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印度公司初涉尼泊尔—中国西藏贸易路线问题
2019-12-18宋国栋
宋国栋
(1.西南科技大学政治学研究院, 四川 绵阳 621000;2.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北京 房山 102488)
一般认为,东印度公司基于贸易利益与殖民需求至迟从18世纪下半期开始谋求与中国西藏的联系。学界涉其成果大多集中于当时中英政策背景与波格尔、忒涅涉藏活动,而忽略了尼泊尔这个不可或缺的关联者。事实上,控制尼泊尔对藏贸易路线是东印度公司在早期涉藏谋划中极其重要的一环。本文正是探讨东印度公司如何以战争、遣使、“中立”等手段来争夺尼泊尔—中国西藏贸易路线从而实现对藏贸易、介入中国西藏事务的。
一、东印度公司对中国西藏贸易价值的最初认识
地理大发现与新航路开辟以来,欧洲殖民者纷沓亚洲,侵占据点、掠夺金银、扩张贸易。英国人在亚洲的贸易始于17世纪初期。1612年,东印度公司(1)东印度公司成立于1600年12月31日,主要历经普拉西战役、四次迈索尔战争、三次马拉塔战争、两次锡克战争,终成为印度主宰者。1858年,英国政府一脚踢开东印度公司,直接统治印度。1874年,东印度公司被正式解散。击败一支葡萄牙海军中队,借此在印度苏拉特建立起第一个代理机构。1622年,东印度公司配合伊朗萨非王朝阿巴斯一世从葡萄牙人手中夺回霍尔木兹岛和波斯湾沿岸一些港口,此后东印度公司逐渐取得了阿拉伯海霸权并开始在南亚次大陆兴旺起来。这一态势使得东印度公司有足够精力去研究印度北部的中国西藏地区的“挖金蚁”故事(2)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在其代表作里记述了印度人在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骑着三头骆驼到印度北部的中国西藏地区(大概位置可能为“托甲隆Thok Jalung”,在今西藏阿里地区革吉县境)装取由“比狗小比狐狸大”的“蚂蚁”挖掘出来的满含着黄金的沙子的事情。,早期天主教传教士的入藏活动更是刺激了它想到中国西藏发财的美梦。1644年1月27日,东印度公司寄往伦敦公司总部的一封信件中附录了从Ahmadābād(现为印度古吉拉特邦艾哈迈达巴德市)获得的有关硼砂矿的产源地、硼砂矿被提炼加工成粉末的方法等信息[1]。尽管这一附录并未出版,但可以确定东印度公司董事所说的硼砂矿源产地就是西藏[2]21。
18世纪下半期,正在迅速工业化的英国拥有先进的军事技术和高效的组织调动能力,没有一个哪怕是在其他欧洲大国支持下的亚洲国家能够抵挡。1757年,由罗伯特·克莱武率领的一支东印度公司远征军在普拉西战役中击败法国人支持的莫卧儿孟加拉王公西拉杰·乌德·达乌拉,进而控制孟加拉、比哈尔和奥里萨三省,这使东印度公司的活动范围向北扩展至喜马拉雅地区。此时东印度公司只不过将中国西藏地区视为一个可以通往中国内地市场的贸易后门:尽管西藏可能富产矿藏,但贸易地位远不及人口众多消费能力强劲的中国内陆地区,若与西藏交易,应该会缓解清朝海禁政策下英国对华贸易的不利状况,幸运的话,有可能会使英印商品出现在中国西部市场。
二、东印度公司尝试控制通往中国西藏的尼泊尔贸易路线
尼泊尔是接触中国西藏的最佳选择,加德满都谷地坐落于巴奈帕至樟木、拉素瓦至吉隆这两条连接中国和印度的重要贸易线路之间,同时,南部商人因要躲避疟疾的致命变种阿尔病(Aul)而不得不冒着寒冷天气穿过低处湿地,而后须要等到天气转暖才能北上穿过山区,这都使得加德满都谷地成为印度和中国西藏之间的天然货物集散地[3]。当然,不丹路线和库马恩路线(Kumaon)(3)Kumaon或作Kumaun,1816年英尼《塞哥里条约》前为尼泊尔所辖,现为印度北阿坎德邦(Uttarakhand)的一个行政区域。它北与中国西藏接壤,东临尼泊尔,居民讲库马语言(Kumaoni Language)。也可到达中国西藏,但它们的贸易位置、路线距离和民众经商素养都无法与尼泊尔路线相提并论[4]28。
由此,当廓尔喀王普里特维·纳拉扬·沙阿于18世纪中期发动的征服战争日益损害这条贸易路线时,尤其当他的“四面包围、经济封锁”加德满都谷地的战术致使孟加拉与喜马拉雅地区的贸易额显著降低时,东印度公司于1767年派遣金罗奇领兵协助帕坦抗击廓尔喀就不难理解了。这次军事活动虽然失败了,但没有影响到东印度公司对尼泊尔路线的执着。1768年,东印度公司董事会要求下属为路经尼泊尔的布匹或其他欧洲商品在中国西藏至西部地区谋求市场而搜集情报[2]92—93。1769年,东印度公司医生洛根抵达加德满都,他曾试图与刚刚登上尼泊尔王位的普里特维协商一个通过尼泊尔与中国西藏进行贸易的协定,但未获成功。后来,东印度公司又尝试打通经由丹库达地区通过瓦朗春关口到达中国西藏的路线,但也失败了。
三、东印度公司初涉中国西藏之活动
不丹与其下属邦国库赤·贝哈尔之间的统治权限争斗为东印度公司孟加拉总督沃伦·黑斯廷斯控制经由不丹到中国西藏的贸易路线提供了可乘之机。1773年底,黑斯延斯派琼斯领兵打败占领库赤·贝哈尔的不丹人,并乘势侵占不丹的某些地方,更为重要的是,按照事先约定,东印度公司还将库赤·贝哈尔兼并为孟加拉之一部。这样一来,不丹沦为印度对藏贸易棋子的可能性增大了。让黑斯廷斯意想不到的更大收获在于这场军事干涉竟成为英国势力介入中国西藏的前奏。
1774年初,已经擢升为全印度总督的黑斯廷斯收到六世班禅关于庇护不丹逃亡国王德布·朱迪哈尔的劝和信,这让他觉得派遣使团与中国西藏签订贸易协定的时机到了,而这远比深入不丹的军事冒险划算。1774年5月,乔治·波格尔与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开始了经由不丹至日喀则的试探活动,他们在不丹滞留5个月后于11月抵达六世班禅的临时行宫并在那里与班禅进行多次谈话,12月又随班禅回到扎什伦布寺一直到1775年4月才返回印度。他们没有实现与中国西藏或仅与日喀则地区建立正式通商关系的预期目的,但较为详细地调查和记录了日喀则地区的地理、宗教、习俗、贸易物资和政治生态等问题,为英国入侵中国西藏的后继行动提供了可靠的第一手资料。
1779年4月,黑斯廷斯指示波格尔准备到不丹和中国西藏地区再次活动,但六世班禅定于6月启程入觐祝贺乾隆皇帝七十大寿的消息迫使他们重新制订了一个从广州走内陆到北京与班禅会合的计划;印度托钵僧普南吉被安排打前战,他在青海追上班禅并随同至京,但1780年11月班禅因天花医治无效而圆寂使得这一图谋无疾而终。
1783年,黑斯廷斯派遣塞缪尔·忒涅中尉沿着波格尔的足迹到扎什伦布寺向六世班禅转世灵通表达敬意,这位最后一名进入中国西藏的东印度公司成员同样无法实现通商目的,但他有关中国西藏贸易的报告远比波格尔的详细和广泛。此外,他表达的受中国皇帝管制的拉萨摄政嫉妒和敌视对英藏贸易持相对开放态度的日喀则班禅派的观点[2]116—117刺激了东印度公司对中国西藏采用打击和分化两种手段的酝酿成型。
四、廓尔喀入侵中国西藏导致东印度公司控制尼泊尔贸易路线算盘落空
即便在波格尔和忒涅相继试图建立孟加拉—不丹—中国西藏贸易关系的时期里,东印度公司也没有放弃在尼泊尔建立通往中国西藏的商业据点的努力,更何况在二人的目标落空后。1784年,佛克斯克罗夫特携带着礼物和黑斯廷斯致廓尔喀王的信件出使尼泊尔,希望建立友好商业关系,尽管尚不清楚他是否被允许进入加德满都,但可以肯定这次活动并未取得多大效果[5]407—408,这是东印度公司为打通孟加拉与尼泊尔的通商关系以及由此可能外溢的与中国西藏的通商关系而作的重要尝试。英尼关系似乎以此为拐点,逐渐恢复,然而廓尔喀发动的两次入侵中国西藏战争打断了这一进程。
1788年,廓尔喀摄政王巴哈杜尔·沙阿出兵侵占中国西藏聂拉木、宗喀(现为宗嘎镇)、济咙(现为吉隆县)等地,“侍卫(郎)巴忠、将军鄂辉、成德等调停贿和,未交一兵而糜饷百万”[6]75“许以每年给西番银元宝三百个,合内地银九千六百两,令其退还地方”[7]。1791年,廓尔喀再次入侵我国西藏地区,肆掠扎什伦布寺,乾隆皇帝以福康安为大将军,发兵收复失地,连克廓境重镇,1792年8月荡至距加德满都仅26英里的努瓦库特方才接受乞降。战后,福康安等“于济咙外之热索桥,聂拉木外扎木地方之铁索桥,及绒辖边界,均已设立鄂博,厘定疆域”[8]。同时,强化编制,设兵卫藏。“然武备不可不讲于平素,而所设番兵尤宜勤加教练也。卫藏四汛(4)汛为清代绿营兵编制,每汛数人至数十人不等,由千总、把总统带。共设汉兵六百六十名...其能战斗者约有五百;所设番兵三千...其能战斗者约有二千五百。尚有达木(5)达木现为西藏当雄县。蒙古骑兵...亦应严行操练”[6]224。更为重要的是,奏请批准二十九条《钦定章程》,强化治藏主权。章程涉尼内容大致为:尼泊尔商人经驻藏大臣衙门备案签证后每年可来江孜、定日三次贸易;以“乾隆宝藏”取代尼泊尔章卡(市场硬币);驻藏大臣指示处理有关廓尔喀之通信、贡物、边界或其他外交事务[9]。
在廓尔喀第一次入侵中国西藏期间,日喀则地方势力曾写信给东印度公司总督查理斯·康沃利斯,希望他出兵打击廓尔喀或者不要帮助廓尔喀。康沃利斯担心未经中国皇帝允准而干涉中国西藏与廓尔喀之间的冲突会影响东印度公司与中国之间的海上贸易,因而拒绝了日喀则的援助请求[2]125。在廓尔喀第二次入侵中国西藏期间,廓尔喀曾与东印度公司签署了一个后者梦寐以求的贸易协定(1792年3月1日),尽管它里面只是充斥着贸易规章字眼,但一些附加的非官方文件式的援助许诺也是有可能的[2]126。考虑到此时的福康安正在西藏积极部署对廓尔喀的军事行动,尤其是考虑到1792年2月2日东印度公司已向尼泊尔出口了滑膛枪(Musket)的事实[5]412,这种可能性更接近于现实了。1792年8月下旬和9月上旬,康沃利斯相继收到加德满都的两封来信,前一封要求提供10位年轻的欧洲炮手、10门加农炮和相应的弹药,后一封进一步要求提供2营欧洲兵、2营印度兵和相应的军需枪支,9月中旬,康沃利斯以东印度公司对所有邻国都持友好政策为由回信拒绝了廓尔喀的请求,但愿意派人调解这场冲突[2]129。9月底威廉姆·柯克帕特里克上尉(William Kirkpatrick)被派往尼泊尔充当和平使者,但此时廓尔喀已向清政府乞降署约,而柯克帕特里克到达加德满都已是翌年2月,其尴尬处境可想而知。
廓尔喀因英国未在第二次战争中给予其实质帮助而倍感愤怒,对英国的芥蒂日益加深,英国控制尼泊尔贸易路线的企图很难通过正常手段实现了。更为糟糕的是,清政府怀疑东印度公司在廓尔喀第二次入侵中国西藏的战争中援助廓尔喀,譬如,1792年3月31日,也就是东印度公司与尼泊尔签署商约的当月底,福康安用满文给康沃利斯写了一封信,要求他协助惩治廓尔喀的罪行。随后,班禅用波斯文、达赖用藏文分别致函康沃利斯,要求他不要帮助廓尔喀,并将逃入印度的廓尔喀首领抓捕移交中国[2]127—128。再如,1793年8月,马戛尔尼访华使团在沿白河向北京航进的途中,通过翻译探听到部分清廷大员基于清军在对廓尔喀的作战中发现了戴英式帽子的甚或穿着英式军装的印度士兵的这一事实而深信英国帮助廓尔喀对清军作战的推测[10]。这使它得罪了中国西藏地方和清朝中央,加之战后二十九条《钦定章程》规定中国西藏所有对外贸易和其他外务统一管制于驻藏大臣,东印度公司企图打通中国西藏这个贸易后门的努力暂告失败。
五、与之关联的尼泊尔贸易路线分析
英国在18世纪下半期一直把中国西藏当成一个可以让英国商品由印度北方进入中国内陆市场的便捷中转或后门。正如前文分析的那样,英国人认为尼泊尔是打开这一后门的真正钥匙。东印度公司1767年派遣金罗奇干涉廓尔喀统一战争、1769年派遣洛根出使加德满都、尝试丹库达—瓦朗春—中国西藏路线、1784年派遣佛克斯克罗夫特再次出使加德满都、1792年与尼签署贸易协定以及在两次战争中奉行所谓的不偏不倚政策,无非是想控制尼泊尔路线或至少参与到其中以实现对中国西藏贸易设想。
然而,廓尔喀却要把自身变成印藏贸易的唯一中转以便独享穿越喜马拉雅贸易的中转财富。普里特维·纳拉扬更极端,他只想输出本国货物而不想进口外国货物,“他的政策是采取封锁其他商路的办法迫使印度对中国西藏的贸易必须通过尼泊尔来进行,而尼泊尔的贸易必须保持在尼泊尔人的手中。他时常说:‘如果容许外国商人进入尼泊尔,他们势必要使人民贫困’。由于他想发展民族贸易,便禁止一切外国布匹和货物输入,他的目的是要输出尼泊尔货物以换取外国的财富。外国人是不准到尼泊尔来的,连舞蹈家和魔术师也不例外”[11]。当东印度公司军事干涉不丹与库赤·贝哈尔的争端时,他曾派人到日喀则劝说班禅充当调解人,以防止英国在喜马拉雅地区影响的扩大;但波格尔出访日喀则却大大出乎其意料,他仓促派遣拉尔·吉尔给日喀则送了一封建议限制藏印贸易联系的信,并迅速派兵占领了墨朗地区,控制了瓦朗春关隘[4]31。巴哈杜尔·沙阿发动的侵略中国西藏的战争同样也是为了垄断穿越喜马拉雅的贸易,使加德满都成为南亚和东亚之间的贸易之都[4]36。
故而,这一时期的尼泊尔贸易路线问题不再拘囿于地缘因素,而是更多地体现政治算计,廓尔喀的最理想目标是凭借相对优势垄断穿越喜马拉雅的贸易活动,而东印度公司认为必须控制尼泊尔贸易路线才能打开通向中国内陆市场的中国西藏之门。然而,廓尔喀之役后,中国西藏陷于一定程度上的闭锁状态,藏尼贸易被严格限制,廓尔喀和东印度公司的算盘都落空了。
1801年,东印度公司与廓尔喀签订了新商约,但这一控制尼泊尔贸易路线的最后一次尝试却因廓尔喀宫廷内讧而毁于1804年。此时对即将完全征服印度的东印度公司来说,它的一项基本政策是控制任何表现出要对英国人提出挑战的或将陷入混乱局面的边境邦国,以免它们对英属印度造成任何不利的安全影响,然而可笑的是,英国人强烈反对的这种挑战或混乱往往是由它自己强迫建立军事同盟、强索财政捐助或强行入境进行商业活动造成的[12]。相互猜忌的尼英贸易果实无法消弭东印度公司对华的贸易欲望,桀骜不驯的廓尔喀当权派已全然变成英属印度贸易扩张的政治障碍。1814年、1816年东印度公司对廓尔喀发动了两次侵略战争,意图彻底控制尼泊尔贸易路线,最终英国不仅控制了尼泊尔,而且使尼泊尔在涉藏问题上已由廓尔喀之役结束初期的卫藏藩篱角色变成拉纳家族亲英政策正式确立后的入侵中国西藏的前沿角色,这种情形尽管不能令人确信英国是为了侵略中国西藏才侵略尼泊尔的,但英国侵略尼泊尔确实为侵略中国西藏作了一重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