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风情的一滴水
2019-12-18李俊玲
◆李俊玲
用一滴水的声响
唤醒这个世界
彼岸花开
遇见便是超度
一生的悲喜
揉碎了
就是这浩渺波光
1
看过一则古希腊的传说,上天的神仙曾为地球上的男子流泪,泪水落入凡间,便成为了纯净的白水晶。这样的泪带着心疼的爱意,于是白水晶与爱情便有了不可割舍的牵连。纯净,这个词似乎是对爱情最好的褒奖,没有一丝一毫的功利与算计,有的是透着光芒,毫无瑕疵的美好。对于纯净,人类对其的喜好都是无条件的高度一致,我们喜欢纯净的空气,水,食粮,人际,情感……喜欢不被侵犯与干扰,喜欢这世间贵若珍宝的纯真。于是,那些但凡与纯净有关的地域都成了众生向往的伊甸园,泸沽湖便如此。
初识泸沽湖,源于很多年前一张画报里的图片,一个身穿盛装的摩梭姑娘坐在一只木船上,船浮于一面碧绿清透的水中。整个画面是静止的,我至今还记得那姑娘的笑颜投影到湖水里,纯洁美丽。湖水像一面魔镜,把蓝天,白云,青山,绿树,船只,还有摇曳生姿的姑娘统统摄入了它的怀里。水面似乎是两个相同世界的分割线,一面向上,直指天空,一面朝下,延伸湖底。如此纯净的倒影,让人产生一种迷醉的虚幻,仿佛这不是人间。就这样,泸沽湖便像施了魔咒一般,烙入我心。心向往的地方永远注满了让人无限的遐想,于是朋友一邀约,便不管不顾地奔赴了。
2
通往美景的路途总不是坦途,摄人魂魄的风景总藏在大地的深处,从十八弯的山路下金沙江,再沿着金沙江进入宁蒗县的腹地,路边的落石,让我的心总是悬挂着。大山层层叠叠,道路是缠绕在山梁的绳索,总用迂回和柔软的方式去征服这些粗劣的伟岸者。朋友说如今的路已修葺得很好了,十多年前来,颠簸曲折,更危险费劲。进入的外省车辆有的不敢通行,纷纷找代驾,他们大多没有勇气在云南的崇山峻岭间开车。看着眼前标识着诸多急弯的路,两旁势欲倾轧下来的大山,路侧深渊般的悬崖,感觉云南的司机大有斯巴达克斯出征的豪迈和胆量。山越来越青,空气是那种略带水分的清新,我猜想泸沽湖快到了。果然,翻过一个梁脊,便可看到远处的蓝丝绒一般的湖水。我像看到了心仪已久的人儿,莫名激动起来。
迫不及待来到了水边,眼前是一汪沉璧,浮动着朵朵白色的海菜花,海菜的根茎一条条交错垂曳在水中,清晰可见。第一次细致地端详海菜花,竟如此动人,纯白的三瓣似心形的花瓣展开,沿边略带卷曲,花瓣由花心延伸出细微的放射形皱褶来,恰似金黄的花蕊发散的光缕,一朵朵贴着水面,随波浮动,由近而远一直漫开,像湖水的眸子,也似镶嵌湖面的星星。海菜花只有在优质的水中才可生存,这些花分明就是湖上雀跃的小精灵,懂得择优而栖。远处有各色木船,更远处是几座小岛。泸沽湖就这样安然地置身在这偏远之地,处子一般。它的周遭是诸多的高山围拢而来,不像洱海、滇池与抚仙湖这样的高原湖泊,它们都置于开阔的地域,你可以寻觅到那些注入的支流和源头,旁边有世代耕作的人群,有广袤的田地,千百年来的水乳交融,透着世俗浓烈的烟火气息,而泸沽湖让我感觉更像是被神仙藏匿在群山中的一块碧玉,带着些许的神秘和灵性。最早发现这块圣地的是摩梭人,他们带着马帮,迁居到这里,开启了神居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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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史料,据文字记载,泸沽湖沿边的摩梭人早在1500年前就来此居住了。多么遥远的时光,那时的云南还是“百濮之国”,十万大山是天然的屏障,封锁着一个天然自由而纯净的王国。我不知道,第一个发现泸沽湖的人,会是怎样的表情,但我敢肯定的是,他的眼睛一定反射出异样的光芒,这个水草丰美,被神不小心遗弃的地方,将是他的后辈子孙繁衍生息的福地。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人居住了,环围的大山,如镜的湖水,都是人类所生存必备的丰厚资源,这样的封闭是自在的,安全的,也是远离纷扰的。就地取材,木楞房开始在湖边建盖起来,炊烟开始随着湖面的水汽升腾而起,动情的歌声开始在水中荡漾开来,天地开始生动起来,人们放牧,打猎,栽种,捕鱼,点燃篝火,谈情说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千年的时光也只是朝夕。
在万物中,如果说大地是母体,那水便像乳汁一样,具有滋养的功效,涤荡的力量。水是多情的,包容的,静谧的,也是欢快的。她有着母性的特质,所以,在泸沽湖,也有“女儿国”之称,这样的称谓自然天成地与其地域有着自成一脉的契合。这里仍保留着母系社会古老的走婚制度,这种独特的婚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将女性的尊崇提升到了王者的高度。走婚,这个词很形象,在摩梭语中叫“色色”,意为“走来走去”,这样夜合晨离的婚姻关系,法律与规矩都是退居其次的,两情相悦是最重要的保障,自由是前提。爱情的火花一旦点燃,夜色下,木楼的门会“吱呀”一声开启,随即开启的是一段缠绵的时光,一种崭新的人生。如果彼此相处久后发现性格不合,或情感破裂,这样的关系便可自行切断,女方不再为男方开门,婚姻便宣告结束。这样的婚恋是如此的人性化,它像大地之上的种子那样,遵循着“人心”这个自然法则生长,没有憋屈,家暴,隐忍,抑郁,哭诉无门。至高无上的婚恋权杖则掌握在弱者一方,我不得不说,在那个隔离文明的偏远地域,在蛮荒时代,男性势力无穷扩展的生活中,摩梭人的祖先是智慧的。他们懂得如何来使得婚姻保有一种制约的平衡,使得让肩负生育与劳作双重压力下的女性有更广阔和自由的空间。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带着柔软的悲悯,像泸沽湖的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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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湖也就40多公里的路程,这不远的距离,竟然跨越了两个省的疆域,一半是四川境地,一部分则属于云南。在格姆女神山下,一群摩梭汉子正在湖边休憩,他们以提供游客骑马和划船为营生。看到我们来,并不招揽,依然喝茶的喝茶,打牌的打牌,抽烟的抽烟,唱歌的唱歌,睡觉的睡觉。似乎对于他们而言,赚钱仅仅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而已,随性的活着才是人生的第一要义。他们在湖边搭起的帐篷旁烧水做饭,篝火上的锣锅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股米肉的香味飘散开来。一个摩梭小伙肩挎一块羊皮走来,我以为是披风,没想到,他到了帐篷边,丢下羊皮便顺势躺下休息,原来,羊皮是一块天然床垫。另一个摩梭小伙则在船上洗锅具,边洗便哼唱着我听不懂的民歌,旋律轻快悠扬。为了去除油腻,他们也使用洗洁精,这些工业洗涤剂浓稠的泡沫在不断搓擦后溢满了铁锅,我在一旁静静观望,担心他会顺手把这污水倒入湖里。幸好,小伙子洗完,便提着污水下船,倒入了一个装垃圾的桶里。我的担忧是多余的,这湖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命根,这道理他们比我懂。炊烟,马粪,泥土,青草,木头的气息充溢在四周,我想这就是人类最原始的生活气息。在这里,我仿佛看到了上古时代,摩梭人驱马而来,驻扎宿营的场景。时光流转,生活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样的日子注定是安适长久的。
我们来的时候,转山节刚刚过去,那是摩梭人朝拜格姆女神山的日子。他们认为,是神山的云雾带来了水汽,滋养了庄稼,这是他们农耕得以保障的福祉,于是,在每年秋收之际都得对神灵进行祭拜。我无缘看到这一场景,却从满山摇曳的“风马旗”布条中,依稀看到祭祀的盛况,那是人们对神虔诚祈祷的留存。这样的节日是对世俗生活和大地的颂歌,摩梭人知道作为这浩瀚世界的物种,人也和鸟兽虫鱼一般,微如尘埃,只有心存感恩,才能感受永恒。能意识到自己与天地,季节,自然的关系,带着谦卑的心去生活,这便是一种可贵的文明。“转山转水转风情”,这是泸沽湖的宣传词,这风情,在我眼里更多的该是扎根于人心的风土之气息,寄于山水的志趣与情爱吧。
把车停在路边,我们循着歌声准备去打歌场,没走多远,朋友忽然想起没有锁车门,他准备掉头回去时,一旁的一个摩梭汉子忽然搭言:放心,没人会拿你们车里的东西,我们民族地方不兴偷盗!我以笑回报。这让我想起了老家,夜不闭户是常事,那个小小的布朗族山寨,90年代后才知道什么是锁,那一把把铁制的锁其实是对于人心与道德的最后防范,冰冷,坚硬,不容置疑。而一个遵循着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地方,一个将信奉根植于血液的民族,这样的防范其实是多余的。
打歌对于我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民俗,我们从小就围着火堆,随着三弦,芦笙的奏响而踏跳,那些生生不息的舞步是一个民族跨越艰苦岁月的精神食粮。摩梭人也如此,他们用食指勾着手,围拢来,舞步或铿锵或柔美,动作简单举手投足间却带着洒脱与豪放。姑娘们洁白的百褶裙随着旋律泛起一层层“波澜”,恍若泸沽湖的水,一圈圈荡漾开来。摩梭人女孩子头饰与腰间垂下的长长流苏舞出柔美的曲线,走路时,富有动感的裙子,这些服饰设计灵感离不开与之朝夕相伴的水。我想,一个民族的服饰,饮食,习俗都会深深烙着这个地方自然风貌的影子,布朗族大山形状的包头,摩梭人湖水一般的裙子,都是他们生存环境的另一种投射。如果想了解一个民族,你必先走进他世代生息的大地,那里有着他们精神与物质世界的根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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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一会儿袭来,远处一片灰濛,不过半个时辰,便又顷刻散去,阳光再次洒下,镀得满湖光色潋滟,一切都透着水淋淋的愉悦。在一块名为情人滩的湖边,我与湖水有了第一次的肌肤相亲,赤脚在湖边闲走,虽已是深秋,湖水没有我想象的冰冷,而是凉爽。细碎的石子上,那一条条顽皮的小鱼,窜来窜去,如果不是禁泳,我真的想跳入水里,畅快游进湖中,与这些鱼儿为伴。这样的水,会让人有种想拥她入怀的冲动。不能如愿,那就让她近距离地伴我入眠吧,在临近湖边选取了一家宾馆,落地玻璃窗外就是那青蓝的湖水,我想听着她的细浪微涛入睡。夜色下的湖水是安静的,偶尔有风吹过,晃动了岸边停靠的木船,木船撞在树干上,发出笨拙的嘭嘭声。天空舒朗,散布微小的星光,远处,沿湖的灯火光环一样绕着泸沽湖,像为她加冕的皇冠。星光,灯火,虫鸣,木船的声响,一切都在跳跃,只有湖是沉稳的。鼻翼间流动着一种特殊的气息,那是湿气中氤氲的清淡的木香,和草叶的气息,似乎还有若隐若现的烟火味。在这样的夜晚独坐,你的心会变得柔软而恬淡,这大地之上有多少可以涤荡人心的风景呢,而此刻又有多少人会像我这样,在岸边对着沉入黑暗的湖水发呆呢。
泸沽湖就这样静静地陪了我一夜。清晨的第一缕光是灰暗的,天空阴郁,飘着细雨,远山被浓厚的云遮掩了一半,在层叠的云堆下,湖面泛着青色的白光。我来到木船上,对着那试图想穿透云层的曙光,对着一湖清透的水,对着远方丝丝缕缕纱一样的水雾,想大声地呼喊,又怕惊动了在云里或湖里的神灵,止住了。看着湖边那些正在建盖的房屋,有些隐隐的担心,随着旅游的不断升温,泸沽湖成为了很多人心之向往的地方。对于纷至沓来的游客,接待便是头等大事,宾馆林立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对于一个景区的扼杀。我曾在90年代的时候到过双廊,那时的双廊还是一个安静的小渔村,洱海的水透彻得手掬可饮,2米之下,水草和石头清晰可见。而时隔20年,当我再次踏上双廊的土地时,那里已变为一个热闹而繁杂的旅游景点,随之改变的还有临近的水质,竟然有绿藻浮于水面,这让我的心骤然疼痛起来。那个曾在青山绿水旁,炊烟升腾的小渔村已不复存在了。开发在很多时候便是一把双刃剑,而如何最大限度地保护我们所拥有的天赐资源,这是一个值得很多人为之思考的命题。
通往泸沽湖的机场已建成,这将让更多人更快捷地抵达,这样的抵达让我对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女儿国”的未来心生恐慌。我不想,当我时隔多年后,来到这里,也会有同样的心痛与叹息。所以,当你走进泸沽湖时,请带着虔诚的心抵达,以礼待之。而不是消费,践踏,毕竟,泸沽湖给予我们的不仅仅是无限风光,更多的是母性的柔情,这世间逐渐稀少的纯净,与天地大美不言的沉静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