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咖啡的任正非

2019-12-23王莹

南都周刊 2019年11期

王莹

75岁的任正非似乎实现了自己的一个“人生理想”：将咖啡厅开进了位于深圳的华为总部。

11月6日下午，第三场“与任正非咖啡对话”在华为深圳总部举行，邀请到智能工厂工业4.0精神之父、德国生产自动化教授德特勒夫·齐尔克与前联合国安理会主席、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创始院长马凯硕与华为创始人任正非对谈“数字主权”。

一个多月前，一场主题为“创新规则信任”的咖啡对话则在两位世界顶级的人工智能领域专家和任正非之间举行。来自美国的未来学家、平板电脑领域先锋Jerry Kaplan和英国皇家工程院院士Peter Cochrane，就技术全球化、未来产业、技术孤立与开放等内容与任正非进行了一次深度探讨。

而此前的6月17日，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场景，第一场咖啡对话在任正非和《福布斯》著名撰稿人乔治·吉尔德和美国《连线》杂志专栏作家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之间举行。

“这是华为为任正非专门打造的一个咖啡会客厅。”多位华为内部人士这样理解。

最忙碌的“发言人”

在像公众人物一样开启打造具有强烈个人IP意味的“咖啡对话”前。华为和任正非本人过往30多年中最为鲜明的标签一直是“低调与神秘”，作为世界五百强企业中唯一未上市公司，一个有着军旅生涯背景、鲜少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创始人，一个30余年从默默无闻到遍布全球的世界最大运营商……外界对于华为和任正非的崛起路径，多年来一直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言与揣测。

但2019年，随着中美两个世界最大经济体逐渐升温的“剑拔弩张”态势，频频被美国列入“打击目标”的华为，却让任正非这个“神秘”的企业家，开始成为世界上最忙碌的发言人：根据记者对华为内部讨论区“心声社区”的不完全统计，自今年以来，任正非已经接受了包括《纽约时报》、《经济学人》、《财富》、美联社、彭博社、BBC、共同社等近20家世界主流媒体专访。

华为甚至将今年前八个月任正非接受全球媒体采访的内容整理出版了两大本合集，每一本都比砖头还要厚。

平均每个月都要接受两场以上的深度访谈，这种接受公开采访的密集度和强度，对于任何一家企业的掌舵者来说，都极其罕见。

仔细看下来，很多访谈中谈到的内容差不多，一些问题会被反复问到，比如华为真的值得信任吗？华为是一个独立的企业吗？华为确实没有窃取和偷盗行为吗？……任正非也会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不同的回答中也会有因为前后不一导致的被追问。比如对业绩影响的预估，口径一直在变化。

一辈子低调的任正非自己估计也没有想到，在计划退休的年龄时，竟会如此高调与高频地站在聚光灯下，一遍又一遍去解释：华为会不会死，华为是个怎样的企业，华为会不会装后门。

很多访谈中谈到的内容差不多，一些问题会被反复问到，比如华为真的值得信任吗？华为是一个独立的企业吗？华为确实没有窃取和偷盗行为吗？……任正非也会一遍又一遍的回答。

而任正非自己也透露，过去半年，有来自全世界的2000多名记者到访华为公司，“实际看了我们的现实情况后，才了解华为在真实地活着，活着的效率还变高了。”

媒体报道从最初一片黑色，到前段时间变成深灰色，最近变为了浅灰色。

在不断频繁的发声之后，他干脆把“对话”设计成了一个公开的会客厅，做起了一档“与任正非的咖啡对话”栏目嘉宾。整个咖啡对话的现场，更像一场小型国际论坛现场。来自全球的专业人士、资深媒体人、华为部分全球业务板块的代表……除了反复回答外界对华为的各种关切和各种尖锐提问，相当一部分对话内容甚至涉及到了人类学和哲学范畴，探讨起了关于未来世界的形态、技术与全球化、人工智能与生物体关系这些深邃的“未来话题”。

咖啡的“隐喻”

“咖啡”一词源自希腊语“Kaweh”，意为“力量与热情”。事实上，相比较咖啡，任正非本人更爱喝茶。但在华为，对于任总的咖啡能量说，却知之甚广。

在华为内部，他多次提及“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的说法。早在2014年与华为上研专家座谈会上的讲话，就用了《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的标题。那一次，他频频要求华为的研究员们要“多喝咖啡”。

“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你们和大师喝咖啡，现在为什么不能也和‘种子喝咖啡？把能量输入到‘种子阶段，这样就能形成庞大的思想群。就像一个石头丢到水里面引起波浪一样，一波一波影响世界……交流也是在提升我们自己，因为我们真的想不清楚未来是什么。”

他还让华为人跑出去喝咖啡，“华为公司的圈子还太小，你们这些fellow都不出去喝咖啡，只守在土圍子里面，守碉堡最终也守不住的嘛……所以，我们的管理要开放模式。”

“‘一杯咖啡吸取宇宙能量，敢于与世界名流喝咖啡，听听人家的想法，也会给我们启发，少走弯路。”

2017年12月11日，在华为总裁办发布的邮件《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一桶浆糊粘接世界智慧》中，任正非在一次对喝咖啡给出了自己的理解，“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并不是咖啡因有什么神奇作用。而是利用西方的一些习惯，表述开放、沟通与交流。你们进行的普遍客户关系，投标前的预案讨论、交付后的复盘、饭厅的交头接耳……，我都认为在交流，吸收外界的能量，在优化自己。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精神的神交。咖啡厅也只是一个交流场所，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交流的机会与场所，不要狭隘的理解形式。”

对于任正非来说，喝咖啡更多的是一种态度和隐喻：以咖啡桌来搭建一个对谈场景，不断提供思想和观点的碰撞、吸收。而这种态度和隐喻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开放、理性、客观。

狼、兔子与狮子

外界很少看到任正非非理性的情绪表露。在面向公众时，他始终在展示自己对咖啡能量的理解：平和理性的交流，开放包容的吸纳。

在超高密度的接受媒体的种种“拷问”下，他也始终是平和与从容的。在许多场采访对谈中，任正非试图身体力行地向外界传递出坦然与开放的姿态，甚至包括自己的婚姻家庭这些纯个人生活的信息，也是有问必答。

即便在被反复问到认为是其接班人的大女儿孟晚舟遭受美国指控被限制人身自由时这个话题时，作为父亲的任正非理性到“过于超然”。这种超然令人感觉疑惑：作为一个父亲，这怎么可能是他的真实情感？

2018年初，华为要离开深圳的说法一度甚嚣尘上，在与深圳市委书记王伟中举行完一次短暂的会面后，任正非少有的主动提出想找几位记者谈谈。

彼时中美贸易摩擦刚露苗头，在被问到这一议题时，任正非却更加强调了要承认美国的强大、向美国学习。即便在中美贸易摩擦发展到当下，华为自己亦成为被美国“封杀”的对象时，他依旧态度鲜明的表达对技术全球化的支持，甚至公开喊话愿意将华为领先的5G专利转让给美国企业。

而在那次小范围采访中，任正非对于记者提出华为“狼文化”的淡化，表现出了强烈的回应兴趣。他甚至特别抬高了声音，在态度坚决的回应中称，华为永远都是狼文化。

第一，狼嗅觉很灵敏，闻到机会拼命往前冲;第二，狼从来是一群狼去奋斗，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第三，可能吃到肉有困难，但狼是不屈不挠的。这三点对奋斗都是正面的。

而这样一种企业文化，也让外界对华为价值观的理解里，多了“侵略性”的标签。

有意思的是，在被德国《观点》杂志记者问到华为是否将是科技行业新的“世界之王”时，任正非回答中提到的两种动物，令人感觉到了他少有的情绪流露：“我不是狮子，我想找一个像兔子一样隐藏自己的角落，但是，我不能再隐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也许除了任正非自己，无人能够回答，在一遍遍超然理性对话后，在媒体与公众，甚至他的华为员工们都看不到的地方，背面的任正非会如何消解自己非理性的个人情绪。

华为的灵魂？

对于面向公众、面对世人打量目光的华为来说，一个真情流露，理性睿智的任正非就足够了。在不断代表华为发声，不断阐释“任正非”思考后，外界普遍公认，即便已经卸任华为董事长一职，华为依旧是“任正非的华为”。

但一个75岁的老人究竟是否适合继续担当正在全球化市场上冲锋的华为精神领袖？对于这样一个问题，即便在华为内部，近两年亦有争议之声。

“华为需要创新，需要直面竞争，当你强大时，正面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在一位华为新业务板块少壮派中层看来，任正非强烈的危机意识，在保证了华为稳步发展的同时，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华为的扩张。“比如关于主业与多元化的理解。华为发展到现在的体量，不可能回避业务多元化的问题。华为内部的想法也在多元化，比如老板要重金招聘高学历毕业生，有一批中坚华为人也是有不同看法的。”

多位华为中层认为，华为太大了，许多事情事实上甚至也已经无法按照任正非一个人的理解推进。“比如公众一方面可能会不断感受到任总在传递华为要埋头苦练内功、要承认美国强大，向美国学习的价值观，另一边就会在华为手机新品发布上看到我们不断将苹果手机拿出来‘吊打。”

即便在中美贸易摩擦发展到当下，华为自己亦成为被美国“封杀”的对象时，他依旧态度鲜明的表达甚至公开喊话愿意将华为依靠的5G专利转让给美国企业。

一些华为年轻人更认为华为没有必要过分的低姿态。他们甚至不能理解任正非，认为锐气和暮年似乎天然就存在着此消彼长的关系。

但任正非这样解释自己的态度表达：“想象一下，我们都是25岁，我们一起喝咖啡。我们其中一个人在餐巾纸上画一个模型，另一个在纸巾上创建了公司的结构雏形。就像英特尔公司的誕生一样，1968年7月，GordonMoore，RobertNoyce和AndrewGrove，3位物理和化学博士，离开了仙童半导体公司，这群围坐在咖啡桌旁的年轻人，后来创造了世界最领先的微处理器制造商。在硅谷，如果没有热情或理想，我们就不会成功。这对年轻人来说非常好。这是一种需要鼓励的心态。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有同样的心态。现在我老了，我经历过挫折，所以我更谦虚地说话。”

对于华为内部争议管理变革的声音，任正非自己似乎并不回避。在2018年的那次采访中，他特别将一张华为新一届董事会的合照推到记者面前，向媒体解释，华为的董事长是管规则的，主持持股员工代表会对治理相关规则及重大问题表决的权力，最高领袖群的权力受规则的约束;并受监事会对董事会行为的监督，监督最高领袖。最高权力是放在集体领导、规则遵循、行为约束的笼子里，以此形成循环。而设立3位轮值董事长循环轮值，主要是避免“一朝天子一朝臣”，避免优秀干部和优秀人才流失。

他似乎还委婉否认了“任正非依旧是华为实际领导者”的说法：“这十几年来，华为是集体管理决策机制，所有的决策都不是我做的。我只是有发言权，跟大家讲讲我的想法，其实他们有时候也不听，我的很多想法也没有被实施。所以，我就多讲几次，过几年可能他们就听了呢？”

不过，任正非此前所构想的华为管理层的统一更迭，似乎正在被过去一年里飞到“咖啡杯”里的中美贸易摩擦这只黑天鹅所打乱。虽然不断传递“封杀”无法动摇华为这一事实，但眼下现实的冲击却无法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