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
2019-12-23聂白
只要有人喊他“老魏”,不论是老人,还是三岁小孩,他都会爽快地满口答应,笑眯眯的脸上,被人形容“开放了一朵菊花”。
老魏真名魏皆泰,名字立意很好,却老气横秋得很。老魏是我同学兼把兄弟天正的父亲。我们半大不小时,天正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个词——发小,一次,在别人面前他用这两个字介绍我俩之间的关系。懂其意后,我在一旁默许了。
我和天正很铁,那是没得说的。读中学三年,我们可谓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天正经常到我家来打牙祭,改善伙食,我也经常到魏家与天正抵足而眠,谈一些嫩头小子特有的不切实际的所谓理想抱负,以及交流对班上某个女同学的好感。房子小,照明灯开关安装在门边,虽然几步之远,冬夜我们谁也不想去关灯,你瞅我我瞅你,相互用目光推对方下床熄灯。
隔壁水声哗哗,是老魏在淋浴。天正说,我爸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线,一天不洗澡,全身就发痒,摄氏36度如此,零下5度也照洗不误。他还告诉我一个秘密,老魏从不洗热水澡。我目瞪口呆,如听天方夜谭。
那年我生日,爸爸的下属金哥送我一部他用过的摩托罗拉BP机,虽是二手货,照样把我牛得不行。在全校同学中我第一个拥有这种通讯工具。老师吩咐我上课时间关机。时值初秋,我整天把BP机挂在裤腰带上,为了显摆,我干脆外套懒得穿,一件羊毛衫遮身,恨不得分分秒秒有人传呼,让悦耳的铃声引人注目。为此,我付出了昂贵的代价,长到16岁,我开天辟地患上了重感冒,在县人民医院服药、吊点滴,折腾了12天。人瘦了一大圈。
天正眼馋,我却从不借给他。气得天正多次咬牙切齿扬言要跟我绝交。11月份,天正老家的一大帮老人历经二年时间,修了完整族谱,把祠堂修葺一新,择定吉日举行大型祭祖仪式。原县鸿发木工厂副厂长魏皆泰是族中名人,接到了贵宾请柬。其时,木工厂已破产,老魏跟工人一道下岗,他天天帮魏婶在巷口打点麻辣烫摊,赚点钱养家糊口。接到请柬,老魏面有难色,但还是咬咬牙买了一套新西装。老魏有洁癖,衣服档次不高,但件件整洁、挺刮。尤其是三七分的头发一年四季油光水亮,一丝不乱。天正曾说一看他爸那发型就联想起嫖客。老魏吩咐魏婶把西装烫一遍。一旁,天正见状,对我一阵耳语,我就把BP机借给老魏,他死活不接。我和天正费尽口舌,老魏这才把机子别在裤腰带上。这一天,我和天正下课就到学校门口传呼那个谙熟于心的号码,127——2430943。这天共传呼了7次。老魏一次都没有复机。回来还机子时,老魏解释道,村里只有两台电话机,一台在镇政府,一台在桥边杂货铺,都远得很。除此,他没再说什么。我和天正却挨了魏婶一顿扎扎实实的骂。原来,老魏有些在外地或本省市当官、做生意的同辈,不是手捏砖头样的大哥大,就是腰别BP机。衣锦还乡,面子有光,这些人多捐了五百至二千元不等。老魏由于有个BP机,结果也多捐了三百块钱。魏婶心疼来之不易的钱。由于火头没熄,她有些失态地将机子朝我身上重重地扔过来。
我的心里,顿时掠过一丝愧疚。
而始作俑者天正,早已像惊飞的蝙蝠,跑得不见人影。他怕爸爸的十八路长拳。
老魏有功夫,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从小到现在,我经常在清晨看见老魏到屋后菜地闭目站桩、吐纳呼吸,一套长拳打得虎虎生风。老魏有心技艺传子,可天正吃不得苦,一次次演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现实版。老魏死了心,不再强求。传闻老魏的功夫比不上李连杰、成龙,但撂倒六七個青壮年不成问题。我们至今没见老魏露过一手。老魏脾气火爆,可从不好勇斗狠,动手打人,他说自己一旦出手不是匡扶正义就是闯祸。瞧他说得一本正经的,听的人撇嘴道,你以为你是霍元甲黄飞鸿。老魏的长拳,唯一的用处,只是在家用来“教育”一对儿女。天正有时作业做得好好的,突然一记长拳打在他脸上、背后。原来,班主任来电告状,多半是天正上课看小说、玩游戏云云。老魏的长拳如同惊蛰春雷、雨前闪电,事先没有一点征兆,令天正和姐姐天心防不胜防。从小到大,姐弟俩挨过多少记长拳,恐怕数也数不清。老魏的长拳,虽只用了半分力,仍打得儿子恶狠狠地把姓氏用拆字法来诅咒他:“他是阎王委托来的鬼!”打得女儿干脆一声不响地辍学南下,到东莞打工,20岁还差一个月零三天,就抱了个女婴回来认外公外婆。
面对女儿、女婿、外孙女,老魏一言不发,一拳砸向茶色玻璃茶几,心想不妥,拳头挨近玻璃时,他硬生生收拢回来,猛地,重重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女婿是粤地土著,30岁,黑,瘦,156公分的个子。在东莞开了一家制鞋厂,曾是天心的老板。望着比天心矮半个头的姐夫,我说可惜了姐姐1米67的个子。天正说,浪费了我姐19岁的青春。
我说,你姐夫有部大哥大咧。这一次,天正嘴角一撇,明显满脸的不屑,人还没机子高,不晓得他提着这家伙累不累。说到这,他大发感叹,木工厂没有破产前,莫看我爸爸这个厂长是个副的,那也是北京上海西湖跑个遍,宾馆进饭馆出,喝的郎酒西凤酒,抽的阿诗玛三五烟,一张嘴左边叼的是烟右边咬的火柴棍或者剔牙签。哪里会把这么一个小老板放在眼里。
老魏玩了一次失踪。天心一家人在娘家待了几天,老魏就在桃花湖钓了多久的鱼。
回来后,老魏总觉得街坊邻居看人的目光有些异样,他有了一种人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便索性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去帮魏婶打点麻辣烫摊,昏天黑地看电视连续剧。老梁晚上邀他到电线杆下借路灯光下象棋,他也不去。魏婶埋怨这个月电费多了,老魏语气淡然,总不至于让我点着蜡烛打着手电筒看电视吧。
姐夫听天正讲起过BP机的事,回到东莞,立马给岳父寄来一部。老魏二话不说,亲自跑到邮局原封不动地退还。
照样看他的电视。
门,是老梁的儿子小梁打开的。
小梁毕业于某高校美术系,做派新潮。穿印了名人头像或流行语的无领圆头T恤,和膝盖处有洞的牛仔裤。扎了垂到腰际的马尾,上唇像褪毛的鸡一样光溜,下巴却飘扬着一绺张牙舞爪的长长黑须。欣赏小梁的人说他有艺术家气质,看不惯的说神经病医院围墙倒了跑出来一个病人。小梁在深圳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据说他在北京和深圳举办过个人画展。有此资本,他自然可以在小县城里穿奇装异服,画人家看不懂的画,或一丝不挂的裸女。他回来探亲不见父亲,就到老魏家来找人。父亲没找到,却被父亲老友的面相吸引,居然返璞归真,画了一幅大家都叫得出模特名字的肖像画。
老魏的四方脸有棱有角,不怒自威。小梁连声称叔,我来画画您。老魏看不惯小梁的打扮,不怎么待见他,目光牢牢钉在荧屏上。小梁也不客气,不经主人允许,趁他看电视剧时,沙沙沙,不久,老魏的脸真真实实地“复印”在白纸上。神了!小梁不无得意,叔,你看,这神态从容,目光却横扫千军所向披靡气壮山河。小梁像伟人一样抬起右手向前挥去。他知道老魏会长拳。
气壮山河,我不成烈士了。老魏掐灭烟蒂。
小梁说不是这个意思,叔,你评价评价我画得走没走样。
老魏瞄瞄画,扔过来一个字,像。
小梁从牛仔袋里掏出一条五叶神示谢。老魏坚辞不受。推来搡去,最后留下一包“意思意思”。小梁走后,老魏抽五叶神,味道不对路,便到梁家把剩下的19根烟给了老梁。
他以前抽五块钱一包的白沙。下岗后,口袋里每天放着两样烟。一种是白沙,一种是两块钱的过滤嘴芙蓉。前者在外头人前抽,后者在家独享。
白沙,一包一包地买。
芙蓉,一次性两条,用黑色塑料袋包着,揣进外套里面,用腋窝夹住。生怕被人看见似的。
每天练功,风雨无阻。
我和天正都没有考上大学。
我借父荫安排在环卫处。我原想进建设局机关,不愿意跟形形色色的又臭又脏的垃圾打交道,虽说每天在办公室上班,但这种职业总觉得人前矮三分。爸爸不允,说我上不知天文下不懂地理,还是先到下面锻炼锻炼为佳。我无法,便自嘲是扫大街的。莫哥跟我关系好,他每天在动听的“洪湖水浪打浪”的音乐声中,把洒水车开得气吞万里如虎。莫哥五大三粗,除爱显摆车技外,心好,遇到行人和流动摊位躲避不及,他会自觉关掉洒水开关,免得溅脏人家。我下班常坐莫哥开的顺风车回家,碰到熟人在行走,便故意把水开大,慌得他们连蹦带跳往路边奔。
我哈哈大笑。在人家的骂娘声中把头探出车窗,像元首阅兵似的向他们徐徐挥手。失落的心,一次次在这种恶作剧带来的快感中找到平衡、慰藉。不好意思的是,让口碑很好的莫哥背了不少冤枉。
只有一次,我看见老魏骑自行车迎面而来,我破天荒地没这么做。
我不是惧怕他的长拳。
天正找不到工作,整日跟着一些毕业班同学和他们介绍来的朋友混在一块。没有经济来源,天心偶尔从东莞汇款三五十块钱到环卫处救济弟弟,由我转交给他。魏家老房子闹老鼠,他不来我家睡了,也不主动传呼我。找我时,哼着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为打听天心汇款专门而来。不管汇款到没到,我每次请天正到毛哥酒家嘬一顿。
不醉不归。
BP机在市场淘汰了。工作一年,稍有积蓄,我倾其所有,加上母亲资助,花二千多块钱买了一部摩托罗拉翻盖手机。有晚与天正喝醉了,第二天醒来,手机和天正都不见踪影。拨通后是天正的声音。他说他在市里面跟一些朋友玩,三天后回来,手机届时完璧归赵,放心吧。
我有些动了肝火,可刚怒向胆边生,很快被将近二十年的友谊冲走了。
1996年,县城发过一次洪水。灾后,老魏一直想拆掉老房子,建幢砖瓦楼。省吃俭用几年,两层的楼房建起了。欠下一些债。魏婶打电话找天心说明困难,而天心男人的制鞋厂因全球金融危机已破產,天心跟他离婚后另找了一个60岁的香港人。天心象征性的寄来一千块钱。老魏听说女儿另嫁,一言不发,一掌把三块窑砖劈得粉碎。
小梁回来了。他的那幅画在市里获奖,他找到老魏,提出二千元奖金五五分。老魏说,那是你的心血,算了。我虽然建房子需要钱,可人穷志不短。
最后三七分。
小梁很感激,请客喝咖啡。回来后,老魏拉肚子。小梁闻讯,闯祸似的急匆匆登门道歉。老魏哈哈一笑,抚着肚子安慰小梁,我这具有中国社会主义特色的胃,容不得资本主义的水。小梁知道老魏下岗后一直没有工作,介绍他到县城一家广告公司安装牌匾。老魏开始有些嫌脏,想起债务,在魏婶的劝说下,灌下三两酒,沉默到凌晨,最终同意。
我好歹曾经也是当过厂长的呀。语气不胜苍凉。
魏婶递来一句话,副的。
每月收入不多,养家糊口足矣。老魏很满足。
一次,老魏跟工友给一家酒楼安装大型广告牌,他站在人字铝梯上,拿电钻往墙壁钻孔。钻头撞在墙体内钢筋上,电钻一歪,钻头断裂。老魏身子一偏,人字梯便摇晃起来。好在老魏身手敏捷,一个筋斗,稳稳落在地上。
在场的人全惊呆了,然后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掌声,和“高手高手”的叫好声。
老子安然无恙,儿子出事了。
天正非常稀罕地来找我。女友方婷怀孕了,找我借钱打胎。我到财会室支了钱,天正接过,搂着我在额上亲一口,好兄弟,谢了!
出纳乐不可支,你们不是搞同性恋吧!
方婷在发廊做过事。天正把她带回家,老魏打探到未来儿媳妇的底子,死活不同意这桩婚事。一次,吵着吵着,父子俩跟斗鸡似的碰撞到了一块,你拍桌子我砸凳,最后,老子把半醉的儿子一脚踹出门外。
天正赖在外面不走,这个不通文墨的家伙仗着酒意,居然改动流行歌曲《小薇》的歌词泄愤,把好好的一支歌吼得令人捧腹。
有一个凶恶的小老头
他的名字叫作老魏
他有双恶毒的眼睛
他狠狠伤了我的心
老魏啊
你可知道我多恨你
我要踢你飞到天上去
看那星星多么美丽
摘下一颗亲手砸给你
少丢人现眼了!看热闹的人多了,方婷面子挂不住,边埋怨边急忙拖着男友走进茫茫夜色。
天正和方婷在外头租房同居。其时,县城有了第一家网吧,是我朋友开的,我介绍他去做保安,与同伴轮流值夜班。不久,天正监守自盗,把放在仓库的一台电脑主机偷出来卖掉,事发后与方婷人间蒸发。
作为担保人,善后事由我擦的屁股。蚀财知人心,花钱买教训。女友很是增广贤文地安慰我。那——确——实。我模仿的是著名电视主持人汪涵的语气。
由于天正的事,在路上碰到老魏魏婶,有时装着视而不见,躲避不开的场合,只是不失礼仪地轻轻喊他们一声。他们心底雪亮,答应后彼此无话。然而,我看见老魏眼睛里每次流露出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和愤怒,还有一丝愧对我的内疚。
婚后,我搬到河西,工作调动到了城建局,在新办公楼上班,跟老街渐行渐远。同时,与魏家彻底疏远了。
再见老魏,我不由得大吃一惊。老魏真的老了。
昔日油光水亮的头发,已经霜染双鬓,皱纹宛如刀劈斧削,人瘦了一圈,颧骨更加分明,枣红色的脸膛显现出一种疲惫和沧桑。不过,由于是练家子,腰板还是硬朗如昔,步履依然矫健。他递给我一支白沙,我下意识地觑他另一个口袋一眼。
他说,我戒烟了。然后说道,天正死了,吸毒。
不是天不正,而是心歪了呐。我听到了伤感的叹息。
五年后重登魏家,我看见的是天正的遗像、骨灰盒,还有他四川籍的老婆,儿子小钢。
往事如烟云,一掠而过。
我哭了。为过去,也为天正。
魏家可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魏婶年前查出胃癌,正在做化疗,头发掉光了,戴着一顶绒线帽。魏婶倒挺乐观,告诉我,她想赶快治好病,去香港看天心,还有外孙女。或许天正对老婆说起过我,头次见面,她就直呼其名。她到床边对我说,我婆婆天天念叨这件事,要不是香港这根精神支柱,她早就垮了。
我打听天心的近况,魏婶说不太好,不过,她男人寄来了三千块钱给我治疗。魏婶接着补充道。熬过两年,她就是香港公民了。
我悄悄把身上的几百块钱全塞在枕下。
老魏送我出来,想打破沉闷似的,换一种轻松的口吻对我说,我老魏当年下放做知青,你婶也是跟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一样,辫子粗又长。说完,他轻轻笑了。枣红色的脸膛,马上被一种叫作回忆的东西照得透亮。
我却笑不出来。
我留着你婶一缕头发哩,放在我睡觉的枕套中。老魏告诉我。
老街有个叫祝婶的退休后做了临时环卫工,有次老魏跟她讲起了我,祝婶说我认得小肖主任,这伢子有前途。老魏回家打我电话,支支吾吾好一阵子,才说明本意,他要去扫街。他说如今他和魏婶的养老保险金合起来二千不到,昂贵的医疗费使他债台高筑。顿一顿,他接著说道,你还记得那个BP机吧,它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死要面子活受罪。听到这,我说好的一定尽力而为。我打电话跟过去的同事联系,他说,刚好负责花江路段的老赵病重,让你伯伯来接替吧。
就这样,老魏穿上了橘黄色马甲。
望着以前一天不洗澡全身就发痒,现在拖着斗车、提着扫帚、簸箕、铁锹的老魏风里来雨里去的,不是满头大汗水,就是一身泥水。想起“我好歹曾经也是当过厂长的呀”这句感叹,我不禁恻然。老魏口碑不错,一条街像自己的身体一样对待,容不得一星半点污垢。有人说这是职业道德,尽管是一个没有编制的临时工。我想,是天性使然。
领到第一个月工资,老魏给魏婶买了一辆手推车,每个晴日黄昏,推着魏婶到花江路散步。你看,我扫的地方干净么?魏婶含笑点头。要不要我来帮忙?老魏打个哈哈,你安心养好病就是最大的帮忙。
儿媳妇跑了。手推车边多了小钢,冬日热狗,夏天冰淇淋。
爷孙三人,都干干净净。包括穿着。包括笑容。包括目光。
主治医生建议魏婶去省肿瘤医院治疗,老魏一筹莫展,眉宇拧了个紧紧的结。钱从何来?这时候,小梁又如救世主一般出现了。他现在是一家画苑的老总,脑后马尾剪光了,身上钱多了。这一次,他带了十几个男女同道、学生来故乡写生,在街口与扫街归来的老魏相遇。如今的梁院长惊诧莫名,随即醒悟过来,说,以老叔功力,即使旁边没有刘晓庆,肯定也能像《芙蓉镇》里姜文扮演的秦书田,把一条街扫成可跳华尔兹的维也纳宫廷。老魏晓得刘晓庆,秦书田何方神圣,他不得而知,头一低,走人。
梁院长没过两天来找老魏,他跟客人讲起以前获奖作品的原型,大伙儿来了兴趣,都要他引荐,争取画幅作品。一干人来到魏家,说明来意。见到真人真容,大伙儿说,要是所有的环卫工都跟魏师傅一样有型、健壮,医疗保险就不必动用一分一毫。梁院长塞给老魏一个红包,老魏接了,说你们等等,我洗个澡就来。洗毕来到客厅,老魏按照他们指定的位置、姿势坐定,大伙儿支开画架,或打开写生簿,房间里一片沙沙声。魏婶进来,老魏说,你赶紧带小钢去玩游乐园城堡,你们在这我浑身不自在。
一个老教授说我们是不是到野外去写生,在大自然的山水中天人合一,更能激发创作灵感。老魏不懂这一套,摇头不同意。他要照料魏婶、小钢。他离不开祖孙俩,祖孙俩也离不开他。
当天晚上,老魏接到梁院长电话,梁院长开门见山,老叔,你敢不敢当裸体模特?老魏顿时血往脑顶冲,扯淡!那端梁院长不以为忤,徐徐说道,有酬金的,五千。老魏的心突地一跳。他想起了主治医生的建议,想起了香港。
翌日清早,魏婶尚在睡梦中,老魏醒来后没急于下床,脱光身子独自看了大约四十分钟电视。他要适应。他要让自己尽快进入角色。他回想起三十多年前当知青那阵子,跟一帮插友游泳后爬上岸,一个个不急于穿衣,排成一排,光溜溜地面对群山大呼小叫,背诵语录,合唱苏联歌曲,心,释然了。就当是回归从前吧。他下楼给魏婶、小钢做完早点,把小钢支到隔壁家,然后带着香波、沐浴露走进浴室。这个澡,用去的时间比平日长一倍。出来后,他一仰脖,咕咕嘟嘟把二两高粱酒灌进肚子里,吼了一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这才缓缓走进客厅。画家们是他洗澡期间进来的。昨天做模特,老魏一直望墙壁,十几人长得什么模样,他一概不知。这个时候,他觑了众人几眼,有60多岁的老教授,也有20出头的小女孩,他不禁难为情起来,恨不得给时间插上一双翅膀,或者安装一双哪吒踩着的风火轮。
他按照老教授的指示,摆了一个姿势,肌腱如铁,线条流畅。众人赞叹不已。
在他们口中,老魏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外国人名字,什么斯什么瓦辛格。画毕,老魏要梁院长跟他签一份协议,倘若他们泄露模特本名,赔偿名誉损失费若干。一个年轻画家说荒唐。而年纪更小的女弟子更直接,说,傻帽。幸亏老魏不懂这两个字的含义,否则她会不会得到当年天心的待遇,不得而知。
楼上动静,魏婶一直蒙在鼓里。客人告辞时,她对梁院长说,你的咖啡老魏喝了拉肚子,我们家的谷雨新茶可是绿色食品哟。梁院长连声称是。
老魏想想,他们喝的是康师傅矿泉水。不觉哑然。笑纹刚浮出嘴角,倏忽消失。贱!他在心里痛斥自己。活了快60年,他头一回瞧不起自己。
大概那个什么斯什么瓦辛格的外国人演过一部叫什么《真实的谎言》吧?一个戴眼镜的光头画家对梁院长说今天这次绘画是其真实版。梁院长说老魏的脸让我的润笔大大提高,这是感恩。光头画家呵呵道,院长一出,人间从此天天感恩节。
下午扫街,浑若无事。
两天后,老魏租车送魏婶到省肿瘤医院治疗。
天心和女儿回来了。小钢对姑姑说,奶奶要去香港玩。天心说,欢迎,全家人一起去。
小钢鼓掌,快活如风中雏雀。
魏婶还是没有熬过这年秋天。香港,成了永远的遗憾。
从墓地归来,我递给老魏一支烟,想起他戒烟了,没来得及收回,他接过了烟。我连忙点火。老魏见我欲言又止,仿佛洞穿我心,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还扫街么?我告诉你,一个字,扫。
他的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面对青山,和足可以冲淡悲伤的秋色说道,我还有一件心事未了。
儿媳妇从地洞里突然钻出来似的出现在魏家。这次,她是来带走小钢的。老魏哪里舍得——这可是要我老命一条啦!
儿媳妇瞥了公爹的老年手机一眼,说,我给你买台智能手机,你想小钢,我让你跟他在微信中视频聊天。
老魏吼道,隔块玻璃片子看孙子,哪比得抱在怀里热乎乎的舒服!
纠纷闹到街道办,最后,经社区调解,老魏以三千块钱把儿媳妇打发走了。
小钢上了幼儿园。老魏每天按时接送。
休息一段时间,老魏重新披上了橘黄色马甲。路边聊天,他说,他要扫到小钢读学前班那一天。有时候也语气苍凉,我以前对子女的教育彻底失败,孙子我一定要好好抚养,让他长大后读贵族学校、重点学校,考上清华北大。
他扫的街,仍是全县最干净的。他人缘好,在他负责的路段,所有的店铺、居民家,他都可以喝茶、聊天。他从不进人家门,只在门外坐。这年县里正在申报创建省级衛生城市,有人开玩笑说老魏在为争创添砖加瓦。老魏一笑,我没那境界,我是为老婆而扫。
说得众人一头雾水。
一年后,魏婶的周年祭前三天,谜底终于揭晓。老魏向处里请假,他要带着小钢到香港去旅游。天心一家在那边等他们。他已订好了旅行社。
老魏的贴肉口袋里,装着魏婶的遗照,和她的一缕头发。到了香港,由天心和比老魏年纪还大几岁的女婿陪同,他把遗照、头发悄悄地埋在太平山顶一棵棕榈树下。林荫道上,在其他游客的一片欢笑声中,阔大的棕榈叶上,滑过一个来自内地的老年男人悲伤的泪滴。三鞠躬之后,老魏完完整整地练了一套十八路长拳,来不及欣赏维多利亚港景色,匆匆下山。
回到县城,同事问老魏香港好玩不好玩,老魏说,没感觉。
有人问老魏什么时候找个老伴,老魏还是三字经,没感觉。
有人请他当街练一套长拳见识见识,老魏涛声依旧,没感觉。
那什么时候才有感觉?
老魏非常难得地换了三个字:天晓得。
最有感觉的事来了。天心给老爸网购一部智能手机,并建了一个家庭成员微信群。老魏学会了玩微信、抢发红包。每次都是小钢先抢,然后他把手机递给爷爷,让爷爷接龙,或发红包,或跟姑姑视频聊天。红包金额若是超过爷爷,小钢就在沙发上又蹦又跳。老魏经常给孙子拍下视频,由天心做了一个电子相册,每天在店铺外休息时打开看,并让别人分享喜悦,笑眯眯的脸上“开放了一朵菊花”。
家庭成员微信群名:明天会更好。
都说天心这名字取得好。
这一天,老魏拖着斗车,边扫边走。他来到金花湖小区,准备打扫落叶,忽听见楼上有人喊,喂,扫街的,等一下。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塑料袋从天而降,啪,一只酒瓶碎了,刺穿袋子,地上顿时洒满了果皮屑、龙眼核、空烟盒、餐巾纸、熟食品包装袋,和啤酒酸不溜丢的味道,一片狼藉。
三楼窗口,露着一张还算娇俏的脸。可恼的是这张娇俏脸居然堆积一层层嗲笑,咯咯咯,对不起,枪法不好,这么大的车子投不中篮。
老魏大怒,你等着!他决定上楼找人理论。迈步前却有过刹那的迟疑,有这必要吗?紧接着一想老子这把年纪连脱光裤子跟别人做模特也不怕,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按响门铃,防盗门开启,露出来的不是那张娇俏的脸,而是一张竖眉瞪眼的国字脸,和一条围在脖子上的硕大的金项链。其时阳光偏南,老魏眼睛一花。
你们怎么素质这么低!咹,把垃圾袋放到指定的地方,难道比上天还难?你想想,瓶子要是砸在脑袋上,不是一条人命吗?老魏睁开微眯的眼。
你骂谁呢?你素质高,怎么去扫街?我只听说扫街被汽车撞死的,没听说被瓶子砸死的,活了这么大岁数竟然这个道理都不懂。金项链一脸鄙夷。说完,他点燃烟,说,也不看看自己是谁。来找麻烦,你想,我不怕;想讹钱,我有,偏不给。
你这个人长得人模人样怎么满口鬼话!老魏提高嗓音,气愤得身子直打哆嗦。
站在玄关后面的娇俏脸惊呼道,臭死了,你不要进来,我刚打扫完卫生。
我天天给街道打扫卫生,怎不觉得自己臭。老魏干脆移前一步。
金项链骂声MD,说私闯民宅是违法行为格杀勿论,双手向老魏胸前推来。老魏一闪,右手稍微一绕一带,金项链身躯不由自主地失去控制,一个趔趄扑出门外,嘴唇碰在梯间铁栏杆上,门牙经不起撞击,像碎裂的瓷块似的,一半含在嘴巴里,一半和血掉在梯道水泥地上。金项链扬起血糊糊的脸大吼道,老婆,快打110!
社区民警小毛见到老魏,大感意外,咦,怎么是你!老魏说给我一支烟。小毛递来烟,说道,老魏,对不起,请跟我到派出所去做笔录。
聂白,原名陈旭明,湖南桃江人。职业编辑。湖南省作协会员。出版散文诗集《以诗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