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逆的本土化
——近代武汉基督教会特殊教育转型研究
2019-12-21郭卫东
郭 卫 东
(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北京 100871)
本土化,从基督教会来说称“本色化”,从中国民族国家角度来说,谓西教的“中国化”,它是近代中国基督教会史备受关注的研究课题,有学者甚至认为,整部中国教会史就是一个寻索及建构本土化的历程[1]。
欧美是基督教最重要的传播地,也是近代特殊教育的发祥地,救助残疾人乃圣谕,教会于该领域有千年传统,掌握资源的来华教士顺理成章地成为近代特殊教育事业在华的奠基人。我国残疾人数量众多,是世界上残疾人最多的国度,近代殊特教育事业之范式于兹构建,功莫大焉!但外人擅自在中国的土地上兴办此类机构,无疑对中国主权构成侵损,其渐次本土化或被“中国化”也是势之必然。湖北武汉是中国近代特殊教育的重要策源地和典型转折区,给当下研究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可以历时深度分析的样本。
一、西人建构
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英、法等国强迫中国签订《北京条约》,规定汉口作为商埠向外人开放。武汉位居南来北往的九省通衢之要道,辐射面大,影响广被,成为教会关注的重要据点。1861年,伦敦传道会(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传教士杨格非(J. Griffith)和威尔逊(R.Wilson)来汉口开教。1862年,循道会(Wesleyan Methodist Missionary Society)牧师郭修礼(J.Cox)也到汉口。因为是新辟教址,寥寥几人难以应付中国中部的庞大局面,大卫·希尔(David Hill)等应急召而来,其曾受英国循道会委派研习神学,毕业时希望去意大利布道,但还是接受了差会派遣前往万里之遥的中国。1864年12月25日,教会为其举行牧师按立仪式,几天后,动身赴华,1865年4月2日到达目的地——武汉。他勤奋学习汉语,并以中文名字“李修善”行世,还改穿中国的服装,成为当时当地西方教士中努力以“中国化”示人的范例。其时,乃父去世,留下大笔遗产,使他为中国盲人办学的想法有条件兑现。学校名曰“汉口训盲书院”,1888年创建,系新教教会在华设办的第二所盲校(晚于1874年成立的北京“瞽叟通文馆”),李氏终身没有成家,却以书院为家[2]2,38。初创时,师资成为问题,李修善于是向“瞽叟通文馆”求援,结果来了一个近乎失明的名叫于特诚(Yu Te-chien-译音)的年轻人,他数年前蒙李修善救助,前往北京盲校学习,此次于特诚返回,可见李修善对设办盲校早有考虑。于特诚被任命为学校助理,参与筹备,学校开学后,负责工艺课程,还参与汉口方言盲文的创造,是所知参与盲文汉化改造的最早的中国人之一[3]。此外,另一位在“瞽叟通文馆”的美籍牧师柯乐赛(J.Crossette)也应召来援,柯氏“存心爱人,淡泊自处,嗣不受会中辛资,而自食其力,严苦自修……周游于汉口、上海、天津、烟台诸处,从不白受人一钱”[4],其不失故有的以苦为乐的作派,居然千里迢迢、风餐露宿从北京步行到汉口,承接手工制作等课程。但几个月后,爱好周游的柯乐赛还是离开,训盲书院又由李修善、于特诚等苦苦支撑[5]。该校的创建使“许多家庭和生命因此变得尊贵,对于那些社会的流浪者来说,对于那些经常被漠视的街头乞讨者来说,对于那些命运比这些人还要悲惨的残疾人来说,尤其如此”[6]92-93。
李修善是位圣徒般人物,史记颇多,教会方面的文献曰:“牧师为人和睦无私,对中国人怀有基督博爱之心……其善行不胜枚举。1877~1879年北方遭受特大水灾,灾民受李氏之惠者独多。李氏尤关心盲人,并创办训盲学校。……至今犹遗爱在人,令名孔彰”[7]229。他不但关爱残疾人的身体,而且提升其文化素养和精神世界,救赎他们的灵魂。学校开办早期,当地人多不理解,认定其有不为人知的险恶目的,待开办一段时间后,流言消失。学校招生不以教徒为限,据当年的报道,该校学习音乐的最优秀盲生就是来自非教徒家庭,而各方面表现最好的一名学生原是流落街头的乞丐。差会不断收到中国民众赞扬训盲书院的信件谢函,由而体会到,坐而论道比行道要容易得多,关键是践行,当地人更愿意相信那实在善举而非空洞说教[8]。李修善病逝后,葬汉口英国租界墓地,“西商会”在其安葬日“为表示敬礼,都停止办公一日,轮船按着常例都下半旗致哀”。李氏的墓碑上铭刻:“人子来,不是要受人的服事,乃是要服事人。”[2]132之后,循道会牧师埃特斯特(D.Entwistle)、雷振华(G.A.Clayton)等接棒主掌校务,1911年设“女生部”①,向残障女性打开接受正规教育的大门,意义殊大。汉口的传教士还呼吁教会提供更多资助,以便“办好学校,给学生们以心智的教育,给他们更好的卧室,还要建立合适的运动场”[6]94,97。该校一直坚持到抗日战争时方才不得已停办[9]287。
继之而起,1919年12月8日,基督教联合会(United Christian Missionary Society)的美籍瑞典教士艾瑞英基于“挽救那些无助的盲女们,她们要么是孤儿,要么遭家人遗弃,要么靠出卖肉体为生”,创办武昌协和女子盲童学校,“目的是让盲女们也能享受到基本的教育,训练她们的手工技能,使她们能够依靠诚实正当的劳动为生,重新回归社会”②。该校学制七年,设国语、算术、常识、历史、地理、音乐、手工、公民、圣经等课程[10]59。1932年,艾瑞英还开办私立武昌聋哑学校(“瑞英聋童学校”)[11]203-204,受其影响,1917年,挪威路德会(Norwegian Lutheran Mission)在湖北开办盲校。上述人等坚守救助残疾人“是一项伟大工作,其意义并不亚于向民众公开演说福音和发展基督信徒”[6]96。他们被视为“诸君在我国(中国)中部建设事业,巩固根基,实为基督教方面之信仰上与知识上之开河巨子”[7]288-289。他们在中国近代特殊教育史上艰辛创业,湖北特殊教育事业的活水源头正在于兹。
二、西中转换
步入20世纪,特殊教育出现“西方化”向“中国化”的转换,国人开始替代西人。近代以降,西方教会在中国兴办了大量教会学校,是举割裂了中国的教育主权,使教会学校成了逾出中国政府管辖的列强在华的一块块小“飞地”。伴随中华民族意识的觉醒,将教育主权统归中国成了时代主题中的应有之义。1921年,北京政府教育总长范源濂公开声明:教会学校强迫学生做礼拜和读《圣经》违反中国宪法。1922年,时任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和“新文化运动”中“暴得大名”的胡适等提出“宗教与教育分离”的问题,抨击教会学校极力“诱惑未成年的学生,去信仰他们的基督”,“这完全是用外力侵入个人的精神界,可算是侵犯人权的”③。1923年,“少年中国学会”领导人余家菊在《中华教育界》上发表题为“教会教育问题”的文章,提出“收回教育权”,关涉更尖锐敏感的议题,就是教会教育中的民族主义问题、国家主权问题,外来教育体系在中国带有强力的移植,使教育不再单纯是教育,而成为“教育帝国主义”,鉴于此,陈独秀索性主张“破坏外人在华教育权”[12]。1924年4月22日的“圣三一事件”,使收回教育权运动轰然爆发,全国教育会联合会议决:教育乃国家主权的重要方面,不能置于外国的操控之下;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外国人不可能很好地承担中国人的教育任务;中国人的教育只能由中国人自己来办。各地举行了大规模的抗议和罢课活动,北洋政府和国民党政府也顺应民意多次颁布法令,约束教会学校。与“收回教育权运动”并进的还有“非基督教运动”和“中国教会自立运动”等。由是,教会特殊教育机构在华的活动环境有了大的变化,特殊教育的格局也有了大的转变,那就是本土化的转进。武汉乃中国近代民族主义勃兴的重镇,不仅是辛亥革命的首义区,也是收回汉口、九江英租界的策源地,其在西中转型中发挥了标杆作用。
本土化,就教育领域而言,有课程、校务、师生、教材等诸要素值得深入分析,以根究从西学东渐到化西为中的具体而微之演绎。当说,外人在华办学,自始便离不开华人,但中国人在其中只扮演配角。20世纪初叶情况改观,具体表现在:一是课程的开设。初始教会学校的课程设计多循西制,突出宗教。训盲书院开办时,课程仅有西方教理、赞美诗和宗教音乐等有限的几门,书院曾将基督教圣典的课时增加到和专业圣经学校同等量,规定“圣经类课程是主课”[8];学校经常向外界夸耀演示的也是学生能够大量背诵圣经章节④。但之后,中国元素和科学知识的课程大量增加,宗教课一统天下的局面不再,各年级增设非宗教类课目。二是教员的替代。早期的教员主要由西方教士兼任,他们既昧于中国民情,又不专职,难以承担“中国”色彩较浓的课程。处此尴尬中,中国教员在学校渐成主角,他们除了讲授中国史地、古代经典等课程,还教授音乐、工艺制作等课目。利用毕业生留校来以盲训盲或以哑训哑也是常见作法,这些中国教员熟悉国情、校情,可以省却再培训和适应新环境的环节。但留校生的待遇薪酬却在汉口训盲书院遇到麻烦,校方认为留校任教的中国学生是从母校毕业,技能都是本校传授,不应当和校方计较待遇,只是付给这些教师一点名义上的薪资,这一中外同工不同酬的歧视性政策造成中国籍教员人心不稳。在中国籍教工于学校中渐居多数并人才流失的压力下,学校只能改变让留校者尽义务的规定,实行留校教工与外聘教工同等待遇、盲人教工和明眼教工同工同酬、只要资历相同待遇也相等的政策,而不以中西国别较“短长”[8]。三是学生的就业,显示出教会事工减少而世俗就业增多的趋势。武汉教会特殊学校早期“毕业生中的相当部分都在积极从事基督事工,某些人成了教堂的乐器演奏人、布道人,或是圣经传送者”[13]318。“学生在循道会医院作圣经阅读人,在浸信教会、长老会、卫斯理会作音乐人,在圣书公会作售卖人”[8]。但随着中国社会近代化的迅速展开,毕业生也逐步脱离了教会羁绊,有了更多的世俗择业选项,有盲生专事盲人教育,胜任愉快[6]507。训盲书院曾毕业学生120余人,有从事盲人救济及职业训练者,有担任小学教师者,还有“一部分经营个人事业,颇有成就”[14]。学校还与山西、山东、直隶及东北各省建立联系,以使学生的招收和就业能有更广泛的地区选择[13]318。四是观念的转变。设办特殊教育机构,有利于改善教会形象并发展教徒。汉口教会人士曾指出,训练盲人充当传道人是本色化进程中很有意义的试验,这项工作过去由西方传教士承担,目下交由中国残疾人担当,既救赎自身,也影响他人,更利于华人传教队伍的扩大。残疾人布道,具有非同寻常的说服力和现身说法的效果,“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我的心灵之窗是洞开的”[6]94-95。五是掌校者的改换。武昌协和女子盲童学校到1939年时,校长虽由外人担任,教务主任已改由中国人出任[15]。日本侵占武汉后,西人回国,该校无人接管,原在校工作的刘惠芳于1942年出任首位中国籍校长。战乱中,学校历经八次搬迁,幸得保存。中国的特殊教育由国人自办,是自我发展特殊教育渐成气候的最重要标志,特殊教育已由过去的西方舶来物演进为中国人自己的事业,外国教会的拐杖功能和导引作用渐行渐远,特殊教育事业的本土化有了决定性的改观。据1933年统计,中国的特殊学校共计42所,其中教会兴办的25所,虽仍占多数,但在成立年份上,却可以直观中西方的时势转移,西人创办的特教机构基本成立于1920年之前。换言之,1920年代之后外人在华的此类创办活动已基本停止。相形之下,中国人的特殊教育机构却大多在1920年代之后设办,综计17所(很不完全),除3所外,全都成立于1920年之后,先行创办的3所,也是在1910年代中期方才设办[10]58-60,充分反映中西之间承先续后的易势和此消彼长的因缘,外国教会在华办学衰败之时,恰是国人办学兴盛之际。武汉地区也出现国人自办的特殊学校,例如汉口福音聋哑学校、汉口四智聋哑学校等,这些学校“均由我国人主持之”[16]。
中文盲文的创制也愈益契合中国语境,适应中国这样一个人口众多、方言各异的国度,武汉在其中担纲了承先启后的重任。中国盲文发端于传教士在北京创制的“康熙盲字”。随着盲教育的进步,“康熙盲字”的不足之处显现,在“字”的方面,需记忆的符号较多,仅音节就有408个,还有专门符号;在“音”的方面,虽以北京语音为基准,适用于广大北方地区,但在南方,因语音语调和话本方言不同,盲人难以习读。改革应运而生,大致在1888~1889年间,出现了“汉口法”(亦称声母韵母法)⑤,该法使用“布莱叶点字法”的44个盲文符号,其中20个作声母,18个作韵母,5个作语调,还有1个作交换符号。相比“康熙盲字”的408个音节,“汉口法”无疑减少许多,在诸种汉语盲文体系中,“汉口法”是代用符号最少的。无怪乎,汉口训盲书院的负责人不无自豪地说,该校创制的“这套系统甚至比明目人通常使用的分音符还要简单易学”[8]。“汉口法”以声母和韵母“双拼”的形式,初步解决了方言问题,使得南北方均适用,除华中地区外,在华北以至西北等地都曾流行。而依据“汉口法”首创的声、韵母原则来建构盲文体系更成为近代中国盲文的主流,后来还直接演变成国人创制的“五方原音”等,20世纪40年代仍在使用。
武汉在盲文出版发行方面也占有重要地位。中国盲文书籍,早期由少数圣经公会代办,承担最多的是l876年创立的“汉口中国基督圣教书会”,它是汉口租界最早的出版机构,还是信义会出版部的承印单位(1923年,信义会开办书局,自行负责出版事宜)⑥。该书会最初设在汉口花楼街仁济医院内,后几度搬迁,1892年1月被大火付之一炬,遂迁至鄱阳街,1907年又遇大火,书会遂在废墟对面购得地皮,1911年由教徒捐助,改建为防火效果较好的三层钢筋水泥楼房。1913年和1920年,分设于天津和上海的“华北圣教书会”“华东圣教书会”并入,以汉口为总会,在上海、天津、沈阳成立分会,出版发行范围更广。该书会的印刷技术为华中之冠,设备齐全,有全开与四开印刷机、圆盘机、铸字机、纸型机、装订机等,还有外文排版的大小字体,机器由英国运来。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强行接收该书会,改名“华中印书馆”。抗战胜利后,差会派教士来汉接收该书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该书会与外国割断关系,1951年10月,伦敦传道会来函将书会不动产无条件移交由中国基督教人士组成的董事会接收,完成中国化改造。此后,该书会将房屋和设备出租给《新武汉报》,办公地点迁往江汉路120号。1958年,武汉各教会团体实行联合礼拜,“汉口中国基督圣教书会”消亡[9]331-332。在该书会存在的漫长时间里,盲文书籍是其经销类别之一,但其经营的盲文读物却是近代中国盲文读品的大头。因为编辑、印刷、出版、发行均由外国教会机构承制,出书基本是宗教类,1916年其出版发行的“瞽目人所用之凸字”全部都是“圣书”,即分为官话、福州话、广东话的《圣经》新旧约篇章。差会对此并不掩饰,表明出版盲文读物的目的就是“不惟使生番夷族得闻福音,虽瞽目者亦必欲使之能读上帝之圣书也”[17],对中国人的低视轻瞧之意暴露无遗。1922年,情形有所改变,开列的中文盲文正式出版物的书单中已经能够看到教材和一般读物的踪影,如《初学课本——教员用书》《初学课本——学生用书》《布莱叶点字法简易读本》[18],当然仍不能满足需求。更大的变化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人开始编印盲聋哑用书,南京盲哑学校“原拟完全自编,兹因时间经济等关系,除一部分自编外,余则参考普通教学用书,选择教学。又课外用书,除订购盲报及看图识字等书外,并自编有《盲光》《哑声》”[19]。一些国人的出版机构开始印制盲文读物,他们有意摒弃外国宗教类书籍,倾力添加具“中国特色”的作品,湖南省区救济院盲哑学校便于1933年设“图书编译股”,到抗日战争前,已译有盲文图书《左传句解》《增广贤文》《中国故事读本》《上古史话》《小学生作文作法》《中国名人传记》《三国演义》《老残游记》等,以及各种正常人阅读的小说150余本。但中国的盲文印制还存在很多问题,直到1948年底,“各校教学,均系先由教师根据相当程度之普通学校课本口报,由学生自行抄录后,始行讲解,费时而不切实用,须待改善。除书籍外,课外读物,为书亦渺”[20],情况堪忧。“所以新中国的盲文出版印刷事业,只能从零开始”[21]。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情况方有根本改观,1953年教育部设立盲文编译组,1958年成立了第一家盲文出版社。
三、若干结论
在本土化的内涵上,中西方理念不尽一致,中方的中国化与教方的本色化自有区别。中方以国家主权民族利益为依归,凸显捍卫本国传统文化及至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内容,强调中体西用甚或化西为中。来华教会则站在西方和教会立场,虽然冀望调试基督教与中国文化的融汇,处理你我、政教、儒基、民教间的关系,表面弱化教会的“外国色彩”⑦,但归根结底是念想“中华归主”,追求意识形态和文化面貌的化中为西,使西方基督教深深地植根中国土壤。两种理念导致的演进路向很不一致,1950年代,在中国大陆,借助政治力量角逐和国际情势变迁,两种路向分道扬镳。
本土化在晚明耶稣会士来华之际就有利玛窦(Mathew Ricci)等人身体力行,后经不断演化,直到20世纪才形成气候,主要得益于这样一些因素:其一,是勃然兴盛的民族主义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潮,反帝成为国人的时代共识,摆脱与列强有关的物事人文成为人们的一致企盼。前述可证,从事特殊教育的西人先驱,从个人道德层面来说,适为先贤,无可指责,经办的也是对中国有益的事情。但结合列强的侵华背景,从国家与民族大义来论,其在外国炮舰与不平等条约庇护下自行非法在华办学则又确凿无疑地侵犯了中国主权,内中似有悖论,又是历史事实。中国基督教界的著名领袖人物刘廷芳曾一针见血地指陈来华教士到利害相关处,便显出他们是所隶属国的国民,外国教士的内里言行反倒激励“中国信徒不得不恩爱自己的中国”[22]。其二,是近代中国普遍地出现了将个人教育与民族启蒙乃至国家利益联接的倾向,受教育不再是或不再仅仅是个人的事情,教育开始成为挽救中国积贫积弱话语的核心,成为民族主义寻求自卫和发展的工具,成为文明昌盛的符号和保民强种的法门。这种观点附会于当时风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而成为社会共识,那时的民族主义甚至有被过分强化和泛化的趋向,人们习惯于将有关国计民生的任何事情都与民族危机、挽救国难相联系,教育自然不能例外。在外患日趋严重的情况下,知识人秉持“教育救国”的理念引入西方的“新教育”,目的在“师夷长技以制夷”,但到头来国未获救,国难愈深,令一些知识人把“新教育”责有攸归在了“外国化”上面,教会学校扬西抑中,使学生“不知有国家,不知有民族,只有虚无缥缈的上帝。这种潜移默化的政策,很容易断送整个民族的生命”[23]。经此氛围,“新教育的中国化”问题被提出,非但在野草根瞩目,在朝庙堂也关切。1927年1月,武汉国民政府甫成立,湖北政务委员会即公布《取缔外人设立学校条例》,“要求教会学校必须向中国政府备案,接受视察指导,学制要与中国同等学校一致,不得沿用教堂名称,不许开设宗教课和进行宗教活动,负责人必须经省教育厅委任,未经核准的学校均须停办”[11]522。1928年,有政府部门递交“教育须中国化”提案,宣称“中国教育第一义即在中国化”。1932年,国民政府教育部“拟具改进办法:系以民族意识为中心纠正万国化的个人发展”[24],因是政府言行,更具法律性和强制性。其三,外来教会落户中国,所处是中国环境,周遭是中国人,意图是扎根繁衍于中国,那么,其中国本土化便无法避免,舍此无他途。其四,中国新式知识分子群体的崛起为西学西教的中国化提供了内在动因和换人条件。新文化运动后奋起“铁肩担道义”的激进知识精英认为,“教会学校践踏中国的主权,使人丧失民族独立感。有什么国家能容忍别国人对自己的教育制度有这么大的控制权?”[25]类似言论反映出被侵略国家的精英们对欧美由模仿效法到比肩看齐再到强势角力的心路嬗变,使本土化终成不容违逆、势不可挡的历史潮流。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加速了教会特殊教育机构的本土化转型,穷根究底,正是彻底反帝的旗帜的高扬使中国共产党在人民中间具有了无比广泛的号召力和凝聚力,新的人民政府的治国理念是要实现完整无缺的民族独立,无论以何种形式出现在何种领域的外人操控中国的局面都不容存续,必须实行完全的“中国化”。在意识形态方面,基督教的普世主义与中国共产党的信仰也存在冲突,党和政府的愿景是将各类教育统一到社会主义的大目标下,《人民日报》曾发出正告:“中国人民已经站起来了,中国已经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就不能容许帝国主义利用各种宗教和社会事业来进行侵略的殖民地现象的存在”[26]。所以,外人控制中国教育事业(包括特殊教育事业)的状况势必改变,而这一改变过程却由于朝鲜战争的爆发突然加快,超过了原先的设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大部分教会特殊教育机构仍维持原状,各级人民政府对其没有太大触动,但平静时局未能持久。1950年6月25日,朝鲜内战爆发;9月15日,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在仁川登陆,武装介入朝鲜战争;10月19日,中国开始“抗美援朝”,中美进入战争状态;12月16日,美国政府宣布冻结中华人民共和国在美国的公私财产;12月18日,中国政府采取反制措施,发布《关于管制美国在华财产冻结美国在华存款的命令》。此一来,西方在华机构的经济来源断绝,但教会特殊学校仍是有益社会的资源,其转由中国当局接办成为情势必然。同年12月29日,政务院第65次政务会议通过《关于处理接受美国津贴的文化教育、救济机关及宗教团体的方针的决定》《接收外国津贴及外资经营之文化教育机关及宗教团体登记条例》等文件。从此,中国大陆的教会特殊教育机构由各地政府接收,武汉在此进程中走在前列。1951年9月,中国人民救济总会武汉分会接管武昌协和女子盲童学校,改为公立,1952年9月移交武汉市教育局,1956年学校改名为“武汉市盲童学校”,1961年8月校址迁往武昌石牌岭,政府还选派大学毕业生到校任教,使教学水平跃上台阶[11]203-204。由艾瑞英创办的武昌聋哑学校也被政府接管,随后合并改称“武汉市第二聋校”,成为中国重要的聋教育实验基地。至此,中国大陆的类似机构由原先的教会办理改为政府管理,性质由过去的“私立”改为“公立”,教会在华特殊教育事业的本土化转型终告完成,中国大陆境内的特殊教育彻底实现“中国化”。
注释:
① 参见George A Clayton:David Hill School for the Blind, Hankow(ChinaMissionYearBook.Kwang Hsüeh Publishing House,1914, p.320)。另按:苏云峰提出该校于1903年即招收女生。参见苏云峰:《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湖北省1860~1916》(“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1年版,第156-157页)。揆度该学校主持人提供的资料,还是应认定在1911年后才招收女生。
②有著述称武昌协和女子盲童学校是“天主教宣道会”所办。参见武汉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武汉市志·教育志》(武汉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03-204页)。但此说有误,该校为基督教联合会创办。参见中华续行委办会调查特委会:《中华归主:中国基督教事业统计1901~1920》中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770页)。
③参见高平叔:《蔡元培教育文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第145-148页)。另按:与中方人士的呼吁相抵触,教会此间仍强调要坚守对教会学校的领导权,1922年,中国基督教教育调查会发表报告,在有关教会特殊学校的主导权上,仍强调“此种学校于可能之处,皆当由中国基督教教会管理并维持之”。参见中国基督教教育调查会:《中国基督教教育事业》(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第276页)。
④由于某种生理缺陷会导致另种生理功能突出使用而变得格外发达,盲人每每具有超常的记忆力,于此古代人早有认知。如:“瞽史诵诗,工诵箴谏。”(《汉书·贾谊传》)“古者瞽师教国子诵六诗。”(《后汉书·马援列传》)
⑤佐证该盲文法形成时间的除了汉口训盲书院是1888年创建外,另在1909年,汉口训盲书院的主持人在杂志上撰文称“汉口法”实行“已超过20年”。参见George A Glayton:Work among the Blind(TheChineseRecorder,1909, Vol.40, No.5, p.249)。
⑥信义书局为信义会在汉口的下属机构。1920年8月,中华信义会首次大会,通过成立“中华信义会书报部”决议。1923年,该书报部在汉口鄂哈街(今洞庭街)原俄租界创办信义书局,除经营宗教书刊外,还代为发行美国《读者文摘》《生活》周刊等,并代办武汉大专院校外文教学用书。1949年8月15日书局停业。参见《汉口租界志》(武汉出版社,2003年版,第331-332页)。
⑦1926年10月,在全国基督教协进会年会上,外国传教士呼吁“谋求本色教会,为今日中国当务之急”。参见青峰:《关于传教条约问题之中西意见》(《真光》,1926年,第9、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