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一寄千愁(散文)
2019-12-17郭世杰
□ 郭世杰
“呜——呜!”火车的长鸣伴着小站里稀稀拉拉的人群走远,最后在傍晚的余晖里消失,留下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皖杰耸了耸肩,把肩上母亲亲手缝制的包袱往上送了送。在国外留学了几年,今天终于回来了!之前每次临走前,父母总会随他打老宅的山坳里一步一步走到这里,倒不是付不起坐车的钱,只是想多待一待。每次想到这些,皖杰总会不由自主的感伤。感伤父亲的老寒腿,感伤母亲单薄的身躯,感伤他俩永远吵不完的架……
这次他们还是一定会来接我,不过……一丝笑意浮现在皖杰脸上,之前跟父母谎称这趟车是今天晚上九点到站,其实五点就到了。皖杰早就计算过,从家里到这里,要走一个半钟头,他一到车站就往家赶,这样在家人出门前就能出现在家门口了。外面风雪这么大,别让他们冻着。
好大的雪啊!家乡的雪!皑皑的白背负在大别山罗汉尖的脊背上,朔风卷着雪花拍打着皖杰的身躯。“一点都不友好!”皖杰边嘟囔边辨认了一下方向。没办法,家乡的风雪,家乡迎接我的方式还是这般猛烈?做惯了游子,猛然间回到家乡,一定是家乡不认得我了!或许这正是家乡送给我的见面礼,因为这种感觉像极了父母吵架时的感觉。父亲的咳嗽又重了吧?母亲两鬓应是霜花簇簇了吧?他俩还总是吵架吗?…… 父母的关系问题一直是刻在皖杰心里的一道伤,心疼但也无可奈何。
到了,就要到了!山梁的那边就是家了!
站在高高的山梁上,望着眼前的故乡,静谧安详,真希望看到父母能其乐融融的过日子,希望看到他们开心的模样,希望有他们的家能和脚下的景色一起融进这片安静祥和的夜。真想马上见到他们,却又只是慢慢往前挪着……华灯初上,万家灯火里哪里又是属于皖杰的那一盏?
眼前一亮,找到了!那盏为他而开的灯!那片曾为他遮风挡雨的天!“爸!妈!我回来了!”皖杰依然兴高采烈地敲门。门开了,一股暖流从屋里奔涌出来……
屋里的光顿时洒在皖杰的身上,照得他竟有点恍惚,开门的是父亲,看他穿着件大红色外套,映衬着他红润的面颊,更显得神清气爽;母亲随在后面,竟和父亲穿着同款的外套,惊喜写满了光润的面颊,头发黑亮黑亮的盘着……还没等皖杰反应过来,一声“儿子,你可回来了!”就打断了他早已凌乱的思绪。随后马上就是母亲雨点般的责问,“你不是说九点吗?我们正准备去接你呢!”母亲边摘下缠得一圈一圈的头巾边大声说着,还没等皖杰回答,马上就又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雪,你一个人走山路,知不知道很不安全啊!”“妈——”“哎呀,快把鞋脱了,都湿透了,快把这个换上!”“妈……”“你干什么?还不快把包袱放下,背在身上多沉啊!”……“妈,你倒让我说一句啊!”皖杰终于在母亲密不透风的问话中找到一个空隙,“你们……你们现在还好吧?”“你这不废话吗?我们一直都很好啊!”“嗐!嗯……明天啊,明天我和你爸送你个礼物!”这时父亲也终于插进话来:“皖杰回来了!快把衣服换了,暖和暖和,你妈给你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呢,都是你爱吃的!明天啊,我和你妈送个礼物给你!”
“啥礼物啊?现在给呗!”皖杰看着父母现在融洽的样子,不禁有点恍惚,更心生疑惑。“那不行,一定要明天!明天上午十点,王村村民俱乐部,去了就知道了!”母亲一把薅住父亲,生怕他泄漏什么机密一样。
家乡的夜总是给皖杰复杂的感受,之前每个夜晚,基本都夹杂着父母的吵架声和锅碗瓢盆的坠地声,声声入耳。而现在却出奇的安静祥和,他无法解释这一切,虽然这正是他期盼已久的家的氛围。父母看上去好像气色都不错,好像还年轻了很多……管他呢,如果是梦,也希望一直做下去,明天?对,明天的那个礼物也许就可以解开所有的疑问了。多么祥和而又充满期待的夜啊!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父母就张罗着出门了,临走前,父亲还叮嘱说:“皖杰,上午十点,王村村民俱乐部,别忘了啊!”看着父亲神神叨叨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唱哪一出。
反正时间还早,自己就出去走走吧。好几年了,也该好好看看这片生养自己的地方了。去哪呢?对,小时候常去的村西边的那片小树林,那里永远有数不尽的乐趣,草丛里的长腿蚂蚱、土里一曲一伸的蚯蚓、树杈上忽然飞起的麻雀……还有村西头那个王家大院,那可是自己儿时最喜欢去的地方,不只因为每次父母吵架他都会逃到那里避难,更因为那里的黄梅戏演出,每次都能让他魂不守舍,《天仙配》、《女驸马》……啧!一想起来,就立刻魂牵梦绕起来。
对!先去村西,然后去王村村民俱乐部,也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不知道,算了,到时再问吧!
信马由缰,边走边看。变化真大啊!那时破败不堪的屋舍,已经变成一排排高大的楼房;溪水上那布满青苔的小木桥,已被一座宽阔的大石桥取而代之……欣欣向荣的气氛里忽然滴进了些许感伤,皖杰不希望那些自己深爱的地方变得面目全非,他怕在那里会找不到自己。小树林,王家大院,希望你们还一如往昔……
踟蹰间忽然一阵闹台锣鼓声铿锵传来,俗话说“锣鼓响,脚底痒”,熟悉的童年记忆霎时间包围了他的视野,眼花缭乱间,寻声望去,才发现乡亲们正三五成群的赶庙会似的往村西头涌。哦,大概是县黄梅戏剧团下乡巡回演出吧!嘿!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就先去过过戏瘾!
顾不得山路崎岖,皖杰三步并作两步朝村西头冲去。
随着眉开眼笑的老乡,皖杰被推进了一座颇有徽派建筑神韵的门楼前,这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大门一侧挂着一块竖牌“王村村民俱乐部”。咦,这就是父亲说的“王村村民俱乐部”?眼熟,这是……哎呀!变了!这不是当年那个令我朝思暮想的王家大院吗?这不是融进了我血肉灵魂的戏曲天堂吗?
还在皖杰百感交集之时,一声唱腔打破了他的不安。“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春风化雪,醍醐灌顶,所有的不悦随着这唱腔烟消云散。哦!原来的王家大院回来了!我的童年,我的回忆,一股脑都回来了!皖杰急忙快步往里挤,挤到他能到达的最好的位置,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把这梦幻的感觉一下子全都充满他的耳廓,塞满他的眼底。
先是一折《天仙配·分别》,再是一折《女驸马·金殿》,熟悉的感觉顿时荡涤在他内心中,如春风,如细雨,太美了!皖杰的眼泪顿时湿润了眼睛,像海潮淹没的沙滩。还没等他扬手擦拭,一个正旦款款出现在舞台中央。哦,看扮相应该是《荞麦记》中的王三姐,腔调珠圆玉润,台风大方得体。看着她的表演,恍惚间,从她的一颦一笑里忽然读出了一股熟悉的感觉。许是自己太想黄梅戏,便看谁都像亲人吧?皖杰自嘲着。
“我讲唱得好吧,你可晓得演员多大岁数了吗?”前排老汉边点头边得意地问。
后排一个中年模样的人撇了撇嘴:“最多……30多?你听那唱腔,再看那台步、那水袖……啧啧!”
“哈哈哈,看傻了吧!那是张翠萍!”
“啥?张翠萍?不可能!我还不晓得,她都快50了!前年去县城医院看病时还碰上她呢!”
张翠萍?那不是我母亲吗?皖杰顿时呆了,定睛一看,还真是!可是台上的真是母亲吗?那气度、那神采,都算得上专业水准呢。哎呀!那个演徐文进的不就是父亲吗?“三姐不必生烦恼,为夫的心事你该知道”“待为妻做麦粑磨细粉,手不空也好去孝敬双亲”看着台上他们一唱一和的样子,忽然一阵感动,眼泪竟夺眶而出。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表演,人们的情绪也随着情节的流转而起落。皖杰的情绪也起起落落,倒不是因为情节,而是由于往事……
母亲天生一副好长相和好嗓子,特别喜欢唱黄梅戏,年轻时一直想报考县黄梅戏剧团,但后来要照顾家里,考上了也没去。那时父亲也是个戏迷,他们也算是因黄梅戏结缘。后来就结了婚,后来就有了我,后来我母亲就在家照顾我、照顾爷爷奶奶、照顾家里,后来……我那个意气风发的母亲就没有后来了……可以说母亲是心灰意冷了。再后来母亲就和父亲天天吵架,吵架成了她的日常工作……
雷鸣般的掌声打断了皖杰的回忆,台上的“徐文进”和“王三姐”出来谢幕,这不就是我的父母吗?可那真的会是他们吗?
离开王村村民俱乐部,皖杰还在奋力搜寻着关于父母的回忆。贫瘠的山村,贫瘠的并不只是物质,残破的王家大院,永远是灰蒙蒙的天,伴着母亲无助的眼神……
当晚回到家,皖杰和母亲聊天,谈起过往。母亲说:“前些年,我也是一直心里堵得慌,总觉得不甘心,心里边空落落的,看啥都不顺,每天和你爸吵架,也是苦了你了!……后来想通了,觉得人活一辈子,总得做点啥事情,以前吧总有个唱戏的念想,如果再没有黄梅戏,也许我都活不到今天……”“莫乱说!”“我把这想法和你爸说了,他说只要我愿意,他就去操办,于是我们俩就一起走街串巷,置办咱们王村民间剧团,那时候就我们俩,要啥没啥,求爷爷告奶奶,经常灰头土脸的,这几年你在国外上学,怕你学业重,还要操心我俩,我也就没和你说……唉!你别说,这人吧,一干这喜欢的事,心气儿也上来了,以前动不动就生病,你看现在,我和你爸身体都好得很,也不吵架了,看上去还年轻了,我跟你说,上次我卸了妆出来,还听台下有人议论那个演王三姐的是不是城里来的角儿呢!……咱们村里之前也没啥文化追求,村里也穷,老乡们没事了就闲在那里,我和你爸这一号召,当时没几个愿意跟着演的,后来慢慢的团里人越聚越多,现在团里还有一个爱好黄梅戏的外国人呢……”
躺在床上,有点失眠,皖杰回想着回家后的点滴,不禁心潮澎湃。父母果然是送了我份大礼,黄梅戏治好了我母亲的坏脾气,治好了我家十数年的争吵,治好了王村的精神贫瘠,也许,黄梅戏就是父母的信仰。所谓信仰,许是一种情怀,一个让人一不小心就能看到自己的地方。有黄梅戏的地方就是家,现在家里人多了,越来越好了!只要黄梅戏一唱,多少陌路成知己,多少坎坷变坦途,人啊,无论多忙多累,只要有了文化寄托,再贫瘠的土地都会花团锦簇。黄梅戏之于宜城,正如幽州之于陈子昂,正如天姥山之于李白。看来那不仅是一种信仰……真是黄梅一寄解千愁啊!
耳畔,黄梅戏优美婉转的韵律又开始暗香般萦绕着徐徐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