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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演播室与仪器化社会形态的构成

2019-12-21

文艺研究 2019年8期
关键词:演播室摄像机仪器

徐 敏

一、从电视体制到电视演播室

在今天,电视体制已经远远超越了单纯的娱乐文化及意识形态范围,广泛存在于信息传输、经济与社会管理等领域之中。这种现象的出现,与电视技术的体系性和整体性密切相关。电视,既需要有电视台作为电视节目的生产和制作机构,也需要电视信号的发送部门事先确定好功率、频道与覆盖范围,还需要批量生产出来的电视机安装于电视观看者的自主空间之中。这样一来,电视体制从设备与信号方面建立起了一个完整的电视传输系统、一个自足的且是同时性的整体结构,并以此嵌入到特定的社会领域之中,成为这个社会领域一个持久而稳定的基础设施。

作为一种体系性的现代社会基础设施,电视在诞生之初就不只是一种新型的文化娱乐形式。按照雷蒙德·威廉斯的研究,电视在20世纪20年代的出现起步于图像的机械式传真,但是“电视的发明乃是非单一的事件或事件的系列。它有赖于一个在电学、电报、摄影与电视、还有无线电方面的发明和发展的复合体……它——就各部分的实现而言——都有赖于原本着眼于其他目的所获得的发明”①。戴维·莫利也提到过,电视首先是作为一项具有多种社会功能的科技手段而被设想和研制的,它后来与家庭娱乐之间的紧密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是与发明电视的初衷背道而驰的②。事实上,电视技术的体系性特征,与广播、电话、电报及互联网体系高度相似,首先是基于通讯——信息传播的电子化——发展起来的。在此基础上,它与当时西方国家在军事及商业等方面的需要建构起了极为密切的关系。既具有广播电台的声音特征,也具有电影的画面特征,还具有由此而来的更真切的现场感,电视的这些特质使得军事的、商业的及社会资讯的信息得以迅速而有效地扩散。因此,电视实际上是各种重要的社会力量共同促成的集成式技术产物。

电视与电影看似相近,其实分属于两种技术体系,它们的社会化进程也是不同的③。在很长一段时期里,电影依赖于摄影机的光学感光和电影胶片的化学记载与呈现,它与照相机构成了一个统一而连续的技术体制。一位技术史学者认为:“差不多所有的光学仪器都以各种方式来利用摄影术,并且扩展到可见光之外,而应用于X光等辐射,特别是用于光谱学。”④在他看来,即使是摄影术,也并非一开始就是基于图像的美学及其文化需求,而是那些需要借助于光学仪器展开的各种实验及科学研究活动的产物。这实际上是说摄影术是科学研究所需要的一种观测、计量与调试技术,它诞生于光学的仪器研究方式之中,而光学作为一种与观看、观察、观测密切相关的科学,又在玻璃的制作乃至望远镜和显微镜的发明中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然而,就电影的社会化运用而言,它需要电影摄影机与放映机的同时发明,但作为一种大众文化形式,电影放映机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专属的放映场所。电影放映机并非是电影的终端,而只是电影终端的一个中心设备,它需要一个围绕着它构建起来的物质性与技术性的公共空间,使人们能够聚在一起进行群体性观看。也就是说,电影并非诞生在一个事先搭建好的、装配就绪的空间之中,它缺乏电话、广播、电视那种一开始就具有的系统性与结构性。电影是由手持电影摄影机的人,先是确定题材进行拍摄,制作完成其作品,此后,电影拍摄者还要去寻找放映场地,征得诸如咖啡馆、戏院或公园的管理者同意,放映这些谁也不了解的电影。此时的社会领域还很少有人需要电影。但电视就如同电话一样,在其诞生之初就不仅有了发送方,也有了接收方。所以,电影几乎是突然出现在既有的社会领域之中,直接去面对没有相应接受心理与观看习惯的观众⑤。电影在各种社会公共场所游荡了二十多年之后,专业性的电影院及电影院线,也就是电影的放映终端,才以体系性的方式建立起来。与此对照,电视则完全不同。早期的电视接收机如同电子管收音机一样,接收的是无线电视信号,能比较方便地摆放在既有的生活居室、工作场所和公共空间,从而能非常方便地与电视信号发送方形成一个相对小型的自足体系。一旦电视机的生产方、电视节目的制作方都具备了较大规模的生产能力,这个小型的自足体系就会扩大,从而在更大范围内更有力度和深度地嵌入社会领域之中。可见,在很长一段时期里,电视有着比电影更完备和自足的技术体系性,这是电视能快速成为现代信息传输的社会基础设施的根本原因,因而,电视的社会化运用从一开始就已显示出了体系性与结构性的特征,且在其所存在的体系中,通过电子化的信息交换得以展开一种远距离的社会调试与影响。

随着20世纪60年代新型电子技术的成熟以及电影摄影机从电视体系中退出,电视逐渐成为一种能与电影相匹敌的电子信息传播手段和大众娱乐形式。电视体制以新型电子技术的方式,借助于资本或政府的力量,迅速扩大了它在社会领域的嵌入范围,成为了雷蒙德·威廉斯所说的“一个具有中心性质的社会复合体”⑥。在中国,作为一项政治任务而有些匆忙建立起来的第一家电视台——北京电视台⑦,在刚开播时,只有北京城里的几十台电视机能够接收到电视信号。直到北京电视台1978年改名为中央电视台时,由于相关电子产业,尤其是民用电子产业发展的滞后,中国内地的电视事业只在少数城市有所发展,仅为特定人群提供服务,远远没有产生出与此一时期有线广播、无线电台及电影相媲美的广泛社会影响力⑧。可以说,当代中国电视的出现,完全是因为电视技术自身有着更为重要的国家战略功能与象征意义。电视体制所具有的体系性与结构性,以及电视信息传播的直观性与迅捷性,也就是一个电视台的信号覆盖面,即使是在抛开电视信息的内容及其文化和意识形态的特定社会影响的情况下,也是特定社会领域的体系性与完整性的一种重要表征,而电视节目在以特定的语言、形象及其社会场景进行传输时,就成为了电子技术对于特定社会的一种组织与建构方式。电视,因此成为了特定社会的重要电子化基础设施之一,它与一个国家的电力与交通等基础设施具有同样的地位和意义。

每一个电视体系,都首先需要有一个电视信号发送者,这就是电视台,而电视台又都是围绕着电视演播室建立起来的。从电子技术的角度来说,电视演播室,既是电视信号的发送端,也是各个电视摄像机所拍摄内容的一个汇聚点,更是对这些节目素材进行存储、编辑与制作的最终场所。在电视体系中,即在所有电视台的视频制作和传输机构中,电视演播室都占据着中心位置。有了电视演播室,就有了电视节目的制作与发送机构,也才能围绕它建立起一个电视台及一个自足的电视体系。

每一个电视演播室,都是一个装配有各种电子视听设备的场所,这个场所一般存在于一个相对封闭、被严格保护的实体建筑之中。在电视节目开始制作之前,电视演播室已经事先完成了各种视听设备的安装与调试。它们主要包括电视摄像、录音、灯光、编辑制作、存储及发送等各个环节的不同类型的仪器设备,它们都需要根据电视节目内容进行相应的技术设定与维持。不同设备都有各自的技术标准或技术参数,需要相互连接与配套。比如确定摄像机的数量、摆放位置及运动形态,调试录音设备的音量、音色与音质,以及灯光的强弱与色调等等。它们都分别参与到电视节目的制作过程之中。这里有大量的显示屏,它们也是监视器,而电视摄像机只是其中的一个技术设备。在20世纪60年代之后,各种电视设备的电子化程度得到高速发展,逐渐具有了可以进行精确观测和控制的功能,成为了精密的电子视听仪器,电视演播室则由此成为各种精密视听仪器的集成形态。电视演播室里的工作人员,是这些视听仪器的信号接收者、操作者及指令发出者,他们根据电视节目的内容,按照各个仪器上的图像、声音、色彩参数或标记符号进行操作。如果是在电视演播室现场制作节目,工作人员还需要在不同屏幕上的图像,也就是在不同摄影机所拍摄的图像之间进行选择、连接与组合,并辅之以相应的声音及其他技术处理,以便制作出一个单一图像流程的节目。电视节目因而是被各种视听仪器加工与制造出来的文本对象,电视演播室里的工作人员也就是操作各种视听仪器的人,他们的工作是观测屏幕图像,读解、调试、控制各种设备上的技术参数,让不同设备处于相互协作的状态,使得各种仪器相互结合而制作成统一视听信号,向分散在千家万户的电视机进行传输。与此同时,电视节目的发送与传输机构,也是仪器化的,需要根据电视节目的电磁或数字信号特征,调整与维护相应的发送参数,以保证电视节目的播放质量。而安装于观众自主空间里的电视机,同样也具有仪器化特征。人们需要对电视信号的频道及画质、音量等进行调试与确定,以符合自己的收视习惯。手持电视遥控器的观众,在不同电视频道进行选择,其观看过程也是一种把电视机当作视听仪器,不断对之进行调试的行为。这样,从电视演播室到电视机,电视体系都在以仪器化的方式进行运作,这是电视体制能够组成一个更具体系性、同时又更具灵活性的自足结构的原因所在。这种体系性与调试性特征,与电影院里电影放映的技术强制性与观看状态的被动性有着根本上的区别。

电视作为一个由视听制作、传输与接收所构成的完备的仪器体系,它的图像画面的清晰度与还原度、音质的层次性与丰富性,以及电视信号的存储规模与传输速度等方面都有着明确的仪器化技术指标,并能随着技术及产品的更新而得到持续的提升。电视从模拟技术向数字技术、电视信号从无线传输到有线传输的演进过程,同主流电视机的器材与形态之间也构成了一种协同性的技术进化,这种技术进化实际上意味着电视设备体系的仪器化特征得到了加强。在这里,电视的美学、艺术及电视节目制作者的风格特征,需要与电视技术的仪器特性展开密切的互动。电视节目的创作者,电视设备的操作者,需要成为操作视听仪器的高超的手艺人。与此相比,文学创作,并不需要作家具有较高的电脑打字技艺或书法水平;文学阅读,即使是以电子书为媒介,也无需较高的电子媒介操作技能。这意味着,电视视听设备的仪器化进程,导致了今天的电视与传统文学艺术在创作与接受方面都进一步拉大了距离。

二、仪器与仪器化

之所以用“仪器”这个术语来指称现有电视体系的生产、传播与接收的核心技术特征,是为了把电视置放在一个更大的技术体制及其文化社会领域中加以考察,以便发现电视与现代工业、科技及社会之间更为复杂的协同关系,从而理解电视体制及其仪器技术特性所具有的社会及文化意义。

所谓“仪器”,通常也被称为“仪器仪表”,是指一种特定的工具、器械、设备或装置,它们或独立存在,或附着于机器身上,通过诸如物理学、光学、化学以及电磁学等技术手段,作用于相对封闭的、自足的对象或现象,对之进行观测、调试与控制,以发现对象或现象的特殊存在状态,并使之以可描绘、计量、记录的方式呈现出来,达到对对象或现象的准确感知及其运行规律的理性分析⑨。应该说,仪器是人解释和处理较为复杂的对象或现象时必须要借助的工具。中国古代社会用于占卜的龟甲,可以算是一种古老的“仪器”,而日晷和司南或许是中国早期仪器的代表。它们都是用来对特定的对象或现象进行测量乃至表征的工具,体现了人类早期对世间万事万物之规律的初步认知以及把这种认知表述为一个可供直接观测的物质再现体的努力。在此意义上,无论何种仪器,无论这一仪器的物质实体的组成构造方式、针对的对象、使用的目的有何不同,它通常都由三个部分组成:首先,它是一个完整的人工物品、装置或设备,比如由表盘和立杆所组成的整个日晷;其次,它针对特定的对象物,如日晷呈现太阳光的移动及其与时间流逝的关系;再次,它具有一个或若干个可供观测、调试与控制的界面,如日晷表盘上所刻写的各种时空符号以及立杆在这些符号上的投影。这个界面实际上就是仪器的显示媒介。这个显示媒介,既表达了早期人类对于客观世界的认知方式,也作为一种社会调节工具建构起指导生产与生活的规范性知识。

在西方中世纪晚期,时钟作为计量与标记时间的仪器被发明出来。它由一个可供调试与控制的机械装置和一个再现性表盘组成,能表达或标定一套数字时间体系,可供人们持续识别与观测。时钟的内部机械装置、时间的数字化符号表述与时钟的表盘,这三者整合为一种以内向控制型为特点的设备,成为人们利用与控制时间以构建各种与时间性相关的社会规范的基本仪器⑩。在16、17世纪,基于不同曲率的玻璃镜片组合而成的望远镜与显微镜得以发明,分别针对人眼难以清晰观看的宏观和微观对象,使人们可以对之进行持续的观测、记录与分析,为构建天文学、物理学、生物学、化学等科学理论提供了可靠的手段。与时钟不同,望远/显微镜是一种以外向探索型为特点的装置。由此,各种仪器的发明,不仅让现代科学发现了新的世界⑪,而且不同的仪器还以各自特定的方式去调试和控制其所针对的对象。比如在18世纪初由丹尼尔·华伦海特发明的温度计,建构出一套有关温度、热及热量的计量与调试的知识体系,直接推进了热力学及医学领域的一系列相关研究⑫。因此,如彼得·盖里森等科学哲学家所指出的那样,近代科学的诞生与发展,都与各种科学仪器以及仪器化的实验装置的发明与制作密切相关,自然科学的理论演进,与仪器技术体制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促进与验证的协同关系⑬。反过来说,仪器的技术原理就存在于自然科学理论之中,仪器化的思维与操作方式成为了科学精神与理性意识的重要内容。

对于普通人而言,大多数的科学仪器并非日常生活的工具,并非如同一把锄头或一只陶罐那样,必须被人们所拥有和使用。人与仪器的关系不同于人与手工的劳动工具的关系。人制造、使用工具,如使用一把锄头种地,他拥有对锄头的使用权,他不是按锄头的指令,而是按自己的意愿和劳动能力来使用锄头。因此,在劳动过程中,是人在支配工具,人必须让自己的劳作与工具构成一种统一的关系,以自己的经验与技能来运用工具。此时的工具除了自身的形态外,没有一个相对独立的界面或媒介显示其使用状态。人与仪器的关系也不同于人与机器的关系,比如工人与流水线的关系。在流水线上工作的工人,只需要简单的操作技能,劳动过程完全服从于流水线的运转,被流水线所强制与支配。在工人眼中,流水线是一成不变的,如同永动机一般。流水线并没有一个向工人展示其运作的媒介,工人无法也无需了解流水线的运转状态,流水线的运转不由工人所监测,而是由工厂管理者所控制。这是机器在支配人,而非人在支配机器,也由此成为一种人的劳动被机器异化的典型形态。仪器与手工工具、与机器则是完全不同的。当人使用仪器时,需要有相应的操作技能,需要有一定的识字率、相关专业知识的读解和分析能力。人与仪器的关系,相比于人与手工劳动工具、人与流水线机器的关系而言,体现出了更多的互动性、读解性与调适性的特征。

如果说,以时钟为代表的内向控制型仪器,建构的是一种与客观事物及人类行为相关联的规范性知识的话,那么,以望远/显微镜所代表的外向探索型仪器,则是把本来存在但未曾呈现的现象、事实及其规律性展现了出来,它所建构的是一种完全以仪器的技术特征为基础的客观性知识。这两类仪器通常会相互协作,从而深度参与到发现、呈现、测量以及调试、控制对象或现象的过程之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仪器就成为了现代视听媒介得以诞生的一个重要的技术源头。

仪器技术的发展,不只与16、17世纪西方的科学进程息息相关,而且还与18世纪以来的西方工业化构成极为密切的多重的历史互动。这一点可以通过蒸汽机加以说明。一台燃烧着熊熊大火的蒸汽机,必须配置相应的温度计、热力表、压力表等仪器,以管线或传感器的方式深入到蒸汽机内部,监测蒸汽机内的水温、压力、热量与动力之间的动态关联。在这里,外形上类似于时钟的水温表与压力表,对蒸汽机内部未知的燃烧过程进行着实时的观测和显示,这一观测和显示又如同望远/显微镜一样,是具有外向探索型特征的仪器深入到机器内部进行的,再加以调试与控制。蒸汽机成为一种时钟与望远/显微镜这两种探测装置相互整合的机器。因此,作为机器,蒸汽机在其发明之初和运用之时,都一定要与仪器仪表相关联,否则就难以进行相应操作与控制。蒸汽机上的仪表,就是蒸汽机与蒸汽机操作者之间的媒介。现代工业里的各种机器,几乎都是机器—仪器的联合体,机器因仪器的存在而成为一种理性化的人造物品。由此,工业才能成为马克思所说的单个机器或单个企业的可控制生产过程。

工业生产中机器与仪器的统一,与科学研究中理论与仪器化实验的结合,二者之间呈现出高度的相似性。而且,在仪器的广泛运用方面,工业是科学研究的一个延伸领域,而仪器又经由工业生产过程进入到更广泛的社会形态之中。

三、电视体制仪器化的后果

早期的电影摄影机,基于“对一整套复杂机器的依赖——这套机器本身也依赖于光学、化学和机械发展史中的特定形成物”⑭。在20世纪20年代电影成为一种主要的大众娱乐文化之前,它的“技术变革还只是更大的工业进程的一部分”⑮。也就是说,电影摄影机技术的发展是工业领域仪器化发展的产物。由于这些技术发明能弥补人的感官局限,使人的视觉和人的感官变得更为敏锐和更为完善⑯,因此,它们的出现既是与人们想要获得外在世界更真实和更客观的再现这一愿望密切相关,又成为实现这一愿望的有效手段。这就如同之前出现的照相机一样。照相机在一开始就是呈现、发现、捕捉、记载特定的对象事物的一种仪器,它把光学装置、化学材料与机械结构精密组织起来,以其内在装置的可调整性与可控制性,建构起拍摄照片的特定规范,又如同望远/显微镜那样能发现、捕捉与聚焦于特定的对象物,显示对象物的特定存在形态。它的基本操作方式是以焦距来调整和确定照相机镜头与拍摄对象之间的空间关系,以快门速度及光圈参数来塑造拍摄对象的光影形象,以化学实验的方式来对底片进行显影。一些早期摄影师的照片之所以能呈现出“灵韵”特征,其实是照相机延长曝光时间而得到的结果⑰。应该说,早期的照相机与科学及科学仪器的关系,要远胜于它对于自然风景或人物肖像的艺术表现关系。本雅明就此曾指出:“光学仪器的发展提供了足以完全征服黑暗的工具,能真实反映自然现象。”⑱电影摄影机则是在照相机技术的基础上增加了对活动事物的或静止或运动的拍摄,也是一种呈现、观测、调试与控制拍摄对象的仪器化媒介。至于电视摄像机,它的进化更进一步依赖于电磁学与电子技术的发展。因此,从照相机到电影摄影机再到电视摄像机,如同时钟、望远/显微镜一样,它们的出现,并非是出于艺术与美学的需求,而是因应了当时的科学和理性的需要。电视摄像机尽管与照相机及电影摄影机的技术体系不同,但技术动因及文化后果却是相近的。

就基本的装置性结构而言,电视摄像机与照相机、电影摄影机一样,也是由一个显示界面和一整套操控装置组合而成的,是一种比较典型的融内向控制型与外向探索型为一体的视觉仪器。它与电影摄影机的重要区别更多地表现在体系化的构造上,也即它的电子技术具有更为明显的共时性和结构化的特征,能够把单一摄像机的可显示、可调节与可控制的特征,拓展到整个电视传播系统之中。因此,它与电报网、电话网、电视网及今天迅速发展起来的互联网一样,实际上都是一种系统性的仪器形态或仪器的系统性形态。这样一来,在特定的社会制度安排之下,它作为一种基础设施参与建构出了更具整合性的稳定社会。

电视体制仪器化所具有的社会整合力量,集中表现在电视演播室与电视摄像机所组成的电视运作机制之上。一个电视演播室,就是一个集声像制作与传输为一体的仪器化控制中心,它可以与一个或多个节目现场相联系。一般而言,根据电视节目的类别来划分,电视演播室的实体形态及场所构造,有时是节目拍摄场所与节目制作场所存在于一个统一的人工场所之中,二者构成一种场所之间的相邻关系。在这里,电视演播室能以一种全景敞视的方式全面监测、调试、控制节目现场里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更多的时候,电视演播室与拍摄现场分处于不相邻的场所,电视摄像机被安放或被派遣到远离电视演播室的地方,如社会突发新闻或重要体育比赛的现场。随着电视体系的拓展,电视台所拥有的电视摄像机数量的增加,电视摄像机有可能分布到更多的场所中去,以应对更多的难以预计的突发事件或各种各样的程序化的社会事务。从这个意义上说,电视体制实则是一套能够使社会自身实施监测的有效体系,它作为社会的基础设施内容,在强化社会整体性的同时,又在监测社会各个领域可能的变化及其整体社会的动态进程。在这里,电视台演播室与节目拍摄场所之间的异地化形态,建构出了一种中心—触点结构。这里的中心,是指电视演播室,触点则是指摄像机所在的位置,也就是电视摄像机在社会领域中的分布。中心与触点的关系,即电视演播室与电视摄像机的关系,也是指二者对于各种突发性社会事件的快速声像制作能力。显然,一个电视台的实力,就同时表现在它的演播室所拥有的对于摄像机的调控及编辑制作能力,以及它的摄影机在社会各个领域的触点数量、分布范围、覆盖程度及其到达事发现场的速度等方面,这些都显示出一个电视台对于社会领域的介入深度与广度。

作为一套社会自我监测体系,电视演播室要与电视摄像师一道,在以揭示社会真相为己任的同时,还要去发现突发社会事件的叙事线索,寻找并塑造事件的主角,向观众呈现事件文本化的或节目化的完整性。由于此时的电视演播室无法对拍摄现场所发生的一切实施全景敞视般的控制,只能通过在现场增加摄像机的数量,合理安排摄像机的位置分布,有效组织与连接这些摄像机的画面,并设置现场主持人或解说者,以及适当补充辅助性的声像讯号,从而制作出既丰富又连贯的完整节目文本。在一些重大社会事件,比如国家庆典或重要体育赛事的电视直播节目中,电视演播室不只是现场摄像机的导播中心,它还会与电视摄像机进行交流,向摄像机发出指令,捕捉并展示摄像机所发现的各种有价值的画面。也就是说,电视演播室试图实施对于现场摄像机的全面监控,以便使触点化的摄像机能够提供被拍摄对象的各种素材。电视演播室在形成完整电视节目之时,还需要体现出特定的声像风格、主题化的倾向与态度,针对观众对电视节目的感知度,时而要强化,时而要抑制或疏解,不断调节观众与电视之间的关系。在此,电视节目的完整性、所呈现的事件“真相”及其主题倾向,就使得电视演播室及电视摄像机的内在仪器化技术规范,转变为电视的文化及意识形态规范。

我们可以因此把以电视演播室为中心的电视体制,看成是以时钟、望远/显微镜为原型的仪器技术体制的一种特定类型,是作为仪器之媒介和作为媒介之仪器的特定的社会化应用,这就如同它们在科学及工业领域中的运用一样。电视体制所具备的高度稳定、可调试与可控制的技术特点,作为一种物质化的基础设施,它以中心—触点结构持续实施着日常化的视听信息传播。人们观看电视的行为,实则是根据自己各不相同的社会生活处境,与具有特定文化及意识形态语境的电视进行协商和协调的过程。电视体制的中心—触点结构,也在观众的精神世界内产生出双向的内向控制—外向探索功能,他们既成为了未知社会事务的探索者,又成为了针对自我的文化调节者。与此同时,电视体制在电视演播室与电视摄像机之间,也就是在一套既定的意识形态与未知的社会变幻之间,同样进行着不断的互相调适和整合。电视演播室并非总是在中心—触点结构中去压制摄影机,相反,摄影机是一种针对社会的探测器,电视演播室需要对之加以灵活的调控,以便构造出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及其变迁的丰富景观。这样一来,电视的技术体制作为一种社会复合体,也是一种社会基础设施—意识形态复合体,即一套能持续实施调试与控制的社会装置,一种同时具备向心性与扩展性的社会权力体系。经由电视体制的运作,社会成为一种既能表现、又能调控的有机存在。电视演播室所代表的仪器化电视体制,也由此获得了向更广泛的社会领域施展其更多样化的社会运用的可能性。

四、仪器化社会的现实与可能

电视演播室所代表的电视技术体制的仪器化特征在电视行业之外也出现了广泛运用的态势。它首先发生在一些实施严格监控、强调完整性与系统性、需要中心—触点结构的领域,如工业、商业、军事、交通、能源以及城市治理等等。在这些领域中,仿效电视演播室建立起来的仪器化技术体制主要承担社会调控的而非单纯意识形态的功能。

从理论上说,作为一套集监测与调试为一体的现代技术体系,只有电视演播室的设备调试就绪之后,电视摄像机才可以附着于任何人体及人工物品之上,这是内向控制型技术与外向探索型技术两者结合的基本运作方式。20世纪50年代人类太空探测的起步,与此一时期电视技术的发展就构成了一种密切的技术关联。一架航天器上不仅要有各种探测器、飞行监测器、各种动力及能源设备,还会有许多电视摄像机,这些电视摄像机的目的是记录宇宙飞船所经历的太空景观和飞船内部人员、设备的状况。航天指挥中心在形态与功能上与电视演播室高度相似,除了各种航天专用仪器设备之外,还装备有接收画面信号的电视屏。正是在宇宙飞船的太空旅行过程中,电视摄像机与“电视演播室”在异地分离上达到了迄今最远的空间距离。此时的电视画面作为证据,使得太空探索同时产生出科学价值与社会意义,这是太空探测得以成行的一个重要前提。人们在这类电视节目中看到了全新的宇宙景观、宇航员的太空漫游以及几次宇宙飞船爆炸的灾难性画面,也看到了航天指挥中心的空间布置、设备形态及其操作人员的工作方式。航天指挥中心如同电视演播室,也都装备有各种仪器、显示器及其他设备,工作人员对这些显示器上的图像、视频、技术图表及运行数据进行读解及操作,航天器的动力运行、舱内各种技术设备状态以及宇航员的身体与心态,也都会受各种仪器的监测与管理。航天指挥中心成为了电视演播室的一种特殊应用类型,航天器上安装的各种摄像机、摄影机及其他探测仪、传感器,则是由电视演播室延伸到太空的触点,而航天器则是一个人造触点复合体。电视体制的中心—触点结构由此扩展到了近地空间之中,建构出了以地球为中心的基础设施的最远边界。到了20世纪70年代,在各类监测地球与探索太空的航天器得以成功发射和运行之后,电视卫星通讯网络也得以发展起来。电视体系因电视卫星传输而超越了民族国家的边界,成为一种全球化的力量。航天器上电视摄像机及其所拍摄的太空景观,与电视卫星传输网络,再与这一时期的全球化进程,实现了宏大的技术协作。电视体制仪器化的再现、监测与控制,是这一时期太空探索得以成行与成功的关键之所在。

同样是在20世纪60年代之后,新型磁带录音与录像的出现,让长时间存储电视声像信息变得可能。这样一来,电视体制具有了对于长时段事务的记载能力,它不再只是一种共时性的完整结构,还成为历时性的可回溯系统。这种信息存储功能,又反过来以电视信息的档案化,也就是可追溯与可再现特性,成为拍摄与叙述“现在”及“未来”的重要手段。在工业生产领域,单个机器上的监测仪器开始扩充为对于整个工厂的监控体系,摄像镜头分布于工厂内的各个重要位置上,工厂的生产控制中心里的大量屏幕在显示这些摄像镜头所拍摄的画面,相关工作人员的职责就是观测这些显示屏,在操作台上调整摄像机的画面,依照图像及数据等对生产及管理发出相关指令。在商业流通与销售领域,20世纪50年代之后,大型超市、连锁店及大型物流中心纷纷出现,这些企业建立了信息监控中心,并把电视体制纳入其中。电视监测、调试与控制的存在,提高了商业流通的效率,也能获取更多有关消费者及市场方面的信息。此种情形同样发生于交通领域。比如在火车与航空的运行上,电视监控体系与过去的电话、电报体系相互叠加,通过多重画面强化了铁路网调配中心和航空指挥中心在信息沟通和系统调控方面的能力。这样一来,从科学研究到现代工业、交通及通讯,从单个机器—仪器联合体,再到一个企业组织的可视化管理体系,这些难以引发公众关注的领域却是电视体制获得更广泛社会运用、体现其社会基础设施特征的最重要场所。如同电视体制是以电视演播室的声像处理能力和电视摄像机的触点数量及广泛分布来形成针对社会事务更全面的表现和监测一样,电视体制,尤其是在20世纪中期之后与计算机技术的结合,也是导致工业、商业及运输企业不断扩展其规模、获得更多市场占有率的一个重要技术原因。

在军事领域,从发明了瞄准仪开始,火器也成为了一种附带有仪器的武器⑲。在20世纪60年代之后发生的几场局部战争中,大量摄像机的使用,使得军事行动指挥中心转变成了一个如同电视演播室一样的工作场所。这里也配备了各种屏幕与仪器,接收、传输和呈现各种图像与讯号信息,实时显示战场实况,为军事决策者提供现实依据。这里的指挥官及参谋人员,都具有各种军事仪器的观测者与操作者的身份。而计算机及数字技术的发展,因其更为庞大的数据存储与计算分析能力,再辅助以侦察通讯卫星、无人机及各种遥感、遥测技术,使得今天的雷达、导弹、战斗机或军舰,都成为了由电视及其他精密仪器控制与调整的复合型武器,它们具备了集观测、呈现、计算、分析与自动控制于一身的能力。这也使得一名战斗机驾驶员或一名战斗在前线的普通士兵,不仅会配备各种通讯设备,以保持与其他战友及指挥中心的联络,而且其自身所携带的诸如导航仪、夜视仪等也使其成为战场上的一个“前沿触点”。由此,现代战争,犹如电子游戏或科学实验一样,获得了一种全景敞视的透明和有序形态。

在日常社会领域,摩天大楼、街道及城市交通枢纽、大型娱乐和购物场所、学校、宾馆、重要社会机构以及居住小区等,今天都逐步建立起了电视与数字技术相结合的监控体系,而国家级或地区级的电话、网络、卫星导航系统也都是如此。在当代中国,20世纪70年代初的北京饭店开始装配内部电视监控系统,到八九十年代,北京各新建涉外宾馆、饭店都把电视监控系统当作了一项新型设施进行相应的投资。这是当代中国在电视并未日常化之前对于电视体制的最早民用化。在宏观方面,通过遥感、遥测等仪器监测的地震带与火山活动形态、沙漠化进程,气象卫星对于大气及气候形态的视觉化展示,地球的时区与经纬度的划分,卫星与射电望远镜对于地球的近地空间环境及其与其他星系关系的观测,等等,所有这些使得地球上的各种有机与无机活动都被纳入由各种仪器相互配合的整体监测体系之中。现代医疗体制,则让微型摄像头可以进入到人体内部,医疗仪器和药物则把人体当作观测、调试与控制的对象。所有这些领域都同样依赖各种类型、规模与功能的“电视演播室”的建立。可以说,在今天,以电视演播室为原型,再加上计算机、数字及网络技术的应用,电视体制的中心—触点结构及其仪器化形态,体现出了一种向社会各个领域强力渗透的趋势,电视体制仪器化的内向控制型和外向探索型功能,在社会应用过程中得到了统一,它们既是在发现与观测各自领域里的未知因素,也是以相应的技术与社会配置,通过调试与控制来维系这些领域的稳定性,抑制或转化系统内及系统外的各种破坏性力量。

当今互联网上还存在着难以计数的虚拟演播室,它们大都是个体化的、零散化的和游击似的触点,与其受众之间构成不稳定但又是更具互动性的影像关系,而它们所属的网络平台及服务器,经由这些虚拟演播室,把触点不仅深入到,而且还挖掘与调试出更多的分众化的和小众化的隐秘领域。这样一来,过去电视体制的基础设施特征,在这里转变成了日常消费品。无数可以随身携带的、可以随处安装的微型摄像头,使得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呈现出演剧化的特征。由于它们都同样依赖于电视及互联网技术,都会保留为不同的大数据形态,能在技术上进行追踪、还原和重构,可以被特定社会主体呈现、观测和统计出来,因而也可能会被纳入特定社会实验之中加以刺激、调动与征用。因此,在信息技术条件下,社会基层领域里的信息有机社会形态也被电视体制所渗透,以一种德勒兹所描述的辖域化、去辖域化和再辖域化的相互交替过程,不断呈现为一种社会仪器化的治理形态。各种社会主体就不再是自我封闭、自生自灭和了无痕迹的独立存在了。

在电视体制的数字技术发展趋势之下,有机社会及其个体,不是要建构为被机器所操控,而是要被建构为被有机体—仪器复合体所调控的对象。电视演播室让电视摄影机的触点变成了社会自身的固定装置和组织方式,这种装置和组织方式仍在扩张之中,仍然在尽力去占据社会及自然的全部领域,为特定的治理体系提供可以对之加以干预与调控的途径,让社会的变迁与生命的演化呈现为一种共时与历时相统一的结构。这是一种社会有机体—仪器复合体形式。每个人既是特定摄像机触点下的特定角色,也是特定摄像机触点的观测者,一种可以编制的演剧化的社会形态由此被构建出来。社会及其历史进程,就是每个人共同参与演出的又共同观看的戏剧。我们所看到的社会景观,成为社会自主运行、自我再现与自行调控相结合,社会有机生成与人为操控相混杂,物质基础设施与快速消费品相统一的仪器化世界。

①⑥ 雷蒙德·威廉斯:《电视:技术与文化形式》,陈越译,载《世界电影》2010年第2期。

② 参见戴维·莫利《传媒、现代性和科技:“新”的地理学》,郭大为、常怡如译,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78—279页。

③ 参见雷蒙德·威廉斯《电视:技术与文化形式》。

④托马斯·克拉普:《科学简史——从科学仪器的发展看科学的历史》,朱润生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年版,第205页。

⑤⑯⑰ 参见罗伯特·艾伦、道格拉斯·戈梅里《电影史:理论与实践》,李迅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97年版,第225页,第184页,第20页。

⑦ 北京电视台得以建立的重要原因,是有关部门获知台湾地区将要于1958年开通电视,担心在新型电子技术方面落后于台湾,因而在各方面条件还不成熟的情况下,抢先建立起电视体制。参见赵化勇主编《中央电视台发展史》,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⑧ 有关中国初期电视及其同一时期有线和无线广播的分析,参见徐敏《电视的兴起:1980年之际中国内地电子媒介与日常生活》,载《文艺研究》2014年第12期。

⑨ 参见D.M.康西丁主编《仪器仪表与控制大全》,杨树智等译,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41页。

⑩ 刘易斯·芒福德认为:“时钟是人类文明迄今最重要的机器。”(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195页。)

⑪ 参见唐·伊德《技术与生活世界》,韩连庆译,吴国盛编《技术哲学经典读本》,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73页。

⑫参见托马斯·克拉普《科学简史——从科学仪器的发展看科学的历史》,第22页。

⑬ 参见石诚在《论盖里森的科学仪器史和科学仪器哲学》(载《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3年第10期)一文中对此观点的相关介绍。

⑭⑮ 罗伯特·艾伦、道格拉斯·戈梅里:《电影史:理论与实践》,第158页,第163页。

⑱ 瓦尔特·本雅明:《摄影小史》,许绮玲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9页。

⑲ 参见R.K.默顿《科学社会学》上册,鲁旭东、林聚任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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