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多坚持一下，就不会绝望

张依然

（华数传媒，浙江 杭州 310013）

一、“做出这样的报道是需要勇气的，但是仅仅有勇气又是不够的”

必须得承认，现在媒体不仅生存艰难，并且很多都是浮躁的。在这样的时代，能沉得住气做一篇好新闻不容易，更别提耗时十多年时间来观察报道同一个企业。仅从这点上来说，綦书环就算得上是一个传奇。人如其名，温柔、明亮，又有一股独特的清高感。在她20多年的传媒生涯中，经历了业态变迁，规则重建，但她一直在努力向前奔跑。

还在2002年的时候，綦书环作为主创和国内几位资深的财经记者一道合作出版了一本书《顶级歧途》，全书由31篇文章组成，分析预测中国知名企业的风险未来。这本书从书名看就非常另类，一面世就引起了强烈反响，开创了一股对知名企业和企业家进行“反思”的风潮。

《新经济导刊》杂志毫不掩饰对这本书的厚爱：“与这两年风行的企业失败史研究不同，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本《顶级歧途》是对一些过去曾经辉煌、现在也还没有失去成功地位的中国顶级企业，曾经、正在以及将要误入歧途现象的客观报道与分析。做出这样的报道是需要勇气的，但是仅仅有勇气又是不够的。我亲眼目睹了这些杰出的富有责任感的新闻工作者，克服了种种尴尬、冷漠甚或误解，精心准备、大胆质疑、小心求证，完成了这部毫无疑问颇具震撼力的作品。”[1]

在《顶级歧途》这本书里，綦书环作为第一作者，里面收录了她的7篇调查性报道，其中有一篇非常引人注目的《海南航空能飞多远》。海南航空是一家颇具国际影响力的中国上市公司，綦书环是最早质疑海南航空资本谜团的第一人。当时的市场和媒体正普遍陶醉在：在中国的南方岛屿上，正神奇的成长起来一家未来不可限量的公司。

在时隔十多年以后，2018年7月，在公众号《螺旋实验室》，綦书环再度发表署名文章《再问海航能飞多远》。点击量迅速突破1.5万+。綦书环用十多年的耐心和时间，见证了这个有着复杂背景的企业神奇长大并最终陷入危机的过程。这些报道由大量细致扎实的调查采访组成，是研究上市公司海南航空的专业人士必看的材料。她在文章中说：

“眼看着它飞的更高更远，高到昂首阔步进入了世界500强，远到投资全球各大洲成为了一家跨国企业集团。”

“然而，海航的扩张故事在2017年戛然而止。安邦被接管了，万达瘦身了，现在轮到海航了。中国政府为了防止资本外逃，对大型企业海外投资并购的政策发生大转弯，流动性紧缩迫使海航不得不断臂求生。2017年起海航资金链发生严重困难，负债7000多亿元，仅利息支出就高达300多亿元。海航在海内外的一系列资产正在紧急打包出售。海航开始关闭各种中小企业，拖欠员工工资不发，降薪裁员。”[2]

二、拿到股东大会入场券

綦书环当年采访海南航空的过程颇值得一提。2001年，綦书环在京城媒体圈刚刚崭露头角，她在看过上市公司海南航空的财务报表后，感觉这家企业的神奇成长“不太规范”。于是，她把电话打到海口去，传真了采访提纲，要求采访海南航空董事长陈峰。但是她的采访要求被拒绝了。一般情况下，记者到这里就会止步了。人家不接受采访，难道你还愣闯去不成？

綦书环还真想去愣闯，只不过她的办法更巧妙。她想出了一个办法，参加海南航空的股东大会去遭遇陈峰！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从来不炒股的她，火速跑到证券公司营业大厅开了户，然后拿不太宽裕的工资购买了一笔额度不大的海南航空股票。总之，綦书环使自己成为了上市公司海南航空的合法股东。

随后，她就给海南航空总部发去传真，提交了身份证复印件和股权证明等一系列文件。一切0K，她拿到了想要的海南航空股东大会入场券。

然后，綦书环在规定的时间内飞赴海口，顺利走进了海航大厦。海航大厦一楼大厅那座一人多高的金色佛像和缭绕的香火气味令她印象深刻。

在股东大会上有很多现成的内部文件和财务报表，綦书环如获至宝。但这还不够，股东互动提问时间到了，綦书环抢到了话筒，她直接向海南航空董事长陈峰抛出问题。海南航空的大量关联交易是怎么回事？资金风险怎么管控？陈峰明显有点儿措手不及，可能也觉得莫名其妙，他只是含混的应付了几句就草草结束对话离场了。

綦书环回京后，把所有这些疑问都统统写到了《海南航空能飞多远》一文中。在这篇文章中，她犀利的指出，“海南航空从1000万元的小不点儿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资产总额达100亿的巨人，中间只用了8年时间。这不是神话是什么？”[3]

这篇文章出版后，海南航空的股票应声大跌，关于海南航空能飞多远的疑问迅速弥漫了整个航空界。海南航空当时正在准备并购一家国内地方航空公司，本来已经谈妥了，但是在签约会上有人拿出了綦书环撰写的《海南航空能飞多远》的报道复印件进行散发。于是，这起并购泡了汤。

这件事惹恼了陈峰，他派出律师团队来到北京，把綦书环约到北京希尔顿酒店进行谈判，威胁要对綦书环进行起诉。但是起诉什么呢？报道失实吗？所有数据都来自海南航空自己公布的财务报表。起诉记者隐瞒身份参加股东大会吗？有哪条规定禁止记者买卖股票和参加会议呢？起诉这篇报道给上市公司造成了损失吗？“那也太高抬举我了。”“当时你紧张吗？”笔者问綦书环。“一点儿都不”，她又反问，“紧张什么呢？”总之，海南航空的律师在綦书环这儿碰了个软钉子，回去复命以后，再也没有了下文。

对了，这里再补充一个小细节。綦书环为了采访报道海南航空股东大会而临时购买的海南航空股票，并没有在自己的文章发表前及时卖出，为此后来她还赔了一笔钱。

这件事在新闻圈里成为火爆一时的话题。作为一名年轻的女记者，这件事让人惊艳的不仅仅是她的职业素养，大家其实更多的是佩服她的胆识。

后来的事实证明，綦书环对海南航空的判断非常准确，这家公司从2017年开始已经深陷资金短缺的泥潭。

三、“事情总比你想象的复杂”

在中国股市，能被正式揭露出来的黑幕其实寥寥可数。中国股市的基本表现，不但与上市公司的业绩没有直接关系，甚至与中国宏观经济的表现也没有关系，这是一个被行政权力操控的市场。经济学家吴敬琏曾经将中国股市直接比喻为赌场，甚至认为还不如赌场有规矩。

綦书环对吴敬琏的看法高度认同。她说，米兰·昆德拉说过“事情总比你想象的复杂”，在中国股市发生的故事，总是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

在《再问海航能飞多远》中，綦书环指出，“中国政府和企业家有密切的合作关系，政府有企业家需要的一切资源：融资、许可证以及土地。”她还指出，“目前中国政府同意帮助海南航空筹集资金，但是这也可能因为一纸通知而再次改变。”能像她这样表达观点的记者，只能说并不多见。

綦书环在纸媒担任记者多年，也在几家网络媒体出任过高管，现在依然初衷不改的坚持撰写时政专栏。动力在哪里？她说，“我曾经思考过很久，是否还有更适合我的职业。答案是没有。只有记者这个职业，让我有机会观察和领略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生，这对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职业能像记者这个职业这样一直吸引我。”

綦书环似乎是个天生就应该做记者的人。还在上小学4年级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当地日报的《小学生园地》栏目里发表作文了。綦书环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理想中的工作是什么样子。

因为头顶上就像插了一根天线一样，总是积极的从各个方向接收信息，同时又具备高超的沟通技巧，所以綦书环对社会事件表现得异常敏感，并且能够做出精准解读。她的文章很少有煽情的语言，内容扎实冷静，主题宏大厚重，经常直指现象背后的本质。既能够向公众揭示事实，传递丰富信息，又兼具犀利的批评和温婉的建议。綦书环说，我不关心情绪，我只关注理性，我总提醒自己尽可能摒弃各种成见，只有这样才有希望促进问题一点一滴的解决。

綦书环还在20多岁的时候，就曾被黑龙江省政府授予“模范工作者”荣誉称号。这个荣誉是颁发给那些在各行各业做出突出贡献的、在本行业发挥了领军作用的杰出工作者。她先后获得过各种新闻奖项20多项。她曾经获得过中国经济新闻大赛一等奖，那篇《胜利农场推行工厂化农业》揭示了中国农业改革走到一个岔路口之后，勇于探索的基层单位进行果断纠偏的行动，是她少年成名的代表作。从这个意义上说，綦书环是一个非常成熟的新闻人，即使在她非常年轻的时候。

结语：在20多年从业经历中，綦书环亲历了中国媒体环境的剧烈变迁。由于社会环境的变化及互联网媒体的冲击，很多传统媒体人已经离开了这个行业。女记者更是普遍对于年龄问题感到焦虑，尽管她们胜任工作绰绰有余。但是，綦书环认为，人们需要事实，对真相的深度挖掘仍然需要专业人士的努力，新闻专业主义仍然具有现实意义。“自我激励很重要，只要多坚持一下，就不会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