。由此可见,具体的文本语境是通感修辞是否具有审美合理性的重要原因。例(14)至例(16)中的通感属于“听觉是味觉”的概念隐喻,其中的“声苦”“声酸”主要是诗人情感向外投射的结果。例(17)和例(18)属于“听觉是味觉”的范畴,都是花赋予了“笑语”“鸟声”以香气。例(19)和例(20)则属于“听觉是触觉”的范畴,“暖热”和“软”都是触觉词汇,分别用来形容“笙歌”和“莺声”。声音是靠声波来传播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相对比较抽象,所以诗人经常使用其他感觉来描述听觉,从而给人一种更为真切、具体的心理感受。这也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以听觉作为目标感觉域的通感式表达,其数量要高出以其他感觉为目标感觉域的通感式表达”(石琳 2013: 180)。

(三)以触觉、味觉和嗅觉作为目的域的通感表达

相对视觉和听觉而言,触觉、味觉和嗅觉是人类比较低级的感觉。Ullmann(1964)曾对文学作品中的通感进行实证分析(基于2000条通感语料),发现80%的通感呈现出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的移动态势。他把六种感官从低级到高级依次排列为:触觉、温觉、味觉、嗅觉、听觉、视觉[注]按照惯例,本文把触觉和温觉统称为触觉。。换言之,感官越高级,越容易成为通感隐喻的目的域[注]这种假设还需要大量语料的验证(包括听觉与视觉之间),并且可能具有文化差异性。。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以触觉、味觉和嗅觉作为目的域的就相对比较少见。

(21)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杜甫,《严郑公宅同咏竹》)

(22)芙蕖抱枯香,頳颜羞不遇。

(李若水,《秋怀》)

(23)晚艳出荒篱,冷香著秋水。

(王建,《野菊》)

(24)便系马、莺边清晓,烟草晴花,沙润香软。

(吴文英,《倦寻芳》)

(25)女巫浇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咚咚。

(李贺,《神弦》)

(26)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

(李白,《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

(27)芳意阑,可惜香心,一夜酸风扫。

(张炎,《解语花》)

(28)音声犹带涧风涩,颜色尚染岚烟黑。

(强至,《卖松翁》)

(29)不应便杂夭桃杏,半点微酸已著枝。

(苏轼,《红梅三首》)

(30)心之忧矣,其毒大苦。

(《诗经·小明》

例(21)至例(25)描写的都是香,目的域为嗅觉,源域包括例(21)和例(22)中的视觉(细细香、枯香),例(23)和例(24)中的触觉(冷香、香软)以及例(25)中的听觉(香咚咚)。例(26)至(28)描写的都是风,目的域都是触觉,其中例(26)的源域是嗅觉(春风香),例(27)和例(28)的源域是味觉(酸风、风涩)。例(29)和例(30)的目的域都是味觉,源域都是视觉(微酸、大苦)。犹如隐喻,通感表达的新鲜性或陌生化程度也不尽相同,如例(25)中的“香咚咚”就比例(29)中的“微酸”更加形象,后者类似于死喻,经反复使用基本上已经词汇化了,很难激起读者的新鲜感觉。对通感新鲜程度的判断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语用频次。换言之,通感表达越是罕见,其新鲜程度也就越高。不管通感的新鲜程度如何,都要切合具体语境,具有审美合理性。通感作为一种独特的认知方式,东西方是相通的,具有“人类生理学共性”(李国南 1996);作为具体的修辞话语,有时却存在一定的文化差异,在翻译过程中需要引起译者的重视。如例(27)中的“酸风”本有三义,包括刺人的寒风、醋意以及文人迂腐拘执的习气;如果照字面直译,译文读者未必能够理解;如果只把刺骨寒风之意译出来,表醋意的联想意义就流失了。

三、中国古典诗词中通感修辞的英译分析

通感修辞的翻译也引起了部分学者的注意,尤其是文学作品、茶酒文化中的通感。包通法(2005)认为通感修辞表述方法和喻体的相异性并非思维本质共性的相异,在跨文化交际中应在认知共性的基础上通过恰当的翻译方法(归化与异化)寻求源语读者和目的语读者心理感受的相似。王牧群(2006)认为在文学语言的翻译过程中,保留通感隐喻的修辞特征,有利于透视文学家独特的心理体验和认知过程,再现原文的艺术性。邱文生(2008)对比分析了英汉通感在认知与语言层面的共性与差异,强调不同文化语境下通感呈现的情状是译者翻译语言通感的参照。包通法、王牧群和邱文生都强调了通感的认知属性,指出了中西通感思维层面的共性以及语言表达层面的差异,也都提倡再现原文中的通感。针对中国古典诗词中通感的翻译,目前还鲜有专门对之进行探索的。本文结合概念隐喻和修辞认知,尝试对其中的通感翻译方法进行总结,评价对应译文的审美得失。

(31)原文: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林逋,《山园小梅二首》)

译文1:Sparse shadows slant across the shallow water clear/And gloomy fragrance floats at dusk in dim moonlight.

(许渊冲,译)[注]译文来源主要包括以下译著(正文中不再一一标明引用来源):Watson(2009),黄宏荃(1988),刘克璋(2006),吕叔湘(2002),任治稷、余正(2006),孙大雨(2007),翁显良(1985),许渊冲(1992, 2012),张廷琛、魏博思(1991),朱曼华(2016)。

译文2:In a shallow pool is the image of its twigs, sparse and slanting, /In moonlit dusk its delicate fragrance is floating and floating.(刘克璋,译)

此例中的“暗香”是通感机制生成的典型词汇,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甚为常见,其源域是视觉(暗),目的域是嗅觉(香)。许渊冲的译文gloomy fragrance试图传达这种通感,毕竟gloomy有形容某个地方昏暗之意,但同时也指人之忧伤,这个联想意义并不符合这首诗的氛围。许渊冲还把贯云石《清江引》中的“有时节暗香来梦里”译为Sometimes their gloomy fragrance steals into our dreams,其中的“暗香”也被译为gloomy fragrance,同样具有负面的联想意义,与原文的“咏梅”主题不甚符合。李清照《醉花阴》中的“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被许渊冲译为At dusk I drink before chrysanthemums in bloom; /My sleeves are filled with fragrance and with gloom,把原文的通感转换为译文的一语双叙,属于从修辞认知到修辞认知的“异类转换”(冯全功 2017: 130),效果也比较理想。李清照的《醉花阴》是伤感的,有“薄雾浓云愁永昼”“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句,如果把其中的“暗香”译为gloomy fragrance,就会很切合诗歌主题。刘克璋把这里的“暗香”译为delicate fragrance,delicate可以形容嗅觉,也可形容视觉、味觉等,所以通感修辞就不复存在了。译者用的类似措辞还有faint、subtle等,如黄宏荃把辛弃疾《青玉案》中“笑语盈盈暗香去”中的“暗香”译为 faint fragrance, 翁显良把其译为subtle sweetness,任治稷、余正把苏轼《洞仙歌》中“水殿风来暗香满”中的“暗香”译为faint scent,黄宏荃把其译为gentle perfume等。许渊冲则把“水殿风来暗香满”中的“暗香”译为unperceivable fragrance,其中unperceivable主要指的是视觉,再现了原文之通感,审美效果也还不错。

(32)原文: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玉楼春》)

译文1:Beyond the willow’s greenish mist/The wakening morn yet is cold; /Among the apricot’s sprays/Spring riots in her play.

(黄宏荃,译)

译文2:Beyond green willows morning chill is growing mild; /On pink apricot branches spring is running wild.

(许渊冲,译)

此例中的“春意闹”是典型的通感,投射路径是从听觉(闹)到视觉(春意),历来被人津津乐道。文学翻译的忠实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审美的忠实,所求并不在于一一对应,只要总体文学性和原文相当,取得和原文相似的审美效果,就值得肯定与鼓励。黄宏荃把“春意闹”译为Spring riots in her play,无法体现原文的通感,但译文也十分耐读,颇有韵味,主要原因在于其对修辞认知的反复调用,如添加的移就修辞格(greenish mist)和拟人修辞格(The wakening morn, Spring riots in her play),提升了译文本身的艺术性。黄译中的greenish mist搭配本身并不符合逻辑,但在“绿杨”熏染下白色的雾就变成绿色的了,就像例(2)中的“月色香”、例(11)中的“鸟话红”一样,在具体语境中又有了审美上的合理性。原文中的“绿杨”以及许渊冲译文中的green willows属于概念认知,黄译的greenish mist就是修辞认知,文学作品中修辞认知的审美感染力优于概念认知,相信黄宏荃的创造性翻译是有意识的选择。许渊冲把“春意闹”译为spring is running wild,虽也有一定的拟人意味,但通感流失后还是没有原文生动,其他地方也未做明显的审美补偿。

(33)原文:枯桑老柏寒飕飕,九雏鸣凤乱啾啾。(李颀,《听安万善吹觱篥歌》)

译文1:Mulberry withered and cypress old seemeth its ringing sound; /A chirping phoenix with nine small chicks nestling against her down.

(孙大雨,译)

译文2:Dry mulberry-trees, old cypresses, trembling in its chill. /There are nine baby phoenixes, outcrying one another.

(Witter Bynner,译)

此例中的通感主要是在语篇层面运作的,原诗写的是听歌,总体上属于听觉范畴,其中“枯桑老柏寒飕飕”有视觉,也有触觉,用来描写诗人听歌的感受,兼有通感和比喻两种修辞认知。孙大雨的译文Mulberry withered and cypress old seemeth its ringing sound也打通了听觉与视觉,并且通过添加一些词汇(seemth its ringing sound),很大程度上显化了诗中的审美逻辑,化隐为显,也比较符合英语读者的审美习惯。但遗憾的是原文的触觉(寒飕飕)并没有体现出来,如果把ringing sound改为 chilly sound(同为打通触觉和听觉的通感),效果也许会更好一些。Bynner的译文没有化隐为显,但也有通感的存在,并且具有视觉和触觉双重意象,但审美逻辑和孙译有所不同,孙译是类同关系(比喻),Bynner的译文是致使关系(trembling in its chill),笔者更倾向于认同孙译的审美逻辑。李贺的《李凭箜篌引》也有类似的语篇通感,用很多视觉意象描写乐声,如“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许渊冲的译文Broken jade or dew-shedding lotus is not more sad; /Nor is phoenix’s song or sweet orchid’s smile more glad重新组合了原文的意象,也显化了诗人的情感(sad、glad),总体效果还是不错的。如果把其中的dew-shedding改为tears-shedding则更能体现乐声中的愁绪悲调,同时也不会弱化原文的拟人色彩。张廷琛、魏博思的译文As sweet as shattering jade and phoenixes’ cries. /Lotus shed their dewy tears, and orchids smile at/Sounds that...也添加了一个表达主观情感的词汇(sweet),但似乎不如许译的sad更符合情理。如果说原文也是类同关系的话,和上述Bynner的译文一样,张廷琛、魏博思的后半句译文也变成了致使关系(Lotus shed their dewy tears, and orchids smile at/Sounds that...),虽然这种审美逻辑也说得通,但通感修辞的审美特征还是少了一些。

(34)原文: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姜夔,《扬州慢》)

译文1:Those twenty four bridges still arched there. Beneath them silent waves were tossing/The cold image of the moon.

(黄宏荃,译)

译文2:The Twenty-Four Bridges can still be seen, /But the cold moon floating among/The waves would no more sing a song.

(许渊冲,译)

译文3:The Twenty-Four Bridges are still here. In the centre of the lake, the water ripples, /And the cold moon makes not a sound.

(Huang Kuo-pin,译)

此例中的“冷月”是通感修辞,源域是触觉(冷),目的域是视觉(月)。黄宏荃的译文The cold image of the moon再现了原文的通感,同时还添加了一个通感,即silent waves(从听觉到视觉的投射),或者说是把冷月的“无声”转移到了水波上。许渊冲的cold moon也再现了原文“冷月”之通感,“无声”的对应译文是no more sing a song,一定程度上强化了原文的拟人修辞。Huang Kuo-pin的译文用的也是cold moon,总体上更加贴近原文,但审美效果似乎不如许译和黄译,后者更加灵动。李商隐《无题》中“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中的“月光寒”也是从触觉(寒)向视觉的投射(月光),朱曼华的对应译文the moonlight was cold以及张廷琛、魏博思的译文the moonlight has grown chill也都再现了原文的通感修辞。其他如范仲淹《苏幕遮》中“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中的“寒烟”被赵彦春译为cold smoke,王安石《桂枝香》中“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碧”中的“寒烟”被许渊冲和Hans H. Frankel同时译为chilly mist(其中前者“衰草凝碧”的对应译文fragrant grasses stiff with frost还添加了一个通感)等。

(35)原文: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杜甫,《月夜》)

译文1:Fragrant mist in her cloud hair damp, /clear lucence on her jade arms cold—

(Burton Watson,译)

译文2:Your cloudlike hair is moist with dew, it seems; /Your jade-white arms would feel the cold moonbeams.

(许渊冲,译)

译文3:Her cloudy coiffure is moistened/By a mist of odorous flavour; /The moon’s fair lustre is cooling/Her gem-hued arms to deliver/A shapely curvature.

(孙大雨,译)

此例中的“香雾”为通感修辞,源域是嗅觉(香),目的域是视觉(雾)。Watson译文中的Fragrant mist再现了原文的通感,但原文中“湿”和“寒”为使动用法,译文却变成了形容词。许渊冲的译文删除了原文中“香雾”的通感修辞,但添加的通感修辞cold moonbeams不失为一种审美补偿。孙大雨的译文a mist of odorous flavour也再现了原文的通感,对“清辉玉臂寒”的逻辑解读也非常到位。其他类似的再现如苏轼《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中的“香雾”被许渊冲译为fragrant mist,王安石《菩萨蛮》中“凉月白纷纷,香风隔岸闻”中的“香风”(从嗅觉到触觉)被许渊冲译为fragrant breeze,李白《鹦鹉洲》中“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中的“香风”被朱曼华译为fragrant air等。当然,也有巧妙的转换,如刘慎虚《阙题》中的“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被翁显良译为an endless stream of drifting flowers that carry the sweetness of the mountains to the outer world,原文中的“流水香”(从嗅觉到视觉)是通感,译文中的the sweetness of the mountains(从味觉到视觉)也是通感,两者的审美效果相似。

(36)原文:人静鸟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

(周邦彦,《满庭芳》)

译文1:The crows are merry when human voices subside, /Beyond the little bridge the spring flood a rippling music plays.

(黄宏荃,译)

译文2:Reposeful to be sure. Even the kites are at ease, perching over there beyond the little bridge, where so many rills join to swell the babbling stream.

(翁显良,译)

此例中“新绿溅溅”为通感,源域为听觉(溅溅),目的域为视觉(新绿),话语表达十分新鲜,犹如例(25)中的“香咚咚”一样。然而,不管是黄译中的the spring flood还是翁译中的the babbling stream,都把“新绿”的实指(溪水)明说出来,陌生化效果不如原文。相对而言,翁译的措辞stream比黄译的flood更为精确,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审美联想。另外,黄译中拟人修辞的添加(the spring flood a rippling music plays)也是值得鼓励的。“新绿溅溅”的确不好处理,读者不妨一试。例(25)中的“香咚咚”倒可直译为resounding fragrance之类打通嗅觉和听觉之间的措辞。米芾《西江月》中“溪面荷香粲粲,林端远岫青青”中的“荷香粲粲”也是很新鲜的通感表达,打通了视觉和嗅觉之间的界限,许渊冲的对应译文为The lotus on the creek spreads fragrance far and nigh;/Above the green, green woods undulates hill on hill,由于省略了“粲粲”的语义,通感修辞也就不复存在了,如果在fragrance之前加个bright等表视觉的形容词,效果可能会更好。

(37)原文: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

译文1:Loaded with lotus-scent the breeze sweeps by, /Clear dripping drops from tall bamboos I hear.

(Herbert A. Giles,译)

译文2:The evening breeze across the lilies blowing/With fragrant coolness falls upon my head. /And in the solemn stillness—all-pervading, /The fall of dewdrops from the tall bamboos—/Which grow in graceful rows along the railing—/Sounds through the silence soft as dove’s faint coos.

(Charles Budd,译)

译文3:The night wind tells me secrets/Of lotus lilies blue; /And hour by hour the willows/Shakes down the chi-ming dew.

(L. Cranmer-Byng,译)

译文4:The wind brings me odours of lotuses, /And bamboo-leaves drip with a music of dew.

(Witter Bynner,译)

此例中的“清响”是通感,源域是视觉(清),目的域是听觉(响)。Giles译文中的clear dripping是再现,也是从视觉向听觉的投射。Budd把“清响”泛化为Sounds,此处的通感流失,但添加了一个隐喻(Sounds through the silence soft as dove’s faint coos),属于修辞认知的异类转换,前文还添加了一个打通嗅觉与触觉的通感(fragrant coolness)。Budd的译文有很大的创译成分,总体文学性还是很高的。Cranmer-Byng译文中的chiming dew也是通感,投射路径却变成了从听觉到视觉,同样具有很强的审美感染力。Bynner的译文 bamboo-leaves drip with a music of dew也是化通感为隐喻(a music of dew),同属于修辞认知的异类转换。由此可见,如果没有对原文的通感进行再现,添加一些认知性修辞格(如隐喻、拟人、一语双叙等)也是一种有效的审美补偿。姜夔《点绛唇》中“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中的“清苦”也是通感,投射路径为从视觉到味觉,黄宏荃的译文A few lonesome peaks and sad/Are communing with the evening rain,同样没有再现原文通感,但拟人的强化与添加也使译文非常耐人寻味,可谓“一切景语皆情语”。

(38)原文: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

(晏几道,《鹧鸪天》)

译文1:Drunk, I caress my sleeves where perfume old won’t pass. /Does mine remind them of caress of my dear one?

(许渊冲,译)

译文2:Drunk! with wine, and with the sweetness of a spring long past—it still lingers in the old robe.

(翁显良,译)

此例中的“旧香”是从视觉向嗅觉投射的通感修辞,与例(31)中“暗香”的投射路径一致,但新鲜性不如前者,或者说“暗香”很大程度上已经词汇化了。许译中的perfume old是再现,翁译把“旧”移植到了old robe上,逻辑上没问题,不过审美上当以再现为妙。值得注意的是,翁译添加了一个一语双叙的修辞认知(Drunk! with wine, and with the sweetness of a spring long past),使译文颇有韵味,文学性不减原文。黄巢《题菊花》中“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中的“香冷”也是通感,投射路径是从触觉到嗅觉,朱曼华的对应译文All the pistils were fragrant but cold转移了“冷”的修饰对象,通感修辞也就流失了。晏殊《清平乐》中“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中的“金风细细”则是从视觉(细细)到触觉(金风)的通感,许渊冲的译文Gently, gently blows golden breeze同样没有再现出其中的通感修辞。文学翻译是有得有失的艺术,艺术之失或出于无奈,或出于无意,艺术之得往往是有意的,是译者充分发挥自己主体性的结果,通感修辞如果无法再现,或者未能再现,就要善于在其他地方补偿,以降低翻译过程中的审美磨蚀。

(39)原文: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译文1:Now the Southern scenery is most sweet, /But I meet you again in parting spring.

(许渊冲,译)

译文2:Now when the scenery is finest here south of the Yangzi, /that we should meet once more just as blossoms are falling!

(Burton Watson,译)

此例原文中并没有通感,许译the Southern scenery is most sweet却有通感修辞,是译者添加的,属于典型的从概念认知到修辞认知的转换。英语中的sweet有多义,但最基本的语义还是甜的,表味觉,许译就是从味觉(sweet)到视觉(scenery)的投射,虽然类似死喻化的通感,但还是有一定表现力的。Watson的译文就没有出现相关通感,其采取的措辞fine的表现力似乎不如许译中的sweet。苏轼的《念奴娇》中有“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之句,黄宏荃的译文为An enchanting painting sweet, /Reminiscent of the heroes that thronged the fleeting age,这里的painting sweet也是译者添加的通感修辞,与许渊冲英译的“正是江南好风景”有异曲同工之妙。由此可见,原文有通感修辞或修辞认知的,译文未必有,原文没有的,译文也未必没有,译者要学会转换与补偿。换言之,针对中国古典诗词中通感修辞翻译的评价,要持一种有机整体观,不仅要看是否再现了原文的通感,更要考虑对应译文(片段)总体文学性的强弱变化。

四、结语

通感是一种典型的修辞认知,也可归在隐喻的范畴,在文学作品中具有较强的审美感染力。从概念隐喻而言,通感的投射途径有20种,如从视觉到听觉、从触觉到味觉、从嗅觉到视觉等。中国古典诗词言简意赅,意蕴丰富,充斥着大量的通感修辞,其中以听觉、视觉和嗅觉作为目的域的最为常见。古典诗词中的通感修辞兼具认知和审美双重功能(审美为其主导功能),也是诗性话语的有机组成部分。对其中的通感翻译进行分析,发现:1)大多数译文再现了原文的通感修辞,也保留了同样的投射路径,具有相似的审美效果和认知功能;2)通感再现中,也有改变原文映射途径的,但比较罕见;3)有的译者会有意无意地删除原文的通感,但会在别的地方进行补偿,或增添通感,或增添拟人、比喻等修辞认知,文学性和原文不相上下;4)有的删除了原文的通感,但未做任何审美补偿,译文的文学性相对原文有所损失;5)也有译者会在译文中添加一些通感修辞(不常见),一定程度上提升了译文的审美性。笔者认为,中国古典诗词中通感修辞的新鲜程度是不一样的,语用频次越低,新鲜程度往往越高,对于新鲜程度较高的要尽量再现;由于各种原因(如文化差异、字数限制等),如果删除了原文的通感,译者还要学会进行审美补偿,尽量使译文的总体文学性和原文的相当,甚至有所超越;译诗强调的是整体意境,通感修辞不管如何翻译,都要保证译文本身“有离开原作而独立存在的价值”(翁显良 1980: 23)。具有了较高的独立存在的价值,中国古典诗词的译介就更容易被国外读者所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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