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神科

西楠

在精神科

黄黄的

黝黑皮肤的姑娘

侧身坐在

椅子扶手上

长刘海垂下来

她从指缝间看我

谨慎地，内敛地

躁郁症患者手记

我在精神病院里住着

企图记录下一些什么

就像我总在企图记录

人们渴望着不朽

我不愿参与，他们的游戏

换来的药物使头脑沉重

昏睡，昏睡，昏睡

这些天我在昏睡中度过许多时间

真害怕就这样睡了过去

原來，我也是惧怕死亡的

太不舍了

还有那么多未完成的事情

未完成的爱

所以就得，活下去

活下去，去爱，去创造

你务必使自己相信

每一个人，都是来帮助你的

你这样想

事情就会真的朝这个方向发展

试一试

清醒，闭目，全力以赴地向后躺倒

就像没有重力

你要相信他们正在身后接着你

接纳你，唯有爱

而你若厌恶昏睡

便要珍惜清醒的每一刻

我那用于创造的十指啊

又怎能以它们，搬弄是非

我在精神病院里住着

企图记录下一些什么

隔壁房间的男孩一心认为自己住进了监狱

他耿耿于怀的是

每个人右手腕上系着一根塑胶纸条

那上面有我们的名字

年龄，性别，还有科室

这个男孩会背古诗

他背诵李白的“床前明月光”

还来询问我，是不是能教给他更多古诗

另一个穿着华丽的女孩

每日盛装，在医院的长走廊上来回踱步

若有所思

弄不懂，护士怎能容忍她不穿病号服

还有一位夜里来敲我房门

声称要和我交朋友的老大妈

她也不穿病号服

大晚上穿着大红色外套，戴墨镜

“我能进来坐一会儿吗？我想和你做朋友”

她对我说

她着实把我给吓着了

并且她三番五次地来，“我感觉和你很有 缘分啊”

她一定要我张嘴说话

可我就不，我又不认识她

还有很多

我在精神病院里住着

企图记录下一些什么

第一次，我感到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

我甚至开始考虑

死亡之后，将由谁谁来完成

我的作品出版

说真的，我应当害怕自己写作的样子

我是如此热爱它

以至于，爱，甚至多过了，写，本身

我久久不敢落笔

担心自己一旦动笔就破坏掉它的完美性

我害怕自己被它烧掉，被它吃掉

我害怕自己被它烧掉

燃烧的感觉是确切的

没有谁比我更懂得这个确切的感觉

但是现在我想要活下去

前所未有的强烈愿望

现在我要活下去

很久，很久

去爱，去创造，去好好生活

想写

想写

就是想写

我要趁我在变成真正的精神病人之前多

留下些什么

或者，在我的敏感神经消失之前

多留下些什么

真有意思，当我企图用拼音打下“消失”

电脑输入法里联想出了“小时”二字

它也知道，这一切与时间有关

“消逝”也与时间有关

我也许不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写作者

我这样悲伤地感到

我的写作太缺乏计划性，随机性太强

一味地凭借激情写作是不是不可靠？

我会去注意医院长走道上的脚步声

这是不是不好？

爸爸妈妈希望我想得更少一些

阳光一些

快乐一些

小神仙也是如此

我打下“阳光”和“快乐”

电脑说“快了”

我等待着

我等待着

现在天黑了

一场下不下来的雨

闷雷的声音

我记得小时候最爱

这种大白天里昏天黑地下大雨的感觉

自己安静地坐在房间里干点儿什么

就觉得安全

我会把灵异的感觉从自己身上去除掉

以后干脆忘掉这一切吧

就是好好活着

小神仙，我那么爱你

死而后生

不作死就不会死

我的体检报表充分地

说明了这一点

似乎是乙肝，出了一些毛病

医生说好在

感染源都是阴性的

就是抗体多得不像话

正常数值好像应该是：10，左右

可我有300多

我妈说，这说明

乙肝疾病曾经在我的体内打了一仗

我的身体跟它抗衡

然后身体打赢了，就留下了这些抗体

医生说，抗体多是好事

说明对于乙肝疾病的抵抗力强

可这毕竟说明

我曾经感染过乙肝疾病

死而后生

这真是让人后怕

我要怎样，才能过活得更好一些？

我总是这样不善于过生活

放松一些

放松一些

抓得太紧了吧

烟民们的惨淡生活

我想躲在医院楼道尽头唯一一扇开着的

窗那儿

抽支烟

结果人太多了，人们纷纷在做运动

抻抻胳膊，抻抻腿，什么的

我本以為即使他们在抻抻胳膊抻抻腿

什么的

没有人会走到窗边，这么深

结果一个彪形大汉走了过来

就好像，他早已识破我的阴谋

我想在医院六楼的小花园里抽支烟

结果小花院里到处立着标志：

无烟医院，此处禁止吸烟，云云

小花园就正对着一间间窗户敞开的医生

办公室

真是可恶

一楼倒是可以抽烟的

那儿有一大片停车，倒车用的空地

一有机会我就和他下去散步

快活似神仙，那么一小会儿

问题是

要去一楼太麻烦：

得锁门，楼道里的住客太多了

而我没有钥匙

这就意味着在把门反锁之后

在我下楼抽完烟的仅仅五分钟之后

我又得跑上楼向护士要钥匙

如此形成惯例

护士会烦死我

最终我决定躲在房间的厕所里抽

我拿了一个一次性使用的塑料杯

里边对上点儿水

就成了一只完美烟灰缸

前几次我偷偷抽完的烟头

现在就静静地躺在杯子里

水已泡得发黄，仿佛一种愉悦的迷幻

再拿起这只杯子

把自己锁在厕所里

狼吞虎咽

我一直唑到过滤嘴儿都发烫了

真香啊

长镜头

六楼阳台上的每一个人都像一个长镜头

医院六楼有个小花园

而我更愿称之为：阳台

露天的，浪漫的，叫法

六楼阳台上的人们

他们总在慢慢地走着

兜圈子，或是原地踏步

总之就是慢慢地，慢慢地

一些人会做运动，站定一个地方

双臂交错摆动，捶打肩膀

或是一脚接一脚地踏着花坛护栏

也是交错着踏，速度快起来就成了弹跳

还有一个打羽毛球的老先生

第一次时，他见到我和小神仙坐在一旁

的石阶上，他对我说：

“好幸福啊！这样病肯定好得快！”

他还嘱咐我少抽些烟

我见过他两次在六楼的露天阳台上打

羽毛球

第二次的时候他的姐姐来了

姐姐欺哄他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哦，

多好呀

姐姐希望他多做户外运动，打打羽毛球

什么的

姐姐走了，之前老先生使劲地拥抱她

旁人见姐姐走了就问小护工：

他明天就出院啦？

小护工趁老先生背转身

神色凝重地轻摇头

老先生弓着背

拣起掉在地上的一只

羽毛球

六楼阳台上的每一个人都像一个长镜头

有时我在阳台边缘的长石阶上坐着

旁边也会坐上不相干的两个人

脱了鞋，光着脚丫子，点着一支烟

拿家乡话聊点儿什么

他们的家乡话很像闽南话

但我无法确定

还有轮椅上的老太太

自带一个收音机

收音机里兹兹拉拉，一会儿又响出音乐

酒干倘卖无，十五的月亮，什么的

像极了时光倒流

简直浪漫死了

简直浪漫死了

六楼阳台上的每一个人

都像一个长镜头

无题

我没有从诗歌中悟出什么道理

我的自毁之欲念如此深重

从未消去

然而爱啊，创造啊

爱啊，重新走向

我们的生活啊——眼下

这想法胜过了一切

西 楠

80后，毕业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曾旅英十余年。曾任英国 BBC中文网站生活专栏作者，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出版有诗集《我的罪》、长篇小说《纽卡斯尔，幻灭之前》、译著《室内设计哲学》等近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