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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陈国灿先生

2019-12-17孙丽萍

敦煌学辑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吐鲁番陈老师文书

孙丽萍

(新疆博物馆,新疆 乌鲁木齐 830000)

2009年,我与陈国灿先生相识于新疆博物馆。那年我刚进入新疆博物馆工作,有幸参与了由新疆博物馆、中国文化遗产院合作的“新博新获文书研究”课题。犹记那时文书整理在原先保管部的会议室中进行,走进会议室,陈先生已与邓文宽先生开始了整理工作。我来报到,陈先生从文书堆里抬起头来,目光略过鼻梁上的眼镜扫了我一眼,又埋头继续工作。因是微微抬头,脸部显得比较瘦削。这一眼给我的印象是:这是个严肃的老头儿。

自那日后,我就跟随陈老师、邓老师学习文书整理。陈老师工作时话很少,大多数时间都窝在逼仄的会议室里,趴在桌前或看或写,独自琢磨。但只要问到他问题,他都会停下手头工作耐心讲解。每当拼接工作有了重大进展,他会发自内心地笑,奖励给自己半小时以内的闲暇时光,到外面抽根烟,抽烟时还随手端着一个装了水的纸杯子,烟蒂烟灰都扔进这个水杯子里。陈老师还介绍说,当年他们在北大红楼整理文书时就是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损坏到文书,喝水的水杯也会放在远远的窗台上,决不能放到有文书的地方。但其实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是拿着文书的照片在拼接。短期的接触让我对这个老人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这是个谨慎的老头儿。

按照课题组的安排,短短几周后,整理工作就要暂时中止,剩下的工作由各位老师各自在其所在地完成。当时陈老师就表示希望能继续在这里工作,他反复说文书整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但课题组其他成员都还有别的工作,陈老师只能遵照安排,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乌鲁木齐。2010年的夏天,陈老师忽然孤身来到了新博,原来他觉得课题文书整理工作还没做到家,难以心安,希望能继续整理那批文书。这次整理就只有我和陈老师两人,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周六周日也不休息,甚至连午休都省略了。陈老师把原先拼接的文书重新核对、拼接、定名、做题解。重新装修过的保管部会议室窗明几净,8月底的风吹动窗帘索索作响,房外有偶尔的鸟鸣,葡萄架下有午睡的维稳士兵,我和陈老师沉心于文书中,现在回忆起来只觉岁月静好。乌鲁木齐的夏天日照时间长达十八九个小时,陈老师从早到晚地整理文书,中间又不午休,虽然他自称70后,但77岁的年纪还是让他每每在椅子上坐着就睡着了。等陈老师打盹醒来,继续埋头文书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小憩了一场。多日跟随陈老师学习、工作,我对陈老师有了新的认识:这是个工作狂老头儿。

此后每年基本都能见到陈老师一面,有时在吐鲁番,有时在乌鲁木齐。只要一听说陈老师来了,我就会带上积攒的问题,直奔陈老师下榻的宾馆酒店,陈老师见到我也很高兴,翻出飞机上发放的豌豆,泡上酒店廉价的铁观音,一边喝一边回答我的问题。我惊讶于陈老师的博闻强识,我提出的任何问题似乎都没有难倒过他,每一件文书只要我一提一两个关键的词,陈老师就能准确地说出这件文书的内容、国内外研究的现状、有哪些方面可以继续写文章等等,这些文书都已经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不需要电脑检索和翻找资料,随手就能拈出,随口就能说出。更令我受益匪浅的是陈老师总是问一答十,我只要一开个头,陈老师就开始滔滔不绝。有时我拿着自己写的文章请教他,这个文章还可能是对他的观点进行批驳,我忐忑地发现陈老师竟然从不以之为忤,相反还给我提出中肯的修改意见,甚至后来在病中,陈老师还帮我修改文章,而这个文章和他多年来的观点相悖。我以前以为过了耳顺之年的老人都这么好脾气、好说话,直到经历了更多的世间风雨后才发现,这在文人相轻、喜为尊者、贤者讳的“历史传统”里,是多么难得的大度,多么值得珍惜的美德!

作为一个低情商的人,我很怕跟一些“有身份”的人打交道。陈老师虽是知名专家,我和陈老师的相处却十分地轻松。我从不用担心在陈老师面前说错话、办错事,陈老师也从来都不需要我的照顾,我把陈老师当做“大朋友”,陈老师则当我是一个好学的晚辈。通常我们之间的话题都由文书引起,也以文书作结,有时也从文书说开去,对一些看不惯的事情发发牢骚,甚至有时还能说到生活中的烦恼。我曾对陈老师说,佛祖都免不了烦恼,何况我们,不如顺着自己的心意,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不需要掩饰,也不需要改变。陈老师当时听了还觉得我的想法有趣。曾听到有人奉承陈老师,说他年纪这么大了还精力这么好,说他整理研究文书多么多么了不起,陈老师并不接受别人善意的吹捧,他反驳说:我年纪不大啊!他还说文书整理不需要人多聪明,中等智商的人就能研究文书。我听了暗笑,这真是一个率真的、不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老头儿啊!也就是这句话,让我从未产生过我是否能从事文书整理和研究工作的疑问。

陈老师在我心里还是一个满腹家国情怀的书生。曾有人当面调侃陈老师,说他在台湾做客座教授时,十分关心蓝绿两党之争,每当电视上播放这样的新闻和话题,就算在聚会吃饭时他也都会凑到电视跟前聚精会神地去看去记,而这些新闻连岛内人都不怎么关注。陈老师听了调侃也只是在一旁讷讷地笑,还解释说那是因为他的亲朋好友曾叮嘱他关注岛内政治形势,“我回去要跟他们讲哩”。对于陈老师的解释,我是不相信的,除了亲朋好友的叮嘱,更多地应是他自己对国家统一的关心和关注。2009年7·5事件后,新疆局势一度严峻,陈老师非常关心新疆维稳情况,他用自己精通的出土文书,写文章、作报告,反复向人宣讲新疆自古以来就是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曾对我说,学术就是要为政治服务的。在我心里,他始终是一个对党和国家无比忠诚的学者,也是一个怀揣着报国梦时刻准备着为祖国效力的书生。

与陈老师的最后一面是在2018年3月份,我和吐鲁番研究院李亚栋到陈老师家中探望他。陈老师那天恰巧不放疗,书房里开着电脑,他还在放疗期间坚持写文章。因为长期打针,陈老师的手背被针扎得青紫一片。说起他的病,陈老师还很乐观,告诉我们医生说他有三到五年的时间,他要趁这段时间把未完成的工作、课题都完成,还拜托李亚栋帮忙把他留在吐鲁番的衣物带回武汉。我虽然心里难受,但还用“乐观的精神可以战胜病魔”之类的话安慰他。李亚栋还代《吐鲁番学研究》向陈老师约稿,陈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还告诉我们他手头还有几篇文章要写。原盼着奇迹会发生,宁知天不假年,六月份就听到了噩耗。那时我正在南疆一个偏远的农村住村,听到消息时还反应不过来,后只觉心往下坠。几天后返回乌市,火车贴着天山轰隆隆闷声行进,沿途但见暮霭沉沉,关山重重,古老的天山莽苍无边,山川如故,斯人已逝!出拨换、过龟兹、经西州,每到一地都能想到陈老师的有关文章,总感觉陈老师就在身边,直到头七过后,我才真切地觉得陈老师是真的走了。离开了他挚爱的出土文书,离开了他踏遍的吐鲁番的每寸土地,陈老师去时该有多么的不舍。而陈老师的故去,又给敦煌吐鲁番学、唐史研究等方面带来多么大的损失!如果再多给他几年时间,吐鲁番学界可能还会有几篇非常有分量的文章或论著问世。

很多人说我是幸运的,羡慕我在最初接触出土文书时遇到了文书整理专家陈国灿先生。确实,有了陈老师的指导,我在此后的工作中才一直能事半功倍。但是,有这个幸运的人并不只有我一个,在乌鲁木齐,在吐鲁番,还有许多像我这样接受过陈老师的指导,受惠于陈老师指导的人,如今提起陈老师大家都会黯然神伤。在我们的心底,陈老师永远是那个平和率真、对工作充满极度热情和激情的长者。陈老师的勤勉、认真、宽和、执着也激励着我们在各自的岗位上不断奋发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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