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巷道

2019-12-23杨永磊

延河·绿色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秀兰梦梦圆圆

春现下窑的时候,麟麟也要去,秀兰死活不让。麟麟说,怕什么,家里还有我哥呢,又不是我俩一块去。秀兰还是不让。春现说,再装两年沙吧,等你过了十九,准让你去。麟麟争不过,歇晌的时候都是气呼呼的,把风扇开到最大,对着自己的脊梁吹。春现悄悄地到厨房,轻手轻脚做了麟麟最爱吃的豆腐菜,放在饭盒里,又在上面放了三个馒头。麟麟起来后,灌了一瓶开水,提着饭盒就下河了。

三点之前没活。麟麟跳下去,游了几圈,上岸,躺在河边,头枕着石头,眯着眼,晒太阳。诸葛亮也经常眯着眼,他想。诸葛亮出山之前,在隆中隐居了多年。出山之后,三分天下,鼎足而立,他常常这样激励自己。卡车喷着黑烟,摇摇晃晃开过来了。来活了。麟麟爬起来,将筛过的细沙一锨一锨往车上撂。装满,副驾驶上的记分员在他的名字后面画一道杠,卡车调个头,摇摇晃晃开走了。

晚上回到家,桌子上杯盘狼藉。不用说,哥哥又相亲了,把女方和媒人请到家里来了。麟麟坐下来,也不换筷子,胡乱塞了几口灌肠。吃完,到东屋躺下了。秀兰喊:现儿,收拾一下。春现“噗挞噗挞”过来了,不作声,埋头收拾碗碟。春现的鞋不大,但走路总是发出“噗挞噗挞”的声音。收拾完,秀兰说,现儿,给我倒杯水。春现“噗挞噗挞”去倒了一杯水放在秀兰旁边的桌子上。外面有人敲门,秀兰说,现儿,你去看看是谁。春现又“噗挞噗挞”去开门了。街坊四邻都说,他们从来没遇见过春现这样的好男人,对自己的媳妇比对皇上还听话。春现听到了,总是咧开嘴,笑笑,不说话,眼睛里放出光来,只一会儿,又暗下去了。秀兰在院子里喊,现儿,咱家水井坏了。春现“噗挞噗挞”回去了。只有一次闹出了笑话。那年过年包饺子,春现、秀兰、大麟、麟麟都在灶火忙活,秀兰问:现儿,馅儿拌得咸不咸?大麟把刚喝进嘴里的一口水喷了出去,麟麟笑得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春现红了脸,秀兰也“扑哧”一声笑了。

平心而论,春现做的饭比秀兰的好吃,这是大麟和麟麟的一致观点。秀兰有理:你们吃我做的饭吃了二十年,吃你大大做的饭才几顿?谁不喜欢吃新鲜的?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麟麟曾在旁边观察过春现做饭,发现他做饭好吃的最大秘诀在于会放大料。同样是做卤,秀兰通常直接炒青椒或者豆角,葱姜蒜都不放。春现不仅放葱姜蒜,而且放之前先用八角和花椒过一遍热油。同样是捣蒜泥,秀兰捣的蒜泥里只有蒜,春现会摘下几叶薄荷和香椿,大麟和麟麟吃了第二碗还想吃第三碗。

让麟麟过齿难忘的是春现做的馇馍。十几年后,当麟麟坐在城里酒店的豪华包间里吃着山珍海味的时候,仍然对当年春现做的馇馍念念不忘。这是后话。春现只在换大米的时候做馇馍,平时不做。换大米需要五更起,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晚起一会儿,换大米的大军赶着马车浩浩荡荡过了河,就没你什么事儿了。馇馍的做法很简单,十分钟做完,正适合。春现起床后,匆匆洗把脸,添锅,把馒头切成均匀的条状,等水开,勾上面汤,面汤一开,把切好的馒头条放进去,再放入葱花香菜油盐酱醋十三香。一滚儿后,放前一天晚上淘洗好的菠菜;二滚儿后,端锅,一锅无上的美味就做成了。春现十分钟扒两碗,剩下的留给大麟、麟麟和秀兰吃,扒完一抹嘴,套上马车就向汝河北进发了。

春现去换大米,秀蘭整天埋怨春现挣钱少,说,你是不是把钱给哪个野女人了?听说汝河饭店里面的野女人可多了,小姑娘也不少。春现恼了,脸涨红,说,咱俩算算账行不行?秀兰说,来来来,当着俩孩子的面算算。算完,找不出破绽,秀兰说:你要是想日鬼捣旋,谁也防不住你,明天让大麟跟车吧。春现没意见。麟麟也想去,被秀兰喝住了。

换大米不是一个旱涝保收的职业,行情一日一变。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三四十块钱,差的时候一斤米也卖不出去。秀兰天天在家围着锅台转,想去体验一下换大米,跟街坊邻居一商量,纠集两个女人,拉着一辆架子车出发了。不会赶马车,只能拉架子车。从早忙到晚,灰头土脸,一共挣了三十块钱,一个人十块。中午三个女人不舍得吃饭,找了一家饭馆,一人要了一碗热汤,就着早上从家带的锅盔馍吃了。晚上回到家,秀兰顾不得洗脸,呼噜了两大碗面条。吃完,秀兰兀自大笑起来,笑得两眼泪,脸上的煤灰随着笑抖落在地。春现、大麟、麟麟都以为秀兰疯了。秀兰止住笑,出去洗头、洗脸,到里屋脱掉黑裤子、粗布鞋,换上了脚蹬裤、高跟鞋。

秀兰生着一张娃娃脸,爱打扮,也会打扮。秀兰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还是闺女的时候,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美人!当时多少人上我家提亲,我爸爸都不同意。不知怎么就嫁到了春现家!秀兰家在县城以西,不习惯于说“大”或“大大”,更喜欢说“爸爸”,上声。春现家在县城以东,习惯说“大”,略带儿化音。春现称秀兰家为西乡,秀兰称春现家为东乡。秀兰刚嫁到东乡,就获得了“娃娃”的美称。乡亲们来春现家串门,会问:娃娃在家吗?几天没看见娃娃,怪想的。春现赶马车载着秀兰、大麟、麟麟去收麦,乡亲们蹲在大街上看见了,说,现儿你也真是,红刚大日头的,还舍得让娃娃下地干活?春现咧嘴笑笑,甩一记响鞭,秀兰说,戴着麦秸帽,没事儿。乡亲们说,咦,你那个麦秸帽咋那么有福气,能戴在你头上,我这麦秸帽咋只能戴在老头儿头上?秀兰掩嘴笑了。

秀兰一年回娘家三次:三月十八赶大会,八月十五吃月饼,大年初二回门。每次回家,春现都赶着马车,载着秀兰、大麟和麟麟,“嘚儿嘚儿”地上路。大麟、麟麟坐在马车上,一会儿唱歌,一会儿争抢着念写在墙上的标语。到了城里,正是中午,秀兰给每人买几个水煎包,吃了,喝点水,再坐上车,“嘚儿嘚儿”地往城西赶去。天擦黑前,到西乡秀兰娘家,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吃顿饭,拉拉家常,睡一晚,第二天早上春现又赶着马车,载着秀兰、大麟、麟麟出发了。天黑到自己家,大麟、麟麟常常躺在马车上睡着了。

秀兰心里面乐意别人叫她“娃娃”。哪个女人不喜欢别人夸自己漂亮呢?秀兰刚嫁过来的时候是学生头,两个月之后就留起了长发。怀孕后,秀兰把头发剪短了,长碎发,仍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脚蹬裤流行那阵儿,秀兰买了四五条。后来时兴丝袜,秀兰已经三十多了,仍然经常穿,白色的,肉色的,黑色的,外面穿短裤或者套短裙,怎么看都像城里来的。夏天是必须穿裙子的,秀兰有五六种不同的裙子,牛仔裙、超短裙、连衣裙、碎花长裙,只有在下地的时候才换上粗布裤子。

换大米之前,春现卖了三年的苹果。卖苹果有季节性,秋冬行情好,春夏生意惨淡。生意惨淡的时候,春现就去侍弄他的庄稼。大麟、麟麟都上初中之后,家里开支骤然增大,春现夏天的时候开始卖西瓜。西瓜也有季节性,立罢秋,就没几个人吃西瓜了。因此,春现那几年实际上是苹果和西瓜都卖的。

卖苹果之前,春现干了两年的木匠。那时候大麟和麟麟年龄小,老人都健朗,家里沒什么负担,春现靠做桌椅板凳,倒也混得全家肚圆。做了两年,市面上卖现代家具的越来越多,人们都买沙发皮椅了,谁还去买你手工做的桌子椅子?

干木匠之前,春现烧了一年的砖。那时候秀兰刚嫁过来两年,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却整天跟着春现没日没夜地挖黏土、和稠泥、制坯、烧砖。等待砖坯阴干的过程中,春现常常喜欢哼几句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秀兰就用小土坷垃砸他,两人滚作一团。一个月烧成一批,卖倒也好卖,村里那么多年轻人陆陆续续结婚、生孩子、跟父母分家单过,谁不需要打宅基地盖房子?可问题是砖好卖债不好要,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本来结完婚生完孩子手头就紧,你还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催账?

大麟和麟麟一天天长大了,卖苹果和西瓜顾不上开支,换大米,手头也紧。有一天下午放学,大麟突然对春现说,老师让我们每个人买一台计算器。春现问多少钱,大麟说二十。二十块钱是大麟一年的住宿费,春现心里一紧,没给。大麟不依不饶,说不买老师就不让进教室。春现那几天换大米正不顺,见大麟喋喋不休,就骂了他几句。大麟哭闹着骑车上晚自习去了。春现冷静下来,想了一想,后悔不该那样对大麟,怕大麟十三四岁的孩子想不开寻短见,于是跨上家里的另一辆自行车狂奔起来,终于在快到学校的时候追上了大麟,把二十块钱给了他。

春现要去下窑的时候,家里没有人同意。那些年乡里的小煤窑遍地开花,大大小小的事故多得像乱飞的柳絮。前面一排住着的国正,在窑底下干活的时候被上面落下来的一大块煤砸得双脚稀烂,筋都砸断了,痛得差点背过气去。第一排住着的中有,下窑刚半个月就遇到了事故,抢救了几天,命保住了,但大腿以下截肢了。中有受不了轮椅上的日子,趁妻子有一天去镇上赶集,用破布条把自己挂在了床帮上。但春现心意已决。谁让在窑底下干一天相当于在地上干五天呢?秀兰没办法,开始给家里的大小神仙和列祖列宗烧香。上完香,领着大麟和麟麟一齐跪下,依次给各位神仙和祖宗磕头,磕三个,作一下揖,再磕三个,再作一下揖,再磕三个,一共九个。最后是春现跪下来磕头,秀兰跪在旁边,口中念念有词。磕完,春现掸掉膝盖上的灰尘,去矿上报了名。

糯米。是的,麟麟只想叫她糯米。麟麟有时候会在梦里喊:糯米,糯米,糯米。麟麟睡前会亲一口她的照片,从心底说一声:糯米,糯米。

初一的时候麟麟当了班长。班长的人选,并不是要找一个学习最好的,而是看谁的沟通能力和管理能力最强。开学没几天,班主任把麟麟叫去,说,我看你像个当班长的料。你学习上不是太上心,一直中下游,但是你会管人,能管人。班主任跟他谈完话就回到教室宣布了,任命他为班长。麟麟第一次有了重任在身的感觉。班长的一项职责是统计每天各班级出早操的人数。麟麟每周有两次这样的机会,也就是说,有两个早上他不用跑步,跟另一个班级的班长站在一起,两人共同统计,互相监督。学校分配给他的搭档是同村的魏圆圆,邻班的班长。

麟麟总觉得她的高鼻子有点不真实,像外国人。或者说,她是中外混血。小嘴巴是甜美女孩的标配,她是樱桃小嘴。圆圆跟麟麟一个村,但怎么看怎么像城里人。早先圆圆的父亲有一把猎枪,没事就去附近的紫云山深处打猎,打来的野味源源不断卖给了城里的饭店。圆圆的父亲靠打猎发了大财,但毕竟私藏猎枪违法,所以一直不敢声张。乡亲们私下里都说,圆圆一家人,外面穿的衣服几十,里面穿的衣服上千!有一年早春的一个周末,麟麟正趴在里屋的桌子上写作业,圆圆的父亲拿着一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家伙来了。春现和秀兰一见,马上拿出五块钱给麟麟说,拿着出去买东西吧,把麟麟打发出了家门。后来,麟麟知道,那是一杆猎枪。麟麟趁父母和大麟都不在家的时候,把家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粮食囤后面发现了那杆猎枪。麟麟小心翼翼地把猎枪外的油纸剥开,艰难地把枪端起来,沉重的枪身压得麟麟胳膊酸痛。那之后,每年春节,圆圆的父亲都会来一趟麟麟家,送来一块礼,也就是五斤肉,以示谢意。后来上级发了告示,不管是谁,只要把私藏的枪支弹药全部上交,并签下保证书,所有事情一律不再追究。圆圆的父亲如蒙大赦,从麟麟家拿走猎枪的时候热泪横流。

上初中之前麟麟并没有觉得圆圆有多诱人,只是觉得她漂亮。漂亮的女孩多着呢,前面三排住着的丽莎,夏天的时候换上雪白的T恤和火红的马裤,就能把他的魂魄勾去。麟麟有时候看到丽莎在街上跟大人们说话,就悄悄爬上房顶,在门前大树的掩映下看丽莎,看她火红马裤包裹着的大腿,还有青春蓬勃呼之欲出的胸脯,看得口干舌燥。只是,麟麟被任命为班长后跟圆圆第一次检查出操,就被圆圆勾住了。

女大十八变,不到十四岁的圆圆浑身上下散发着水蜜桃的气息。她比一般的女孩发育早,一般的女孩十四岁的时候还这儿瘪那儿陷,圆圆不到十四岁就前凸后翘了。再加上她喜欢穿紧身弹力牛仔裤,像苹果般突出的臀部和滚圆的大腿把麟麟折磨得死去活来。麟麟一见到她就浑身发烫,像着火一样。尤其是她的脸蛋,比丽莎甜美不少,他们班的男老师公开在班上叫她小甜心。麟麟也有对她的称呼,叫她糯米。只不过,糯米是他在心里叫的。圆圆是大家叫的,小甜心是男老师们叫的,只有糯米是属于他麟麟一个人的。几周下来,两人熟了,有一次检查完出操情况回教学楼时,麟麟说,你有照片吗?能不能给我一张。圆圆很惊讶,说要我照片干什么。麟麟说,就是想看嘛。圆圆红了脸,笑着说,等我一下。说着跑进教室拿了一张自己的大头贴,递给麟麟,又跑走了。从此之后,麟麟就将照片放在自己的床头,每天睡前吻一口他的糯米。

大麟决定辍学的时候,麟麟刚刚初一下学期。那年大麟上初三,眼看中考无望,天天在班上度日如年,索性过完年不去上课了。班上的人一天天减少,今天走一个,明天走三个,七八十人的大教室几个月就空出了一大片。这很像他们禹王村。这些年,村里人经常莫名其妙地死去。最后一排住着的建飞的母亲,身体的结实在村里面有口皆碑,三五年不吃一次感冒药。那年夏天她在麦地里收麦,一个人顶三个男劳力。收了三天,回到家就病了,吃不下,睡不著。刚开始家人以为是热着了,给她几瓶藿香正气,她不喝,给她熬了一锅绿豆粥,勉强喝了一点,第二天就说不出话了。家里人赶紧请先生,先生来之后望闻问切一番,说,晚了。果然,三天后,就去世了。老家住着的老九伯,不到七十的年纪,喉咙坏了,用马车拉着到城里做了手术,回来十几天就咽气了。据说城里的医生把他的喉咙挖了,为了防止扩散。有人说他的喉咙是吸烟吸的,也有人说是被儿媳妇气的。第一排住着的飘的妈妈,曾是村里面最标致的女人,刚过四十,有一天晌午在自家院里压水,突然脚步踉跄了几下,身子晃了晃,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有人说,她男人天天杀猪卖肉,她一天三顿什么时候离开过肉?油脂早把她的血管堵得死死的了。

大麟辍学那天,麟麟突然产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沮丧。想想自己,两年之后还不是跟哥哥一样的结局,还不如早点辍学算了。秀兰对春现说,大麟上不下去就算了,你也别下窑了,家里面的开支小了。春现闷头不响,过了一会儿说,大麟停两三年就得说媳妇结婚,到时候还得给他打一处宅子,你说开支还小?麟麟过几年也得说媳妇,娶了媳妇他会愿意跟咱住?秀兰不说话了。大麟说,过一两年我也去下窑吧。秀兰说,老实在家待着吧。窑底下几百米深,这儿塌方那儿漏水,是你能待的地方?你大天天下窑,家里面的农活归你了。大麟喝了一口水就扛着锄头下地了。

麟麟知道他的糯米去了矿上的歌舞团时,天已经热了。那段时间麟麟感觉很奇怪,连续两周检查出操的时候都不见圆圆的身影。第一周麟麟没见到她,心生诧异,转念一想,兴许人家来例假了呢。第二周没见到她的时候,麟麟的疑虑加重了,心想,例假也不能持续这么长时间吧?那天麟麟从操场回教室,到圆圆的班上看,发现圆圆的座位已经空了。麟麟悄悄把一位同学叫出来问,同学说前段时间学校来了一个人,在圆圆的教室外面看了很长时间,接着圆圆的班主任就把她叫出来了。又过了两天,圆圆回来把自己的东西全收拾走了,从此之后再没回来过。麟麟脑袋里“轰”的一下,到自己班里的时候,已经感觉天旋地转了。晚上回到家,跟春现、秀兰说起圆圆的情况,秀兰说,前几天圆圆她大来串门,说圆圆已经被招到咱们矿上的歌舞团了,每天就是给矿上的领导、老板们跳跳舞,包吃包住一个月八百。听说这只是试用期工资,三个月之后一月两千。咱们农村人都想要男娃,生一个男娃就得多打一片宅基地,多盖一套房,哪有生女娃划算?人家圆圆她大有本事,那些年打猎卖野味没少攒钱,每年暑假都把圆圆送到镇上的职高学唱歌跳舞,这不,用上了。

麟麟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大麟说,我原来还想着去圆圆家提亲呢,先把圆圆占住,晚一步后悔一辈子。秀兰说,也不看看你自己,配得上人家吗?人家一个月挣两千,你一个月能挣两百吗?大麟不再说话,麟麟怕秀兰指桑骂槐说春现,赶紧打岔说,我也不想上了,班上一年考上两个一高的,我这成绩五高也考不上。即便上了五高,最后还不是回来种地?白耽误四五年。秀兰说,你要是不想上就下河装沙去吧,一年还能省两三百块钱学费。麟麟捱到期末,跟班主任打了招呼,就下河装沙了。

多年后,当麟麟在城里酒店的豪华包间里酣然睡去的时候,仍然会经常做关于装沙的梦。醒来后,麟麟身边的女孩总会躺在他怀里,娇嗔道,你刚才又做梦了,双手攥着,身子一挺一挺,腿也绷得很紧,看上去很吃力。麟麟这时候就笑,刮一下女孩的鼻子,翻身把女孩压在下面。

当然他也经常做关于春现出事的梦。春现出事那年,麟麟才十七岁,没去看春现最后一眼。大麟也没去,秀兰不让。秀兰说,脸已经模糊了,身子也变形了,去看什么。十几年过去了,麟麟仍然拒绝回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一天他约圆圆出来喝咖啡,突然问,你知道那天是几月几号吗?你那天在干什么?

那天是12月21号,冬至前一天。圆圆望了一眼窗外,说。那天晚上矿上提前给我们几个姐妹做了饺子,我吃了一碗半,几个姐妹笑我吃得多,说这样跳舞会喘的。我想,无所谓,明天少吃点就行了。晚上八点,我跟几个姐妹开始在矿上小剧院的舞台上跳舞,台下圆桌边坐着几个老板,一边吃猪头肉,一边喝酒,看我们跳。我以为跳一会儿就完了,跳完我还得去冲个澡,屋里暖气太足了,又跳了半天,一身汗。这时候大老板的秘书来了,趴在老板们耳朵边说了句什么,老板们都笑了。大老板带头,一下子就跳上了舞台,要跟我们一起跳。他长得矮胖,但身手很矫健,每次上台从来不走台阶,总是一下子窜到舞台上。其他老板也纷纷走上舞台,一人搂住一个女孩。大老板搂住了我,满嘴酒气,胳膊粗得像棒槌,搂住我也不认真跳,一直拿他下面蹭我身子。管音乐的放的是《拉拉爱》,秘书过去骂了一句:能跳这么快吗?也不分分场合!音乐老师赶紧换成了《难忘今宵》。还是管灯光的聪明,把顶灯全部关掉,只留下侧面的彩灯,舞台上顿时暗下来,气氛也变得暧昧起来。我被大老板搂得喘不过气,脸贴在他胸脯上,仿佛要嵌进他身体里去。刚跳到一半,另外一个秘书跑过来了,气喘如牛地说不好了,出事了。大老板身子抖了一下,放开了我,说出什么事了,说着就跳下舞台,往外走,其他几个老板也纷纷放开各自的女孩,往外面跑。我感觉头很晕,应该是刚才被他搂得有点窒息了。跟几个姐妹回到宿舍,我连冲澡的劲儿都没有,躺床上就睡了。没想到出的是那事。

麟麟把咖啡泼在了地上。

秀兰不提买彩电的事,谁也不敢提。麟麟下河装完沙就回到东屋躺下了,吃饭都是盛完端到东屋吃。大麟多了一项癖好:坐在堂屋抠指甲。左手抠右手,右手抠左手,抠得每一片指甲都嶙峋得像锯齿。去年春现和秀兰把堂屋腾了出来,说你也该说媳妇了,你住堂屋,我们俩住里屋,以后说成结了婚,你们小两口先住这儿,再说盖房子的事。秀兰和春现搬到里屋之后,就很少再来堂屋了,吃饭的时候就着堂屋的圆桌子吃饭,吃完就回里屋了。晚上春现不下窑的时候在堂屋看看新闻联播,听听天气预报,八点多就回里屋躺下了。堂屋的沙发成了大麟一个人的。时间长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沙发,坐着,半躺着,有时候蹲着,像猴子。晚上睡觉也不想回大床上睡了,只想躺在沙发上。有一次他回大床上睡,拨浪鼓似的翻腾到后半夜睡不着,他拿出一床被子,堆在身侧,硬是营造出沙发边沿的感觉,这样才睡去了。

腊月二十八,家里面没贴对联,秀兰也没去煮肉。上午秀兰摇摇晃晃蒸完馍,就回里屋躺下了,像一个久病的人,满脸憔悴,眼肿着,头发乱得像蓬草,棉袄的角儿向外翻着。村东头的先生又来给秀兰输水了,刚扎上针,秀兰娘家的亲戚就来了。亲戚到秀兰的床边坐一会儿,回堂屋坐一会儿,又回到秀兰旁边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好好过日子,你说是不是?哪有大过年不煮肉的?你不煮我煮了,你不吃俩孩子还等着吃呢。说着从里屋出来,到灶火,把一扇肉切成不大不小的块儿,用水冲了,放到大锅里。锅里添了水,放了大料,底下生了火,一会儿,锅里就“咕嘟咕嘟”了。亲戚回到里屋,对秀兰说,你家的电视也早该换换了,都什么时候了,还看十七吋小黑白!要我说,直接换成大彩电!大麟、麟麟正处在找对象的关键时期,你弄一个小黑白放在那儿算什么?

肉煮好了,亲戚喊大麟、麟麟来吃,两人半天不动弹。亲戚恼了,把笊篱往案板上一摔,说,都磨蹭啥磨蹭的!不吃谁还伺候你!说着捞起一块排骨,坐在院子里啃起来。大麟和麟麟都慢吞吞出来了,一人从锅里捞出一块肉,放在碗里,回各自屋了。亲戚喊秀兰:你不吃?秀兰没应声,亲戚捞起一块排骨放在碗里,端到秀兰面前。秀兰怕亲戚再生气摔碟子摔碗,就挣扎着坐起来,接过碗和筷子,刚啃了一口,“哇”地吐了一地。秀兰这些天没吃什么东西,吐得也不多,大麟赶紧放下碗,到灶火铲一锨煤灰,垫上了。

腊月二十九,家里还是死气沉沉。河里的装沙停了,麟麟蒙着被子,从早睡到晚。大麟在沙发上坐着抠指甲,秀兰说,去吧,换个彩电吧,过年了。大麟说,算了吧,过罢年再说。秀兰说,去吧,我给你钱吧。大麟说,我这儿有钱。秀兰说,叫上麟麟帮你拉吧。大麟说,让他歇吧,装一年沙了。

看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谁也没笑。轮到赵本山出场的时候,麟麟笑了一下,很快忍住了。秀兰突然觉得很饿,端起灶火放凉的饺子吃起来。春现不在之后,她经常感觉口寡,再也不能喊“现儿,现儿”了。以往她越是过年越是烦躁,大年三十晚上把春现支使得脚不点地,团团转,“噗挞噗挞”的声音从头响到尾。如今,没有了“噗挞噗挞”的声音,大麟和麟麟心里也感觉很不踏实。秀兰打了几个嗝,又打了几个嗝,止不住。麟麟说,凉东西不能吃,我去热热吧。说着去了灶火,捅开煤炉盖,把饺子倒进了锅里。

秀兰、大麟和麟麟各得了20万块钱。那天正好是平安夜,春现出事的第四天。那天秀兰家坐着很多人,都是春现或者秀兰一大家子的亲戚。村长带着三个人来了,其中一个瘦弱,戴着眼镜,另外两个膀大腰圆,提着皮包,面容冷漠。村长刚介绍完三个人秀兰就扑了上去,要他们还春现的命来,幸而被秀兰的亲戚们及时拉住了。兩个壮汉一动不动,像铁塔,定在那儿。戴眼镜的说,我是受矿长委托来的,矿长让我把60万送来,算是给你们的慰问金。春现在矿上干得一直很好,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村长前天应该已经跟你说了,这事咱不声张,不上报,一个人赔60万,要是上报了,前前后后调查半年多一年多,最后顶多20万。我现在就是代表矿长来给你们赔罪的,我给嫂子鞠躬了……

秀兰没说什么,大麟、麟麟也像木雕一般。村长说,我在这儿主持一下公道,大麟、麟麟也长大了,这钱,秀兰、大麟、麟麟一人20万。今天来的都是春现和秀兰的亲戚,正好在这儿做个见证,咱们在纸上签字画押,以后永远没有纠葛,我见过不少两兄弟争财产打得头破血流的。说着从包里取出三张纸,依次递给秀兰、大麟和麟麟。两个壮汉把皮包放在桌上,打开,开始分钱。数出二十沓,码好,平推到秀兰面前,再数出二十沓,码好,放在大麟坐着的沙发上,最后的二十沓,清点了一下,放在麟麟旁边的小茶几上。放好,村长看着秀兰、大麟和麟麟分别在自己的纸上签了名,按了手印。村长说,这三张纸我得拿回去放到村委会,再复印几份,以后啥时候都用得着。这些钱,你们今晚锁好,明天赶紧办三张卡存了。人的命天注定,春现既然这样了,谁也没办法,咱们活着的人只有活得更好,才能对得起春现,你说是不是?

圆圆冬至那天就放假了。秘书把她们几个召集到一起说,从今天开始放假,过完年再说,你们能休一个多月。具体上班时间另行通知,工资照发。最后一句话让姐妹们吃了定心丸。秘书又说,过年可不能吃胖啊,吃胖到时候跳不了舞,可别怪我不客气。姐妹们嘻嘻哈哈地散了。

刚到家圆圆就知道麟麟他大出事了。圆圆想去看看秀兰、麟麟他们,圆圆她大说,你就在家避避事吧,别去自讨没趣了。圆圆不作声,晚上跟父母说要去看自己上学时的闺蜜,半路上偷偷溜到麟麟家,敲了敲门。麟麟家朱漆大门紧锁,门上的铜钉大得像拳头。麟麟开了门,红着眼,见是圆圆,惊诧了一下,说,你回来了。圆圆点了点头,问,阿姨现在怎么样。麟麟说,还能怎么样,昏死过去好几次。下午刚被人架着从矿上送回来了。现在输着液,情绪稳定了。你先回去吧,圆圆,等过段时间事情处理完了我去看你。圆圆说,你好好陪陪阿姨啊,别让她有个三长两短的。麟麟点了点头,圆圆往里面看了一眼,转身走了,麟麟轻手关了大门。回屋,秀兰问谁来了,麟麟支支吾吾,秀兰说,是圆圆吧?我就知道是那个狐狸精。要不是这些狐狸精天天把老板们迷得颠三倒四,矿上会出这事?说着又嚎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

过年期间秀兰的饭量慢慢恢复到了正常水平,但仍然天天躺着。吃完饭就回里屋,吃完饭就回里屋,也不说话,麟麟和大麟看电视都不敢大声。秀兰身上的棉袄和棉裤穿一个多月了,从春现出事到现在没换过,也不知道拆洗。麟麟知道她没心思,心想只要她能吃得下饭就是好事,初六早上赶集的时候买回来一只鸡炖了。中午秀兰吃鸡的时候样子很狼狈,吃相中透着一股狠劲,不仅把两只鸡腿啃得精光,连鸡头、鸡脖子也吃了。吃完,呼噜了一碗鸡汤,打了两个饱嗝,到里屋躺下了。

大年初五的时候麟麟对秀兰说,他想过完年进城,闯荡闯荡,积累一点经验,以后自己也租个门面房。秀兰没意见,大麟说,也行,我在家照顾咱妈。秀兰对大麟说,你赶紧在家相亲吧,今年相成了,明年把事儿办了。又对麟麟说,你卡里的钱可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19万的定期不能说,1万的活期也不能说。麟麟说,放心吧。秀兰又说,你从进城的第一天起,就得吃赖点,穿赖点,什么时候都不能露富。你可知道,城里的坏人多……麟麟起身收拾东西去了。

正月十六要吃馇糊肚,吃完馇糊肚,年才算最终过完。秀兰一大早就起来了,大麟帮着在院子里支锅,添水。水开后,秀兰勾上面汤,放进粉条、豆腐丝、海带、花生,熬半小时,一锅香喷喷的馇糊肚就做成了。麟麟在东屋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李,出来,三人在院子里吃起来。呼噜了两碗,麟麟背起包要走,秀兰说,再吃一碗吧,进城可吃不到家里的饭了。麟麟说,不能再吃了,吃多了待会儿会晕车。大麟把家里的架子车推出来,接过麟麟的包放在上面,秀兰跟着到村口,把麟麟送上了票车。

多年后,当麟麟吃厌城里的山珍海味时,仍然对母亲做的馇糊肚情有独钟,可惜每年只能吃一次。做馇糊肚的要诀在于熬,小火慢熬,越熬越香。当粉条、海带、豆腐丝、花生熬得松软的时候,就跟面汤融为一体了,真正的馇糊肚也做成了。如果这时候再滴上几滴小磨香油,就锦上添花了,吃起来让人欲罢不能。

麟麟并没有立即在城里找工作,他找了一间房子,租了下来。租房的时候,他特意换了老粗布衣裳和黑布鞋,去见房东。房东跟他见面,看他的脚,说,大正月的不穿棉鞋?麟麟说,穷,棉鞋昨天刷了,还没干。哪像你们城里人?房东说,一月一百。麟麟说,一月六十都不一定负担得起。最后两人敲定,一月七十。房子在小巷深处,出小巷没多远就是各种小饭馆,面条两块五一碗,量大,实惠。麟麟把行李扔在地上,交完钱,就躺床上睡了。

醒来的时候麟麟的脸冻得冰凉。他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捧住脸,暖了一会儿。屋里面静得可怕,自己呼吸的声音清晰可见。麟麟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深秋,露水浓重,一个人躺在河边的小树林里,没有秀兰的絮叨,没有春现的“噗挞噗挞”,天当房,地当床,自己在天地之间了。是的,他感觉自己现在就是在天地之间了。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大自由。

麟麟决定好好体验一下这座城市。十八年了,自己从来没在县城待过完整的一天。虽然每年有三次,春现赶着马车,载着秀兰、大麟和他穿城而过,但那只是临时歇脚、吃包子、买汤圆,很快,春现就会赶着马车,向城西奔去。麟麟到县城的最大感觉是人太多,熙熙攘攘的,嘈杂得很。县城不属于他的世界,每次麟麟在县城歇脚的时候都感觉很焦虑,度日如年地希望春现赶紧赶着马车离开。

晚饭的时候麟麟从熟食店买了一大塑料袋切好的灌肠,回来摊在桌子上吃。没有别的菜,灌肠就白水。麟麟想吃遍这世上所有的美味,先从灌肠开始。从小到大,他最馋的就是灌肠,每次亲戚家待客,吃桌的时候,灌肠总是一上桌就被大家抢个精光,很少轮到自己下筷。吃到一半,嘴里腻味,后悔刚才怎么不買点苹果或者橘子,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到了春现。他到现在也想象不到春现在矿井下面的样子,最后怎么被矿上的救援队刨出来,满身煤屑,又被吊机拽着,升井,运回了地面。外面还是静得可怕,麟麟把塑料袋扔到一边,躺在了床上。

几天游荡下来,麟麟对县城熟悉了不少。他知道出了小巷,一直往北走,能走到县财政局。财政局楼下,有一家卖羊肉冲汤的店。不管是早中晚,这家店总是顾客盈门,饭点儿的时候不仅一座难求,而且有很多顾客拿到号之后站在外面缩着脖子排队。这些天正是倒春寒,五风十雨的,刚脱掉的鸭绒袄又上了身。麟麟特意错开饭点儿去了这家店,点了一碗羊肉冲汤,两个锅盔馍,放了辣子,吃得满头大汗。吃完,怕出去被大风一吹会感冒,特意在店里多坐了一会儿。麟麟看到厨师、传菜员、收银员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像极了工厂里的流水线,心想,以后在这店里当个服务员也不错。好好学学人家,以后说不定自己也能开家店。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矿井里的传送带,一斗一斗的煤源源不断地从深不可测的地方运出来,一个又一个空斗又源源不断地经由传送带运向深不可测的远方。他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些,付完钱,拉好衣服的拉链,出来了。

门前是个小广场,有几个老人在甩着响鞭抽陀螺,锻炼身体。他想到春现甩鞭子甩了一辈子,从来也没抽过陀螺。穿过广场,是个购物中心,麟麟进去,立即淹没在琳琅满目的商品里。城里人会做生意,相同的商品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起,看上去就让人赏心悦目,不买也想买。在货柜边徜徉半天,麟麟乘扶梯上楼,看到了一家店,名叫金苹果读书俱乐部。麟麟进去,得知这家店跟图书馆差不多,专门提供借书服务的。不同的是,这家店要收费。借书人只要交五十块钱押金,就可以借走两到三本书,还的时候,按照借走的天数一天扣一毛钱。麟麟来到文学作品区,看到琳琅满目的中外名著摆满了书架,心想自己上小学的时候不是一直想当个作家吗?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一节课上老师说,大家都好好想一想,自己将来想当什么,待会儿我挨个提问。小伙伴们议论纷纷,老师提问的时候,这个说,我想当科学家,那个说,我想开飞机,另一个说,我想当兵。轮到麟麟的时候,麟麟站起来说,我想当个作家。老师愣了一下,继而温和地微笑着说,好,很好啊!你的作文,我看写得很好啊!以后写字的时候还得再工整一点,有了理想和抱负,就得好好努力,好好奋斗啊!此后一段时间,麟麟把当一名作家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吃饭、走路、下河玩的时候都在构思文章该怎么写。可惜没过多久,他就把这个目标遗忘了。他从书架上挑选了两本小说,一本中国的,一本外国的,到前台,登记信息,交押金,出来,心想,够我看一个月了。夹着书往回走,快走到小巷口的时候,麟麟突然想到,从小巷口往南走,好像是一所学校,自己进城的时候见到过一次。他拿着书往南走去,没走多远,果然,一所学校出现在眼前,就是他们那里鼎鼎大名的县一高。麟麟在一高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卷闸门紧闭,不让进。麟麟看了看里面,教学楼、广场、餐厅、宿舍错落有致,墙上的白瓷片在夕阳的反射下发出刺眼的光。又看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下来,麟麟准备回去了。走到巷口,心想,又到吃晚饭时间了,索性再去吃碗羊肉冲汤,晚上就不用出来了。谁让自己午饭吃那么晚。到县财政局下面那家店,坐定,点了一碗羊肉冲汤,两个锅盔馍,刚吃一个,就饱了。他在座位上看了一会儿小说,等胃里的食物下去一点之后,把羊肉冲汤喝干净了,问服务员要了两个塑料袋,把书和剩下的一个锅盔馍装了,睡前饿的时候吃。

麟麟提着锅盔馍和书出来,外面的霓虹灯正流光溢彩。何不看看这城里的夜景?从小到大,哪儿见过这么多的霓虹灯?麟麟穿过小广场,到购物中心后面,又是一排房子,招牌上写着“按摩修脚”之类的,麟麟信步走进一个,心想,且去看看。

麟麟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后的很长时间,他会无数次出入这里,而且都是找同一个女孩。那天麟麟刚掀帘子进去,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人就迎了上来,问,小兄弟,按摩吗?麟麟想,反正体验一次吧,花不了多少钱。就说,按摩按摩脚吧。老板娘说,让这位姑娘给你按可以吗?说着拉过一个胖胖的姑娘来。胖姑娘脸蛋标致,眼神清澈,在几个姑娘里面年龄最小,看着他,红了脸。麟麟点头同意,胖姑娘就拉着他进了房间,把门关上了。麟麟刚要坐在床上脱鞋,胖姑娘搂住他说,你是第一次来吧。麟麟点了点头。胖姑娘说,我们这儿还有别的服务,你要不要?麟麟不懂,胖姑娘趴在他耳边跟他解释,麟麟忙说不要不要,触电了也似。胖姑娘给他洗了脚,擦干,服侍他躺好,坐在床尾,按起来。麟麟有点后悔,他想拥抱一下眼前的这个女孩,哪怕一分钟也行,每晚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睡觉真的太寡淡了。他在脑海中闪过圆圆的影子,心想,自己还想干一番事业去追圆圆呢,如果拥抱了这个按摩的姑娘,自己的身子就不干净了。转念一想,圆圆在矿上歌舞团跳了这么多年舞,身子早不知道被老板们摸过多少遍了,早就不是她心目中冰清玉洁的模样了。前几天过年,有人到麟麟家串门,说圆圆家要发达了,这几天车进车出的,来的人派头都不小,不是大官就是大老板。谁家的闺女有这样的福气?想到这里,心里倒平衡了些。可是马上又想到了春现。不知道为什么,麟麟一想到圆圆就立即想到那深不见底的矿井,一想到矿井自然立即想到春现。麟麟叹了一口气,心想,不想了不想了,胖姑娘边捏边问,舒服吗。麟麟说,舒服。能让我拥抱你一会儿吗?胖姑娘愣了一下,说,我们这儿没有这样的服务啊。麟麟说,一会儿就行。胖姑娘说,我跟老板娘商量一下。过了一会儿,回来了,说,老板娘说可以,拥抱半小时,加二十块钱。麟麟马上从床上起来,穿鞋,拥抱住了胖姑娘。胖姑娘也紧紧抱住了他,两人像恋人那样抱在一起,轻轻晃着。过了一会儿,胖姑娘松开了他,麟麟也赶紧松开,看着她。胖姑娘把双手背到后面,伸进毛衣,解开乳罩,把乳罩拽出来,扔到旁边的床上。麟麟呼吸急促起来,喉结动了动。胖姑娘说,一看你就是第一次。说着把他的手放在她毛衣里。麟麟摸到了那对硕大温软的白鸽,突然感觉自己像在梦中。两个月来,自己经常分不清现实跟梦境,梦里的一切那么的真实,躺在东屋又感觉天旋地转,耳边是无尽的松涛和虫鸣,如千军万马。麟麟眩晕了一阵,定了定神,把手抽出来,又紧紧地拥抱着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老板娘在外面敲门,说,时间到了。麟麟放开了胖姑娘,胖姑娘把乳罩戴上,又拥抱了一下麟麟,整理着头发出去了。

秀兰第一次中风的时候,麟麟正在按摩店跟胖姑娘和衣躺在一起。两人四目相对,一双手十指紧扣,胖姑娘用一只手摩挲着他的耳朵,麟麟的手机响了。那时刚过完清明,麟麟回家跟大麟祭拜了春现,秀兰没去,躺在床上不动弹。临走的时候秀兰说,买个手机吧,麟麟。你进了城,以后联系方便。麟麟点了点头,说,妈你以后得多活动活动,不能总躺着。秀兰叹了口气,不作声。麟麟进城了,买了手机。他在家的时候听说圆圆已经上班了,还在矿上的歌舞团给老板们跳舞,他就张罗着想去矿上看看圆圆。麟麟包了一辆摩托三轮,商定价钱,五块钱去,五块钱回。到了矿上,几排漂亮的白房子,大院围着,麟麟想进去,保安拦住了,问明来意,没好气地说:这儿没你要找的人,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保安转身的时候嘟哝了一句,也不看看自己是谁,歌舞团的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麟麟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没办法,只得往回走。路上不断有洒水车开过来开过去,洒水除尘。街道两边的绿化做得倒挺好,一棵棵白杨树树冠茂盛,整齐列队,像戴着高帽子的卫兵,守卫着白房子群落。树下面的花坛里,栽种着红的黄的紫的白的花,硬生生地装扮出了整个春天。麟麟回头又看了一眼白房子,登上摩托三轮,回去了。

麟麟一看到是家里打来的电话,火速从床上下来,出房间,窜到了大路上,他不想让家人知道他在这种地方。

第二天天刚亮,麟麟到中心汽车站坐最早的一班车,回到了禹王村。

村里的先生正给秀兰扎针。秀兰的亲戚也来了,坐在她床边的凳子上数落她:才几个月,跟肉有仇似的,狠吃,狠吃!吃完也不动弹,一躺就是一天!天天干重活出大力的男劳力也不敢这样吃肉,你可倒好,吃完就睡,睡起就吃,你不中风谁中风?秀兰张嘴想说话,嘴里呜噜了几下,没说出来。先生说,幸亏还不太严重,只是一条胳膊麻,挂挂针吃吃药应该能恢复。以后可千万不能这样了,你看咱老街上的保生,九十多了,半月才吃一顿肉饺子,哪天不是到地里转悠一个钟头?秀兰的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麟麟赶紧拿卫生纸上前擦了。

大麟在相亲的路上不知疲倦地走着,对于美的极致追求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期间还发生过被绑架的闹剧。那时候大麟已经认识三个女孩了,三个女孩都到大麟家住过一段时间。前两个住在大麟家,养尊处优,让大麟陪着吃吃喝喝,玩玩逛逛,用大麟的錢买点东西,然后好聚好散。只有第三个例外。第三个女孩虽然也甜美妖艳,风情万种,但对这段感情似乎是真心的。她会悉心照料秀兰的起居,对这位准公婆毕恭毕敬,也会在大麟还在酣睡的时候为他煲粥炒菜,准备早餐。过了一段时间,大麟玩腻了,就想方设法跟她分手。女孩不依不饶,非要讨要分手费。大麟烦得要命,把女孩驱逐出了家门。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有人敲大麟家门。大麟问是谁,那人说,计划生育的,例行检查。大麟说我们家没生小孩啊。那人说生没生开门检查检查就知道了。大麟开门刚出去,就被一个蒙面人用布袋套了头,其他两个人拥着他,把他塞进车里。秀兰这时候已经能正常说话,看大麟很长时间不回来,等了半夜,还不见踪影,打电话报了警。麟麟次日一早也十万火急赶了回来。警察排查了大麟的所有亲戚关系,没结果,却在秀兰的手机上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声音粗壮,让秀兰在两天之内往指定账户上打三十万。绑匪打完电话没有关机,警察根据定位很快确定了绑匪就在矿区一带。可是茫茫矿区,地上地下的巷道密如毛细血管,废弃的巷道也不计其数,哪里去寻?麟麟立即找到圆圆她大,联系上了圆圆。圆圆知道后,立即反映给矿长,矿长下令立即停工,所有工人、保安和秘书带上家伙分头搜索每一条废弃的巷道,很快一路人马在一条巷道里发现了蛛丝马迹。警察过去后,跟绑匪谈判了一会儿,鸣枪示警,劫匪吓得屁滚尿流,乖乖爬了出来。

秀兰为这事再次中风,先生说,这次只是因为受了惊吓,很快就会好的。果然,大麟一回来,秀兰的症状也慢慢减轻了。现在秀兰每天要做的主要事情就是扶着墙,活动她的胳膊,左抡几圈,右抡几圈,扶着凳子,往下蹲,起来,再往下蹲,再起来。天好的时候她会去地里转一转,看看生长的麦苗或者玉米,一个小时之后再回来。

大麟平安回来后,麟麟没在家多待,当天就回城里了。现在他已经不说进城了,好像城里才是他的家,他是回城里。麟麟回城后第一时间去了那家店,跟胖姑娘抱在一起。胖姑娘听他讲完,摸着他的头安慰了他,像一位母亲抚慰自己受伤的孩子。麟麟晚上回到家后,睡不着,躺在床上玩手机,无意间通过软件上“附近的人”认识了一个刚刚十五岁的女孩。女孩叫梦梦,刚上高中,就在他附近的县一高。当晚两人聊到凌晨一点,女孩说不行了,明天还有早读呢。说着就准备睡觉,睡前说,我家就在紫云山脚下,放假了可以一起爬山玩。麟麟亢奋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天亮,他才有了困意,慢慢睡熟了。

县一高是寄宿制高中,每单周周末允许学生出来放风半天,每双周周末允许学生回家。麟麟和梦梦认识的那周是单周,周六上午上完课,麟麟约梦梦出来吃饭,梦梦死活不出来,怕麟麟是坏人,说人家只有十五岁,妈妈说了,不能跟陌生男人见面。麟麟无奈,只得把自己的身份证拍照发给她,说如果自己敢对她怎么样,就让警察来抓他。梦梦这才答应跟他在饭店见面,扭扭捏捏吃了顿饭。吃完饭,麟麟想陪梦梦逛逛商场,梦梦连忙拒绝,说自己要回学校。麟麟要送她,梦梦说不用了大叔,咱们两个走在一起很怪的。麟麟说我怎么就是大叔了,梦梦说,你比我大了八岁,还不是大叔吗?麟麟无奈地笑了。

麟麟专门在城里设宴款待了圆圆,感谢她在解救大麟过程中起到的关键作用。圆圆刚开始一直拒绝,推说矿上太忙,不让离开,说这都是自己力所能及的,矿长一直视我们所有人如亲人。麟麟恼了,说再忙也能抽出半天时间吧?你是被关禁闭了还是怎么的,不让出来?圆圆这才答应跟他见面,时间是周一。周一矿上的老板们开周例会,晚上还要招待上面的检查组,她们不用跳舞。麟麟想包一辆摩托三轮去接她,圆圆说不用,有车送。麟麟说,咱们自己坐车就行,何必再用你们公司的车?圆圆说,这是矿上的规定,主要是考虑到矿上荒山野岭的,乘车不方便,也不安全。麟麟没办法,只得依她。见面那天,麟麟提前来到饭店,定好了包间,站在门外张望,许久,一辆小车徐徐停下,司机下车,给圆圆开了车门,圆圆这才高跟鞋踩地,下车,袅袅婷婷地向他走来。司机认真打量了一下麟麟,眼睛像照相机,把麟麟拍了下来。

算是故人了。故人相见,还是吃火锅最好。这几年城里面突然流行吃火锅,亲戚、朋友、同学聚会,都会热热呵呵吃一次火锅,时间长,慢慢涮,慢慢聊,便于增进感情。城里面的火锅店也像雨后春笋一样,纷纷冒了出来。圆圆把外套脱下,露出里面的黑色缎面紧身长裙,好身材立即被烘托得淋漓尽致。麟麟看着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梦梦。不对比是不可能的,跟圆圆相比,梦梦太土了。像一块璞玉,没有雕琢的痕迹。日常普普通通的牛仔裤,白球鞋,薄荷绿的外套,扎着马尾,标准的中学生的样子。再看圆圆,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贵妇范儿,粉妆玉砌,黛眉朱唇,头发高高地盘着,就让人感到十足的娇美。麟麟心乱如麻,只顾用公筷把涮好的毛肚、牛肉、羊肉夹到圆圆的碟里。他感觉,他跟圆圆已经不属于一个世界了。以后可能会,但现在确实不是了。圆圆说,真的不能再吃了,今天吃得太多了。平时吃菜都是先用白水涮一下才吃的。麟麟说,你一年有几次出来的机会?还不放开了吃,怕什么!

十月初一的时候,麟麟回了一趟家。十月一炸油馍是这里的风俗,麟麟可不想在家家户户油锅噼里啪啦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出租屋里。回到家,见秀兰正站在灶火炸油馍,拾掇得利利索索的,就问大麟去哪儿了。秀兰说,还不是去找丽莎了。麟麟笑了,说,到底是闲不住啊。秀兰也笑了,说,他什么时候能闲住?不过现在好多了,不找外乡的了,一有空就跟丽莎出去转。丽莎这孩子不贪财,大麟给她买贵一点的东西她就要生气。麟麟说,那也不能贸然订婚、结婚。要是结了婚,以后万一再离,想分那20万,谁也没办法。秀兰说,心放到肚子里去吧。

晚上八点的时候大麟回了家。麟麟问大麟吃晚饭没有,大麟说刚跟丽莎在村东头的饭店吃过烩面。说着抓起油馍就吃,油馍已经凉了。不过热油馍有热油馍的味道,凉油馍有凉油馍的味道。大麟说,你可不知道,咱妈现在已经是职业媒婆了,每天来找咱妈说媳妇的大姑娘小伙子成群结队。麟麟忙问怎么回事,秀兰说,快别打趣我。春上有人来串门,说起自己的孩子还没对象,我说我正好认识一个闺女啊,撮合成了。没想到一传十十传百,找我的人越来越多,现在想脱身也脱不开身了。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不是敲,简直是擂了,问,娃娃在家没有。秀兰去开了门,来人一进来就说,娃娃呀,俺家的孩子就拜托你了。秀兰说,多少年没人叫我娃娃了,我都老了。来人说,你老不老都是美人啊。秀兰他们都笑了。

羊肉冲汤店贴出了告示,要招服务生。麟麟二话不说报了名。白天在店里传菜、收银,晚上躺在出租屋的床上跟梦梦聊天。麟麟跟梦梦虽然只隔了几百米,但有学校的围墙挡着,一周只能见一次,一次只有半天。梦梦是一个特别容易满足的人,周六吃一顿羊肉冲汤就让她直呼过瘾。如果晚上买了点心让她带回学校,她会很过意不去。有一次两人逛街的时候,梦梦说天太冷了,麟麟说我给你暖暖手吧。说着抓住了她的手。梦梦想挣脱,挣不动,只得任他握着。从此之后,两人逛街就手拉手了。那天下午,麟麟买了灌肠和水果,说,到我住的地方看看吧。梦梦不去,麟麟说,房东在家呢,要是我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你尽管喊叫。梦梦跟着去了,两人由拉手变成了拥抱,最后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手牵手,四目相对,梦梦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麟麟一下子就想到了胖姑娘,恍惚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去胖姑娘那里了。

干了一段时间,麟麟跟店里的所有人都熟了。有一天晚上店老板盘点的时候说,开一家店还是不行。市标那一带离这儿太远,有不少人早上开车来吃,早上路上又堵。他想把那市标那家店盘下来,改成羊肉冲汤店,可手头的资金不够。麟麟听了故作沉静,说,我倒是能向亲戚借个几万,我之前也想在城里开店,但是一个人又开不起来,风险太大,不如我出资一部分,算作我的股金吧。店老板大喜过望,说你能出多少。麟麟说,我去找几个亲戚凑凑,出五万还是可以的。店老板说,够了,够了,八九万就能盘下那家店,到时候你就是那家店的老板了。麟麟皱了皱眉,说,我先给几个亲戚打电话,问他们愿不愿意借。

五一的时候麟麟向店老板告了假,牵着梦梦的手去了紫云山。公交车一出城就颠簸起来,麟麟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抖出来了。沿途无非是一些零星的村落,草房瓦房并存,灰白中透出些萧索。梦梦突然指着其中一户说,那就是我家。麟麟看了一眼,顿时生出恻隐之心来,心想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對梦梦了,润物细无声地让她感到甜蜜和幸福。正想着,到山脚下了。两人下车,开始爬山。牵着手刚爬了不远,麟麟听到后面有摩托车的声音。梦梦惊了一下,松开麟麟的手,回头一看,吓得脸色煞白。骑车的女人说,梦梦,这是你同学吧?梦梦羞红了脸,还没来得及回答,女人就骑车走了。待女人走远,梦梦说,完了完了,被发现了。麟麟连忙问怎么回事,梦梦说,骑摩托车的是我姑姑,后面坐的是她拉的客人。她常年在紫云山脚下做摆渡生意,帮客人从山下摆渡到登山点。今晚回家她非告诉我妈不可。麟麟笑梦梦想太多,就牵着她的手继续爬。谁知道梦梦挣脱开她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去,麟麟追上去,梦梦也不理,要拉住她的手,梦梦却哭了。果然是小孩子,麟麟想。当天下午爬完紫云山,梦梦回了家,麟麟坐最后一班车回到城里。他刚躺到床上,梦梦就跟他说,以后不能再联系了。妈妈把她打了一顿,说她十五六岁竟然处对象。接着推心置腹跟她说了考大学的重要意义,说以后考不上大学,就得像姑姑一样,骑着摩托车,做一辈子的摆渡生意。还说她以后上学手机要放在家里,只有回家的时候才能用。麟麟笑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梦梦说,我以后还得考大学,要去郑州,或者北京,你也能跟去吗?麟麟说,大不了我把店开到那里呗。梦梦说,我还得读硕士博士,出国,你能等到那时候吗?麟麟说,男人,着什么急啊。梦梦说,你愿意等就等吧。

圆圆偶尔会进城来。有几次她给麟麟打电话,两人喝了咖啡。让麟麟感到诧异的是,他对圆圆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感觉。两人更像是一对知心的朋友,知根知底,坐在一起即使什么话也不说,也能度过一个温暖明亮的下午。

杨永磊,1988年7月生,河南汝州人。河南省作协会员。吉林大学文学硕士毕业。作品见于《北京文学》《延河》《奔流》《牡丹》《光明日报》等报刊。河南省作协第六届奔流作家研修班学员。

猜你喜欢

秀兰梦梦圆圆
梦梦的寻味之旅
圆圆
胆小的梦梦
An Analysis of Main Difficulties Chinese Learners Experience in English Writing and Some Suggested Solutions for Teachers
秀兰的爱情
Across the Style of Culture
“梦梦”“娇庆”德国行
蘑菇圆圆
荷叶圆圆
雁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