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碑桥

2019-12-17李德强

躬耕 2019年11期
关键词:杨刚校长学校

李德强

在新世纪到来前两年,我中师毕业,回到母校碑桥初中教书,心里半是兴奋半是怅然。兴奋的是终于跳出农门熬出了头;怅然的是转了一圈,又回到出发的地方,除多了一个国家干部身份和每月300多块的工资之外,啥也没改变。

碑桥初中是一所乡村中学,像这样的中学全乡还有两所,规模都很小。全乡最好的学校是乡中和乡小,新毕业的老师争着往里边进,僧多粥少,不是人人都那么好命。

我的铁哥们杨刚,就是一个幸运者。在乡教办室听说这个消息,我马不停蹄去找他。教办室与乡小隔条河,秋水清且浅,我蹬着自行车直冲过去。杨刚正在哼着小曲儿收拾刚分的宿舍,见我上前就是一个熊抱,向外发散的得意把我扎得生疼。杨刚意识到了什么,收手在胳膊上来回摸着,说:“乡小也就这样,人多房子小。”

我毫不因他的收敛而客气,“知道我最恨什么人吗?”杨刚一笑,替我说出来:“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比如我。”我白了他一眼,杨刚凑过头,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你也别失落,据可靠消息,下学年乡村初中都要砍掉,合到乡中去。到时候人随校走,你只用在下边坚持一年。”

我不想跟他瞎白话,转身门里门外打量他的住室。楊刚说得没错,这房子比起碑桥的宿舍来,品质差不多,面积却小些,放一张单人床一个办公桌,便没什么空地,做饭的家伙什,只能撂到房檐下的简易棚里。

这些建于二十年前的旧瓦房,我闭着眼便能细说不差。大抵是土墙棚瓦,窗户一块玻璃也没有,夏天张片窗纱防蚊,冬天蒙块塑料布挡寒,地坪是泥土的,墙角两三个鼠洞,像持枪抢劫犯的枪口。没有顶棚的房梁上,有时会掉下生了一肚子蛆的臭老鼠,“嘭”地四面飞散,如果不幸你正在用膳,估计能恶心一辈子。

我的宿舍比杨刚的大,可是房子再大,又能怎样?这也根本不是比房子的事。

我们正在屋里说得热闹,忽听门外有人喊杨刚。那声音让我一激灵,像三伏天吃了块冰镇西瓜。我忍不住探头一看,院里垂柳树下不远不近站着一个娇小的女孩,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透着一种乡下少有的洋气。

杨刚擦着我的头皮蹦出门,举手抹了抹头发,冲女孩笑。女孩黑幽幽的目光越过他的头,停留在我脸上,话却是冲杨刚说的:“来客人了?”

杨刚半闪身指着我,说:“我哥们儿,赵凡。”

“你就是赵凡啊?”想不到女孩竟然知道我,“全县第一个中招考试语文考满分的,名人啊。”

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羞死现如今,我干笑笑以示礼貌。女孩主动自我介绍:“我叫苏小曼,三师(第三师范)的,毕业一年了。你分到哪个学校了?”

“碑桥。”

“小学?是初中吧。”苏小曼边猜边说,“初中比小学强,初中才是老师,小学就是保姆。”

我又干笑笑再次以示礼貌。

杨刚插上了话:“你要出去吗?”

“我上街买菜。要不,晚上一起吃?”杨刚回看我,我赶紧说一会儿要回去。

“那就下次喽。”苏小曼左脚尖点地,轻轻一转,长长的裙裾开成一朵花,向校门飘去。

杨刚送别苏小曼的笑容,面对我时变成了一种狰狞,他狠狠地踢我一脚,“净坏人好事!”

我不服地说:“让让是一礼,锅里没下你的米。你倒当真了。”

“反正你破坏了我校男女老师增进友谊的机会,该当何罪?”

“哟,应当加上‘纯洁二字吧?哥。”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子饥。知道我为什么乡中不去,非要来乡小吗?”

“不是为了小学教育事业?难道是为了她?你的思想觉悟不至于这么低吧。”

“我当然首先是为了教育事业,可是古人说成家才能立业,我总得先找个对象吧。”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乡小有这么个美女?”

“嘿嘿,你别忘了教办室咱有人啊。我表叔给我看过全乡未婚女教师的照片,我觉得这个最好。”

这家伙的钻挤劲再一次让我刮目相看。

“别看她毕业早一年,其实年纪跟我一样大。”杨刚的侦察还有后续,“你看她气质不一样吧,她家在县城,正是我的菜。我是不会在乡下长待的,不久就会调到县城。”

杨刚有几个好亲戚,在县城里当着不大不小的官,分学校时就想进县城,差一点儿弄成。亲戚们集体攒着劲,一定要把他调到城里。

我更加泄气了,跟乡小一比,碑桥简直是荒无人烟不毛之地。那里没有一个女教师,加上我九个老爷们,唯一的女人是一个黑胖健壮的中年教师家属。

怪不得人人都想挤进乡中乡小,原来风景这边独好。这年头,乡镇男教师找个合适的媳妇越来越难。没工作的女孩,当然不想要,谁愿意辛辛苦苦二十年,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有工作的女孩,却把男教师排在最后边,先是机关事业干部,然后是企业工人,都比教师高一格。就算是女教师,也不愿下嫁男教师。都是干这个的,有几斤几两比别人更清楚。

“你嫉妒眼气个啥?”杨刚与我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一眼便看出我的不忿,“你不会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吧?”

我当然没那么花心,我的女朋友,比苏小曼还要漂亮。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天底下唯吾爱最好,客观而论,岳秋星比苏小曼至少高出15个百分点。这一点,杨刚也是承认的。

可是岳秋星再好,却不在我身边。她跟我一个班,家在市郊,毕业后分到了市里一所小学。她本想跟我来县里的,我不同意。从市里到县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不忍心让她跟我受苦。她没再坚持的原因,是相信我们的爱情,可以超越一切。

上学时,我俩都在天上飘着。一毕业,她还在天上飘着,我踏到了实地上。这时,我才发现想象中的爱情,并不那么坚实。

到碑桥初中第一天,我初三时的理化老师,现在的张校长开口就表功:“知道吗?为要你到碑桥,我跟教办室主任硬磨两天。不然,你得上陡沟初中去。”

陡沟是全乡最偏远的初中,真要去那儿,不叫分配,该叫发配。张校长在这件事上帮我一把,我心里充满感激。

分课的时候,我才知道,要我回来,张校长有他的小算盘。他要我上手就教初三,还当班主任。

我当场懵了。按一般情况,刚毕业的老师,不会安排教毕业班。再说,我才19岁,比初三学生只大两三岁,学生能服吗?

张校长说:“要是按一般情况,这学期就没有碑桥初中了。”

原来教办室的撤校计划是分步走的,本期先撤的是碑桥初中,这也是原定我去陡沟的原因。张校长为了保住学校,不惜赌上校长的位置,恳请教办室让碑桥初中再办一年,如果中招升学还是零蛋,连他一并撤了。

碑桥初中有着三十年的历史,最辉煌的时候,连续三届中招升学率全乡第一,把乡中远远甩在身后。我是三届中的最后一届,我们班二十来个学生,全部考进中专中师和高中,辉煌一度达到顶点。然后,就走了下坡路,几个功勋教师先后调走,中招成绩一滑到底,学生再也考不上中专院校,去年连一般高中也是空白。

张校长是唯一没走的功勋教师。乡里多次调他,他不去,他不愿离开干了一辈子的碑桥。他是碑桥人,十六岁便在碑桥小学当民办教师,一手参与碑桥初中的创办,前年才转正为公办教师,去年当的校长。

对碑桥初中的去留,我跟张校长意见正相反。不行就撤了呗,硬撑有啥意义?撤了我正好能去乡中。张校长想不到我是这个心思,他有点严肃地提醒我,别忘了当年要是撤了,还能有我的今天?

这我无法否认。在我小升初那年暑假,乡里要撤碑桥初中,理由是校舍不达标。消息传来,碑桥村群情激愤,就在学校门口围住了抓教育的副乡长,一群大妈大婶七嘴八舌,把副乡长怼得伏天直冒冷汗。快嘴利舌的四婶说:“你说,我们怎么办,才能保住学校?你要是说出来,我们办不到,你想咋撤咋撤,我们保准屁也不放一个。若是我们办到了,你还要撤,今个你就搁这儿倒插门,别想走了!”

副乡长知道倒插门的日子不好过,赶紧提了一个他认为办不到的条件,那就是重建不达标的校舍,而且必须在开学前建好。副乡长账头清楚,需要重建的校舍多达十五间,指望一个碑桥村,怎么也建不起!

可他小瞧碑桥人办学的积极性了。四婶一咬牙,当场认捐两挂大梁。在她的带动下,村民纷纷捐钱捐物,在外校友伸手援助,村里工匠义务出工,等到半个月后开学,十五间红砖大瓦房带着新鲜好闻的石灰味,硬實实地立起来了。

事已至此,乡里兑现了承诺,保留了学校。不知道是被群众的精神感动了,还是新建校舍带来了好运气,碑桥初中从那一年开始步入辉煌,师生拧成一股绳,硬生生比败了乡中。

如果那年碑桥撤了,我应该会上乡中,也估计会考上师范。但是历史不能假设,也可能我会因某个小事或细节,没有达成目标,与我的很多小学同学一样,在家种地放牛。碑桥是我人生的跳板,我真心感谢它。

张校长接着发挥说:“村里有了初中,就有了初中文化,孩子们都能完成初中教育,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要是没有初中,一大半孩子就停留在小学文化。我不能让这个根,断在我的手里。”

他看着我说:“你是跳出来了,后边的学弟学妹呢?任凭他们在泥坑里挣扎,你就不管啦!你是碑桥出来的最好的学生,我相信,你有这个觉悟,不会忘本。”

我被张校长批讲得羞愧难当哑口无言,默默接受了他的安排。

就在当上初三班主任这天,我收到了岳秋星的来信。

秋星像以往那样,在信中倾诉了对我的想念,她的热情把我低沉的心重新点燃了。她说她担任了三(七)班的班主任,还教语文和品德,班里八十三个学生,吵起来能掀翻屋顶,一天下来,把人累得半死。还是在学校上学好啊,我们手拉手去公园看大象,大象用鼻子喷我们一身水。

看到这里,我会意地笑了。我想秋星写这一句时,小巧的嘴角也带着和我一样的笑。那天,我们互相打量着被喷湿的衣服,禁不住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我的眼睛直了,我看见秋星衬衫里面粉色的文胸,清楚地透露出来。

然后在一个花树环绕的地方,我第一次吻了秋星。

我马上回了信,关心了她的事情,简单说了我的情况,然后就是大段的抒情。我的天,不知不觉竟然写了五千字。

秋星的来信,像一剂眼药,一下子让我重见光明。我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初三班上,认真思考如何打翻身仗的问题。

学校的核心是教师和学生,在教师确定之后,生源的质量,成为问题的关键。开学第二天,我进行了摸底考试,结果大失所望,重新焕发的激情又低到极点。

我来到校长办公室,“啪”地把成绩单撂到张校长的桌子上。

“就这样的学生,你给的任务我完成不了。”

张校长并不看成绩单,也没有应激反应,好像早知道会有这一出。他慢悠悠地说:“没有一个行的?”

“一个也没有。”

“真没有吗?上学期期末考试,我记得有两个还是不错的。”

张校长真会装糊涂,好像是我把好学生考坏了一样。这锅我可不背,我没好气地说:“你能不知道,咱们这儿的孩子,暑假在干嘛?放牛割草,下河上树,哪个复习过?”

“你看,你什么都明白。”张校长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咱们又不是县城,学生不用干活,还能上补习班。中考要是考放牛割草,逮鱼爬树,咱能怕它?咱只有堤内损失堤外补,多给他们补课。”

我只能摇头苦笑,学生们初一初二的知识都没掌握住,有的连汉语拼音和四则混合运算都不会,这得从哪儿补起,又补到哪儿算完?

张校长又提老黄历:“你们那届不也一样,你的物理不好,不也是我一勺一勺喂出来的。”这老黄历特别有杀伤力,我又败下阵来。

想不到张校长还没完,一出一出净给我出难题。他到我宿舍转一圈,见还有空余地方,非要安排两个学生跟我同住。

这我不能同意,比杨刚宿舍大,是我没进乡小唯一的安慰了。再说,老师跟学生住一屋,方便吗?我赤身露体那点隐私,放屁打鼾那点毛病,全让学生看见了。我的老师脸面何在,我的师道尊严何存?

“学生宿舍那么大地方,为啥要住我屋?”我十分不解。

“这就是那俩还不错的学生,是我们重点培养对象。学生宿舍人多吵闹,断电早,影响学习。你这屋成夜有电,他们想学到几点都行。”

张校长心里全是学生,根本没有我这个老师,我心里很不满。哦,他们想学到几点都行,那我还睡不睡觉?有沒有考虑过我的作息规律。

我眉头一拧计上心来:“这么多好处,为啥不上你屋去?”

张校长早就有了应对之语:“我那屋,安排了三个女同学。咳,咳,别乱想,晚上我回家住。”

这倒是实话,他家就在校门口,没必要在学校打光棍。

反正我不同意,你总不能把我赶出去。就算把我赶出去,我看哪个学生敢住进来!

张校长见我态度坚决,便没再提这茬儿。

很快教师节到了,我的第一教师节,过得还算隆重。村干部全来了,给每个老师送一壶油一袋米,算是慰问。正赶上周末学生不在,张校长动员黑胖健壮的教师家属做一桌菜,把课桌并成大餐桌,大家在一起吃顿饭。

村支书干了很多年,张校长跟他是把兄弟,学校的事便显得重要一些,酒也喝得分外畅快。喝到脸红头晕之时,他指着我说:“娃儿,你虽不是我村人,但咱上庄下邻,你爹我们熟得很。你叔我当村支书十来年,最得劲的事,就是保住了这个学校。娃儿,你懂不懂?懂不懂?”

我使劲点头,他又说:“我看你不老懂,你叔我再跟你说一遍。你是这个学校培养的,你得给学校好好干。咋好好干呢?那就是……”

他忽然端起酒盅,倒得满满的,伸到我面前说:“你把它喝了,我就告诉你。你不喝,这个能处,我就不说。”

我无奈地接过来,艰难地喝下去,一转身,哇地吐了一地。我酒量小,实在不胜酒力。

村支书哈哈大笑说:“娃子,你不行,还得多练练。男人不喝酒,女人不会生,都是没用的货。”

他端起酒盅,连干两杯,抄起筷子,夹块猪头肉填进嘴里,三嚼两咽下了肚,大手一抹嘴,说:“这两杯,算叔陪你了。你就是吃疮屙脓,万难做尽,也得把初三带好了。要不,你就对不起叔这两盅酒。”

我只能可着劲点头,脖子甩得像风中的向日葵。

晚宴后,借着酒劲,张校长带我给李镜然老师送慰问品。李老师请了一段病假在家。踏着朦胧的月光,我俩走上学校门口的石桥。

这石桥,不知道啥时候建的,用两块大石碑并排搭成,人们称为碑桥,天长日久便成了村名。碑桥下是一条干沟,本是夏天过洪水的,十来年前上游修了个水库,便常年有了水。桥下的水薄薄一层,幽幽然反射着月光,竟让我想起了苏小曼那天看我的目光。

到李镜然家要过一条真正的大河,没有桥,冬天水枯时,摆上一排踏石可过。现在水在腿肚以上,来往只能脱鞋蹚水。李镜然跟我是碑桥对面的古河村人,到碑桥学校都得蹚水。

李镜然半躺在躺椅上,想起身却起不来,他是腿上的毛病。张校长说:“坐着,坐着。”把慰问品放到他身边,说:“你看看,村支书送的,都是名牌,平常你舍不得买吧。”李镜然嘿嘿一笑说:“拎小卖部卖了,给我成现钱多好。”

张校长说:“现钱,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上,“这是学校发的。”我咦了一声,张校长扛我一下,我不往下说了。李镜然又嘿嘿一笑说:“咱学校改银行了。”

张校长说:“少你个银贷员,业务开展不起来呀。”李镜然拍拍腿说:“就数它不争气。”张校长侧头想了想,终于开口说:“要是可以,你上学校吧,先把课担上。”

李镜然止住笑脸,问:“有人说闲话了?”

“这倒没有。”张校长看一眼我说,“赵凡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还是你晋中一职称的事,规定要现职现岗,上学期半腰上你请的假,不算违规。这学期你要是不担课,怕说不过去。现在是指标少,争家多,每年告状告得头破血流。”

李镜然赶紧说:“那我得去,就是爬,也要爬到课堂上。再过两年,我就到龄了,中一要是晋不上,退休工资吃大亏啊。”

走出李镜然家,很快回到了河边上,我对张校长说:“你那一百块钱,我咋没有?”张校长头也不回地说:“若是你也起不来床,你也有。”

这话挺噎人,我气呼呼向前走。张校长赶上来,说:“算了,实话跟你说吧,这不是学校的钱,是我自己的。”

我站住,气立马消了。张校长拉我坐在河沿上,“没别人,咱爷俩说说心里话吧。”

我们坐在高高的河沿上,河水向南流,水声不大。河叫古河,这会儿倒像个娃娃,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张校长开口了:“这河,你熟吧?!”

这还用问,上学那会儿,一天三趟,河里的王八,我都认得是公是母。

“李老师的腿病,就是被这河害的。”

“河跟他又没仇,咋会害他?”

“小时候上学,李老师背你过河,你可还记得?”

我可记得,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便上碑桥学校。寒冬腊月,踏石结冰,滑溜溜的,小学生过不去。李老师便脱鞋蹚河,把我们一个一个背过去。

“他背过你几回,你能记清不?”

这个,记不大清了。要是计算的话,一年少说也有十来回,几年下来,几十回总是有的。

“他一年背一个学生十几回,就按平均二十个学生,一冬天他要背学生蹚河三四百回。他教了四十年学,你算算背过多少回?”

我在心里一算,不禁大吃一惊,这得数以万计啊。

“你说,他不得腿病,谁得腿病?他这病不是这河害的,还是哪个?”

张校长不再说话,我也不想说话,只有河水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像个不懂事的娃娃。

我们静静坐了好长时候,一直到月亮沉下去,张校长才拍拍屁股站起来,低着头朝河里走。我赶紧跟在后边,张校长突然转过身,冲我喊:“李老师能背你过河,你就不能和学生同住?你一个小毛孩,能跟李老师比?李老师是省级劳模,全乡教师里唯一的省劳模!省劳模啊,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那是李老师用腿换的,换的!”

张校长声音突然低下去,用手抹了一下眼睛,甩掉鞋子,呼啦呼啦蹚河走了。我晾在河边,河水的声音,偏又大了些,一遍又一遍地响着。

时间长了,我才彻底明白,张校长向我屋里塞学生的真正用意。

那两个学生,智力属于上乘,基础却一般。什么知识,一点都透,思路也有,方法也對,落实到纸面上,总是出运算和论证上的低级错误。本来能得优秀,左扣右扣,成了勉强及格的水平。

自从他们住到我屋之后,老是拿习题问我。不仅问我教的语文和政治,还有数理化和英语,逮啥问啥。我成了全科补习老师,不,准确说是私人定制的家庭教师。

我怀疑这是张校长的授意,否则,他们哪敢如此不客气。我有点厌烦,尤其是拿小儿科的东西来问,简直就是在侮辱彼此的智商。

学生很识眼色,见我烦了,就把家里的花生、板栗兜一书包,让我吃。开始我不吃,后来想开了,全当脑力补充了。一吃就刹不住,再小儿科的问题,都得当成哥德巴赫猜想去解答,人性之弱点在我身上暴露无疑。

渐渐地,跟学生住习惯了,便来者不拒,时常床上躺三四个。学生见我好说话,蹬鼻子上脸,连我的床也霸占了。很多夜晚,我跟他们挤在一起,只能用泰戈尔的优美,来驱除呛人的脚臭味。

月考后,我像上一次摸底一样,找到张校长,只是没摔成绩单,说:“还不行。”

张校长要过成绩单,仔细看了看,说:“可以嘛,提高不小。你看,这个,还有这个,不是挺好嘛。”

我摇着头说:“这就满足了?比起我们,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张校长点头说:“当然不能跟你们比,你们那一届,是全校最好的一届。这种事,可遇不可求。”

“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我急切地说,“关键是没有领头羊,没有尖子生,没有榜样,学习劲头带不起来。”

“你说到点子上了。”张校长站起来,双眉紧皱,“可现在开学一个月了,上哪儿找尖子生去?再说,就是有,人家也不一定肯来。”

我赌气地坐在他的办公桌上,说:“我不管,必须得有尖子生,哪怕只有一个也行。不然,我可干不了。”

“别泄气,我给你找,还不行吗?”

说到做到,两天后,张校长领来一个男生,叫李小虎,是他亲外甥,硬是让他从乡中抢来了。

这个学生,学习成绩没得说,乡中前五名,就是习惯不好。李小虎聪明调皮,课堂上爱捣乱,接老师话茬,明里不学习,暗地下苦功。这起不了正面作用,反倒让其他学生陷入了唯智商论的陷阱,以为他学习好,是因为他聪明,我们笨,再学也学不好,那就干脆不学了。

我找张校长说他外甥的“坏话”,张校长表示他也没办法,那家伙从小这样,打死也改不了。

怎么办?我着急上火,逢人就打听,您庄有没有成绩好辍学的初三学生,复读的也行。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访到一个。

我马上让人带我去找,跑了十来里路,来到一户人家。进门就听见“墩墩墩墩”的声音,我清楚那是织地毯“过纬”的铁刷子声。手工地毯,在这里是一个兴盛的产业,各家各户几乎都挂地毯织地毯。

进屋看见三间通梁房子,一道道立着四台织机,十几个年轻女孩坐在通明的荧光灯下双手不停地忙碌着,像忙于筑巢的小燕子,不停地来回翻飞舞动。

这些女孩子,从面相上看,都很年轻,却早早地投入到繁重的劳动中。人太多,我看不清,带路人用手一指,那。

来了生人,女孩子一齐扭头看,让我看清了那张脸。她给我最深触动是眼睛,像一抹电光,向我照来。

我被她们看得直出汗,赶紧退到屋外。带路人叫女孩出来,给我们做介绍。

阳光下的女孩身材瘦小,面容微黑,眼里电光没有了,显得十分平静。我说明来意,她听懂了,却一句话也不说。

“你想回去上学吗?蔡灵。”我又问了一遍。

她咬咬嘴唇,开了口:“不想。”

她说的第一句话让我愣住了,不是内容,而是口音,她说一口纯正普通话,而不是本地方言。

“你不是本地人?”

“我母亲是北京的。”她能够听出我的话意,说明她的聪慧,让我很兴奋。

“听说你初三只上了一学期,为什么没上完呢?”

她又不说话了,眼圈有点发红,低头进了屋内,不再出来。

我问带路人,是不是说错话了。

带路人想了半天说:“她妈去年死了,是不是因为这个?咳,这妮子就是心重,人死不能复生,提都不敢提了?”

我认定蔡灵是我要找的学生,我想做一个彻底的调查,就让带路人带我到她家去。

蔡灵的家在村那头一个小土埂上,单门独户一个小院,北面三间平房,东屋三间瓦房,看起来光景还不错。进门我发现这家真干净,墙边种着鲜红的指甲花。听见动静,屋里迎出一个男人,约摸四十来岁,直挺的身板,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帅气,怪不得能娶个北京媳妇。

蔡灵父亲听说我的来意,马上说:“赵老师,你来得太好了。不是我不让她上学,是她自己不上的。这孩子,不上学,真亏了呀!”

蔡灵父亲双手抱头,似乎陷入自责之中。

能过了蔡灵父亲这一关,我觉得希望大增。可是等蔡灵回来,当头就是一瓢冷水。

“我不去,赵老师,谢谢你,请回吧。”

我只好退出来,带路人觉得无功而返全怨她,就额外送上了有关蔡灵的各种信息。

“你别被蔡帮子(蔡灵父亲)骗了,他可会演呢。年轻时候,他是个无郎混鬼,火车上招摇撞骗。不知道怎么回事,竟骗回一个北京妮。那妮一看就是个老实头,一门心思跟他过日子,先后生了一女一男。时间一长,混鬼就露馅了,北京妮就想跑。跑两回没跑脱,被蔡帮子打得半死,看得倍严,再也跑不了。转眼儿女大了,北京妮也就死了这条心,全当为了孩子坐监吧。不料想这么短命,不到四十就死了。蔡灵小是小,可有主见。她怕蔡帮子四处鬼混进监狱,这辈子就没爹没娘了,又怕弟弟在家受罪,干脆退学不上,挣钱养着那爷俩。”

猜你喜欢

杨刚校长学校
Simulation of gas–liquid two-phase flow in a flow-focusing microchannel with the lattice Boltzmann method
追查
校长的圣诞节这花是你的吗?(一)
学校推介
奇妙学校
论校长的修养
好校长是怎么炼就的?
校长给力“九个一”
Effect of the Para-substituent of the Tridentate Pyridine-based Ru(II) Complex upon the Catalytic Activity in Transfer Hydrogenation*
Investigation of Mg2+/Li+ Separation by Nanofilt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