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说观的“翻转”与小说史重写

2019-12-18吴文庆

贵州文史丛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翻转

吴文庆

摘 要:《四库全书总目》在传统小说观念、钦定官学姿态以及艺文书目的矩法束缚下,甄录小说中“考证欲详”“有裨于史”者,以期能够“广见闻”“资考证”“寓劝诫”,雅驯小说遂成为“正项”;而“叙述欲详”“猥鄙荒诞”的通俗小说作为“异项”被弃收和边缘化。《总目》所构建的知识体系被清末舶来的现代学科所取代,文学学科教材作为新的小说批评者以群体的形式出现。通俗小说“翻转”成“正项”除表现在通俗小说强势占据文学史、小说史章节以及语文教材小说选文之外,还在于通俗小说自身的内涵与外延扩张,如将弹词纳入小说范畴。作为小说史身份的《总目》小说家类提要包孕小说发展历程,可以打破“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史自鲁迅始”的约定俗成,以期在重写小说史语境中实现“正项”与“异项”双峰并举的局面。

关键词:小说观的“翻转” 通俗小说 小说史重写 《四库全书总目》 文学学科

中图分类号:I2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9)04-58-68

“小说”本身携带意义并划定范畴。《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之言“小说”多指“近雅驯”的小说,进入《四库全书荟要》的是经典小说,《四库全书》著录的是理想的小说,《总目》存目的小说勉强够得上作为“小说家类”的文体资格,而大量被《四库全书总目》所弃收的、以“传奇体”“话本体”“章回体”为代表的通俗小说,相对于雅驯小说,通俗小说处在“标出项”1位置。清末以来随着现代学校的建立和西方小说观念的引进,文学学科教材中的小说是文学小说,因“国民文学意义”的倡导和影响,又常被通俗小说所替代,其中“四大奇书”“四大名著”是小说经典。通俗小说作为曾经的“标出项”发生了“翻转”,被现代小说史所大书特书成为“正项”,甚至遮蔽了宋代以来“近雅驯的小说”的发展脉络。那么,在重写小说史的语境下,又该如何看待与处理小说的“正项”与“异项”?拙文试图通过回到《四库全书总目》和文学学科教材讲义作为批评者及其所处的不同语境,探索重写小说史(尤以宋及宋以后)时将各阶段的“正项”与“异项”双峰并举的可能。

一、“标出项”:《总目》的通俗小说观

民国的小说史家们有一个共同的困惑,那就是传统史志艺文为什么对通俗小说视而不见?《总目》代表着传统目录学之集大成,分著錄于《四库全书》与仅存其目两部分。谭正璧先生感叹多至三万六千二百七十五册的《四库全书》,“不独平话体的通俗小说踪迹不见,就是古典的传奇小说如《聊斋志异》亦不见收”1;而《明史·艺文志》录小说至一百二十七部,三千三百七卷2,《海滨故人》的作者黄庐隐在其《中国小说史略》中质疑《明史·艺文志》选取明小说的眼光:“然皆琐谈杂记,而平话体未列入。其实明代最有名的小说,一为《西游记》,一为《金瓶梅》。”3史志不取“唐之传奇体记传,宋以来之诨词小说”等俗文学,鲁迅先生认为原因在于作品的“猥鄙荒诞”4。顺着鲁迅先生的理解,可以回答另一个问题:“在纪实型/虚构型叙述之间,何者为正(非标出项)?何者为偏(标出项)”5。在传统史志艺文作为批评者的前提下,“纪实型”为正(非标出项),“虚构型”为偏(标出项),并且庐隐所提出的“明代最有名的小说,一为《西游记》,一为《金瓶梅》”,其中明刊本《西游记》未署名,是否为吴承恩所作尚有争论6;而兰陵笑笑生到底是谁,更是成为学界公案。作为《西游记》《金瓶梅》等通俗小说的作者自己都不愿意透露身份,亦是认可传统史志艺文轻看小说的态度,在小说家层面自我确证章回小说是边缘化的、不登大雅之堂的、作为“标出项”的。那么《总目》如何对小说“把关”7?具体而言对“小说家类”评价和取舍的标准是什么?什么小说是“正项”?回答这些问题的同时也在寻求通俗小说作为“异项”的原因。

首先,《总目》的小说批评观念秉持小说传统以及传统目录学规定的小说范畴,即“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8,稗官野史与道听途说历来密不可分,《汉书·艺文志》载《青史子》十七篇是“古史官记事”9之书。所以与历史靠得近一些的纪实型小说是“正项”,远离历史中心的虚构型小说就是“异项”,从小说依附于“史”不独立的文体品格以及传统目录学收录小说情况来看,谭正璧先生所提及的“古典的传奇小说如《聊斋志异》”是不能存录于《总目》的。

其次,《总目》为乾隆皇帝所钦定,以“荟要、收录、存目、未收、禁毁”等名目展开对小说文献的批评与取舍,无不体现正统的格范。乾隆官学观念下要求小说风格雅驯,但小说创作自“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10。馆臣面对小说创作“下流所趋,实繁且炽”的局面,以钦定的传统四库之法来规训“末世之文章”,如“枘凿方圆”11,导致《总目》只能将“属末俗支离,不知古人大体”的话本、演义等俗文学摒弃。从文体和言体的“分离性”来看,雅文学之“文”代表书写、精英、官方、大一统,传统意识形态的一极;俗文学之“言”代表口语、大众、现代意识形态的一极12。《总目》作为乾隆官学产物,确实也代表了“精英、官方、大一统”,在以传统意识形态为主导的社会,必然会对“口语、大众”有压制,通俗小说自觉的边缘化成为“异项”。

再者,处于继承实学思潮以来“无征不信”“求真务实”的乾嘉学风语境之中的《总目》,要求小说“考证则欲详”1,而叙述欲简,“四大奇书”恰恰是叙述详而考证简甚至没有,虽然《总目》没有存录《水浒传》《三国演义》,但仍在相关提要处摆明对此类作品的态度。基于《水浒传》为什么没有进入《总目》,倒不是因其讲的是强盗造反的故事,何况其还有招安的尾巴。蜀何光远撰《鉴戒录》“灌铁汁”2一条,“称秦宗权本不欲叛,乃太山神追其魂,以酷刑逼之倡乱,是为盗贼藉口,尤不可以训”,但是考虑到“其为五代旧书,所载轶事遗文,往往可资采掇”,故仍录之小说家3。馆臣并没有在库书里删除该条目,只是将其在提要里单独拿出来说明一下立场。馆臣认为王复礼《季汉五志》“谆复不休”谈《三国演义》“适伤大雅,亦可已而不已矣”,并在该书提要下正面回应《三国演义》的性质,只是“坊肆不经之书”4,表达了对书商这一商人阶层的轻蔑,以及对通俗读物保持审慎甚至警惕的态度。明谢肇淛《文海披抄》“曹娥碑”一条,据《三国演义》为说,馆臣斥其“不知传奇非史也”5。馆臣可以用小说作为考证的材料和依据,传奇、演义之类不能进入史的考量。我们当下可以通过《红楼梦》这部小说来看清代的饮食、服装、建筑,就有一个假设,《红楼梦》包含的这类文化信息是真实的。这与《总目》对章回小说的看法根本不同,所以馆臣会反对明王圻《续文献通考》著录《琵琶记》《水浒传》,更是痛批李贽“宇宙内有五大部文章,汉有司马子长《史记》,唐有《杜子美集》,宋有《苏子瞻集》,元有施耐庵《水浒传》,明有《李献吉集》”的狂谬之言,讽刺其东施效颦“学晋人放诞而失之者”6。馆臣对本朝作品更为谨慎,谓梁维枢《玉剑尊闻》居然还把这段话摘抄进去,显得“随意抄撮,颇乏持择”7。当然正是由于其“随意”取有明一代轶事琐闻,还保存了当下学术感兴趣的相关文学艺术和社会风俗资料:如传闻明洪武初越人罗氏为《水浒传》一百回,高皇帝评《琵琶记》,实乃“珍羞之属,俎豆之间亦不可少”8。

最后,通过《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著录、存目情况来看,作为“正项”的小说具备何种属性。由乾隆三十八年上谕“著于《全书》中,撷其菁华,缮为《荟要》”9可知,“荟要”为《四库全书》之菁华。次之以收录与存目,其关系如馆臣在评价李献民《云斋广录》称:“其书大致与刘斧《青琐高议》相类。然斧书虽俗,犹时有劝戒,此则纯乎诲淫而已。以向来诸家著录,今姑存其目焉”10。《四库全书荟要总目提要》小说家类仅《拾遗记》《述异记》《世说新语》《酉阳杂俎》《唐摭言》《北梦琐言》《老学庵笔记》等七种11,无一部明人小说。文渊阁著录“小说家类杂事之属八十六部”12“异闻之属三十二部”13“琐语之属五部”14。其中《总目》所著录明小说仅六种,即《辍耕录》《水东日记》《菽园杂记》《先进遗风》《觚不觚录》《何氏语林》,均为“纪录杂事之书”15,另有一百二十部明小说仅存其目。总体而言,上述小说的特点集中在语言风格上的“雅驯”或者“近于雅驯”,小说功能上“广见闻”“资考证”“寓劝诫”,内容篇幅上的“叙述欲简”。

《总目》在传统小说观念、钦定官学身份以及艺文书目的共同作用下,甄录小说中“近雅驯者”以广见闻,雅驯小说成为“正项”;而“猥鄙荒诞,徒乱耳目者,则黜不载焉”16,通俗小说作为“标出项”被边缘化。《总目》作为传统目录学之集大成者,随着“传统意识形态”及其顶层设计的根本变革,以及“现代意识形态”的兴起,《总目》所构建的知识体系被现代学科所取代。

二、“正项”:文学学科教材通俗小说观的“翻转”

晚清中国向日本学习建置现代高等教育,引进了日本的大学分科,自此“文学”一科在中国学术文化领域占据一席之地,《中国小说史略》《中国文学史》等高校课程讲义应运而生。同时西方近代以来的学科分化、学科概念逐渐成为被普遍接受的学术通则1。而小说史作为文学学科中的一门课程,对小说的批评方式由“文献考证”“裨于正史”的价值判断向“文学性”靠拢,如“小说三要素”理论的译介引进,至今还广泛运用到语文教材之中。通俗小说作为“叙述欲详”的代表凸显了小说的文学性,且代表“口语、大众、制衡、现代意识形态一极”2的通俗小说真正具备了“国民文学意义”3。所以文学学科教材给予通俗小说“正项”的身份,使其从传统史志艺文小说中的“标出项”,又通过作为传播媒介的文学学科教材,通俗小说“翻转”为“正项”得到反复确证。清末民国古代小说史论相关研究以群体的形式出现,笔者暂列举部分与“通俗小说”相关著作文章,按初次版印时间大致排序如下:

徐兆玮《黄车掌录》(清末),黄人《中国文学史》(1905),王钟麒《中国历代小说史论》(1907),张静庐《中国小说史大纲》(1920),鲁迅《小说史大略》(1921),盐谷温《中国小说史略》(中译本,1921),鲁迅《中国小说大略》(1922),黄庐隐《中国小说史略》(192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1923),蒋梅笙《国学入门》(1924),徐敬修《国学常识·说部常识》(1925),刘永济《小说概论讲义》(1925),鲁迅《小说旧闻钞》(1926),范烟桥《中国小说史》(1927),胡怀琛《中国小说研究》(1929),盐谷温《中国文学概论讲话》(中译本,1930),沈从文《中国小说史》(1930),杨东莼《中国文化史大纲》(1931),叶时修《中国文学常识》(1933),长泽规矩也《支那小说》(1933),刘麟生《中国文学史》(1933),胡怀琛《中国小说的起源及其演变》(1933),胡怀琛《中国小说概论》(1934),叶鋆生《中国人文小史》(1934),柯敦伯《宋文学史》(1934),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1935),刘经庵《中国纯文学史》(1935),陈汝衡《说书小史》(1936),阿英《弹词小说评考》(1937),阿英《晚清小说史》(1937),郭箴一《中国小说史》(1939),许寿裳《中国小说史》(1939),蒋伯潜、蒋祖怡《小说与戏剧》(1941),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1943),赵景深《南宋说话人四家》(1946),刘开荣《唐代小说研究》(1947),蒋祖怡《小说纂要》(1948)等。

上述论著多数为现代学校的产物,或为教材教辅,或为讲义资料。其中鲁迅小说史论著为1920年在北京大学和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授课讲义。胡怀琛《中国小说研究》似与1916年执教沪上大学有关。孙楷第《小说史》为其在北平讲授小说史课程的讲义。1930年,沈从文与孙俍工合著的《中国小说史》以“国立暨南大学讲义”名义由上海暨南大学出版社出版4。许寿裳《中国小说史》为1939年11月至1941年6月,在成都华西大学任教时的讲义草稿。蒋伯潜、蒋祖怡父子共同著述的《小说与戏剧》,属于“国文自学辅导丛书”一种5。而在大学教育、教材讲义的影响下也出现了重要小说史论著,如黄庐隐大学时曾听过鲁迅中国小说史的课程,其书的框架、观点大多沿袭继承鲁迅。刘开荣《唐代小说研究》为其研究生毕业论文(1943年考入成都燕京大学历史研究所读研究,师从陈寅恪),后由商务印书馆1947年印行。由此可见,学科教材依靠现代教育制度保障来推广,与《总目》为钦定权力来规劝后世有所区分又有所相似。

文学学科教材将通俗小说放到了相当显眼的位置,尤其是宋代及宋以后的小说史脉络,基本用通俗小说涵盖。郭希汾编译的盐谷温《中国小说史略》,为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中的一节,其小说研究框架由神话传说、两汉六朝小说、唐代小说(别传、剑侠、艳情、神怪)、诨词小说(通俗小说、四大奇书、《红楼梦》)组成,其中囊括宋代及之后的“诨词小说”包含话本、拟话本和章回小说,即是一般意义上的通俗小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采小说样本为一百二十八种(含篇,如《楚辞·天问》等)。其中唐传奇十五种,宋传奇五种,元明话本、拟话本、章回小说等四十三种,清代文言、白话小说二十五种。所含八十余部盐谷温所言的“诨词小说”,并未进入《总目》(部分还是乾嘉之后的小说),均属于馆臣所鄙弃的“不雅驯者”。从《总目》到成书较早影响最大的《中国小说史略》(民国时期小说史写作都没突破鲁迅小说史的体例,有的只是鲁迅小说史的简单模仿和改编1;近百年间“还没有一部真正从整体上全面超过《中国小说史略》的著作出现”2),通俗小说实现了“标出项的翻转”。其后的小说史论著多沿袭《中国小说史略》,如郭箴一《中国小說史》明代小说章,第一节为四大奇书;第二节为明代的神魔小说如《四游记》《三宝太监下西洋记》;第三节为明代的拟宋人小说及其他后来选本,如“三言二拍”、《今古奇观》,均为“通俗短篇集”3。

通俗小说翻转为“正项”受到重视,还反映在对章回小说的现代标点和专门研究上。有着强烈“历史癖”与“考据癖”4的胡适集中对《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三侠五义》《官场现形记》《儿女英雄传》《海上花列传》《镜花缘》等明清章回小说进行考证,延续时间较长,且饶有兴致,如《水浒传考证》是1920年7月27日晨二时脱稿5;《水浒传后考》是1921年6月11日作于北京钟鼓寺6;《海上花列传序》作于1926年6月30日在北京7;1923年2月至5月“陆续草完”8的《镜花缘引论》后附1928年与《镜花缘补考》的作者孙佳讯的通信与原文。与新式的学校教育相配套的是教育部颁行新式标点,以及新式标点排印出的旧书。“我的朋友汪原放用新式标点符号,把《水浒传》重新点读一遍,由上海亚东图书馆排印出版。这是用新标点来翻印旧书的第一次。我可预料汪君这部书将来一定要成为新式标点符号的实用教本,他在教育上的效能一定比教育部颁行的新式标点符号原案还要大得多”9。钱玄同在1920年为汪原放重新标点分段的《儒林外史》卷首作序也表达了同等期待,“中国近五百年来第一流的文学作品,只有《水浒》《儒林外史》和《红楼梦》三部书”,“我常常希望有人将这三部书加上标点符号,分段分节,重印出来”10。新式标点本删去金圣叹的点评与序跋颇得胡适心意,金圣叹用“时文选家”评文的眼光逐句批评《水浒传》,把《水浒传》“凌迟碎砍”成了一部“十七世纪眉批夹注的白话文范”11。

通俗小说“翻转”成“正项”除通俗小说强势占据小说史章节之外,还在于通俗小说自身的内涵与外延扩张。其中最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不少论著将弹词作为小说之变体,与章回小说并举而谈。1907年9月15日王钟麒《中国历代小说史论》刊于《月月小说》第一卷第十一号,然整篇文章仅谈“章回体”与“弹词体”,并将弹词小说从“贱民的文学”上升到“吾国小说界之价值与夫小说家之苦心”:愤政治之压制,痛社会之浑浊,哀婚姻之不自由12。范烟桥《中国小说史》(1927)以明代为弹词之盛,然因文词浅近,文人目为“盲词”,不屑齿及13。但是弹词流行于闺阁兼具教化功能,不能偏废:“女子教育素所弗讲,惟弹词乃能入闺人之目,则影响于其思想者,必不可思议,观于旧家庭之谈吐,不出才子佳人,始离终合,为人生之慰藉,可以概见”1。阿英《弹词小说评考》(1937)则将弹词小说作为南方平民文学的代表,比之于北方的大鼓书,为“妇女、细民、不识之无的人们”所喜悦,可是在“研究文学的人”看来是“算不得文学”2的,阶层为“贱民的文学”,只能算作“不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3。弹词能够进入小说史的书写范畴,更体现出通俗小说已经作为“非标出项”成为小说的常态和基本面。

上述对通俗小说的研究,扩大了古典文学研究的范围,并引导现代化的古典文学研究方向4。近现代以来的小说目录、小说史研究论著乃至于《语文》小说选文等,无不遵循着文学学科的矩法,将小说等同于文学的小说。石昌渝先生甚至剥夺了《总目》小说家类提要在小说学学科背景下作为小说目录的身份:“小说目录学作为小说学的一部分,是在二十世纪建立和发展起来的……以1933年孙楷第的《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成书,标志着小说目录已有了初步系统和比较完备的著作,为小说研究奠定了目录学基础。”5这也看出小说研究的“正项”仍为通俗小说,尤其以四大奇书、四大名著为重点。袁世硕先生将研究《水浒》《三国》《西游》《金瓶梅》《醒世姻缘传》《聊斋志异》《红楼梦》《镜花缘》的论文集取名为《文学史学的明清小说研究》,因为对于上述小说而言,“任何文学史家、小说史家建构文学史、小说史都是不可以忽略弃置的”6。从明清小说研究著作的研究范围可以看到,章回体小说在一定程度上等于明清小说本身。谭邦和先生的《明清小说史》,明代小说部分由“四大奇书”与“三言二拍”为代表的话本小说研究构成,“明代四大奇书,各代表了一种小说类型,也就规划了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基本格局”7。《明清小说的生成与衍化》一书,尽管只涉及历史演义(上编之《三国》)、世情小说(中编之《金瓶梅》《红楼梦》)、公案小说(下编之《施公案》《三侠五义》等),无暇顾及英雄传奇、神魔小说、狭义小说等,因“涉及明清章回体通俗小说在版本、故事、叙事、文体、观念、现代性等很多方面的生成流变”,虽然作者感到书名题作《明清小说的生成与衍化》“实在太大”,但也有“不大不足以囊括全篇”的苦衷8。陈大康先生的《明代小说史》在断代小说史研究中增加雅驯小说研究的篇幅,但相比于书后所附《明代小说编年史》所涉的小说篇目来看,对明代雅驯小说的研究仍有留存较大的空间。正如陈大康先生所统计明代文言小说的数量,“据《中国文言小说书目》著录,明代的文言小说共有六百九十四种。当然,若依今日之眼光作评判,其中有许多并不能归入小说类;不过在另一方面,也有一部分作品并未被该《书目》著录”9,将明代小说史只集中在四大奇书的书写,的确有违“史”的公允。尽管《三国》《水浒》《西游记》《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梦》一致被誉为“体现了人民创造天才的作品,认为无论从‘经典一词的任何一层意义上来说,它们都堪称经典之作”10,甚至同世界文学中的主要作品一样值得重视11。夏志清先生把批评的注意力放在这六部作品,另加入“三言二拍”等短篇小说研究“中国古代短篇小说中的社会和个人”,认为以《中国古典小说》为书名“不至离题太远的”12。根据上述研究者对小说论著命名的考虑,古典小说的“正项”仍然没有突破清末以来的文学小说范畴。

高校的学者对于古典小说的研究成果,影响并指导着初高中《语文》教材的编写。提到中国古代小说的代表,呼声最高的是四大奇书和四大名著,直接反映到中学语文教材的编纂和小说篇目选文上。部编本初中语文教材课文选《阅微草堂笔记》之《河中石兽》,《世说新语》之《咏雪》《陈太丘与友期行》,《水浒传》之《智取生辰纲》,《三国演义》之《三顾茅庐》,《红楼梦》之《刘姥姥进大观园》,《儒林外史》之《范进中举》。“名著导读”推荐《世说新语》《聊斋志异》《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五部小說。人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选《红楼梦》之《林黛玉进贾府》,《水浒传》之《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名著导读”部分推荐《三国演义》与《红楼梦》。

确定《总目》具备现代化的小说史属性之后,打消了将传统目录学身份本位的《总目》纳入现代化小说学的顾虑。那么《总目》的小说史能够纳入多少,取决于《总目》小说史的水平,以及与已有研究相比差异化的程度。

《总目》关注的雅驯小说数量远大于小说史书写的范围。《中国小说史略》主要介绍了一百二十八种(含篇,如《楚辞·天问》等)小说,其中四十余种小说为《总目》所存录。两书所共同承认并重视的小说主要集中在:唐前如今存汉人小说皆伪托,如托名伪东方朔和班固的系列作品;六朝文士之传神怪如《搜神记》等,释家之明因果如颜之推《冤魂志》(《总目》作《还冤志》)、方士之行劝诱如《拾遗记》,《世说》及世说体小说;唐宋之杂俎、志怪,不过度铺陈情节而雅驯者,如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宋人徐铉《稽神录》等;唐宋之后,鲁迅先生亦只在该书论述中偶引用《总目》存录小说,如何良俊《何氏语林》、李绍文《明世说新语》、郑仲夔《清言》、梅鼎祚《青泥莲花记》、明书肆作伪之书《剑侠传》等笔记小说。对于唐传奇的评价,彻底展现出二者对待小说的态度。馆臣评宋人小说康与之《昨梦录》“开封尹李伦被摄事,连篇累牍,殆如传奇。又唐人小说之末流,益无取矣”1。而鲁迅先生盛赞唐传奇,其论述已累积为学界经典:“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2。唐传奇后,《中国小说史略》将论述重心全部放在通俗小说之上,完全撕裂与《总目》等传统书目所收小说的范围。所论传奇及其后世效仿者、唐人俗文故事、“俚语著书、叙述故事类白话小说”之宋人话本、后世拟话本、元明以来讲史文本、至于明清章回体小说之流,作为第一部系统的小说史经典,《中国小说史略》所涉及“雅驯”小说数量远不及《总目》存录小说家类。而四库馆臣“以经史挟小说,以部次治书籍”,未收一本现代意义上的通俗小说,却又在其他提要处表达对通俗小说(如演义、传奇者流)的批评,二者均秉持“偏执”的小说观念书写小说批评。

既然《总目》是具备现代化小说史属性的重要文本,能够对重写小说史提供传统的又有别于文学的视角,那么重写小说史又该如何安置《总目》的小说“正项”与文学学科论著中的小说“正项”?参照文学史的基本单位是作品和作家,二者在时间序列上的诠次使得文学史的写作基础是编年,但又不等同于文学编年,因为文学史是“充满历史观念或历史意识的文学研究”3。以此类推,小说史即是对时序中的小说与小说家进行充满历史观念与历史意识的小说研究。因此,将《总目》与文学学科论著中不同的小说“正项”,共存于重写的小说史中,在学理上满足平行的时间序列与相同的历史意识即可。

从明代小说史的情况来看,《总目》以嘉靖为界,明前期小说尚有敦实之风,集中批评嘉万(嘉靖、隆庆、万历)时期世风与文风的空疏涣散。万历时期《金瓶梅词话》等世情小说出版和传播成为文学学科教材讲义的重头戏。万历二十四年十月4,袁宏道伏枕观览《金瓶梅》后,发出“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5的感叹。万历四十一年6,沈德符携《金瓶梅》抄本至苏州,冯梦龙见欲刻之,但被拒绝:“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7该书得到明清藏书家的珍藏,因其在内容上,“为嘉靖中一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相关版本印制精良,“绣像《水浒传》镂版精致,藏书家珍之”“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版刻亦精”8。民国的作家甚至认为明代最有名的小说“一为《西游记》,一为《金瓶梅》”9。清末以来明代小说史和中国小说史的书写也将明后期部分的重点放到《金瓶梅》的研究上。

在《总目》梳理的雅驯小说一脉,与《金瓶梅》等世情小说同时期的还有“世说体”小说。文学学科教材中重视明后期小说书写的“正项”《金瓶梅》等世情小说,忽略了或者说不够重视作为“异项”的“世说体”等雅驯小说。但是,当将《总目》与文学学科教材的小说“正项”同时聚焦在嘉万时期,可以惊喜地发现两种小说的眼光同时普遍地转向了热闹的世俗。

“世说体”是为模仿《世说新语》体例而著述的作品,《总目》限于目录体系,小说诠次在著录、存目两个标准与杂事、琐语、异闻三个类别的大框架下基本按时序排列,不能像现代小说史著作一样,单列专题史进行集中阐述,但《总目》有意识在相关提要处均明言其为模仿《世说》体例者,构成《总目》视野下“世说体”书目,并以提要形式进行研究和批评。仅从《总目》存录“世说体”情况来看,《世说新语》为《荟要》所著,堪称乾隆官学语境下选出的经典作品。《唐语林》《何氏语林》等为文渊阁所著录,为《总目》所标榜的各朝代小说代表。存目者以明清两代居多,在数量上已成规模1。

其中《总目》存录明“世说体”小说共五种,著录《何氏语林》一部,又存目《世说新语补》《玉堂丛语》《琅嬛史唾》《兰畹居清言》等四部。除何良俊《语林》成书时间在嘉靖时期外,其余四种均为万历年间著作。

尽管馆臣在《世说新语》提要中申明反对2刘知幾以史法衡量小说3,但是在对明代“世说体”小说批评中,无不绳之以史法。何良俊《语林》能跻身《总目》著录六种明小说之一,根本原因在于“其语有根柢,终非明人小说所可比也”4,并舉例“如第二十二卷纪元载妻王韫秀事”5,称其“援引考证,亦未尝不极确核”6,亦与何良俊以史之要求行之小说有关,即对史料等有所考辨,如引《通鉴》《唐书》《云溪友议》《杜阳杂编》等书,“唐时人其所载唐事尚相牴牾如此,乃知野史所书固多谬妄也”7。在其余明“世说体”小说提要中,除指出“仿《世说》之体”外,馆臣书写侧重不一,或从作品内容编排顺序及其原因出发,或联系明世作伪之习考证伪书,或从小说征引文献可信程度和考证入手,使得《总目》对“世说体”的研究角度在单一的提要体中能够丰富。焦竑撰《玉堂丛语》,采摭明初以来翰林诸臣遗言往行,“取裁抽扬,宛然成馆阁诸君子一小史”8。馆臣从“征引文献”与“小说为史余”两个角度,撰写徐象梅《琅嬛史唾》提要,如馆臣称《玉堂丛语》作者“自以为拾史氏之唾余”,盖源于徐象梅基于对《世说》与世运关系的认知,“自事言无纪,史官废职,司马迁而下,受金索米,率成秽史。匪独人事,亦由世运”,盖晋以清言为宗,故因之以为《世说》9;以及对稗野职能的履行,“盖史得其官则统归于上,史溺其职则绪散于下。天禄石渠既无鸿笔,则明识之士不得不以野修之”10。《明世说新语》提要重点考证具体条目的真实性,如馆臣认为《明世说》“以杨士奇为东杨,杨荣为西杨”,在释名上“亦颇多舛互云” 11。然笔者核对《明世说》关于“三杨”记载原文12,与焦竑《玉堂丛语》卷七“赏誉”门所言“三杨”13相同,《明世说》之言实则无误。明人郑仲夔撰《兰畹居清言》十卷,《总目》提要内容侧重“体例”14,参考小说《凡例》“编中一人错见者,名地爵谥不一,其称须详阅而始通,恐乍披之无绪。兹特别为释名,庶观者燎若指掌”15而成。关于何良俊撰补、王世贞删定《世说新语补》,基于“明世作伪之习”,《总目》侧重于辨伪16。

上述提要构成《总目》“世说体”小说的专门史,相关论述得到当下研究者的引用,如“世说体”名实、例证和时代性等问题,基本达成共识。宁稼雨先生认为“明代的世说体小说也开始复苏,出现了多样化的趋势”1,恰与《总目》所存录唐宋“世说体”小说较少、元代没有、明清为多的书目情况一致。陈文新先生列举明代世说体小说,《何氏语林》《明世说新语》《舌华录》《兰畹居清言》等,并认为取得较高成就的是何良俊《何氏语林》,理由为该书“编撰者翦裁镕铸,亦颇精审,虽未能抗驾临川,并驱千古,要其语有根柢,终非明人小说所可比也”2,为引用《总目》之语3。

《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提要在传统目录学文体里充分表达了具有现代小说史意义的小说历史进程,却因小说史教材对史志艺文的成见,得不到“五四”起源即中心的现代学术应有的关注和肯定。从《总目》小说家类提要到《中国小说史略》为代表的现代小说史论著,文学史家们在学理上使小说从艺文叙录中独立,通俗小说实现了“标出项的翻转”。《中国小说史略》仅涉及四十余种《总目》存录的“雅驯”小说,与馆臣择录的三百一十九部相比,用大篇幅的通俗小说论述遮蔽了雅驯小说的发展脉络,亦是一种偏执的小说史。《总目》包孕的小说观念、小说起源、小说发展历程、具体小说考证、批评与取舍等小说史因素,推翻“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史自鲁迅始”的既有论断。《总目》小说家类提要可以称为书目提要形式的小说史,为破除文学学科语境下,重写小说史提供重要参考,助力新的小说史书写中呈现出“正项”与“异项”双峰并举的局面。

责任编辑:胡海琴

猜你喜欢

四库全书总目翻转
《四库全书总目》中的史部研究
《四库全书总目》与音乐文献
绘本引领促练笔 “翻转”课堂出高效
浅谈一种固定板可翻转式压力机的应用
太极拳“翻转”教学
“没有围墙”的幼儿教育
“微课”让初中数学课堂“翻转”出高效率
用“翻转”理念关照语文古诗文教学
《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医家类》辨析三则
《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与《四库全书总目》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