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陈国灿先生
2019-12-17李方
李 方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06)
2018年6月7日陈国灿先生去世的消息传来,令我非常惊愕、悲痛,在我心目中,陈先生是健康老人的典范,精力充沛、体格健壮、思维敏捷、记忆超群,怎么会一下子就走了呢?虽然2017年听说陈先生生病住院做了手术,10月见到他时似乎也有一点病容,但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时小恙,会好起来的。谁曾想天不假年,哲人其萎!
一
我是武汉大学历史系77级学生,也就是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我最初认识陈先生是在课堂上,那时陈先生为我们讲授中国通史课,主讲魏晋南北朝隋唐这段历史。陈先生的课讲得非常生动,一部北魏拓跋氏入主中原的历史,讲得绘声绘色,以至于四十年后同学们提起来还亲切地称他为“拓跋兄”;而唐代长安朱雀大街的热闹,“扬一益二”城市的繁华等等,都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在校后期我侧重于选修世界历史课,以及中文系、经济系、法律系、图书馆系的课程,面见陈先生的机会不是很多,我对陈先生的印象更多来自毕业后的交往和工作。
毕业后,我分配至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跟随周绍良先生从事唐代墓志的整理。王素则在本单位负责“吐鲁番出土文书”的整理、修订、出版等。如王素纪念文章所说,陈先生是这方面工作的主要参与者,因此,我自然也与陈先生交往多了起来。回想起来,武汉大学历史系老师来我家较多的就是陈先生。1986年10月1日,我们请池田温先生来家做客,请陈先生作陪;陈先生来北京公干或私干,有时也到我家来做客。饭桌上大家聊得最多的,自然是学术上的事,尤其是吐鲁番出土文书。令我十分吃惊的是,陈先生对吐鲁番出土文书是那样熟悉,常常如数家珍式地谈到一件件文书,出自的墓葬,文书的时间、文书的内容,以及研究状况等等。在我吃惊他熟悉文书的同时,也十分惊讶他的记忆力,那么多文书他怎么都记得那么清楚呢!事后我对王素发出过这种感叹,王素对我说,陈先生是最熟悉吐鲁番出土文书的人,而且堪称第一人!不过,坦率地说,那时候我虽然佩服陈先生,但心里对这个称号还是有所保留的,我心目中王素是第一人。因为我从1982年1月毕业到北京后,主要看到王素在成年累月地忙着吐鲁番出土文书的各项工作,从简装本到图文本,一本又一本,还有出版社的工作,持续了十五、六年之久。出版社一位老编辑曾对我说,王素真老实,他现在干的都是出版社编辑的活。的确,整理组的工作干完了,王素就到出版社主动请缨做事,[注]比如图文本的版式,这个工作极其繁琐细致,每件文书的图版和释文,以及题解、注释等等都要安排得当,包括位置、大小及版面等等,文书的不规则和残缺,都增加了版式的复杂性。不过王素做的是初稿,正式版式还是由专业人士做的。为了推进吐鲁番出土文书的出版进度,他不分份内份外都积极承担,而自己的研究工作则留待回家后晚上干(我曾说他:“白天干人民公社,晚上干自留地。”他的睡眠时间很少)。不过,随着我自己转向吐鲁番出土文书的整理与研究工作,伴随着我对这个领域的逐步深入了解,伴随着有关书籍的陆续出版,我也完全赞成王素对陈先生的评价了,陈先生确实是熟悉掌握吐鲁番出土文书的第一人,而且可以说是继唐先生之后,整理吐鲁番出土文书的第一大功臣。这一点,从目前出版的几种主要吐鲁番出土文书都与陈先生有密切关联可以得到证实。
目前,中外汇集整理吐鲁番出土文书的书籍主要有九种: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释文本1至10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1991年)及图文本壹至肆册(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1996年)、小田义久主编《大谷文书集成》壹至叁册(日本:法藏馆,1984年、1990年、2003年)、陈国灿《斯坦因所获吐鲁番文书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年12月)、陈国灿与刘永增《日本宁乐美术馆藏吐鲁番文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柳洪亮《吐鲁番新出文书研究》(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学研究院与武汉大学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编《吐鲁番柏孜克里克石窟出土汉文佛教典籍》2册(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以及荣新江、孟宪实、李肖主编《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研究》2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另外,还有两种介绍国外藏吐鲁番出土文书的书籍:陈国灿、刘安志《吐鲁番文书总目(日本收藏卷)》(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年)、荣新江等《吐鲁番文书总目(欧美收藏卷)》(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这些著作都凝聚着陈先生的心血和汗水,在这个方面,在世界范围内,确实没有一个人能够与陈先生相比拟!以下简要说明。
《吐鲁番出土文书》释文本1至10册及图文本壹至肆册,陈先生对这两套书的贡献,王素在《陈国灿先生与〈吐鲁番出土文书〉》文章中已做了详细说明,此处不赘。
《斯坦因所获吐鲁番文书研究》,是陈先生向教育部申请的项目,由他个人完成的著作。唐先生在序言中,以及王素对该书的评介中,[注]王素《〈斯坦因所获吐鲁番文书研究〉评介》,《中国史研究动态》1996年第6期,第29-31页。对该书的缘起、价值、意义都作了介绍。斯坦因第三次来华获得的吐鲁番出土文书,曾由法国人马伯乐整理出版,但马氏不了解斯坦因文书标号与墓葬的关系及其重要价值,按文书性质分类序列,使得大多数无纪年的文书不能断代,也难以探寻同出诸文书的关系,不利于研究。马氏著作中有些断片未拼接,有些文书定名有错误,其中释文错误更多,还有一些文书未收入。陈先生重新整理这批文书,他“细心研究,凭借他多年整理文书的经验和对历史的长期研究,首先发现了文书编号与墓葬的关系,明确了文书的墓葬归类,拼接了残片,纠正马伯乐的许多错误,补充了马氏遗漏未收的文书,使得这批文书大为改观,在此基础上,他又对若干组文书作了前人未多涉及的研究,这些都为文书学和这一时期的历史研究作出了很大贡献”(唐先生序言)。这本书还附录了新疆和田地区的出土文书,包括营盘遗址所出文书、巴拉瓦斯特遗址所出文书、麻扎塔克遗址所出文书、丹丹威里克遗址所出文书、安德悦遗址所出文书,为西域历史研究提供了诸多材料。
《日本宁乐美术馆藏吐鲁番文书》,是陈国灿、刘永增先生受日本宁乐美术馆委托,整理出版的日藏吐鲁番出土文书。这批文书共有156件残片,均为唐代开元二年西州军府蒲昌府文书。这批珍贵文书在很长时间里“养在深闺人未识”,直到1963年日比野丈夫发表《唐代蒲昌府文书研究》,才揭开神秘的面纱,但众人还是难窥其全貌。陈、刘二先生将这批材料整理出来并予以出版,无疑为吐鲁番学做出了新的贡献。2015年初,我参加“敦煌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京都2015”,会后特地去奈良伊水园(宁乐美术馆坐落在此),想亲眼目睹这批珍贵文书的原件,但是非常遗憾,一件也没看到。宁乐美术馆是一家私人美术馆,定期轮换展出私家所藏各种藏品。当时我已经出版了几本有关吐鲁番出土文书的研究著作,其中包括多件宁乐美术馆藏文书,但专程到这里来,却看不到一件文书,不禁令我十分感叹,陈先生能得到日本人的信任和委托,全部整理、出版这些文书,该是多么地不容易!功劳又是何其大焉!
《吐鲁番新出文书研究》,是原吐鲁番文物局局长柳洪亮的研究著作,其中有柳洪亮主持发掘的新的吐鲁番出土文书,还有柳洪亮的研究论文。柳洪亮是陈先生指导的硕士研究生,柳洪亮正是携带这批新发掘的吐鲁番出土文书到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求学攻读学位的,而陈先生作为导师,则以这批材料作为研究对象,将教学与科研结合起来,在授课的同时,指导柳洪亮进行研究。可以说,这本柳洪亮先生的遗作,也凝结着陈先生的心血。
《吐鲁番柏孜克里克石窟出土汉文佛教典籍》上下两册,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学研究院、武汉大学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合作编著的。1980年10月-1981年7月吐鲁番地区文物保护管理所清理、维修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崖前积土和部分石窟时发现一千余片古代文书,其中大多数为汉文佛经残片,也有部分其他民族文字的写、印本文书,还有少量非佛经文献。吐鲁番学研究院联合武汉大学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老师共同整理其中汉文文书,对此进行断代(根据书法写体演变规律大致判断其年代)、定名、释文、拼接等。此书包括佛教经藏、律藏、论藏、密藏、撰述部分,还有道藏以及少量世俗文书。该书前言谓:“本书的编纂及最后的审定稿,是由陈国灿、汤士华负责完成的。”可见陈先生在其中的功劳和作用。
《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上下两册,是近年荣新江、孟宪实、李肖主编的一部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集。序称:“本书就是对近些年吐鲁番新出文献的一个整理合集。”其中也收录了陈先生整理的新材料。书中“二○○一年鄯善县征集文书”栏题解记载:“二○○一年,吐鲁番地区鄯善县公安部门将被盗一双纸鞋移交给鄯善县文管所,其原出自鄯善县洋海下村古墓。陈国灿先生从中拆出二十三件唐代文书,有纪年者从唐总章二年(669)到武周长安三年(703),推知纸鞋的主人在武周长安末至唐中宗神龙年间入葬,其中一些缺纪年的文书,也大体应在神龙或神龙以前。二○○六年八月,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整理小组部分成员随同陈国灿先生到鄯善县文管所,就陈先生的录文加以核对,录文略有改订。今征得陈先生同意,在他的录文基础上整理如下。”可见陈先生对这本书也是有贡献的。[注]参见陈国灿《鄯善新发现的一批唐代文书》,《吐鲁番学研究》2005年第2期,第3-15页;又载《敦煌吐鲁番研究》第9卷,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陈国灿《鄯善县新发现的一批唐代文书》,殷晴主编《吐鲁番学新论》,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另外,陈先生以及朱雷先生、王素等人还参加了该书的定稿会,“他们的学识与见解,为本书的完成提供了基本的学术保证”[注]该书序言称:“文献整理完成初稿后,我们特别邀请陈国灿、朱雷、王素、冻国栋、张涌泉、黄征、刘安志等先生专程到北京参加定稿会,他们的学识与见解,为本书的完成提供了基本的学术保证。”这次定稿会也邀请了我,可惜会议时间与我单位主持召开的国家社科基金特别项目“新疆历史与现状综合研究项目”的专家会议相冲突,因此我未能应邀参加。,可见陈先生等人还为该书审稿把关,提供了基本的学术保证。
《大谷文书集成》壹至叁册,是日本小田义久先生主编的著作,其中收录吐鲁番出土文书8000多号。这套日本学者整理的资料似乎与陈先生无关,但如前所说,陈先生与刘安志编有《吐鲁番文书总目(日本收藏卷)》,这本书将日本公私收藏的吐鲁番出土文书几乎一网打尽,其中也包含《大谷文书集成》全叁册文书的目录。这本总目并非仅仅汇集日藏吐鲁番文书的目录,而是尽可能标出每件文书的尺存、行数、残缺,简介文书的内容,列举每件文书录文、图版的原著书刊页码,还附参考栏,重点列举中外学者有关该文书的认识、缀合、考订、研究,更重要的是,“对诸家收藏文书,原已有贴切订题者,保持原订题;原订题不具体或欠妥者,根据内容重新拟题;原无题者,尽可能给以具体拟题”。因此,称之为对这些文书的再整理,大概也不为过。
该书除大谷文书之外,还记录了龙谷大学藏桔瑞超文书、《流沙残阙》所收吐鲁番文书、《西域考古图谱》所刊、未入大谷藏吐鲁番文书、京都国立博物馆藏吐鲁番文书、京都大学文学部藏吐鲁番文书、京都大学文学部羽田纪念馆藏吐鲁番文书照片、京都大学文学部藏题“中村不折氏旧藏”、回鹘文文书照片、京都桥本关雪纪念馆藏吐鲁番文书、京都大学日比野丈夫新获见藏吐鲁番文书、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吐鲁番文书、东京书道博物馆藏吐鲁番文书、东京静嘉堂文库藏吐鲁番文书、奈良宁乐美术馆藏吐鲁番文书、奈良天理大学图书馆藏吐鲁番文书、大阪四田王寺出口常顺藏吐鲁番文书、静冈县矶部武男藏吐鲁番文书、上野淳一藏吐鲁番文书、三井八郎右卫门藏吐鲁番文书、日本散见吐鲁番文书,还有附录京都藤井有邻馆藏文书。可见收罗之广泛、汇聚之宏富。
《吐鲁番文书总目(欧美收藏卷)》,是荣新江等人编撰的著作。这本书是《吐鲁番文书总目》项目的组成部分。该书“总前言”及“欧美收藏卷前言”对此说得很清楚。欧美收藏卷主编荣新江先生在前言中说:“《吐鲁番文书总目(欧美收藏卷)》的工作,是我参加武汉大学陈国灿、朱雷教授牵头的国家社会科学“八五”规划重点项目“海内外吐鲁番文书的整理与研究(1992-2002年)的分工,……”这个课题的申请、体例的确定、工作的分工、最后的统稿(按总前言所说),乃至于出版,都与陈先生有密切关系。
以上简要介绍了这几种主要的吐鲁番文书整理著作,可见我们说这些书与陈先生都有密切的关联一点也不夸张,说陈先生是继唐先生之后整理吐鲁番文书的第一大功臣十分中肯恰当。
二
陈先生对我个人的学术帮助和提携也是很多的。记得上世纪80年代,我曾向陈先生提出来跟他读硕士。毕业前我曾考过研究生,据说考过了分数线,但因当时世界史教研室老师不懂西班牙语,没人敢带这方面的研究生,所以教研室主任跟我说明情况,希望我理解。参加工作后,我仍希望有机会再读书,因此向陈先生提出这个愿望。但是陈先生不置可否,这可不是陈先生的风格,他本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直言不讳的人。估计他担心我孩子还小,回武汉读书将影响小家庭生活,影响王素的工作。另外,也可能有王素是同门师弟,不便收我为学生的考虑(毕业后在北京第一次见到陈先生,他对我说,“我不是你的老师”,就反映了他的这个想法。当时我吃了一惊,赶紧说:“您绝对是我的老师,您可是给我们上过课的”)。
陈先生虽然没有收我为学生,但对我还是很提携、很帮助的。记得他知道我转向吐鲁番出土文书研究之后,主动给我寄来了一套日本有邻馆文书的放大复印件,令我十分感动,因为有邻馆文书在国内外没有公开出版,搜集相对困难,而我从来没有主动找他要过。我评上副研究员以后,师从首都师范大学宁可先生攻读博士学位,我的博士论文《唐西州行政体制研究》主要以吐鲁番出土文书为研究对象,陈先生是这方面的大专家,自然请他为博士论文评议人。陈先生称这篇论文是“很有创意的成功的博士论文,十分难得”,“是一本具有高水平的学术专著”等等,也令我十分感动和感谢。这些评价增强了我的学术自信心,也为我继续前行在学术道路上增添了动力。后来,我出版了几本有关唐代西州的学术著作,陈先生见了我很高兴,说你这几本书是我案头必备的随时查阅的,令我既高兴又惭愧。陈先生对学生真是不吝美言,鼓励褒奖有加。
我从陈先生那里也学到很多东西,我的几篇论文就是受陈先生学术观点的启发而撰写的。比如《试论唐西州都督府与西州政府的关系》。[注]李方《试论唐西州都督府与西州政府的关系》,《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2年2期,第13-25页(人大复印报刊资料《魏晋南北朝隋唐史》2002年第5期全文转载)。又载李方《唐西州行政体制考论》第1章第1节,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陈先生认为,贞观年间安西都护府治西州时,安西都护府与西州府应是合署办公的关系,这个状况历经郭孝格、柴哲威、麹智湛,一直维持到显庆三年(658)安西都护府迁龟兹之前。[注]陈先生根据阿斯塔那221号墓《唐贞观十九年(645)安西都护府下军府牒为速报应请赐物见行兵姓名事》指出:“(安西)都护府下符给交河县,中间没有经过西州这个环节,由此看在显庆以前的西州,实际是安西都护府在行使州官的职权,而西州虽有其名,实无其制。……贞观十六年,唐朝任命郭孝格为‘金紫光禄大夫,行安西都护,西州刺史’后,长官的一身二任使西州建制很可能也并到了安西都护府合署办公,由安西都护府代行了西州的职权。”又说:“(柴哲威)同样身兼西州刺史,大概仍保持了合署办公的传统。永徽三年继任的麴智湛仍是如此。”(陈国灿《吐鲁番出土文汉文文书与唐史研究》,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编《隋唐史论文集》,1993年,第295-296页)受这个观点的启发,我根据出土文书的记载,研究显庆三年后西州都督府与州政府的关系,认为显庆三年西州置都督府后,都督府与西州政府也是一种合署办公的关系,并从合署办公的前提、不承认合署办公无法解释的矛盾、合署办公的原因、合署办公的条件、西州与安西都护府及其它都督府的关系等几个方面进行了论证。
我的论文《唐代西域告身研究》,[注]李方《唐代西域告身研究》,《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第1-7页。其中一个观点也是受陈先生论文的启发提出来的。陈先生在讨论《唐开元四年(716)李慈艺告身》告身时说:“吏部在下发这些告身文本时,要同时誊写485份,时间紧迫,难免有漏抄现象的发生,只要总授勋数不错,……只要所漏之州不是该授勋者所在州就行。”[注]陈国灿《〈唐李慈艺告身〉及其补阙》,《西域研究》2003年第2期,第37-43页。这里他讨论的虽然是这件告身受勋总人数与所列各州人数相加不相符的问题,但也涉及到唐代告身制作的特点,即485份告身基本相同的问题。受此启发,我提出来,虽然现存唐代西域告身仅知8件(官告2件、勋告4件、命妇告2件),但根据勋告制作的特点(为某个战事制作的勋告基本相同的特点),可以从《唐开元四年李慈艺告身》中复原出“北庭府任慈福告身”“西州石定君告身”“西州张琰告身”3件勋官告身,也就是说,一共有11件唐代西域告身为我们知晓了。[注]作者近来发现,还有一件唐代告身应纳入统计,但此待日后再补。又,朱雷先生有关“二官”问题的讨论,对我的启发和认识也非常大。参见朱雷《跋敦煌所出〈唐景云二年张君义勋告〉——兼论“勋告”制度渊源》,收入氏著《敦煌吐鲁番文书论丛》,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25-243页。
目前,我正在做《新疆通史》辅助工程《唐代西域出土文书整理与研究》课题,陈先生参与的前述九种吐鲁番出土文书书籍是这个课题的基本材料。我想,如果没有陈先生之前的辛苦劳动,我现在做这个课题不知道要困难多少倍。因此,从这个角度说,我也非常感谢陈先生的学术贡献和对我的帮助。
三
由于研究领域相同或相近,我与陈先生在各种学术活动见面的机会较多,陈先生对学术工作的那份执着,性情的那份耿直,也让我印象深刻。
1991年7月,唐先生80大寿,王素急于带人到新疆拍摄图文本所缺的几百张吐鲁番出土文书图版照片,让我代表他回汉祝寿。我到武大祝寿之外,还向唐先生汇报了我们编写《中国事典》(唐代部分)的稿件。其他老师和同学见了我都很亲切,尤其是鲁才全老师,他很重视墓志的研究,知道我在单位整理墓志,特别热情。而陈先生见了我脸一沉说:“怎么你回来了?为什么王素不回来?”其时,我正在为大家都是唐先生的入室弟子,唯独我不是而惶惶然,听了这话,真有无地自容之感。不过后来我明白了,他是对王素没回来不满意,不是说我不应该回来。而紧接着王素在吐鲁番出车祸翻车的消息传来,陈先生也明白了王素为了让唐先生早日看到图文本而奔波忙碌的这番苦心。
2001年,我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现改名为中国边疆研究所),2003年,单位申请到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特别项目“新疆历史与现状综合研究项目”,我在该项目办公室负一点小责。陈先生想在这个项目中立一个吐鲁番文书研究子课题,但很遗憾,没能实现。因为这个特别项目虽然是当时社会科学最大的项目,但由于是历史与现状并重,现实课题的比重实际更大,所以没能立项。后来在外地开学术会议遇到陈先生,王素晚上去陈先生房间聊天,说他们要抽烟,我去不方便,结果第二天陈先生见到我就批评:“李方,你现在当大官了,架子大了,不来看我!”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哪里当了什么官?又哪里是我不愿看陈先生!我一方面埋怨王素,一方面想到陈先生对我不见外,骨子里其实透着的是一份亲切,心里感觉还是很温暖的。
2008年,我们到新疆参加第三届吐鲁番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新疆自治区原宣传部长现任政协主席吴敦夫先生主持“新疆通史”工作,宴请陈先生和我等。其间,陈先生向吴敦夫主席提出资助吐鲁番文书研究的建议,吴主席没有接腔,大概那种场合不好随便表态。我一方面觉得这个场合提这个建议不太合适,另一方面对陈先生对吐鲁番文书的这番情有独钟,对学术的这番热忱执着而十分敬佩。陈先生为了推进吐鲁番出土文书的挖掘、整理和研究,真是不遗余力。这种热忱和执着我在香港会议上也领略了,而且被深深震撼了。
我与陈先生在香港开过两次会议,一次是2005年12月庆祝饶宗颐先生九十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一次是2015年12月庆祝饶宗颐先生百岁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第一次王素去了香港,没去潮州分会场,[注]故宫博物院的科研管理比较死板,只同意他们参加香港的会议,不同意参加分会场的会议。我主要与陈先生一起在潮州活动。第二次王素没去香港,我主要与陈先生和他的弟子乜小红一起活动。那次乜小红对我说,为了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前年她赶写材料7天7夜没睡觉,结果昏死在宾馆里,后来被服务员发现送到医院才抢救过来。第二年接着报社科基金项目,一举成功。这种工作热忱和执着深深震撼了我,这是用命在拼博啊!这一点真与陈先生有异曲同工之效!我劝她不要太玩命,但她哪里听得进去?在香港会议期间,又上演了一部玩命“片”。陈先生和她抓紧会议之外的点滴时间,与香港大学有关人士商谈合作事项,在开会期间又办成了一件大事,会后半夜启程赶回武大,真正高效率运转。要知道陈先生那时已年近80了!最后的结局大家已经知道,乜小红因劳累过度,英年早逝。乜小红没有完成的项目,由陈先生以老病之躯勉力为之,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划上圆满的句号。
今年7月在武汉大学历史学院陈先生的追思会上,大家悼念陈先生,称陈先生视学术为生命,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们都应该向陈先生那样,视学术为自己的生命,生命不息,学问不止。
谨以此文纪念陈先生,陈国灿先生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