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往事
2019-12-20魏国松
魏国松,男,辽宁北票市人。曾在《飞天》《清明》《中国铁路文艺》《鸭绿江》《芳草》《星火》《章回小说》《黄河文学》《满族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80余万字。
这个季节里,刮进辽西北票红石镇的春风,就像个调皮的小染匠,活蹦乱跳,谁也看不到它谁也抓不到它,可它却能穿越镇上的百十户人家,将南山坡上的那片阔叶杨涂成鹅黄色,然后拐个弯儿再刮,又将东山坡上的那片松树抹上了一层新绿。这个春风化成的小染匠,身手敏捷,还让桃枝与杏枝纠缠在了一起,将它们彼此身上的黄褐色,似乎在一瞬间,就捋成了一根根的紫金枝,引来一群群飞虫穿梭在这些鲜亮的枝条中。
王梨花家的门楣上,就悠荡着几根这样的枝条。市史志办主任席伟中踮起脚想够其中的一根却没有够着,便摇摇头轻轻推开门回到了屋里。
一铺典型的辽西普通人家的大炕上,炕头有几盖帘芝麻烧饼,一只公猫蜷卧在炕梢的一角,它旁边的一个荆条筐里,趴着一只孵蛋的母鸡。上午的光线正好,透过窗子向外望,能看到一棵很大的梨树,其形状非常周正,上面开满了洁白的梨花。而恰在此刻,春风再次调皮起来,于是整个梨树上的枝桠便携着千朵万朵的雪,轻轻摇曳起来了。
炕桌边的王梨花,手里攥着一把银锁,微睁着一双眼睛看刚进屋坐在炕沿上的席伟中,她说话的声音很哑:“小席呀,我跟你说的事儿都记下来了?”席伟中斜着身子在炕桌上边磕着一摞A4纸边说:“王奶奶,我都记下来了,回市里我再把它整理成资料就可以了。”王梨花看上去有些疲倦,打过哈欠后就闭起了眼睛,但她并没有停止说话:“小席你得快点整理呀,你看看我这岁数,有今天没明天的,要不然就来不及了。”席伟中关掉了录音笔说:“说啥呢,王奶奶,别看你90多了,我可不担心你的身体,有问题我还会来问你老人家的。”
此刻的王梨花倚着被垛突然睁大了眼睛,把滑落于炕上的银锁又攥在了手里,她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席伟中说:“大强子,给我倒碗水吧,我都快渴死了。”席伟中站起身,眼神四顾着在找王梨花所说的那个叫大强子的人,没有找到,便猛地拍了下脑袋有所明白,开始四下里找暖壶。他找到暖壶晃了晃,发现里面没水,就从自己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了王梨花。
王梨花喝毕了水,用下巴指着窗外说:“看看那棵梨树,一树的梨花,下雨了没?”席伟中抬眼看起了窗外,说:“下啥雨?外面可是个大晴天呢。”“下啥雨?大强子你不知道,下梨花雨呗。”席伟中低头心想,看样子我今天是躲不开大强子了,然后他挑高了声调说:“王奶奶,你说的这梨花雨也没下呀,刚开的花好好地长在树上,看样子是一时半会儿下不了的。”王梨花满脸着急地说:“咋还没下呀,梨花雨你快下吧,你一下我德子哥就回来了。”
席伟中知道王梨花心里在想什么了,便说:“王奶奶,你别太往心里惦记着那事儿了,都过去70年了,别往心里去行不。”
王梨花揉起了眼睛,一副心酸的样子,她掂着手里的银锁说:“这么多年了,我德子哥还没回来,我咋不惦记呢。东沟离家也不远呀,他说天擦黑就回来,天擦黑了没大强子。”席伟中此时已经注意到王梨花真是糊涂了,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当起了大强子,他向王梨花轻轻摇下头说:“没有。”
王梨花又开始靠着被垛闭上了眼睛,一缕花白的头发从她前额上垂下来。她突然抓住席伟中的手,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德子哥德子哥,你可回来了,我都等你等了70年了德子哥,我是你的梨花呀。”
席伟中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他扶着王梨花说:“王奶奶,我是市史志办你常叫的小席呀。”王梨花猛地晃了晃头,睁开眼睛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噢,是小席呀,你看见你的永德爷爷没?”说完便用一双枯手翻看起了银锁,银锁的一面刻着一只凤凰,银锁的另一面镶着一块心形的北票特有的战国红玛瑙。
席伟中攥着那摞A4纸,一双眼睛紧盯起了王梨花手中的银锁,似乎真的从镜面一样的心形战国红玛瑙里,看到了1944年北票那个初秋时节里生发出来的影像。这些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影像,正被自己整理出来的文字,一帧帧地固定下来。席伟中自言自语:“那就从那年初秋时节的某个清晨开始吧。”
这之后,他似乎突然间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回答他:“那好吧,那就从那个清晨开始吧。”
1944年初秋时节的这个清晨,太阳向上爬升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原先毛绒绒的光线就变得白亮白亮的了。魏永德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连翻了几个跟头,又打了一套拳后,开始在小河里抓鱼。不一会儿,他就攥着两条鱼嘻嘻笑着向魏秉章跑去,不成想却突然脚下一滑摔进了河里。远处有马群在安静地吃草。魏秉章衣着干净,嘴里叨着烟袋抽烟,他眼看着魏永德摔进了河里,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魏秉章便开始往一棵树上撇飞刀,他将手上的两把飞刀一撒,全都咔咔地扎在了树上。
这时,一堆篝火上面的铜壶已噗噗地冒起了热气。魏秉章便收起飞刀,从马鞍上的一个包里掏出一个碗来准备沏茶。
魏永德浑身湿透,还丢了手中的两条鱼,他从河里爬出来问魏秉章:“爹,咱这儿离大青甸子还有多远?”魏秉章正往碗里倒茶,黑红色的浓汁都溢出来了,他端起碗嗅了会儿茶香后说:“快了,再走两個时辰就到了。”魏永德坐在魏秉章身边,呲牙咧嘴地用一根枣刺挑着脚上的泡,边挑边说:“贩马这活儿可真不是个活儿。”魏秉章生气地看了魏永德一眼后说:“不是活儿也得干。自从你太爷起咱家就贩马,贩了百十来年了,咱不干这活儿干啥?”魏秉章顿了顿又说:“注意呀,出了这片草地小鬼子就多了。”
魏秉章的话音刚落,魏永德眼尖,就看见从远处浓密的树林里有汽车开出,于是便喊:“爹,快看快看。”没多长时间,汽车就到了这对父子跟前。鬼子们跳下车,端着枪呈扇面形包围了过来。魏永德看上去明显有些脚跟不稳,魏秉章则握着拳头压低声音在给儿子鼓气:“别慌别慌。”
马群燥动起来,河边的苇草也在轻轻摇晃。酒井纠夫,这个瘦瘦的走路还有点瘸的老鬼子,挎着刀走上前来问:“你们是马贩子?”魏秉章很镇静地回答:“是,太君。”“听你的口音,是北票当地的吧?”“是,太君。”酒井纠夫笑着把刀杵在了地上,在用刀尖把一朵紫色牵牛花戳碎了后说:“我在北票待了13年,北票的煤好烧,北票的小米好吃,北票大青甸子集上的马也听使唤。”
魏秉章把搭在头上的一块湿布拽下来说:“是呀,太君,怪不得太君把北票话说得这么好呢。”酒井纠夫哈哈笑了起来,惊得远处的马群支楞着耳朵,看上去有些警惕。酒井纠夫笑过之后说:“这几天,我们已经在这一带拦了好几个马帮,现在所有的马都得归皇军征用,你们的也不例外。请告诉我你的头马好吗?”魏秉章看了眼马群里的头马,这匹头马正用蹄子刨着草地打着响鼻呢,于是他扭回头来说:“太君,我们是良民,是小小的马贩子,我和我儿子刚从草原把马赶回来,我们爷俩的吃喝全压在这群马身上了,放过我们吧,太君。”酒井纠夫眯着眼睛说:“放你们行,不过你们得把头马交出来,我们好赶走马群。”魏秉章沉思了会儿,边磕着烟袋锅边说:“太君,头马半道得结症死了,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群马赶过来。”
这时,不远处的马群被几个鬼子扰得轻轻跑动起来。酒井纠夫端祥了会儿魏秉章后,摘下眼镜擦起了镜片,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撒谎就不是良民了,头马在哪里,快指给我看。”魏秉章看了眼马群后平静回复道:“太君,头马半道得结症死了。”酒井纠夫开始围着魏秉章转来转去,边转边打量魏秉章:“看样子你穿得挺干净呀。”魏秉章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一身行头说:“快到大青甸子了,人穿得干净点,也对得起贩马这行。”
酒井纠夫走到一个鬼子跟前,这鬼子的腰上绑了只活鸡,他要来鸡举刀就削掉了鸡头,然后拎着直扑棱翅膀的鸡身子,转身来到魏秉章面前说:“往你身上滴点血吧,马贩子不需要这么干净,马贩子脏些才对。”魏秉章看着自己袖口上的鸡血,从腰间抽出一把飞刀,就把那块沾血的袖口割了下来,然后说:“我不愿让别人弄脏我的衣服,包括太君你。”酒井纠夫呵呵笑着说:“那么就再往你的手上滴点吧。”魏秉章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就非常坚决地一刀子把自己沾血的左手拇指给削掉了,说:“我也不想让我的手脏。”
此刻场面已大乱。魏永德想急步上前,却被至少三个鬼子给死死摁住了,他只能冲魏秉章喊:“爹、爹,你干啥呢,爹!”酒井纠夫依旧呵呵笑着,他指使鬼子扒掉了魏秉章的上衣,往他胸口抹上了鸡血后说:“你真是条汉子,你让我大大的佩服,可我现在已把鸡血抹在了你的心脏位置,你能一刀把自己了结吗?”魏秉章急了,扯着嗓子破口大骂:“我操你妈!你放了我,你看我能不能做到!”酒井纠夫哈哈大笑起来,冲抓着魏秉章的鬼子摆手道:“放了他放了他,让他自己去死吧。”
远处的马群燥动得历害起来了,并且头马还在昂首嘶鸣。魏秉章的下颚已被鬼子的刺刀逼住动弹不得,只能梗着脖子在看马群。他握着飞刀回看了眼被鬼子们紧紧控制住的魏永德后说:“永德,你爹没把你带好,今后你就好自为之吧。”
魏秉章突然吹响了口哨,头马听到口哨声,便开始领着马群奋蹄狂奔而去,有两个鬼子还被硬生生地踏翻在了马蹄之下。紧接着魏秉章嗷地喊了起来,随手将飞刀撇向了酒井纠夫。
鬼子们一阵惊愕之后,魏秉章旋即被鬼子乱枪刺死。
与北票碳矿株式会社仅隔着一座水塔的那排连脊日式瓦房,便是鬼子的兵营。从兵营很窄的一条条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将急落下来的雨断断续续地连成了一根根银白色斜线。闪电过后,更能清楚看到魏永德被绑在了院子正中的一根木桩上。
这一刻的魏永德看看四下无人,便暗暗使劲儿晃起了木桩,他一边晃还一边在脑子里回闪着自己父亲临死时的情景,于是泪水便和着雨水淌在了脸颊上。
几乎与此同时,酒井纠夫坐在一张桌子后面,靠墙的古董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瓷器,桌上有几本写着中国姓氏的线装家谱。他轻抬了下缠着绷带的左臂,疼得自己蹙起了眉头。一个鬼子看在眼里说:“酒井少佐,当时直接杀了他算了,没必要逼他自杀。”酒井纠夫从痛苦的表情里挤出了一丝笑,说:“我想羞辱一下那个支那人,没想到他竟出手如此之快,这胳膊被他一下子给扎了两个窟窿眼。”酒井纠夫翻起了一本发黄了的家谱,边翻边说:“看看,这就是支那人的家谱,他们喜欢修家谱,我们大日本帝国有朝一日让这些支那人修不下去自己的家谱,这才是我们的王道。”在鬼子们的一阵笑声中,一个鬼子问:“酒井少佐,那个支那人的儿子怎么处置?”
这一刻的魏永德仍在用力晃动着木桩,他跟木桩一起摇摆的幅度渐渐加大。
几乎与此同时,酒井纠夫转头盯住了一个年轻鬼子:“真藤君,一会儿你用刺刀解决院子里的那个支那人。”真藤躬着腰说:“报告少佐,我自从到支那后还没杀过人呢,请不要让我杀人。”酒井纠夫此时的语调出奇地平缓,用一种近乎劝道般的口吻说:“这是战争时期,我们要在支那建立王道乐土,因此真藤君你必须接受杀人训练,这是我的命令。”酒井纠夫的话音刚落,一支三八大盖便塞到了真藤手里,刺刀反射出来的寒光,都将这个年轻鬼子的脸照扭曲了。
这一刻的魏永德终于把木桩晃断了,整个人与木桩一起倒了下来。他躺在泥水里低喘着,正在极力让自己从木桩的绳套中脱身。见自己一时半会挣脱不开,他索性又把木桩扶起来,用两只胳膊从背后搂住了它,跟原来被绑的姿式一样。魏永德想要给自己找个最好的脱逃机会。
几乎与此同时,真藤用右手在自己的心脏部位画起了圈圈,此举遭到了他身后几个鬼子的讪笑。突然间,真藤端着枪一脚踢开了门,只见一个闪电袭来,紧跟着一个脆雷炸响,真藤和他身后的鬼子们,眼看着魏永德的身影在墙角处转瞬即逝。
红石镇的早晨注定是被公鸡们给叫醒的,镇子西头一家烧饼铺的门顺势也就开了。一股热气散尽之后,站在门口的烧饼铺主人王福来,看到自家门洞里歪坐着一个人,他皱眉走过去又哈着腰看了会儿,自言自语道:“咦,这个年轻人怎么在这儿坐着睡着了,他难道不怕湿。”于是就拥起了这个年轻人。
魏永德就这样迎来了新的一天,他揉了揉眼睛问王福来:“我这是在哪里?”“在我家门洞呀。”魏永德扶墙站了起来,手腕上和脖子上还有清晰的被绑的紫痕,他突然哽咽着对王福来说:“大伯,我前天被鬼子抓去了,刚逃出来,我爹被鬼子逼死了,我三天三夜都沒吃东西了。”王福来扶着魏永德说:“孩子,别急,慢慢说。”
魏永德正要说时,却被屋里一个脆生生的女声给打断了:“爹,屋外谁呀?”
王福来进屋来,看了眼和面的王梨花说:“梨花,有个年轻人刚从鬼子那里逃出来,看样子饿得不轻,快给他送几个烧饼去。”于是,王梨花在围裙上擦起了面手,用前大襟兜起几个烧饼就来到了魏永德跟前。魏永德抓起烧饼便狼呑虎咽起来,吃着吃着,整个人便瞪着眼睛直着脖子僵住了,像被谁给施了个定身法术一般。王梨花不知该怎么办,着急地说:“你慢点吃,别噎着,哦,你真噎着了,我这就给你端水去。”
魏永德吃饱喝足了后,面对王福来突然跪了下来:“大伯,我不走了,我现在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大伯,你就让我把你当成我的亲人吧,给你家做长工,就是做牛做马我也愿意,大伯,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只求你给我一口吃的就行。”
王福来看着王梨花,有些难下决断,便问:“梨花,你看这可咋办?”王梨花看看魏永德,又看看自己的爹,然后将魏永德扶了起来,说:“爹,要不把他留下吧,咱也好有个帮手。”
1944年的冬至节气这天,阳光冰凉,大地梆硬。魏永德看着那根从秋天里就留下来的黄瓜种,在院东墙上已冻成一块冰坨子了,便嘟哝了句:“这日子过得真快呀。”这之后,他开始劈起了木头疙瘩,王梨花则把洗刷好的盖帘一个个地摆在了墙上。这时一个女人来了,王梨花知道这个女人是个保媒拉扦的媒婆,她还知道镇子上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都管她叫三姨。
王福来与三姨坐在炕上说起了话。炕上有一笸箩梨,王福来在围裙上把一个梨擦了擦递给了三姨。三姨接过梨来咬上一口,不住地点头说好吃,然后扭着脖子看起了窗外的魏永德与王梨花来。王福来说:“三姨,你刚才说的那事再等等吧。我家梨花岁数还小,谈婚论嫁呀,还早了点儿。”三姨说:“福来大哥呀,下府的大户孙大仓你不是不知道,那可是咱北票远近闻名的大财主呀,就是生了一群丫头,总是生不出一个儿子来,梨花若是去了,能给人家生个儿子,那可就有你们老王家几辈子的荣华富贵了。”“那孙大仓有好几个老婆吧?”“那是人家能养得起。福来大哥呀,别听外面人一说什么做偏房呀、当小的呀啥的就挂不住脸,你看看咱镇上这些还没嫁出去的女孩子,她们想给人家做偏房呀、当小的呀,人家还不要呢,她们可没长着咱梨花的美人坯子。”王福来摁了摁刚发好的面说:“也是,如今这世道,女孩子嫁个富贵人家比什么都强。”三姨咬了口梨說:“就是。哎,福来大哥呀,这么说你同意了?”“我同意能顶个啥用,梨花这孩子任性,她娘死得早,我依她都依惯了,她同意才是真格的呢。”三姨就拍起了炕沿说:“福来大哥,你把梨花叫屋来我问问呗。”
魏永德与王梨花正把一堆劈好的木头往墙根处垛,王福来推门招呼王梨花。三姨看着进屋来的王梨花,便拽着她的袖口上上下下打量起来,边打量边说:“瞅这孩子,真是个美人呀。”王梨花咬了下嘴唇说:“有事呀,三姨?”“这不刚跟你爹说完你嘛,三姨来是有事,还是个好事呢。三姨来给你提个亲。”王梨花一听提亲,就不由自主地望了下窗外,脸上挂了些许不悦,她边往外走边说:“三姨,你坐着,外面还有活儿呢。”看着王梨花又回到了院子中,三姨满脸的不自在,干笑了几声对王福来说:“瞅梨花这孩子,三姨我今天是没面子了。”
这以后,三姨上门提亲这回事好像在烧饼铺从没有发生过似的。
日子就这样一个个地排队来,又一个个地排队走。走着走着,烧饼铺外已是一片皑皑白雪;走着走着,烧饼铺院子里的梨树,又开满了皑皑白雪一样的花朵。这已是1945年的早春时节,魏永德来到王福来家都已经八个多月了。他早认了王福来这个干爹,还认了王梨花这个干妹妹,他早已把自己融进了这个家。他还跟干爹王福来学起了打烧饼的手艺,跟干妹妹王梨花学起了调制各种烧饼馅儿的技巧。
一天,王福来推着烧饼车来到街上,路过了一个扎纸火的铺子,又路过了一个锔锅锔盆的摊子,一边走一边吆喝着自己的烧饼。
人群聚了上来,其中一人买了烧饼后问:“福来老哥,这烧饼是你打的还是你干儿子打的?”王福来哈哈笑了起来说:“你先尝尝,这烧饼是不是原来的味儿?”这人嚼了口烧饼,在细细品尝后说:“还是这个味儿。”王福来扬着头,声调高了起来,冲着人群说:“这就是我干儿子打的,他才学下来半年不到,手艺就跟我的一模一样了。”“这么说,你干儿子出徒啦。”王福来一脸自豪地说:“那是,我干儿子出徒啦,不用我一个人受累啦。”这时又有个人买完了烧饼问:“是你干儿子呀,还是你姑爷呀?”王福来故意装出一副生气状说:“怎么从你嘴里吐出这么多零碎呢,这么香的烧饼也堵不住你的嘴。”众人轰笑起来,有人还真的抢过来那家伙手上的半块烧饼,开始堵起他的嘴来。
在一树梨花下,刚刚洗完头的王梨花将长发盘在头上,正在前后左右找那个核桃木做的簪子。其实那个簪子被魏永德悄悄拿走给藏起来了,王梨花不知道是他的恶作剧,便披散着一头秀发开始往一块粗布上绣起了仕女图。绣着绣着,她还唱起了一首古诗来:“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魏永德将身上东一块西一块沾着的面粉拍打掉后,便倚在了门框上,静静地听王梨花在轻唱古诗。他还从兜里掏出了那个做工精致的核桃木簪子,嘴角上挂起了一抹轻松而调皮的微笑。王梨花神情专注,一双巧手在绣布上上下翻飞。当她用绣针磨擦自己头皮的时候,抬眼看见了门口的魏永德,一种害羞时才有的潮红,刹时涂在了脸上。
王福来推着烧饼车来到了一个银匠铺,冲着一挂黑门帘子高声喊叫:“李银匠,李银匠。”李银匠穿着皮围裙开门撩帘,用手推了推一副快要从鼻梁上掉下来的眼镜说:“是福来呀,取锁来啦,”然后回铺里拿出两个银锁递了过去,说,“你那两个孩子看着可真般配呀。”王福来接过银锁翻来覆去地看,不停地点头说:“上面还刻着他俩的名字呢,真好。”李银匠说:“福来,我给你丫头的锁刻上了一只凤凰,给你姑爷的锁刻上了一条龙,还镶了两颗同样的红心,用的料就是咱红石山上的战国红玛瑙。”王福来给李银匠结清了尾款后,递过去了几个烧饼说:“还是你的祖传手艺呀,不服不行。”
王福来翻了魏永德一眼后,把他俩叫到自己面前,郑重其事地说:“永德、梨花,爹给你俩打这对银锁的目的,你们心里很清楚,我就不多说了。眼下这对银锁失而复得,虽说是永德你的功劳,可我和梨花绝不赞同你这样做。咱家是小门小户,在这个世道上,斗不过那些撒泼打浑不要脸的,还是处处忍让为好。不过,话说回来了,从这件事上看,永德你是条汉子,将来爹走那天,梨花跟你过日子爹放心。”王梨花插嘴道:“爹,你说啥走呀走的,难听!”王福来打断王梨花继续说:“听我说,梨花,咱红石镇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只要是银锁挂在一对有情人的脖子上,就算是正式订婚了。咱家这情况你俩也清楚,只有爹给你俩做个见证了。现在,你俩把银锁给对方戴上吧。”
看着两个人给彼此戴上了银锁,王福来笑呵呵地说:“等过了五月节找个良辰吉日,爹就把你俩的婚事给办了。”
一天,魏永德独自坐在梨树下磨着一把刀子,还时不时用手指试下刀刃。此刻的他泪光闪闪,满脑子都是自己父亲魏秉章被鬼子刺死的画面,他举着刀子自言自语:“爹,你看看,这像是你使的飞刀吗?我是在照着你的飞刀做的呀。”这话被悄然推门出来的王梨花听到了,她把头贴在了魏永德的后背上说:“德子哥,咱家现在还算挺安稳的,你可不要再像上回那样犯倔呀。”“安稳、安稳,杀父之仇报不了,如何来的安稳?”魏永德说完,便将刀子狠狠地掼在了凳子上。
王梨花刚擦完魏永德的眼泪,王福来推着烧饼车就急急地进了门洞,他放下车便插起了大门。此时街上响起的枪声,将孩子们的哭叫声与大人们的跑动声绞在了一起。王梨花迎上前问:“爹,外面出啥事了?”王福来说:“不好啦,不好啦,鬼子抓人来啦,快躲起来快,梨花快往你脸上抹锅底灰。”魏永德转回身拔下凳子上的刀子就往外冲,被王福来拦下:“永德,你干啥去,不要命了,你以为你遇到的还是那股绺子呢?这是鬼子,他们手上的快枪不长眼睛。”王梨花也拽着魏永德说:“德子哥,你不想想你自己,也还要想想爹和我吧?你这样出去拼了,我们谁都活不成。”王梨花这么一说,才把魏永德的冲动之火一下子给浇灭了,他开始用牛皮绳往自己的腿上绑起了刀子。
魏永德说:“爹,鬼子来抓什么人?咱往哪儿躲?”“鬼子是来抓下井挖煤的劳工的,看样子躲是来不及了。”王梨花一边藏着自己胸前的银锁,一边往脸上和衣服上抹着锅底灰,弄得自己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她架着两只胳膊说:“爹,这可咋办?”王福来说:“梨花,眼下我最担心的就是你,我们若被鬼子抓去得做三个月的苦力呢,你一個人在家行吗?”
还没等王梨花回答,烧饼铺的大门就被鬼子踹开了。
红石镇街道上,在一队骑马的鬼子兵刺刀下,一挂走得很慢的马车上坐着一群被绑的男人。其中有魏永德、王福来和银匠铺的李银匠,上面还坐着几个松上走的人。这挂马车向着镇子北面的一个小山坡走去,车上的人几乎都知道,翻过这个小山坡,再翻过一个大山坡,就是北票煤矿了。而王梨花则倚住自家门框,一脸悲愁地望起了远去的马车。
1945年的那个盛夏时节,在辽西地界而言,是一个雨水丰沛的时节。一场暴雨过后,北票冠山西沟里的那眼煤井,倒灌进去了不少洪水。两个鬼子兵端枪把守着井口,而离井口不远处的铁丝网外,有一片长得高高的高粱地。这时,一列翻斗小矿车轰隆隆地从井口升了上来。其中一个翻斗车里,与碎煤砟一起混装着一具矿工的尸体,黑乎乎的手和脚都露在了矿车的外面。两个鬼子兵凑上前去,用刺刀翻弄着煤砟,看样子是找埋在煤堆里的那张脸。
井下巷道的一个掌子面上,几盏昏暗的油灯下,一群人难得聚在一起。一个人凑到魏永德跟前说:“那天在马车上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好汉。”另外几个人也开始附和起来。魏永德点了下头说:“我也认出你们来了,你们是松上走的,都报下名字呗。”一个人说我叫牛壮,一个人说我叫马国臣,一个人说我叫郑板达,一个人说他们都管我叫刘矬子。
魏永德看着油灯下一张张模糊的脸说:“我叫魏永德。哎,问你们一下,你们大当家的呢?”牛壮说:“你问大当家的,他让鬼子给打死了。”马国臣说:“就是鬼子抓咱们那天,大当家的想领着我们几个趁机搞几杆快枪,非但没搞到,他还搭进去了自己的性命,我们几个也被鬼子抓到这里来了。真他妈倒霉。”这时,远处有一束很亮的灯光在不停地晃动,并传过来一句生硬的中国话:“你们扎堆儿的不要,统统起来挖煤的干活。”紧接着一个鬼子把头出现了,剧烈晃动的灯光,是从他头盔上发出的。
魏永德抄起身边的镐头刨起了煤,他身后是嘴里叼着煤油灯的王福来和李银匠。鬼子把头拎着锤子走过来说:“你们大大的良民,出力大大的好。”王福来从嘴里拿下煤油灯,低声下气地说:“太君大大的好。”鬼子把头转身走了,头上的灯光打在了巷道的一个煤车上。魏永德借着灯光,又看见有两具死尸和碎煤砟混装在了一起,他扭回头对王福来小声说:“爹,咱不能再在这儿干下去了,都刨了两个月了,再这样干下去,咱也得变成死尸。”
远处突然传来了鬼子把头的打骂声。王福来压低声音说:“你小声点儿,鬼子跟我们定好的是三个月的活儿,就差一个月了,咱怎么着也得忍过去呀。”李银匠也压低声音说:“就是,听你爹的话。”魏永德回说:“鬼子的话你们也信?”不一会儿,牛壮从暗处猫着腰过来对魏永德说:“我还以为鬼子在这边打的是你呢。”魏永德摆了摆手,牛壮随后说:“咱再这样干下去迟早会把这口气咽到这里的,然后跟着装煤的车一起拉上去扔进万人坑喂野狗。”王福来凑上前来指着牛壮,声音压得更低:“不许你这么说。”魏永德扭头对王福来说:“爹,让他说,看他有啥办法。”牛壮就凑近魏永德的耳朵说:“有好几天了,我观察咱这掌子面上就这么一个鬼子,咱只要把这个鬼子控制住,夺了他的王八盒子,接下来这事就好办了。你不是说自己会打枪吗,井口上只有两个鬼子把守,我们上去后给他们来个偷袭就啥都解决了。”魏永德说:“对,咱出去接着扯绺子去。”牛壮说:“嗯,总比死在这儿强。”王福来用煤油灯照着牛壮的脸说:“告诉你呀,牛壮,我们还差一个月就到期可以回家了,我们可不跟你干这个冒险的活计,我们回家还打烧饼卖呢。”
正在他们说话的当口,一束灯光一下子照了过来,随后鬼子把头举着锤子过来并大叫:“苦力扎堆儿说话的犯法,死啦死啦的。”王福来吓得把煤油灯掉在了地上,当他弯腰去捡的时候,后脑勺正被鬼子把头狠狠抡下去的锤子击中。王福来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便倒在了地上。魏永德抱着王福来急叫,他连叫了十几声后,发现王福来没有私毫反应,便放下来转脸对牛壮喊:“咱不能再等了,快抄家伙整死他。”牛壮突然就从后面抱住了鬼子把頭,紧接着就被魏永德一镐头给砸倒了。
巷道里的这几豆油灯乱摇。牛壮在往鬼子把头的嘴里塞着破布条,边塞边咬牙切齿地提醒身边人:“这鬼子当初怎么收拾咱了,咱现在再收拾他一遍。”接下来人们争先恐后,场面出现了混乱。
刘矬子用锤子砸了下鬼子把头的手掌:“当初他就这样砸过我的巴掌。”马国臣用锤子砸了下鬼子把头的膝盖:“当初他就这样砸过我。”郑板达用锤子砸了下鬼子把头的肋部:“当初他就这样砸过我的肋条。”此时的鬼子把头在灯光下身体扭动痛苦异常,不停地发着呜呜声。魏永德把鬼子把头的王八盒子背在身上后,从绑腿处抽出刀子叼在嘴上,看了眼身边早已死去的王福来,边撕着鬼子把头的衣服边对王福来说:“爹,爹,你看好喽,我这就给你报仇!”
一列空的翻斗小矿车从井口被一根绞绳牵着顺两条窄轨滑到了巷道内。魏永德、牛壮一伙人开始在掌子面上往一个个小翻斗车里攉煤,攉到大半车时,这伙人纷纷撇了铁锹跳进车里,把碎煤砟埋在了身上。在所有人的伪装做好了之后,魏永德咬着牙最后看了眼王福来,便拽了两下绳子,给井口上的绞车房一个升井的信号。于是,这列满载的小矿车就吱吱扭扭地被绞上去了。
不长时间,这列小矿车便升到了井口。两个鬼子兵一左一右,正笑呵呵毫无防备地看着矿车上的“死尸”时,按照事先的分工,魏永德和牛壮、刘矬子和郑板达两人一组,呼地从碎煤砟中窜了出来,他们任务明确,从还在上升着的小矿车上直接扑向了这两个鬼子兵。其余人跳下车撒丫子往高粱地里跑去,李银匠摔了一个大跟头,被马国臣扶起接着又跑。
此刻的魏永德和牛壮与一个健壮的鬼子搏斗,牛壮死死抓住鬼子的三八大盖,魏永德攥着王八盒子冲鬼子搂了几下板机都没响,然后就扭打在了一起。打斗中鬼子把魏永德的银锁扯掉,而他却没有私毫察觉。到后来魏永德猛地想起应打开枪机保险才行,便用枪管紧紧顶着鬼子的头部开出了一闷枪,之后又飞快跨过轨道朝另一侧顽抗的鬼子开了一枪。于是两组人迅速抢下了鬼子的三八大盖和子弹盒,遁入高粱地中。
高粱叶子啪啪打脸时,魏永德才发现自己的银锁丢失,便一手举着枪一手在胸前胡乱抓着叫:“我的银锁呢,我的银锁呢。”他想返回井口去找,却被牛壮等人死死拽住。此刻,一排子弹打来,有矿工中弹倒下。牛壮扯着嗓子喊:“快走,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还想回去找死呀。”
几乎在魏永德他们出逃生天的同时,王梨花一个人攥着银锁歪倚在炕墙上打起了小盹。就在她的脑袋快要沉到炕席上的时候,突然醒来,然后惊慌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常态。王梨花满脸倦容,把银锁挂在脖子上,开始下炕把打好的烧饼一个一个地往烧饼车里装。临出门时,她用一根烧焦的棍子在墙上画了一个竖道。墙上已有一排密密麻麻的竖道,每一个竖道都代表着一天。这些竖道加起来,就是王福来与魏永德被抓劳工离开家的日子。
王梨花推着烧饼车开始在镇子上叫卖起来。人群煕攘,你来我往。王梨花在给别人递烧饼的时候,在人群中无意间看到一个浑身上下裹满煤黑的老头,这老头远远地站在旁边正看着自己。王梨花很纳闷,边卖烧饼边瞄着老头。这老头起初想走开,可是没走几步又折回来走向了王梨花。王梨花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心说,他不是给我和我德子哥打锁的李银匠吗?他不是跟我爹和我德子哥一起让鬼子给抓矿上去了吗,他怎么回来了,我爹和我德子哥呢?
此时的李银匠仍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他把王梨花叫到一边,压下了声调说:“梨花,我刚从井下逃出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要有准备呀,梨花。”王梨花满脸焦急地冲李银匠点头。李银匠说:“你爹在井下被鬼子打死了。”王梨花叫了一声爹之后便坐在了地上,李银匠也蹲在了地上。人们远远地有些莫名其妙地在看着他们。李银匠说:“梨花,别哭,这不是哭的地方,听大伯的,你爹他人死了,就算离开这个破世道享福去了。”王梨花哽咽了很长时间后问:“李大伯,那我德子哥呢?”李银匠凑到王梨花耳边说:“我正想说你德子哥呢。就是他杀死了那个鬼子给你爹报的仇,是他领着我们升了井。鬼子们都追你德子哥他们去了,我一个人在高粱地里落单没被鬼子发现,就跑回来了。”
不停哭泣的王梨花刚被李银匠扶起来,镇子东头便响起了汽车喇叭声,街面上的人群顿时大乱。李银匠说:“梨花,快推车走,鬼子追上门来了。”李银匠的话音刚落,汽车便撞翻了街上不少摊位。后厢斗里,转圈坐了一排鬼子,径直朝镇子西头的烧饼铺开去。
酒井纠夫双手拄刀站在烧饼铺的门洞里,看着自己手下在里里外外地翻东西。锅被砸了、缸被砸了、烤炉也被毁了,满铺子一片狼籍,一个鬼子正往柴垛上泼汽油。酒井纠夫的左手攥着一个银锁,他小声嘀咕起上面刻着的名字来,紧接着又大声说:“魏永德呀,魏永德,你竟敢在我的辖区作乱,我一定要抓到你。”随后他点燃了一根烟,把还燃着的火柴扔到了被浇上汽油的柴垛上。
王梨花远远地望着烈焰冲天的烧饼铺,她双手死死抠住墙角,张大着嘴巴。她发了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嗓子,却没有喊出一丝声音来。
大黑山铁锈崖下的窝棚内,牛壮、郑板达、刘矬子、马国臣等一干绺子将魏永德扶上了正座,然后依次用一把尖刀割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入一坛酒中。尖刀传到魏永德手中,他只犹豫了一下,便照着前面绺子做的那样做了。牛壮将坛中血酒倒入了若干碗中,接着他又开始往一香炉里插香,插完后说:“各位弟兄,现在跪拜大当家的。”众绺子齐跪于地,向魏永德行大礼。礼毕,魏永德领众绺子又跪拜起了关公像。礼毕,魏永德与众绺子将碗中血酒一口干掉后说:“咱扯的绺子还是松上走的报号。弟兄们,从今往后,咱这绺子绝不能像以前那样出去瞎抢,要抢就抢欺压穷人的大户,抢他妈狗操的鬼子。从今往后,咱这绺子当中若有人不守规矩,那他就活该吃饭噎死、喝水呛死、出门被刀戳死、走道被枪子儿打死!”魏永德发完毒誓便掏出枪来,朝架子上的一个酒坛子抬手便打。酒坛子即刻稀碎,满窝棚顿时荡满了酒香。
上了大黑山的第三天午后,魏永德沿着铁锈崖走庄稼地、钻树林子、穿凌河岸边的苇丛,他尽量躲闭着人群,一个人悄悄潜回到了被鬼子烧毁了的家中,却没有碰到刚刚走掉的王梨花。于是,就站在一堵烟熏火燎的断墙边,抚摸起了王梨花用烧焦的木棍画在上面的竖道。
其实,此时的王梨花,正背着一个蓝粗布包裹,满脸愁苦地站在去往北票城的山道上。她痴痴地回望着红石镇,望着望着,便望见山道上走来了一个女人。王梨花近前一看,是三姨,刚要说话,就被表情惊讶的三姨给打断了:“梨花,你这是上哪儿呀?”王梨花一下子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三姨,我家被鬼子烧了,我爹又被鬼子害死在了井下,我还不知道我德子哥现在在哪儿。镇子里是待不下去了,我只想去城里找份活计养活自己了。”“梨花,你这个傻丫头,你不能去城里呀,城里面尽是坏人,若是让坏人把你拐走卖到小窑街当姑娘去陪客,那可咋整呀。”王梨花听三姨这么一说,吓得抱住了自己的肩膀,说:“那我可咋办呀,三姨,家没了,爹没了,我德子哥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该咋办呀。”三姨攥着王梨花的手想了片刻后,说:“梨花呀,三姨给你找个知根知底的大户人家吧,去他们家当佣人行不?帮着洗洗涮涮、刷锅做饭啥的,行不?”王梨花一个劲儿地点起头来。三姨以手遮额看看天上的日头说:“天黑还尚早,这样吧,梨花,三姨也不办别的事情去了,三姨把你送到那个大户人家去吧。快上秋了,他家眼下正缺人手呢。”
下府大户孙大仓家的大门正对着大凌河,他家的后身便是一座辽西有名的喇嘛庙。庙里几十棵三百多年的柏树被风拂过后,发出的呜呜声,在孙大仓的院子里听得一清二楚。三姨将王梨花安置在了门房后,向坐在院子里一棵杏树下喝茶的孙大仓走去。而孙大仓身边,此时正围着一群女孩在转圈嬉戏打闹。三姨抓住了一个个头最小的女孩,撩起她的刘海对孙大仓说:“大掌柜的,你这丫头是老几呀?”孙大仓正满脸不快地撵着围在身边的女孩子们:“去去去,一边玩儿去,”然后转过头来说,“这个呀,这个是老七。”“都七仙女了,大掌柜的幸福哟。”孙大仓忿忿地说:“就是十七仙女,都不及给我来个带把的让我幸福。哼,我那些抱不出好窝的老娘们呀,气死我了,”紧接着指着三姨怀里的老七说:“这丫头就是你头几年介绍来的那个三房生的。”
三姨看了眼门房,脸上刹时拢起了一层神秘来,说:“大掌柜的,我給你带来个女孩子,我让她先在门房坐会儿,要不让她做你的四房行不,让她给你生个带把的。”孙大仓说:“三姨,不是说给我介绍个洗洗涮涮、刷锅做饭的佣人吗?”三姨说:“大掌柜的,你还没看这个小丫头的模样呢,等你看她一眼,你就舍不得让她去干粗活了。”孙大仓与三姨同时笑了起来,随后看着王梨花被佣人领到了杏树下。
孙大仓家夜晚的佣房昏暗无比。王梨花洗着一大堆衣物,不时停下来凝望着某处发呆。这时的孙大仓在佣房门外来回走动,几度停下来想推门进去,却又把手收了回来。
魏永德从被毁的烧饼铺回到大黑山铁锈崖下的窝棚,天都已经亮了。牛壮领着几个绺子迎过来说:“大当家的,现在咱们快断顿了,快砸个窖补点吃喝吧。”刘矬子将放在白茬木头大案子上的三八大盖举起来说:“眼下咱手上有快枪了,怕他个鸡巴,不消说,他没枪没炮的哑窖,就是他有枪有炮的响窖我们也照样能砸。”郑板达说:“大当家的快下决定吧,咱这枪可不是吃素的。”魏永德用手势压着绺子们的情绪说:“大家先别急,依我看,还是砸鬼子的这个响窑值,我们搞他个偷袭,砸他一下就跑。这样吧,牛壮,还是你下山去踩踩点儿看有机会没。”牛壮冲魏永德抱下拳后便转身而去。
孙大仓坐着自家的三挂马车,沿着大凌河走了一上午,才到了鬼子兵营。他将一本家谱从自己怀里慢慢掏出来放在酒井纠夫的桌上,说:“太君,这是鄙人花15斗谷子换来的家谱,是山东蓬莱陈氏一支修的。你看看,从明朝太祖朱元璋的洪武元年起,一直修到咱满洲国康德六年。”酒井纠夫接过家谱翻了一阵后说:“好,好。算上你这本,我手头上的陈氏家谱已经有三本了,一本是新京四平府的,一本是奉天新民府的,找个时间我得要好好研究一下。”酒井纠夫转过身跟一个站在身旁的鬼子说:“给孙先生备赏钱,送孙先生50斗谷子的赏钱,不能让孙先生亏了。”孙大仓低头含笑,不一会儿,他就从酒井纠夫手里接过了一张银票。
其实,孙大仓在鬼子兵营门口与酒井纠夫作辑告辞的时候,牛壮压低帽沿背个粪箕子正支楞着一双耳朵在听他们说话。
孙大仓说:“太君请留步。这月初七太君若有时间的话,请到鄙人府上一叙。那天有个李姓人家的后人找我要卖他家的家谱,他家祖上是从河北涿洲府上流落到我们这儿的一支,在我们这儿过不下去了。我和他定的是这个日子送过来,太君若不嫌路远,请到鄙人府上取来,一来鄙人想要好好招待太君一番,二来也想让太君给鄙人壮壮声势。可否?”酒井纠夫大笑一声说:“孙先生的要求不高。放心,初七那天我一定到贵府拜访。”
孙大仓又叫上自家的三挂马车奔向了北票东山街的翠屏珠宝店,在店里选中了两个战国红玛瑙坠儿。店老板说:“孙大掌柜的,你这对坠儿可比你先前那三对用料讲究呀,瞧瞧这水头这缠丝这亮度,你的四房带在身上保准满意。”孙大仓大笑了几声后扬长而去。
而在下府大户孙大仓家的佣房里,此刻的王梨花正在着洗衣物,孙大仓的几个太太轮番将自己的脏衣服扔在了王梨花的身边。阳光透过敞开的门,打在王梨花胸前的银锁上闪闪发光,这令她突然紧张起来,迅速将银锁掖藏进了大褂的前襟兜里。
1945年的8月已经来临了,而过惯了农历纪年的辽西人,依旧在翻着农历牌子。这一日的大黑山,满沟满坡的各种草木叶子,都被清晨的露水打得湿漉漉的,人若走过去,也必然会湿漉漉的。刘矬子与郑板达把一口袋小米和几只鸡鸭扔在地上,将一只山羊拴在栅栏上后,便开始拧起了搭在衣袖上和裤腿上的露水。魏永德问:“你们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刘矬子摘着贴在身上的湿草叶子说:“大当家的,我们这是从樱桃沟韩大棒子家赊来的。”魏永德的眼睛瞄向了郑板达。郑板达说:“真的,大当家的,我们跟韩大棒子说了,等砸了响窑就还给他。”魏永德不再问什么,转向众绺子喊了起来:“蒸小米子饭,炖鸡炖鸭手把羊肉,去郑大烧锅家赊两坛子酒来,咱们要好好造一顿。”众绺子呼应。
刘矬子对郑板达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大当家的真好糊弄。”郑板达说:“是呀,真好糊弄。不过,矬子你可真不地道,咱抢的那家小媳妇要不是机灵翻墙跑了,差点就他妈让你这个小短腿得手了。”刘矬子挤眉弄眼地说:“你他妈小声点,别让大当家的听见。”
三姨在孙大仓家等了他整整一天,太阳落山了才见他回来。三姨接过孙大仓递过来的战国红玛瑙坠儿,说:“我看看梨花那丫头同意收下不,同意收下的话,大掌柜的你可就有戏喽。”孙大仓说:“是呀,三姨呀,你知道我做梦都想要个儿子呀。那丫头的胯骨宽、屁股大,是个给我生儿子的料。”三姨逗起了孙大仓:“大掌柜的,是想要儿子吗?依我看,大掌柜的你是想要她呢。”孙大仓嘻嘻嘻坏笑了起来。
三姨拿着孙大仓的战国红坠儿敲开了王梨花的佣房门,看她在一盏油灯下正在洗衣物,便说:“梨花,还在洗呀?”王梨花说:“主人家人多,换下来的衣物就多。”三姨说:“梨花呀,咱往后不洗它行不?”王梨花停住手问:“不洗它干啥呀,三姨?我就是人家的使唤丫头呀。”三姨说:“梨花,你这干的是下人的活计呀,不想当主子吗?”王梨花自顾摇起头来,说:“我哪有那样的好命,眼下只想挣来工钱攒些路费,出去找我的德子哥,能找到他我就知足了。”
这时,三姨从衣襟里掏出那个坠儿,看了会儿又低头洗衣物的王梨花,说:“梨花,你看看这是啥?”王梨花摇起了头。三姨神神秘秘地说:“这是大掌柜的在北票珠宝店特意给你选的玛瑙坠儿,上面有你的生肖属相。大掌柜的自己也选了个玛瑙坠儿,那上面也有着他的生肖属相,你的和他的是一对,你懂的。”王梨花听到三姨这样一说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便开始躲闪着三姨塞过来的玛瑙坠儿:“三姨,你告诉大掌柜的,我不要,三姨你知道我已经有人了。”
三姨说:“傻丫头,你的人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呢,不要去想他了。眼下只要你一接过这坠儿,立刻就是这家的主人了。”王梨花说:“我不。”三姨语速快了起来:“梨花呀你还岁数小,不懂得在今后的日子会有多难熬。我们女人家活在世上图什么,不就图个吃好穿好嫁好吗?大掌柜的托我给你们俩做媒,你可要看好这个火候呀。”王梨花说:“我不。”三姨边说边与王梨花来回推挡着那个玛瑙坠儿。就这样,一个硬塞,一个硬拒,三姨有些累,便侧着身子将玛瑙坠儿悄悄放在了窗台上,然后说:“梨花,别傻了,行不?”王梨花说:“我不。”
这枚弯弯的上弦月从西边一冒出来,它所泼洒的清光,对于地界不大的辽西来说,都能一缕不拉地接到。下府大户孙大仓家的院子能接到,大黑山铁锈崖下的那个窝棚同样也能接到。
现在,这个被上弦月的清光覆盖着的窝棚里,众绺子围在那张白茬木头大案子周围。案上碗碟杯盏一片狼籍。牛壮喝了一口酒扯起一个鸡腿边嚼边说:“大当家的,我下山踩点踩得也太他妈巧了。”魏永德说:“慢点嚼别噎着,说说你怎么个巧法。”牛壮说:“我去鬼子兵营,正赶上那个纠夫老鬼子往外送下府的孫大仓。”魏永德问:“孙大仓是谁?”刘矬子插嘴说:“大当家的你不知道,孙大仓是下府的一个大户,这老小子为富不仁,霸占别人田产祸害别人女人。去年我们砸了一次他的窑,没砸开,还为此损失了两个弟兄。他知道纠夫老鬼子喜欢收藏咱中国人的家谱,就投其所好,连蒙带骗地收别人家的家谱孝敬给他这个鬼子爹。”众绺子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刘矬子。牛壮接着说:“哦,对了,大当家的,当时我正听他跟纠夫老鬼子说家谱这事呢。他与老鬼子定下这月初七去他家取。”
魏永德用手掐算了下日期后,大惊道:“哎呀,后天就是初七呀,纠夫老鬼子能去吗?”魏永德环顾四周,紧接着又问道,“你们说他到时能去吗?”众绺子说不知道。魏永德沉思一会儿说:“以纠夫老鬼子对中国家谱的痴迷程度,我坚信他初七这天必定能去孙大仓家。现在我们就布置一下,半道截了他个老杂种。”
魏永德与众绺子商议了一阵子后道:“这样一来,就算我们砸不到鬼子,也极有可能借鬼子的手砸了孙大仓这个响窑。这就叫借刀杀人。”
三姨也是踩着这个夜晚上弦月的清光回家的。孙大仓将三姨送走后,转身抚摸起了桌上的一本家谱,这就是他跟酒井纠夫所说的那本河北涿州府的李姓家谱,人家还提前两天送过来了。他咬着下唇晃着脑袋不知在想着什么,还时不时地向王梨花所在的佣房张望。看着王梨花正端着一盆衣物走过来,便死死地盯着王梨花看了起来。孙大仓自言自语:“后天就初七了,日子过得真快呀。”
孙大仓推开佣房门的时候,王梨花正准备洗头,她将头上的核桃木簪子摘下来放在窗台上散开头发,刚好发现了窗台上三姨偷偷放上去的那个玛瑙坠儿,便拿在手中不知搁哪里才好。正在为难之际,突然见孙大仓进来并转身插门,就跑向门口处挡了起来:“大掌柜的,别这样别这样。”孙大仓指着王梨花手里的玛瑙坠儿说:“你看,坠儿都在你手里了,你都把它收下了,还别这样别这样地说,我的小心肝,你说别这样其实就是让我就这样呢。明天后天我都有事,今晚就把咱俩的事给办了吧。”王梨花边躲着扑过来的孙大仓边说:“我不知道三姨把这个坠儿放在这里,才看到,大掌柜的还给你吧,我已经是个有男人的女人了。”孙大仓不依不饶地纠缠王梨花:“我可不管你有没有男人,你有男人又能咋样,他能比过我孙大仓吗,他能比我孙大仓娶到四房太太吗?告诉你,今晚你就是我的了。”
此刻,王梨花挣不开孙大仓攥着自己的这双手,便突然计上心来,说:“大掌柜的,三姨其实早跟我把这事说了,自己就常常想真不配当大掌柜的四房,一个佣人,哪有这一步登天的好事呀。可话又说回来了,这好事就偏偏让我给遇上了,我真有些享受不起。我就想,自己来府上这段日子呀,从没得到大掌柜的一点犒赏,今天突然收到了这么好的坠儿,我这心能不紧张吗?我现在只想跟大掌柜的提个小小要求。”孙大仓猴急地说:“提,快提。”王梨花说:“给大掌柜的当四房可以,先把我这些日子当佣人的工钱,给结了吧。”孙大仓马上从长衫里摸出几块大洋来说:“这好办,我的小心肝,只要你答应下了我,我还能缺你钱花。”王梨花接过孙大仓的钱,正想着办法脱身,不成想屋外突然有了响动。
其实,这响动是孙大仓的大房二房三房发出来的,她们在佣房外贴着窗户,已经将里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于是大房二房三房突然推门闯进屋里,冲孙大仓齐声高喊:“孙大仓,你个老鳖犊子死不要脸的,来个小妖精就能迷住你是不,你快麻溜给我们滚回去。”孙大仓瞪着一双眼睛说:“你们这帮老娘们,还反了你们呢。”大房二房三房一齐向孙大仓扑了过去,还一起说:“我们就反了能咋地,你个老鳖犊子死不要脸的。”
王梨花趁乱拿起蓝布包裹冲出佣房门,正赶上大门口有一挂马车进来,于是便快速逃脱而去。王梨花一口气跑了很长时间,直到把自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才蹲在了地上。她喘匀了气后,见几块银元和那个玛瑙坠儿还在手里紧紧攥着,便气鼓鼓地将玛瑙坠儿扔了出去。可她随即转念一想,我扔它干啥,我砸了它吧我。于是捡起一块石头,只几下,就将玛瑙坠儿砸碎了。这之后,她才感觉自己的一头长发遮住了脸,她撩开头发往脑后一摸:“哎呀,我的簪子呀。”
初七这天,在惟一通往孙大仓家的这条土路的左手边,有一片苞米地,魏永德领着一干绺子,头上戴着鸡爪草拧的帽子正静静地趴在垄沟里注视着前面,雨水顺着宽窄不一的叶子在往他们的后背上掉。这时,望风的牛壮从后面爬过来对魏永德说:“纠夫老鬼子他们出来了,只有三个鬼子跟着他上了一辆汽车。先往台吉煤矿方向去了,不知道会不会来孙大仓家。”魏永德说:“才这几个鬼子呀,加上他才四个呀。出来就好,不管他啥时候来,咱就在这儿等他,他白天不来,咱晚上也在这儿等他,一直把这一天给等没了。”牛壮说:“这大雨滂天的,咱恐怕挺不住吧。”刘矬子从脸上往下抹着雨水说:“我看够呛。”魏永德来了脾气:“那把你们的弹药给我留下,你们走吧,我一个人在这儿挺。”马国臣说:“那哪行,要挺还是大伙一起挺吧。”
正说话间,酒井纠夫的汽车由远及近而来。魏永德迅速躬腰爬起,说:“抄家伙,先打车轮子再打上面的鬼子。”魏永德的话音一落,枪声便骤响起来,鬼子汽车一下子歪斜着停在了土路边。鬼子们纷纷跳下车来盲目地开枪。魏永德这才看清眼前的鬼子不是牛壮所说的那个数,而是整整一车的鬼子。鬼子们被撂倒几个之后反应过来,发现了魏永德们的藏身处所,便径直冲了过来。魏永德们哪里抵挡得住,只能顺垄沟跑了。
酒井纠夫看了会儿眼前被捆着的孙大仓及他的家人后,又翻看起了手上的一本家谱,看了一会儿抬头对孙大仓说:“孙先生,今天若不是我多带些人来防你这一手,我就把命彻底地交在你手上了,你怎么想起跟我玩阴的了,你良心大大地坏了,你这是送我家谱吗?你这是送我上西天呀。那伙人是什么人?你跟他们是如何商量半道截皇军的,快说。”孙大仓满脸惊恐,他站在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面前说:“太君、太君请听我解释,这一定是绺子们干的呀,这可不关我的事呀,我孝敬太君还孝敬不过来呢,我哪敢半道去截太君,请太君明察呀。”酒井纠夫突然摆手打断了孙大仓,转身面对众鬼子说:“此人现已不是我所敬重的朋友,他良心大大地坏了,将这里的房屋和人一起给我毁掉。”
孙大仓第一个被蜂拥而上的鬼子刺死,家眷及佣人也全部被鬼子推入了地窖,然后撇进去了几个手雷。紧接着孙大仓家的房屋被点着了。
月光下,魏永德领众绺子潜入被鬼子摧毁的孙大仓家翻找粮食。牛壮首先看见了倒在地上早已气绝了的孙大仓,便骂:“该该该,看你还跟鬼子掺和不,报应来了吧。”众绺子四处翻找着值钱的东西。刘矬子与郑板达来到大厅,看了眼满桌子上的碎瓷片后说:“看样子人都没了吧。”郑板达说:嗯,有可能,这小鬼子也太他妈狠了。”
魏永德正和马国臣漫无目标地在院子里走着。他们来到了王梨花曾经待过的佣房前,趴在坏了的窗户上往里望。魏永德无意间在窗台的灰尘中摸到了一个棍状东西,用嘴吹吹一看,不禁大叫起来:“这是梨花的簪子呀,她怎么在这儿?”
这时地窖里传来了微弱的救命声。这个被救上来的女人是孙大仓的三房,在被损坏了的大厅里,她浑身是血躺在了一块门板上。魏永德将核桃木簪子伸到了孙大仓三房的面前问:“用这个簪子的女人现在在哪里?”孙大仓的三房说:“我不知道谁用过它,你是从哪里找到的?”魏永德指了指那间佣房。孙大仓的三房说:“哎呀,那里住了个新来的女佣,我们那个大当家的正要娶她做四房呢,可人家不干,前天晚上就跑了。她跑得早呀,要是晚一晚到今天的话,就跟我们一样了。”
大黑山铁锈崖下的窝棚里,魏永德攥着王梨花的核桃木簪子,与一众绺子无言对坐。过了一会儿他打破沉默说:“我们这次的借刀杀人,是不是这刀借得太重了?死了那么多女人和孩子。”郑板达说:这不能怪我们,不是我们刀借得太重了,而是小鬼子下手下得太他妈重了。”魏永德说:“他孙大仓死不足惜,可他的女人和孩子们却罪不该死呀,他们虽不是我们亲手杀的,可却是我们借刀杀的,这有违我们当初定下的绺规呀。”一众绺子再度沉默起来,马国臣对牛壮说:“牛壮,你他妈不是说只有四个鬼子吗,怎么来了满满一汽车鬼子?”牛壮啪啪勾着空板机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黑夜中从孙大仓家里逃出来的王梨花,走走停停了将近两夜一天,此刻的她正站在一个山脊上,远远地看着脚下的北票城。看了一会儿之后,便把头发盘了起来,随手折了一根枣树枝别在了发髻上。王梨花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北票城东的一个面馆,试探着敲开了面馆的门。
而一怒之下毁了孙大仓全家的酒井纠夫,此刻一只手盘着魏永德的银锁,一只手摁着从孙大仓处得来的那本家谱,正逐字逐句地仔细看着。突然电话铃响起,酒井纠夫接起电话,一个劲儿地用日本话喊着是是是,声音由宏亮变得细弱到最后拖起了哭腔,之后他放下电话,向门口站岗的鬼子喊了起来。
不一会儿,院子里便集合了一队鬼子。酒井纠夫将日本天皇画像放在了一个临时搬出来的桌子上,令鬼子们面对画像列队站齐后说:“上面来电,让我给诸君传达一个不幸的消息,天皇陛下刚刚玉音宣布大日本帝國终战诏书,要求我们立即向中国军队无条件交出武器。上面已经与就近的中国军队接洽,不知接下来的命运如何,请诸君各自保重。”酒井纠夫说完转身回屋。鬼子们听闻后神态各异并乱做一团。酒井纠夫直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就连屋外传来的一声枪响他也无动于衷。这时一鬼子进屋报告:“山本君已为天皇陛下玉碎。”酒井纠夫依然面无表情,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山本君是合格的大日本皇军。”
1945年8月16日,即农历乙酉年七月初九日的这天一早,国军13军54师2团团长丁俊杰便带着一队人马开进了鬼子兵营。国军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站成一排,默默地看着鬼子们自动列队解除了自己的武装。酒井纠夫是最后一个双手托着战刀从兵营走出来的鬼子,他将战刀递给了丁俊杰后,丁俊杰便冲手下挥了挥手喊:“将他们统统带往城关大庙处拘押。”然后转身叫停了正起步要走的酒井纠夫:“请留步,你就是酒井纠夫?”
有一天,丁俊杰对酒井纠夫说:“酒井先生你很清楚,现在我们国共两党都在各自往东北运兵,以达到尽量多地抢占些地盘的目的,所以大大小小的冲突每天都在发生。如此下去,我们国共两党的谈判就非常有可能破裂,内战就非常有可能爆发。几个月来,你也看清了我与共产党的热辽纵队一部在北票地界的磨擦较量,现在热辽纵队这一部已被我成功地挤出了北票城。今把先生请来,我本人诚邀先生做我的顾问兼翻译,以为我长远固守北票计。如果先生同意,那么当对先生过往一切概不追究,不知可否?”酒井纠夫起身立正,鞠躬致谢。
有一天,魏永德对众绺子说:“北票城里的国军已贴出了告示,要求凡北票地界上的各种民团武装立即放下武器解散或接受整编,还特别提到了包括我们在内的几队绺子。兴隆沟的飞毛腿据说已经投奔了国军,他们还给了飞毛腿大当家的一个少尉排长衔。大家怎么看这件事。”刘矬子说:“这他妈分明是招安呀,飞毛腿大当家的给个少尉排长衔,咱松上走若是被招了去,大当家的一定会弄个中尉连长当当,弟兄们说是不是?”众绺子起哄。
魏永德拍了几下大案子说:“被招了去也可以,问题是杀人不眨眼的酒井纠夫这老鬼子都成了国军的坐上宾,真的让人难以接受。”牛壮说:“据我侦查,那纠夫老鬼子这几个月来都挺忙的,正帮着国军接收北票各个煤矿的矿产呢。”魏永德说:“前几天热辽纵队派人来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他让我们跟他们一起干。”郑板达说:“跟他们干还真不如跟国军干呢,看他们被国军打得那熊样吧,刚占了北票没几天就撤出去了。”马国臣也随声附和:“就是,依我看,还是让国军招安算了,弟兄们也好下山摘几个好果子吃。”魏永德说:“如果依你们说的那样,将来我们整天跟纠夫老鬼子搅在一起,你们他妈看着烦不烦呀你们。”郑板达说:“真他妈烦,看见他就想弄死他个老王八犊子。”魏永德清清嗓子说:“要我说,咱眼下谁也不跟,也不管你国民党的13军还是你共产党的热辽纵队,等咱找机会弄死了纠夫老鬼子再说。”然后转身对牛壮说,“牛壮,你再进一趟城,仔细摸一下纠夫这老鬼子的活动规律。”
在冠山矿北坡的那片居住区,是各种身份的日本人在北票的传统居住区。如今这一区域已被大大压缩并戒严,成为了等待谴返回国的日本人最后一块临时居住地。牛壮正码着这块特殊地盘的边缘处看似漫不经心地走着,可他眼神犀利,不放过身边任何一个引起他注意的细节。终于在快要日落时,牛壮在一个独门院落前,发现了酒井纠夫的行踪。此时的酒井纠夫正回来开门,身边跟有两个护卫他的国军。待天完全黑下来后,牛壮走上前与在酒井纠夫寓所外站岗的两个国军搭讪了起来。
自打从孙大仓家逃出来到现在的这段日子,王梨花一直在北票城东这个面馆干了。干着干着,因她的打烧饼技术,都快把这个面馆干成烧饼铺了。这期间,王梨花总是放不下自己的心事,总是想走,总是想出去找自己的德子哥去,可面馆老板却总是说:“梨花,这世道太乱了,你就看咱这小小的北票,一会儿成了小王子旗警队的地盘,一会儿成了热辽纵队的地盘,一会儿又成了中央军的地盘,往后还指不定又成了哪个爷的地盘呢。听我的,梨花,你可别走了,消停地就在这儿待着,等以后天下太平了再走不遲。”王梨花就这样一次次地被面馆老板给劝留住了。
一天中午,王梨花正教一个伙计往打好的烧饼上撒芝麻时,抬眼看见了窗外有两个人正翻身下马。进面馆的两个人正是松上走的绺子马国臣和郑板达,他俩进到里间便向面馆老板要来酒肉吃喝了起来。不一会儿又来了四个国军,要求去里间吃喝。其中一个像头儿模样的指着里间对面馆老板说:“让他们出来,我们要在那里喝酒。”面馆老板说:“军爷,他们正喝着呢。”国军头儿说:“哼,喝着也必须出来。老子打跑了鬼子,他们却在此享受,这说得过去吗?现在老子只想好好喝一顿,难道享受个里间待遇都不成?”面馆老板弯腰说:“军爷,小的可惹不起他们呀,那两位爷是挂了绺子的狠主,来我这儿吃喝总是不给钱,今天他们来的人还算是少的呢。”国军头儿说:“啥这绺子那胡子的,尽扯犊子,老子流血流汗打鬼子不给你钱可以,他绺子怎么可以?叫他们滚出来,快腾地方。”
面馆老板向里间走去,说:“两位爷,外面来了几位军爷让两位爷给腾地方。”马国臣、郑板达正喝到劲儿上,几乎同时说出了“不腾”两字。可话音刚落,马国臣和郑板达便看见几只枪管伸了进来,国军头儿撩着门帘子说:”都给滚我出来,面向墙站着。”马国臣和郑板达乖乖出来面墙站住。面馆老板给国军头儿出招:“军爷,要不我给你找根绳子把他俩捆上吧?你们好喝一顿消停酒,喝完再押着他们送官。”国军头儿说:“对对对,把他俩捆上捆上!”于是面馆老板喊来了王梨花:“梨花快拿绳子来,快拿绳子来。”王梨花转身便拿来了绳子,于是两个人被几杆枪逼住给捆了个结结实实。面馆老板满面笑容,张罗着伙计撤去里间的旧菜并换上新菜。马国臣与郑板达看着眼前这一幕,恨得咬起了牙来。
里间的国军喝得兴高彩烈,面馆老板正挨个给他们敬酒。马国臣与郑板达也在暗暗解着彼此身上的绳子。他们瞧准了一个机会,突然挣脱开了绑在身上的绳子跑了出去,吓得正端烧饼过来的王梨花大叫起来。马国臣与郑板达快速解开马缰绳,翻身上马而去。
远在大黑山的魏永德在问刘矬子:“马国臣和郑板达干啥去了?”刘矬子摇了摇头说:“这两个小子,只要下山,就干不出什么好事来。”魏永德转身对众绺子说:“这两个家伙经常违反咱绺规,今天回来定饶不了他们。”这时牛壮呼哧带喘地跑进来了说:“大当家的,我可踩到纠夫老鬼子的点了。这半个月下来,我跟保护纠夫老鬼子的两个守卫关系处得不错,他们还让我哪天请他们喝酒呢。快找个机会弄死他吧。” 魏永德说:“今晚行不?”牛壮说:“行。”
当夜,魏永德、牛壮、刘矬子在酒井纠夫寓所旁的一个隐蔽处,终于等来了酒井纠夫。酒井纠夫进门后,两个国军守卫关上门便开始一左一右地守在了门口。魏永德向牛壮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过去,牛壮右手拎着一坛酒左手掂着几块银元便走了过去。看着牛壮与那两个国军交谈一番又被他领走后,魏永德拽下身边的刘矬子准备翻墙进入酒井纠夫寓所。魏永德助跑几步迅速翻墙而过,刘矬子却因为自己个子矮,怎么也翻不过那堵高墙,急得团团转。
此时的酒井纠夫已换上了和服,坐在灯下打开皮箱拿出一本家谱,还没翻几页便听到了一声响动。机警的他拿起练剑术的棍子巡视了一遍屋内,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又坐在灯下看起了家谱。魏永德蹲在门下,猛地站起一脚把门踹开冲进屋内。酒井纠夫反应敏捷,抄起棍子朝魏永德搂头打来,魏永德挨了一棍,不过看上去却丝毫没有在意,而是抽出刀子逼住了酒井纠夫。
酒井纠夫认出了魏永德,说:“是你?”魏永德说:“对,是我。”他看了眼桌子上的家谱,接着说,“死到临头还看我们中国人的家谱,你认定中国人是你祖宗了吧?你他妈闲心真大。”酒井纠夫说:“别别别,我们日本人都放下武器了,我都已经是日本平民了,在没被谴返前的这段时间正在为贵国效力,请你遵守我国与贵国之间的终战规则,请不要伤害我。”魏永德说:“笑话,这哪里是终战,你们小鬼子这是战败了知道不,你还日本平民,你就是披上了什么皮、换上了什么身份都是牲口。”酒井纠夫仍在央求说:“别别别,我手里有一件你的东西,我要物归原主,请你放过我吧。”酒井纠夫说完,指起了衣架上的西服。
魏永德用刀子逼着他将西服里的东西取出来。酒井纠夫说:“你的银锁,我知道这是你们北票年轻人的定情之物。”魏永德从酒井纠夫手里一把夺过银锁,咬着牙说:“我的亲人死的死逃的逃,这东西现在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了,我现在只想取你性命。”酒井纠夫突然挣脱魏永德跑向门口,并且大喊起了救命来。
魏永德朝酒井纠夫猛地撇出了飞刀,酒井纠夫后背中刀扑地,他又紧跟上去补了几刀。确信酒井纠夫已死后,魏永德用刀子割下了酒井纠夫的一只袖子,揉成一团蘸血并在墙上写了“松上走”三个大字,然后迅速将桌上装有家谱的皮箱拎起来,夺门而去。
魏永德在屋里妥妥地办完了他所该办的一切后,刘矬子还在往墙上窜呢。忽见一只皮箱扔了出来,随后又有个人跳将出来,刘矬子这才停下来擦了一把汗说:“大当家的,弄死他了?”魏永德点了下头说:“快撤!”
魏永德与刘矬子都撤了好长时间了,牛壮与两个国军才相互搀扶着从夜色里出来。在寓所紧闭的门前,牛壮与两个国军拱手作辑道别。
大黑山铁锈崖下的窝棚里,白茬木头大案子的正中摆着一个皮箱。众绺子从皮箱里取出一本本线装家谱在翻看,有的还在吃力地读上面的字。魏永德看着自己的银锁失而复得,乐得跟个孩子似的。刘矬子的表情也跟魏永德的一样,他拍了几下巴掌说:“诸位弟兄,当时我还在翻着老鬼子的院墙呢,人家大当家的都已把老鬼子给弄死了,你们说大当家的历害不历害。”众绺子附和。魏永德笑着说:“真他妈痛快,这次不仅弄死了纠夫老鬼子,还意外找回了我的银锁呢。”
众绺子开始传看起了魏永德递过来的银锁。一绺子看了看,似乎看出了什么名堂,便说:“大当家的,你这银锁上雕着的是龙,那肯定还有一只跟它配对的凤凰吧,那凤凰呢?”众绺子起哄,让魏永德说那凤凰是谁,快把她请来当咱松上走的压寨夫人。刘矬子说:“你们新来的不知道,那凤凰叫王梨花,大当家的还没过门的媳妇。”魏永德脑子里突然出现了王梨花刺绣唱古诗的画面,便伤感起来,心说,我那凤凰呀,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飞哪里去了。
是夜,大黑山上空的星星们刚冒出来,想彼此打个照面,就被两个燃烧的火把给搅散了伙。火把下,马国臣与郑板达翻身下马,并从马背上各自扛下两个口袋扔在了地上,马国臣手里还拎个沉沉的大筐。这时有打更绺子快速迎上来说:“你俩瞧好吧,大当家的正准备收拾你俩呢。”马国臣把大筐拎起来示意打更绺子看,并说:“我们下山弄吃的去了,还抓了两个要坏我们绺子的人,这有啥不可?”打更绺子问:“那你们抓的人呢?”郑板达用脚踢了踢身边动来动去的口袋。
马国臣与郑板达一人扛着一个口袋,拎着那个大筐进来。马国臣说:“大当家的,这些都是好吃的,牛肉呀、羊肉呀、烧饼呀,还有——”魏永德看着眼前的一切,打断了马国臣对身边绺子说:“把他俩给我绑起来。”郑板达看着围上来的弟兄在绑自己,急得直叫:“大当家的、大当家的,我俩在外面刚被外人绑完,怎么一回到家又被家人给绑了?”魏永德说:“因为你俩私自下山,就得动用绺规。”马国臣说:“私自下山还不是为了弄点吃的嘛,弟兄们都好长时间没开荤了。”魏永德问:”你俩抢了哪家大户?”马国臣说:“谈不上大户,就是一做生意的面馆。”
魏永德说:“小本经营的你们也抢,绑你俩有错吗?”郑板达说:“问题是这小本经营的两口子也忒坏了,他们要把我俩送到国军手上去。要不是我俩机灵半道解开绳子跑掉,还不知道落在国军手里会遭啥罪呢。”马国臣帮腔道:“就是就是,我们杀了个回马枪,也把坏我俩的这两口子给绑来了,咋样处置他俩请大当家的拿个主意吧。”于是,魏永德与众绺子看起了地上的口袋。刘矬子上前解开一个口袋,见是个男的,便说:“咦,这不是城东面馆的老板吗?”此时這个面馆老板已是吓得不成样子了。刘矬子又解开了另一个口袋,王梨花探出头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咦,这娘们在那个面馆怎么没见过?”刘矬子的话音刚落,魏永德就看清了王梨花扬起的脸,惊得晃了下脑袋后大喊:“哎呀、妈呀,快给她松绑快给她松绑,梨花,咋是你呀梨花。”
众绺子都愣住了。魏永德接着又对他们喊:“还愣着干啥,快松绑呀,她就是我这三年来要找的女人呀。”马国臣插嘴道:“大当家的,她可跟那小子是一家的呀。”面馆老板哆嗦着说:“各位爷,我哪敢跟梨花是一家的呀。想当初她只身一人来到我面馆,我看她可怜、能干,才收留了她,没想到收留的还是大当家的女人。”郑板达摸摸手腕子说:“那你为啥让国军捆我们?”面馆老板说:“说心里话,各位爷,你们这一绺子那一绺子的,把小的都吃怕了,所以才出此下策,只怪我当时一时糊涂,有眼不识泰山呀。”魏永德亲自给面馆老板松了绑后说:“放你下山吧,我们弟兄骚扰了你,请多担待些,日后定会补偿。”
看着面馆老板走后,魏永德又转身对马国臣和郑板达说:“你们这次歪打正着将功补过,也同样放了你们吧。”马国臣与郑板达被松了绑,边活动筋骨边小声嘀咕。郑板达说:“你小子主张抢这个女人上山看样子抢对了,只不过她做不了你老婆了,你一个人的春梦还得接着做下去喽。”马国臣说:“我他妈无所谓,这女人如果当了咱松上走的压寨夫人,也算咱这次的罪没白遭。”郑板达说:“真他妈有意思,大当家的跟这女人还真有缘分呀,怎么偏偏抢的就是她呢。”
魏永德与王梨花相对而坐,被挑旺了的这豆灯光,将王梨花的一张脸照得非常饱满而且质感强烈。他们攥着各自的银锁,魏永德手里还多了一根王梨花的核桃木簪子,他说:“梨花,这三年来,我苦苦寻找的心爱之人和心爱之物,现在都失而复得了,真开心呀,我的凤凰飞回来了。”王梨花频频点头:“嗯,德子哥,你的凤凰飞回来了。”魏永德拿着核桃木簪子,突然紧紧搂住了王梨花,说:“梨花,把你头上的枣树枝换下来,还用你自己的簪子别头发吧。”王梨花红着脸,眼神里满是柔情蜜意,她将一张小嘴附在魏永德耳边,轻轻地说:“德子哥、哥,今晚就让我把头发散开来吧。”
第二天接近中午时分,丁俊杰被一干手下围着,翻看了下酒井纠夫的尸体,然后又躬着腰仔细看着墙上“松上走”三个血字。看了一会儿,便将手套摘下来狠狠地甩在了地上说:“松上走呀松上走,你这个绺子坏了我的好事,让我失去了一个很好的合作朋友,看我怎么收拾你。”
而此时的大黑山,窝棚内外热闹非凡,一个大红喜字贴在了一面墙的正中位置,众绺子走来走去,满脸喜庆。魏永德与王梨花戴着红花站在台上,接受着众绺子送上的结婚祝福。
新郞官魏永德看了眼身边的王梨花后,对众绺子说:“感谢各位弟兄,如今我和梨花终于团聚了,可弟兄们当中有几个能跟我这么幸运的?眼下一个也没有。现在就借这个机会,说说咱松上走往后的出路咋办、弟兄们都知道,眼下有两股势力在咱北票较上了劲儿,一股是热辽纵队,一股是13军,他们都想收编咱,弟兄们怎么看这件事?”
一綹子说:“都说热辽纵队是穷人的军队,若跟了他们咱不是还受穷吗?没意思,咱还是跟13军吧。”一绺子说:“他热辽纵队也太不像个军队了,你看那个纵队信使的穿戴,破衣烂衫的,跟13军的没法比。我看他说得对,跟13军。”一绺子说:“要不这样吧,看哪边给咱好处多,咱就跟哪边。”一绺子说:“热辽纵队看样子不会给咱啥好处的,不过看着那支队伍,就感觉心里比较舒坦。”一绺子说:“依我看呀,还是跟热辽纵队对。热辽纵队是穷人的军队,咱绺子也是穷人的绺子,以后在一起不隔心。”
一绺子还要说,魏永德用手冲他压了压说:“我插句话,跟弟兄们交个底吧,以往咱松上走每做一单活儿,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杀了纠夫老鬼子,在墙上留了咱们的报号,自然就得罪了13军,反正我已自行了断了投靠他们的后路。如果哪位弟兄想去13军,现在就走,但千万别报松上走,报了就等于自投罗网,切记。”魏永德话音刚落,绺子里便有人放下了手中的刀枪走了。
日子终于到了被市史志办主任席伟中确切记录的那个1949年开年后的第一天。在热辽纵队四支队驻地樱桃沟外的一片空地上,魏永德一行列队正接受收编。魏永德对身边的王梨花笑着说:“梨花,你就当了我半年的压寨夫人。”王梨花说:“我一天都不想当你的压寨夫人,我只想当你媳妇。”
这时有个支队首长模样的人拿着一张纸出现在了队伍面前,宣布魏永德为北票九区区小队长,辖区范围包括楼家店、樱桃沟、四万贯、南梁、金银洼等十七个村屯。首长将这张纸宣读完后叠起放进了兜,问魏永德:“有什么要求吗?”魏永德说:“请补充枪支弹药。”首长说:“这些暂时都还没有,希望自己补充。”众队员听后嗡声四起,开始交头接耳。“这个纵队真是个穷军,什么都没有。”“大当家的真晕了头啦。”
首长同样听到了这些话,却语气平和地说:“我们眼下的确是穷军,穷人的队伍嘛。不过要相信我们手中的枪杆子,将来一定会打出个富裕天地来。”
两天后,魏永德与他的区小队员押着八辆马车走在一条山沟里,马车上满满地装着送给正在南下的东野的给养。这条山沟的两侧全是开裂的断土崖子,牛壮依旧是打头阵探路,魏永德与马国臣、郑板达、刘矬子等成纵向走在一起。刘矬子抢上几步说:“大当家的,不,队长,这单活儿咱接得也太快了。”魏永德笑了:“哈哈,矬子,大当家的你改口改得挺快,这单活儿倒是没改过来。”刘矬子问:“咱接的不叫活儿叫啥?”马国臣在后面插嘴道:“现在咱接的应该叫任务,是上面派下来的任务。”
远处有零星的枪炮声传来,马国臣紧走几步撵上说:“队长,你听,东野已经打下锦州了,怎么还有这动静。”魏永德说:“是呢,大部队都南下了,那些被打散的国军难道又回来了?”马国臣说:“还真没准,那些被打散的国军顺着大凌河,从义县往上一拐就能拐到咱这儿。”说完便跑起来牵快要下了土路的牲口。老抿裆棉裤在他的屁股蛋子上揪成一团左一下右一下地滚着,后面的人看得都笑出了声来。
这时牛壮骑马从前面迎了过来说:“队长,这条沟太危险了,两边都是断土崖子,我们得加快走出它才是。”魏永德遂向后一摆手,车队行进的速度立刻提了起来。可就快要出沟的时候,突然遭遇到了在辽西东躲西藏了多天的国军丁俊杰团残部。魏永德远远地看着前面正在往回调转马头的牛壮被该团的一阵排枪连人带马一起射倒。
紧接着,魏永德的区小队一下子就被压制在了断土崖子下。刘矬子说:“队长,我们是打还是辙?”魏永德说:“镇静!矬子快上土崖子看看啥情况。”刘矬子迅速登了上去,魏永德扬头向刘矬子喊:“咋样,他们多少人?”刘矬子说:“黑压压一片数不过来。”刘矬子话音未落,便头部中弹从断土崖子上滚落到魏永德身边。
魏永德举枪突然甩掉了狗皮帽子喊:“为了咱这八车谷子,弟兄们敞开干吧。”
如果有一架监控摄像头70年前就安在了魏永德战死处,正对着这个断土崖子,那么在这漫长的70年间,不论寒来暑往斗转星移,它都能清晰记录魏永德由一个血肉之躯化为一抔泥土的全过程。可是这种假设一点都不能成立。70年了,魏永德早已在此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了,谁也分不清楚一棵莠子草的根,是扎在了他的肋骨间,还是扎在了他的颅骨间。
时间又回到了2019年这个早春时节。这条经过断土崖子的村村通柏油路,有些窄,一般的重卡拉着从北塔子挖出的油页岩开到这儿,遇到对面来车都错不开。于是,就有铺路机械正在这条路上进行着拓宽作业,还有一年轻的挖掘机司机在平整这个断土崖子下的土丘。他一铲子下去,发现了眼前的某种异样,便跳下车查看,见新勾出的土里有牛皮带上的铜扣、有骸骨,更有一把锈迹斑斑的手枪。
于是,有人在此处拉起了警戒线。于是,有人开始清理现场。于是,有人发现了骸骨里的银锁,上面刻着的“魏永德”这三个字还能依稀辩认得出。
这天,王梨花佝偻着身子正在往盖帘上摆放烧饼,从窗子望出去,满是盛开的梨花。当一群人来到她的屋里时,她还没把目光收回来。几天前来过的市史志办主任席伟中,将一个红色缎面盒,轻轻放在了炕沿上。气氛有些沉闷,而且人们似乎都有些手足无措,席伟中搓了几下手打破了沉默,说:“王奶奶,你坐炕上来,你看看这盒里装的是什么?”王梨花轻轻把盒子捧在手里,她慢慢打开来后又迅速地合上了它,眼里突然涌出泪来。
王梨花将盒子终于打开了,里面是一个锈蚀了的银锁。王梨花抹了好一阵子眼泪后,对席伟中说:“这是你永德爷爷的银锁呀。你看看我的银锁,它们是不是一对?我的是一只凤凰,你永德爷爷的是一条龙。”王梨花攥着魏永德的银锁,用手指肚使劲儿擦着镶在上面的玛瑙红心,边擦边说,“你永德爷爷临走前嘱咐我给他打烧饼,可是你永德爷爷呀,我都给他打了70年的烧饼,他也没回来吃上一口。”王梨花将两个银锁死死抱在怀里,便闭上眼睛摇起头来。
此刻的窗外,梨花正在树上扑簌簌地落下,直到落成了一场壮观的梨花雨。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