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姑

孙庆丰，男，1977年4月生，鲁迅文学院河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第十三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诗刊》《小说选刊》《青年文学》《时代文学》《啄木鸟》《延河》等刊物，曾获鲁藜诗歌奖、梁斌小说奖、延安文学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河北省总工会北戴河工人疗养院。

黑姑做梦也没想到，这种好事居然会落到自己头上。市总工会要组织一线职工到坐落于北戴河的北方疗养院疗休养，环卫处就把唯一的一个名额给了黑姑。

到了北方疗养院，办理好入住登记手续。黑姑拿着房卡正准备进房间，带队领导突然把黑姑叫到一边说，黑姑啊，是这样的。按照规定，我们只能住标准间，可现在因为有一个标准间出现故障不能使用，疗养院只剩下一个标准间和一个总统套房了。你我男女有别肯定是不能住在一个房间，加上现在正是暑期旺季，整个北戴河一床难求。疗养院院领导很为难，说就连周边疗养院包括民宿也借不到房间，希望你能体谅一下疗养院的难处，住进总统套房。

啥，让俺住总统套房？俺在电视里见过，那不是给总统住的房子吗，俺可不敢住。黑姑一听赶忙推辞说。带队领导一听马上解释道，黑姑啊，总统套房并不是只有总统才能住，我已经请示过市总工会主要领导了，领导也征求了纪检部门的意见，同意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并且疗养院院领导也已经表态，只要你能住下，疗养院不会再额外收取费用。

那就你住呗，你是领导，应该住好房间。黑姑还是坚持不住总统套房，脑子里光想着“总统套房”这四个字就嗡嗡作响，继而心脏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砰砰砰地跳了起来。黑姑你有所不知，我是带队领导，组织上有严格的规定，就算睡到马路上也绝对不能违规住总统套房，你忍心让我住到马路上吗？黑姑见带队领导一脸的为难，就说那俺去睡马路，这二十几年俺已经睡习惯了，况且疗养院的马路比咱那边干净多了。黑姑说着就要往楼外走，带队领导一把拉住了她，黑姑同志，不要无组织无纪律，你要服从安排。组织你们一线职工到北戴河疗休养，是党和政府对你们的关怀，你如果睡到了马路上，别说是我，包括疗养院院领导还有市总工会的主要领导都要被问责的。

黑姑见拗不过带队领导，也就不再坚持了。其实带队领导哪里知道，黑姑这么做并不是使性子，也不是无组织无纪律不服从安排，而是不想给组织上添麻烦。不想因为自己住进了总统套房，回头就被别人举报了。现在国家的反腐形势这么严峻，电视里每天都能看到各级干部因为违纪被处理。明明这些关心一线职工健康的领导都是好干部，俺可不能给领导惹麻烦啊。再说了，就算真的让俺睡到疗养院的马路上，俺这心里也不觉得委屈。俺本来就是个扫马路的，只不过是换了条干净的马路睡几天罢了。

谢谢你的理解啊，黑姑同志。又一句同志，叫得黑姑心里再次暖暖的。俺又不是党员，带队领导居然左一个同志右一个同志地称呼俺，分明就是把俺当亲人对待哩。黑姑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子，没有让它们掉出来。那白亮亮的地板砖干净得，就像镜子能照人。黑姑凭着二十几年扫马路的工作经验，一眼就能看出保洁员的工作非常专业，比她扫马路时还要细致用心。

就这样，黑姑在带队领导的软硬兼施下，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走进了那个让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总统套房。

黑姑早在门外把鞋脱了，这么干净的房间，可别被自己弄脏了。打开房门，黑姑还是不敢往里面迈步，这是真的吗，这房间真是给俺住的吗？许久，因为一直在做心理斗争，确切地说是不知该先迈哪只脚往房间里走，黑姑就这么在门口傻站着。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走过来，礼貌客气面带微笑地说，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啊，俺没有需要帮助的，黑姑不好意思地说。女服务员仿佛看出了黑姑的难处，她一手接过黑姑的鞋子，一手接过黑姑的行李，先放进房间，又走出来向黑姑鞠了一躬，做出一个优雅的请进姿势。黑姑这才醒悟过来，满脸通红地说，你看你看，这闹的，俺怎么能让你给俺提鞋呢，俺的鞋，俺的鞋臭着哩。女服务员并不介意，继续微笑着说，您请进吧。

黑姑这才鼓足勇气进了房间，她把门轻轻地关上，怕自己的鞋把房间熏臭了，赶忙用随身带来的塑料袋把鞋子包起来放进角落里。房间里的地毯真好看啊，一团团的大花，比她家的床都好看。黑姑是汗脚，她怕脚上的袜子把地毯踩脏了，又换上一双干净的袜子，这才敢在房间里走动。

黑姑开始享受穿着袜子踩在地毯上的感觉，那种感觉软绵绵的，就像踩在煦暖的棉花上。黑姑小时候家住农村，家里种过棉花，每当棉花采摘回来后，她都会光着脚丫在棉花上调皮地踩来踩去，那种感觉好幸福，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光里。父亲当兵转业被分配到工厂后，黑姑就和母亲随父亲进了城，一家人蜗居在一间小平米的筒子楼里，那种踩棉花的幸福感从此就再也找不到了。后来黑姑接替父亲的工作进了工厂，再后来工厂倒闭黑姑就扛起扫帚当了环卫工人，每天踩着硬邦邦的马路，一踩就是二十几年。踩着踩着，马路从先前灰色的水泥路变成了黑亮亮的柏油路，可黑姑一头乌黑的秀发却有一半多被岁月染成了和棉花一样的颜色。

在地毯上走累了，黑姑就坐下来。她不敢坐沙发，因为房间里实在是太干净了。好在这次是出远门，黑姑二十几年来头一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比过年时还高兴。因为即使在大年初一黑姑也得穿着工作服走上街头，扫完马路身上就会沾满了灰尘，如果是那样，黑姑连这总统套房的地毯恐怕都不敢坐。黑姑就这么傻愣愣地坐着，心脏一直砰砰地跳个不停，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她的心情怎能平静得了呢，直到现在她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她哪敢相信这种只有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的像宫殿一样漂亮的房間，别说能够美美地住进来，即使能看上一眼就已经很知足了。

那些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子，黑姑终于管不住它们了。哭够了，也累了，坐了一天的火车，再加上进房间之前受到的惊吓，黑姑的身心都感到疲惫了，于是就躺在地毯上，像童年时躺在院子里的棉花堆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梦中，黑姑见到了去世的母亲，母亲问她，闺女最近在干啥呢？黑姑说，在疗休养呢。疗休养？母亲不懂，反正看到黑姑一脸幸福的表情，母亲看上去就也很幸福。黑姑正想告诉母亲，俺住进了总统套房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把黑姑惊醒了。黑姑开门一看是带队领导，问黑姑为什么不去用餐，再不去闭餐的时间就要到了。黑姑这才感觉到肚子着实饿了。

黑姑心疼电话费，只当是给闺女报了个平安，就匆匆挂掉了电话。挂了电话，做些什么呢？往常在家的时候，黑姑都会看会儿电视，可这总统套房里的电视且不说有一人多高，关键是黑姑不会摆弄，拿着遥控器试着摁了好几个按钮就是不出图像，黑姑也就作罢了。那就睡觉吧，带队领导说明天上午疗养院还要举办入院欢迎会呢，可不能迟到了。脱掉衣服，本来应该洗个澡的，可是两个卫生间都太干净了，于是她就在那间估计总统不会用的卫生间里，像平时在家一样，用毛巾擦洗了一下身子。擦洗完，黑姑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睡衣。说是睡衣，其实还是一套旧内衣。黑姑先去了大卧室，犹豫了一下出来了;接著又去了小卧室，很快就又出来了。她看了一眼漂亮的沙发，强忍着打消了睡觉的念头，最后找来一块浴巾铺在地毯上，就当是自己的床了。这个动作她很娴熟，就像扫马路时困了，在地上铺个蛇皮袋就能睡觉。睡觉时黑姑没敢关灯，倒不是公家的电费她不心疼，而是怕半夜起来上厕所时不小心把房间里的设施碰坏了，她真的赔不起。

一睁眼，整个房间亮堂堂的，黑姑以为睡过头了，看了眼手机，才发现是凌晨四点，亮堂堂的不是阳光而是灯光。想起在家时，因为白天的工作量很大，每晚半夜时分黑姑的老胳膊老腿儿都会把她疼醒了。可这一晚却睡得很安逸，难道这就是疗休养的好处吗？难怪市总工会要组织一线职工到北戴河疗休养，光是吸一口这里的空气，身心就会感到无比的惬意。不用闹钟，每天定时早起，这是二十几年来自觉养成的习惯。如果换做在家，这时候黑姑洗把脸刷刷牙就该扛着扫帚出门了。凌晨五点之前，马路上最安静，车辆和行人都很少，清扫的质量也就最高。

想到这里，黑姑又去了那间估计总统不会用的卫生间洗脸刷牙，然后就轻轻地关上房门下了楼。凌晨时分的疗养院格外安静，除了偶尔传来一声海潮涌动的声音，就连鸟儿都还沉浸在安详的睡梦里。黑姑在院子里走着，没有方向，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大门口。黑姑只是往门卫室旁边不经意地一瞥，居然像发现了宝贝一样发现了一把扫帚。一把扫帚算什么宝贝呢？可问题是，当了二十几年环卫工人，黑姑没有一天离开过扫帚，现在外出疗休养，生活里乍一离开扫帚，倒让黑姑觉得有些不太适应。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看到那把扫帚的一瞬间，黑姑的眼睛就突然睁得大大的，仿佛在异乡遇到了久违的亲人。于是，黑姑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拿起那把扫帚就开始扫起了院子。

鸟鸣衔来金灿灿的阳光时，整个疗养院的马路都已经被黑姑清扫得干干净净。找不到扫帚的门卫走过来问黑姑，您是新来的清洁工吗？黑姑说不是，俺是环卫工人。环卫工人不去清扫外边的马路，咋还跑到我们疗养院里来了？门卫被黑姑搞得一头雾水。黑姑说俺是一线职工，是来你们疗养院疗休养的。一线职工？门卫一听立刻从黑姑手中夺过了扫帚，您可是我们疗养院尊贵的客人，咋能让您帮我干活呢。尊贵的客人？黑姑不解，赶紧向门卫解释，俺就是一名环卫工人。是的，是的，我明白，我们院领导再三叮嘱，一线职工的工作十分辛苦，一定要让你们吃好住好休息好，您这么做让我们院领导知道了我可是要挨批评的。嗨，这点小事还批评个啥，黑姑笑着对门卫说。每天早起扫马路俺已经习惯了，现在出来疗休养冷不丁没事干心里反倒有些空落落的。没事没事，别放在心上啊，就当俺早起锻炼身体了。

黑姑和门卫正聊着，晨起散步的带队领导突然走了过来，问黑姑发生了什么事。门卫一脸难为情地说，我是疗养院的门卫兼清洁工，平时没有环卫工人起得早，不曾想这位客人帮我把活儿都干了，真是不好意思。黑姑你是不是扫马路扫上瘾了，一天不扫马路这瘾就犯了？带队领导一脸严肃地问黑姑。黑姑说是是是，都是俺的错，您可千万别向院领导告状啊，否则门卫会挨批评的，黑姑说着胆怯地看了一眼带队领导。谁知带队领导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黑姑啊，我刚才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我这是和你开玩笑呢。市总工会为什么会组织一线职工外出疗休养，这下你应该明白了吧，因为你们一线职工是这个时代最受人民尊敬的人。看到了吧，带队领导说着朝总服务台门厅上方悬挂的一条横幅一指，上面写着：劳动最光荣、劳动最崇高、劳动最伟大、劳动最美丽！欢迎一线职工前来我院疗休养。

本来常年风吹日晒，黑姑的脸黑黝黝的，让带队领导这么一说，黑姑的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晕，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黑姑说，嗨，俺哪有您说的那么好，反正疗养院的马路也是咱中国的马路，不是美国的马路，哪里扫不是扫？没想到，黑姑还有幽默的一面，就连门卫也跟着呵呵大笑起来。笑声过后，带队领导告诉黑姑，赶紧到餐厅去用餐，一会儿疗养院还要举办入院欢迎会呢，千万别迟到了。

吃过早餐，来到会议室，里边坐满了来自全市各行各业的一线职工，黑姑悄悄地坐在了后排。黑姑生来就腼腆，上学时怕老师，上课不敢坐在前排;进了工厂怕领导，开会时也不敢坐在前排。这时带队领导走了过来，拉着黑姑的手让她到前排就坐，黑姑赶忙推辞，可带队领导说这是纪律必须要服从。疗养院院长一番热情洋溢的欢迎辞之后，带队领导对黑姑说，你来代表全市的一线职工说几句。黑姑一听脸上瞬间又泛起了红晕，连声说俺不会讲话。带队领导见黑姑着实很为难，也就不再勉强，于是挨个向大家介绍所有一线职工的先进事迹。当介绍到黑姑时，带队领导突然提高了嗓门，二十几年来她所清扫过的马路，里程加起来比绕赤道一圈还要长，就在今天早上她还把疗养院的马路全部清扫了一遍;她所捡到的钱包、手机、金项链等贵重物品的价值，足足超过了一百万元人民币，可她现在还居住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带队领导讲到这里，会议室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欢迎会结束后，按照疗休养行程，疗养院开始组织一线职工到免费景点外出参观，这是规定，收费的景点不能去，否则就是违规公费旅游，是政府明令禁止的变了味儿的疗休养。到哪里参观，黑姑无所谓，比起二十几年来每天面对的都是马路。这次出来，看到什么黑姑都觉得格外新鲜，尤其是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到海里游泳，都是黑姑做梦都没想过的好事。尽管那只老式手机像素不高，但黑姑还是拍了很多照片，她要拿回家给闺女看，有照片为证，妈这次出来真的享大福了。第一天的参观行程结束后，晚上黑姑兴奋得睡不着觉，就一遍遍翻看手机里的照片。看来看去，才发现照片里没有自己，因为这只老式手机没有自拍功能，这让黑姑感到有些遗憾。没有自己也无所谓，反正俺长的也不好看，老伴儿早早地就患病走了，回了家这些照片也没人看，包括闺女也不会看，她只关心俺回去会不会涨工资呢。那就留着俺扫马路时累了自己看，省得一个人时再感到寂寞。二十几年来，不管夏日炎炎还是天寒地冻，马路边的树木就是黑姑的老伴儿，大地就是黑姑的床。实在累得扫不动了，她就靠着树木休息一会儿;困了，就铺个蛇皮袋躺在路边的地上眯上一会儿。

一周的疗休养马上就要结束了，想起这一周难忘的时光，黑姑就觉得特别幸福而有意义，简直就是在和疗养院的门卫玩捉迷藏。黑姑起得早，门卫怕黑姑帮他扫院子居然起得还要早。黑姑索性头一天晚上就把扫帚藏起来，门卫见到黑姑在乐呵呵地扫院子怎么也理解不了，黑姑就说，不要有心理负担，这可是俺吃饭的家伙，俺和它心里亲着哩。虽然是出来疗休养，但也不能滋生惰性啊，万一回去了俺的扫帚不认识俺了该咋办？黑姑这么一说，逗得门卫脸上立刻乐开了花。

离院前的那天晚上，疗养院组织全院员工和一线职工举办了一场联欢会，一向腼腆在入院欢迎会上都不敢讲话的黑姑，竟然破天荒主动登台唱了首歌，歌名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虽然歌词没记全、音调也不准，但在舞台上灯光的照耀下，黑姑看上去却一脸的幸福，就像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幸福的气息。第二天早上离院时，疗养院全体员工都来为一线职工送行，就在送站车即将出发的那一刻，客房部经理突然对带队领导说，据清晨退房后服务员反映，黑姑入住的总统套房，两间卧室里的床上用品一次也没用过，就连沙发也没坐过。当服务员好奇她每晚都睡在哪里时，却发现客厅的一角铺着一块浴巾，有一处地毯明显凹了下去。瞬间，当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到黑姑的脸上，人们看到，黑姑原本黑黝黝的脸庞又泛起了少女般清纯的红晕，宛若一朵刚刚盛开的莲花。

责任编辑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