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视阙下的《关于岛屿》
2019-12-17杨青
杨 青
(西安外事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1)
2017年,一直被誉为“台湾之光”的林怀民,掌舵其云门舞集,历时三年,创作出他退休前的收官之作——《关于岛屿》。
林怀民创作之初,欲将这部作品命名为《美丽岛》,不料,2015年2月4日坠机事件,43人死亡,15人受伤;2016年2月6日高雄6.7级地震,117人罹难;2017年8月15日,台湾爆发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无预警停电事件,时间长达5个小时,全台共800多万户中的688万户居民受到影响。与此同时,林怀民本人在此期间,也由于遭遇车祸,导致右脚粉碎性骨折。这一连串的事件使得林怀民着实“美丽”不起来,于是乎便将“美丽”二字“退位”,将其作品名称命名为《关于岛屿》。
蒋勋曾说:“人生就像一条河,从湍急繁华到宽阔平静。”当林怀民由于车祸而导致其右脚粉碎性骨折的时候;当身为一名舞者的他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时候;当七十余岁的他经历天灾人祸一齐袭来的时候……当时的他将所想为何呢?也许王国维对于人生三个境界的言论可以很好的将其诠释。第一个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彷佛诠释了他在1988年“不得不”停掉云门舞集时的孤独感悟;第二个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彷佛诠释了他1991年复出,重新出现在人们视野,将云门舞集继续下去的决心。他对舞蹈的爱,即使爱到极瘦无比,但却仍不后悔,并且心甘情愿;第三个境界“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彷佛诠释了他创团伊始直至今日,回望历程,不论急流险滩,抑或繁华锦绣,台湾这座岛屿其实一直都在。
一、几何透视关照下的舞台构造
在这部舞剧中,林怀民并非采用传统舞台构造形式,而是利用幕布将舞台构建为一个舞台与舞台内侧,两面呈90°折角的立体造型,与此同时,舞台全然采用纯白底色,将简约感达至极致。这一横空出世的具有独特造型的幕布,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投影幕布,于是乎在剧中时,纯白底色上会不时投射出,由蒋勋等13位诗人所描写台湾的文字,而这些文字投影与舞者舞姿之间的交相辉映,便构成了舞台上别具一格的视觉风景。
二、立象尽意之“留白”“余白”处理
全剧总笼观之,林怀民彷佛在与观众进行“打翻调色盘”的调色游戏。纯色有六种,第一种为白色,是纯色之首,也是各色之本,而黑色则为第六种,是纯色之末,代表各色皆无。[1]而林怀民则在白与黑之间有序“调和”舞台整体色调,意味无穷。
伊始,呈现出干净如新的白色投影幕布,而后背景幕布与灯光营造之效果,有如黑色颜料逐渐添加般,将其变为浅灰色——深灰色,继而再加重色调终至黑色,随后,幕布整体色调又如倒叙般,从黑色——深灰色——浅灰色,当最后一瞬,舞者转身,幕布又变至“一片空白”,仿佛换了一个“人间”。
剧终,已被支离分解的文字慢慢被海浪冲刷,直至消失,就如林怀民曾经所叙述到的:“我们正处于文字大泛滥的一个时代,不断低头看手机看电脑,大部分是用文字所书写,可是文字在这个时代也会漫漶掉,有时候是被改写,被抹杀,变成一片空白。”这也许是他最后一幕如此这般设计的原由。而在我看来最后那一瞬而至的“一片空白”,一人独独矗立于舞台还有另一层涵义,就如云门舞集的看板被林怀民任性的全然delete,等待另一个人的丹青妙笔在这片空白的画布上再次绘制。
“言有尽而意无穷”,与此同时,这“一瞬空白”之我见,亦有结合于“余白”与“留白”二者之内涵。
“余白”在此含义有二,一为我们常言道“心有余白”,特指一个人没有半点私心杂念,具有一种超然、豁达、宽容的心态。二为安藤忠雄在其著作《在建筑中发现梦想》中对京都庭园的代表龙安寺石庭的描述:“100坪大的长方形土地以低矮的筑地墙包围、仅以大小不一的15块石头配置而成的这个庭园……这个庭园就像是为了衬托筑地墙身后的树影、更后方的山峦而存在的舞台装置。在自然当中截取‘余白’、使得四周的环境更加一目了然,而也因此进一步增加‘余白’的深度。[2]
“留白”是以“空白”为载体进而渲染出美的意境的艺术,是一种极具中国美学特征的艺术作品创作手法。不论是体现在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中,虽无一丝江水,却感烟波浩渺,满幅皆水的绘画艺术;或是“不着一字,而形神俱备”的文学艺术;抑或是“无声胜有声”的音乐艺术……
于笔者所见,林怀民最后一幕的“一瞬空白”,借助大片的“白”来凸显舞台中独独矗立的舞者,使观众透过其舞者之“形”窥探其纯洁如水般超然、豁达之“境”。
三、群体舞段之个体“人”性
从早期林怀民的《行草》《屋漏痕》《水月》《竹梦》等作品中不难发现,舞者虽为人之肉身,但却不为人之心灵,舞者只是成为艺术表现的一个物化载体而已,所有的“人”均一同“失性”——失去“人”性。
而近期的作品《稻禾》《关于岛屿》等中的舞者,均回归日常生活世界,切近日常生活世界,所有的“人”均恢复了“人”性。在作品《关于岛屿》中,这种“人”性并非是一个个具有独特个性的人物、独特命运的人物,更甚是具有强烈的个体化的情感等方面表达的人物,而更多的是运用每个人物均保持着各自在自身状态之中的群舞,继而将其人物自身的状态消融在众人之中。
其中一幕,三名舞者矗立于舞台,但高低错落,正反相异,方向有别的设计,使得观者强烈感受到他们虽同一在物理空间,但却迥异于心理空间。这一有形看得见的物理空间与无形看不见的心理空间放置一处时,三名舞者的实际距离便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于是乎便产生了《关于岛屿》中群体舞段之个体“人”性对于观者的撞击感。而类似场景在作品中则频频出现。
四、内心呼唤之阴阳衡律
天灾难测,人祸难避。《关于岛屿》一开篇便在幕布上投射出:“台风,地震,内门,像世界许多地方,岛屿经常面临灾难与挑战,但它的居民始终没有丧失仰望星空,往前走的能力”,继而又投射出:“编舞者以岛屿为隐喻,思忖《金刚经》的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易经·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之,成之者性也。”[3]阴阳运动是万事万物的运动规律,而阴阳平衡是生命活力的根本。阴阳平衡就是阴阳双方的消长转化保持协调,既不过分也不偏衰,呈现着一种协调的状态。阴阳平衡则人健康、有神;阴阳失衡人就会患病、早衰,甚至死亡。在这多灾多难的岛屿上生活的林怀民,与其他民众一样,在经历、在感受。以笔者观之,林怀民欲将男指阳,女指阴,在作品的群舞部分,大部舞段不时出现的男女人数均等,兴许并非巧合,而是暗喻林怀民在作品中所承载其内心的呼唤---阴阳平衡,继而使得像母亲一般养育了2300万子民的“婆娑之洋,美丽之岛”能够“四季如春,国泰民安”。
从第一次出现一男一女的双人舞便达至阴阳平衡之后,上场口前区跑来1女,继而再跑来1女,增至2女,接下来再+2女,继而再+4女,最后成至7女;继而在下场口后区反侧也逐渐+男,最后成至7男,又一次达至阴阳平衡。紧随其后,7男齐步俯身跑向7女,并且一男一女组合成对,再一次达至阴阳平衡。
无独有偶,同样的阴阳平衡是在作品第二次出现一男一女的双人舞之后,则通过上场1男1女——上场1女——下场1女,上场2男2女,达至4男4女的阴阳平衡。除此之外,还有一处则是,舞台上只余2男——上场1女——上场1女,下场2男——上场2男,达至2男2女的阴阳平衡;另有一处则是当巨大的白字“麗”慢慢爬上全黑底的幕布时,舞台上仅剩1男,随后便是上场1女——上场1女——上场1男——上场1女——下场2女1男,上场2女1男——上场1男,达至3男3女的阴阳平衡,但此时,1女上场,若无其事走下场,其余6人也紧随其后若无其事拍成一条直线走下场去,在队伍的末端又上场1女,但这1女并未下场,留于舞台之上抽泣不止,可随着七名舞者的下场,舞台便变为一片漆黑,只有一条白色的长长的线留在了幕布上。而这一切,未尝不是阴阳失衡,物极必反的结果呢?可就像林怀民曾说:“所有的事情都不要害怕,我们一定有很多事情是害怕的,从个人的事情到对万物的发展,可是我们不要呆在那个害怕的情绪里。人生不设限制,除非你给自己制造障碍。”而那条细细长长的白色的线,正如莱昂纳德·科恩在其《Anthem》中曾唱道“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五、内心情怀之《关于岛屿》
(一)对岛屿
从早期《白蛇传》《薪传》《红楼梦》等作品中,我们在林怀民的舞蹈中可以窥探到其深切的历史关切和传统情怀。而后来的《我的乡愁,我的歌》《九歌》《家族合唱》《关于岛屿》等作品,我们便可清晰看到,林怀民对于自己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台湾人来说,对于台湾脚下这片土地的热忱与关切,不言而喻。李翱曾请教惟演禅师:“什么是佛法大义?”惟演禅师指一指天,又指一指桌上的净瓶。在创作《关于岛屿》时,想必林怀民定是深刻的参悟到了其中至奥妙,正如李翱所说:“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云在天上,水在瓶中,其实就是一个自然的状况,是想告诉我们不要本末倒置了,每天念佛经,念佛法大义,可是却已忘记脚下之事。而这也是一个机锋,兴许也是林怀民在创作《关于岛屿》时的初衷,意思是要让我们回到人最基本的生命认知上。
在这部舞剧中,不论是从桑布伊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吟唱中,抑或是那一个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字体中,再抑或是从极具特点的舞蹈语汇中,都能够感受到林怀民那不自觉的焦虑与悲怆之感。对于岛屿,因为喜欢,所以热爱;因为热爱,所以坚持;因为坚持,所以传递。他想通过舞蹈,这个他从事了一生的艺术形式,直击观者心灵,发人深思,引人思考。
(二)对舞蹈
本雅明在其极具颠覆性的作品《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书中,曾指出“在大众看来,艺术品是消遣的诱因,而在艺术爱好者看来,艺术品则是凝神专注的对象”。[4]这听起来多多少少有些讽刺。而一身儒雅气质的林怀民,对于艺术与艺术家的理解,表面听来卑微至极,但深究便能发现其言语中所流露出的那份骄傲与自信。他曾说:“何谓艺术家?什么时候大家才会感觉到艺术?作为一个艺术家,就像在路边唱小调要钱的乞丐,行人匆匆,只有在他有人事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终于听到了那个乞丐的歌声,但是,在每一个人的生命里头跟生活里头,如果需要听到那歌声,而没有那个歌声的时候,那是很大的悲哀”。
六、结语
《天堂电影院》中有一句台词“如果你不走出去,你就会以为这里是全世界”,而1973年创团至今已46年的林怀民,虽带着他的舞团走遍了全世界,但始终,台湾这座岛屿才是他最挂于心间的一片净土。
正因如此,以《关于岛屿》结束自己倾其一生所打造的舞蹈王国再合适不过了。林怀民从其不同视阙下讲述“关于岛屿”的种种,使其散发出与众不同的美学张力与艺术清香。独特简洁的舞台空间,给与观者以不同的关照视角;中国美学中“余白”与“留白”之韵,另观者“剧有尽而意无穷”;中国古代哲学中阴阳恒律之观,使观者不禁深之虑之;群体舞段中个体“人”性的显现,让观者审视现实,真实之感仿佛历历在目;所有浓厚之情归根到底皆因对舞蹈之情、对岛屿之爱。
将于今年“退休”,年以70余岁的林怀民,想必并非如《论语·为政篇》中所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规”,[5]也许,他的另一个人生篇章才就此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