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的小树苗
2019-12-16叶兆言
南京的城市历史,应该从三国时代的东吴开始。为什么呢?因为从这个时候开始,这个城市的记录才算有点靠谱。在此之前,当然也会有文字记录,也会有各式各样考古发现,然而更多的还是一些传说。说起来好像寻根求源,好像来头也不算小,其实都是七零八碎的東拼西凑。六朝文物草连空,云淡云闲今古同,所谓更为遥远的考古发现,不过说说而已,有时候也是为写文章而写文章,当不了真。
譬如南京汤山的古猿人,譬如以市区鼓楼岗北阴阳营文化为代表的新石器时代原始村落,譬如被称为湖熟文化的秦淮河流域密集原始聚落。还有楚国在今天六合设置的棠邑,据考证是南京有历史记载的最早地方建置。吴王夫差在朝天宫一带修筑的冶城,越国灭吴后在中华门外长干里筑的越城。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熊商于石头城建了金陵邑,金陵之名便源于此。这些记载说起来都似乎言之有理,无一不显得太空洞,都太像传说,像虚无缥缈的九州禹迹一样,你说有就有,说没有也不碍什么事,反正是让人看不见摸不着。
很显然,要描述南京历史,要展现南京文化,要给这个悠久的城市竖碑立传,最合适的方法,最恰当的形容,就是应该从三国开始。从三国的东吴开始说起,早一点或晚一点,或许都不太合适。换句话说,南京的城市历史,与东吴的孙权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有时候,历史就是英雄创造,唯心史观也好,唯物史观也罢,反正这位叫孙权的好汉横空出世,与南京关系非同寻常,他的想法决定了南京命运,他的个人意志促使了这个城市诞生。中国人有句俗话,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为什么呢,水浒里教唆了太多反叛,小孩子看了会生不安分之心,会忍不住捣乱。老不看三国,在《三国演义》故事中,隐含着太多政治,有太多心机,明白了《三国演义》,基本上也就无师自通地学会玩政治,就懂得了险恶的权术。
三国时期很像中国历史上的战国,七雄“秦楚韩魏燕赵齐”,一会儿合纵,一会儿连横。往好里说希望国家统一,往不好里说,就是谁都野心勃勃地想吞并天下。对于老百姓来说,身处在这样的时代,注定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七雄或者三国,都是天下大乱,都是老百姓遭殃。都是你打我,我打他,他又打你,一场战争接着一场战争。不管怎么说,秦始皇的一统天下,多少是件好事,起码老百姓感到安生了。然而秦始皇刚死,天下又开始混乱,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陈胜吴广不足为训,最后能够站出来争夺天下的,只有项羽和刘邦。好在楚汉相争的混乱局面很快结束,秦汉从此并称,暴秦一结束,汉继承了大统,中国又一次统一。然后是西汉和东汉,到东汉末年,天下又再次大乱,然后呢,然后便是我们正在说的三国。
为什么叙说南京这个城市,最好是从三国开始,因为在三国之前,这个城市真的没什么太大名气,它实在是太不起眼。在三国之前,以江苏境内的城市为例,南京没有苏州的名气大,更不如徐州,比它历史悠久的城市,掰手指数数可以有一串。在三国之前,南京甚至都不应该称之为城市,虽然它已经有了一连串的地名,譬如冶城,譬如越城,譬如金陵邑,又譬如秦汉时期的秣陵。然而规模都太小,更像是一些村庄,称之为一个城市十分勉强。真相其实很简单,如果不是三国的东吴在此定都,如果不是孙权在此做了皇帝,南京显然不可能有后来的历史。
南京这个城市就是在三国时期发展起来,说它诞生于三国,不仅没什么大错,而且可以给人比较直观的印象,毕竟男孩子们玩的一款最流行游戏就叫“三国”。功盖三分国,遗恨失吞吴,三国的故事老百姓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大家多少都会知道一些。譬如《三国演义》第一次写到南京,是在第十五回,回目是“太史慈酣斗小霸王,孙伯符大战严白虎”,这时候,还没有孙权的什么事,出场露脸的是他哥哥小霸王孙策,也就是回目上的“孙伯符”。这时候,三国还不是三国,还处在群雄纷争时代,曹操还没有完全成气候,还在与吕布激战。刘备还在四处挂单,孙权还是小弟弟,他哥哥孙策刚与自己同岁的周瑜结盟。
孙策还兵复攻秣陵,亲到城壕边,招谕薛礼投降。城上暗放一冷箭,正中孙策左腿,翻身落马,众将急救起,还营拔箭,以金疮药傅之。策令军中诈称主将中箭身死。军中举哀。拔寨齐起。薛礼听知孙策已死,连夜起城内之军,与骁将张英、陈横杀出城来追之。忽然伏兵四起,孙策当先出马,高声大叫曰:“孙郎在此!”众军皆惊,尽弃枪刃,拜于地下。策令休杀一人。张英拨马回走,被陈武一枪刺死。陈横被蒋钦一箭射死。薛礼死于乱军中。策入秣陵,安辑居民;移兵至泾县来捉太史慈。
这时候的南京还叫秣陵,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城,很不起眼。秦朝实行郡县制,把全国分为三十六郡,一个郡又有很多县。秦朝所置的秣陵,还有江乘和丹杨,这三个县的县治都在今天南京地区。秣陵管辖的范围为宁镇山脉以南,在横山以北,茅山以西,这一片区域最初隶属鄣郡,后来又一度改属会稽郡。小霸王孙策拿下秣陵,立刻移兵到泾县,说明他心目中根本没觉得南京有多重要。在征服江东的过程中,秣陵只是孙策拿下的无数地盘之一。
如果继续以《三国演义》这块敲门砖来叙说南京,我们会发现,在三国鼎立之前,南京这个微不足道的区域,基本上不入群雄法眼。不只是南京,整个长江以南,都不是显得很重要。孙策和孙权兄弟的家业来自父亲孙坚,他们是江南吴郡富春人,一开始打天下,却都是在北方发展,都是带着自己的子弟兵去北方作战。吴郡富春只是孙氏的龙兴之地,208年,也就是建安十三年,孙权由吴郡迁徙治所到镇江,拉开了向西部发展的序幕,当时的镇江还叫京口。所谓“迁徙治所”,就是把办公地点从苏州一带移到镇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根据唐人许嵩的《建康实录》记载,目的就是为了要与曹操打一大仗。
这一仗就是著名的赤壁大战,这时候,曹操已经统一了北方,气势汹汹地准备南下,打算统一全中国。这时候,处于劣势的孙权和刘备联手,在赤壁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本来要打的赤壁大战,与南京没有一点关系。与镇江也没有太大关系,这时候,镇江虽然是吴国的治所,吴国的军队并不在此,决战地点不在此,它的总指挥官孙权也不在此。打了赤壁大战,情况完全不一样。赤壁一战奠定了三国的格局,这一仗打完,三国开始鼎足,镇江也正式成为东吴的中心。或者换句话说,镇江成了东吴的福地,因为孙权在将治所迁到此地的当年,便打了一场决定自己命运的大胜仗,东吴从此有了建国基础。
镇江距南京只有六十公里,有山有水,有江有河,与南京相比,进可攻退可守,地势优点完全不比南京差。自从东吴定都南京,也就是定都金陵,虎踞龙盘这样的夸张形容,多少年来就没有离开过。平心而論,在长江中下游,沿江流域类似这样的地形数不胜数,然而东吴偏偏是在最后,选定了南京。从吴郡搬到京口,不过经历了短短三年时间,也就是赤壁大战之后的第三年,孙权又一次迁徙了治所,这一次是把他的指挥部继续西移,移到了秣陵,并为秣陵改了一个名字,移到了南京的石头城下。关于这次迁治,《三国演义》中是这么描述的:
却说孙夫人回吴,具说张飞、赵云杀了周善,截江夺了阿斗。孙权大怒曰:“今吾妹已归,与彼不亲,杀周善之仇,如何不报!”唤集文武,商议起军攻取荆州。正商议调兵,忽报曹操起军四十万来报赤壁之仇。孙权大惊,且按下荆州,商议拒敌曹操。人报长史张纮辞疾回家,今已病故,有哀书上呈。权拆视之,书中劝孙权迁居秣陵,言秣陵山川有帝王之气,可速迁于此,以为万世之业。孙权览书大哭,谓众官曰:“张子纲劝吾迁居秣陵,吾如何不从!”即命迁治建业,筑石头城。
至此古城南京开始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建业”,非常励志的两个字。打赤壁大战时,孙权只有二十六岁,决定迁治南京,也还没到三十岁。迁治南京体现的是他打算继续西进的决心,北面的曹操不可不防,西面的西蜀同样不能不防,不仅要防,而且要进一步图谋,要先西进,然后再迂回北上。当初孙策中箭身亡前,曾拉着弟弟孙权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若论打仗,冲锋陷阵弟不如兄,若论知人善用,运筹帷幄,兄不如弟。陈寿的《三国志》上是这么写的:
呼权佩以印绶,谓曰“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至夜卒,时年二十六。
《三国演义》上描述也差不多,只不过是多了一句话:
卿宜念父兄创业之艰难,善自图之!
这说明孙策临死前,对弟弟孙权还是有些不放心。孙策死时二十六岁,孙权打赤壁大战时,也是二十六岁。事实证明,吴主孙权要比他哥哥厉害得多,对于局势的判断,很有着自己的独到眼光。《三国演义》第二十九回,“小霸王怒斩于吉,碧眼儿坐领江东”,写小霸王孙策之死,读起来有些荒唐,完全是小说家的笔墨,关于碧眼儿孙权的一段描写,非常到位:
孙权生得方颐大口,碧眼紫髯。昔汉使刘琬入吴,见孙家诸昆仲,因语人曰:“吾遍观孙氏兄弟,虽各才气秀达,然皆禄祚不终。惟仲谋形貌奇伟,骨格非常,乃大贵之表,又享高寿,众皆不及也。”
孙权字仲谋,活了七十一岁,十八岁即位,在位时间很长。他听从了谋臣张纮的遗言,在211年迁徙治所南京。这个迁治在操作上颇有些随意,有些心血来潮,而且还有很多后人的附会杜撰。事实上,当时的东吴迁治,基本上就是把指挥部临时挪个地方。为了打赤壁大战,东吴的治所从吴郡迁往镇江,现在,为了要继续西进,指挥部再往西走,就必须转移到南京。事实上,孙权后来更看中的地方,还得往西,那就是武昌,不是武汉三镇的武昌,而是今天的鄂州。孙权甚至还看中过湖北的公安,这地方更往西,离荆州已经不远了。
211年,孙权把他的指挥部移到了南京。这次迁治的重大意义,就像种树一样,长成大树虽然是后来的事情,然而恰恰就是在这一年,南京这棵小树苗被孙权在无意中种下了。所以说是无意中种下,是孙权自己也没有想到,南京这个临时据点,这个临时的指挥部,一旦被确定下来,仿佛注入了魔法一样,从此就会变得无限神奇。从此,南京的历史开始了,从此,要想做出什么改变,要想继续挪一个窝,再也不像过去那么容易。南京这棵小树苗,在211年开始成活,它开始扎根,它的根须开始向下向深处进发,渐渐根深蒂固,终于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本文摘选自《南京传》,叶兆言著,译林出版社,2019年8月)
《南京传》简介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作为一位公认的文章大家,叶兆言对他写了四十年的南京有着独特理解。
南京为他提供了一个讲述中国历史的平台,它不断被破坏、被伤害,又不断重生、发展;它在每一个历史转折点上都浓墨重彩,又以失意者退场;它清晰地展现了中国历史的沧桑。
在这部集其四十年写作大成的《南京传》中,叶兆言以史为纲爬梳剔抉南京历史:从211年孙权迁治秣陵,到1949年百万雄师过大江,历经东吴霸业、六朝金粉、南宋偏安、明清隆替、民国风云,南京如何一步步走来?秣陵、建业、石头城、建康,南京的古名称有何历史意义?从竹篱笆到明城墙,城市建制怎样演变?孙权、萧衍、李白、颜真卿、李煜、王安石、辛弃疾、朱元璋、朱棣、利玛窦、张之洞、孙中山,这些人物在南京留下怎样不朽的传奇……
叶兆言南京人立南京传,文学家亦史学家,“透过南京这扇窗户看中国历史”,抽丝剥茧、细细道来。在这里,南京不仅是一个叙事空间,更是一个极目远方的平台,而《南京传》,也可以看作是一部以南京为基点的中国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