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弼旧藏李征书信及相关文献笺证*
2019-12-16朱玉麒
朱玉麒
引 言
2019年7月,在吐鲁番学家李征(1927—1989)先生逝世三十周年之际,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在新疆师范大学黄文弼研究中心、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吐鲁番学研究院的协助下,举办了李征先生的追思活动,并将其骨灰安葬于吐鲁番交河沟西雅尔村平顶山墓地。
考古学家黄文弼(1893—1966)先生的后人委派黄小玲女士为代表,专程前来参加活动,并将黄文弼旧藏李征书信及相关材料捐赠给新疆师范大学黄文弼中心,希望通过这些书信的刊布,重温两位学者之间的学术情谊,寄托他们的哀思。
捐赠的相关材料,包括李征写给黄文弼的11封书信,以及敦煌学家、中外交通史家向达(1900—1966)写给黄文弼的附语1则、黄文弼回复李征书信的未完成草稿1封。
笔者受黄文弼后人及黄文弼中心的委托,将相关书信作录文整理,并就其写作年份、内容略作疏证,以期对于李征学术生平的研究有所裨益,并彰显包含在黄文弼与李征交往中的吐鲁番学术研究往事。
一
仲良先生如晤:
最近由向达先生谈及先生健在,现工作科学院,我很高兴。记得在新疆最后见面,是我在新疆学时。很遗憾我们没接谈过。
我出学校后,就到吐鲁番一年多,找到片断的一点材料。但我没有什么基础,不过很有兴趣,希望以后多多指导。
顺便寄去残经乙页,聊志纪念。
顺颂
安好!
李征于新疆地质调查所
十月四日
希见信赐覆为盼。
笺证
此信之信封今存,宽高为15.6×9.2cm,信封正面书“烦交/黄仲良先生收启/李征自新疆地质调查所”,背后有向达(1900—1966)写给黄文弼的附笔识语(彩版贰,1):
仲良先生:
在迪化时见到李征,他不过二十来岁,还不到三十岁,可是他对于考古很有兴趣,特别对于先生非常景仰。因将他所得吐鲁番残经一篇托我带京转赠先生,藉表敬意。
他极想得到先生所著《高昌》一书,此外,先生其他著作,他也想拜读。不知先生是否可以酌量送他几种?他的通信处是新疆迪化工业厅地质调查所。
率陈。即颂
著绥!
弟向达上
十月十五日
向达解放后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图书馆馆长。1951年,向达曾有新疆之行①向达1951年有新疆之行,见所撰《新疆考古概况》,《文物参考资料》1953年,第24~40页;《西域见闻所记》,《文物》1962年第7、8合期,第33~36页,。李征此信当即此期在乌鲁木齐见面时,于1951年10月4日写付向达并请转呈黄文弼的。
关于李征的生平,介绍比较详细的,是李征去世后刊登在《新疆文物》上的《吐鲁番学家李征同志》②《吐鲁番学家李征同志》,《新疆文物》1989年第4期,第1页。,其中提及李征“1952年调新疆地质局新疆地质调查所工作”,而根据以上信件的时间,至少在1951年,李征就调任地质调查所工作了。
此信写在套印有“北京大学”中英文抬头的16开信笺上,宽高17.6×25.3cm。可能是李征在乌鲁木齐拜见向达③乌鲁木齐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建新城,改名迪化;新中国成立后,于1953年废除迪化,恢复乌鲁木齐旧名。向达1951年到此地,仍称迪化,故附语作“在迪化时见到李征”云。,提及希望转赠自己征集到的吐鲁番文书给黄文弼并向其求教时,由向达建议并提供纸笔而当场写下的书信。从时间上看,这是李征写给黄文弼的第一封书信,从此建立了终生的学术交谊(彩版贰,2)。
李征信中还提及了他与黄文弼最早的见面:“记得在新疆最后见面,是我在新疆学时。”此处的“学”字前后疑有夺字,或是“上学”,或是“学习”。根据李征的生平,他出生于乌鲁木齐,毕业于乌鲁木齐第一中学,1947年考入兰州西北师院就读,1948年底返回新疆。他与黄文弼在新疆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1943—1944年间,黄文弼任教西北大学,受学校委托随国父实业计划考察团第三次赴新疆考察之际④《黄文弼著作目录及简略年谱》,黄文弼遗著、黄烈整理:《黄文弼蒙新考察日记(1927—1930)》,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572页。。那一次见面“没接谈过”,因此也不能算认识。现在从这封信件即向达的附语来看,黄文弼与李征之间互相结识的桥梁,是向达先生及其1951年的新疆之行。
向达附语中提及的《高昌》,是指黄文弼所编《高昌(第一分本)》,作为“西北科学考查团丛刊之二·考古学第一辑”,于1931年2月由西北科学考查团理事会出版。该书由《吐鲁番发现墓砖记》《墓砖目录》《高昌麹氏纪年》《高昌官制表》《新疆发现古物概要》五篇组成。向达在《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先后两次撰写书评,介绍黄文弼关于高昌研究的贡献①向达:《新书介绍》,《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5卷第6号,1931年,第99~101页;《评黄文弼近著高昌三种》,《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6卷第5号,1933年,第119~131页。,《高昌(第一分本)》一评再评,认为“西北科学考查团之成绩在中文著述方面,目前不能不以黄君之收获为最大焉”。其时,黄文弼关于吐鲁番考古的名著《吐鲁番考古记》还没有出版②黄文弼:《吐鲁番考古记》,中国科学院,1954年;第2版,科学出版社,1958年。,了解吐鲁番研究的最新成果,自不能不以《高昌(第一分本)》为最全面系统。李征向黄文弼求取《高昌(第一分本)》的意愿,也许就是向达的主意。
无论如何,李征给黄文弼的第一封信,就表达了自己对于吐鲁番研究的浓厚兴趣,以及希望得到黄文弼指导的期待。吐鲁番研究的学术旨趣,成为他们在未来岁月里学术交往生死以之的唯一追求。
二
仲良先生如晤:
久未见信,想近来身体还好,甚为挂念。
今年我到阿勒泰地区工作,普查的结果,仅在北部有一些石雕人像,在阿勒泰县,见有二十个。这次发见,仅在地表观察,石人系墓葬无疑,而博物馆的同志们去年大家都不同意石人是墓葬标志。这将会对石人提供许多新的线索。依《突厥传》载,富者死,墓前立死者形仪,均如所载。石人后有1.5×1.5公尺的方型石椁出露,小者为50×50cm,后且系火葬的明显痕迹,如屈肢葬,恐不至如此之小。
另见乙巨型石人。石人身后五公尺处,有二石椁,为1.6×1.8公尺,不知其内中埋葬情况。据史载,铁勒习俗,大致与突厥同,唯人死,墓葬而不焚。此与突厥异者,不知此种大墓,是否系铁勒死者埋葬?并请教于您。并候
近好!
李征敬上6/7
笺证
此信两页,双面书写,共4面,写在64开比较粗糙和深色的再生纸笔记本纸上,宽高为10.2×14.4cm,正面印有横栏。
李征有《阿勒泰地区石人墓调查简报》,提及:“1961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组成阿勒泰文物普查工作组,6月10日出发,8月23日返回,共进行了为时两个多月的调查,对该地区的石雕人像(简称石人)及古墓葬作了初步的勘测。”③李征:《阿勒泰地区石人墓调查简报》,《文物》1962年第7、8合期,第103~108页。此处引文见103页。此信当即写于在阿勒泰普查期间的1961年7月6日。
黄文弼前曾根据1958年第四次新疆考察的经历,撰有《新疆考古的发现——伊犁的调查》,发表于《考古》1960年第2期,其中对1958年在伊犁地区找寻到的四处石雕像进行了分析。李征上述信中问及的问题,在其后来的《阿勒泰地区石人墓调查简报》中,都参考黄文弼的伊犁石人的研究作出了解读,有可能是黄文弼对此信的回复提示了自己的结论。
三
仲良先生如晤:
近来身体可好,甚为惦念的。
今年吐鲁番出土文物开箱后,整理工作尚未正式开始,南和田即有木棺葬发现。馆里得消息后,派我去,即于十月十四日抵现场。在和田县西南约二十余公里处,大部均经破坏,仅存一小儿木棺葬与成人木棺葬。小儿木棺作仰身直肢,身边有一直径一厘米、长约30厘米木棍一,用途不明,身穿齐胸红绢裙,足穿麻布袜,发式作双髻,身长一公尺,年龄约八九岁,棺木以木钉接合。男性木棺亦见木棍一,葬式相同。木棺无铆,仅用木钉接合。亦见随葬小木棍一,头部包裹黄绢,服饰残存为棉织品。在此墓葬区,见残存几处墓葬现象,头足向有南有北,不甚一致。凡两棺相近者,一男一女两棺相距两米左右,同时见有残存彩绘木棺,亦木钉接合。男棺外右侧绘有一虎形兽,口中似绘作吐火状,虎形占板幅长约一公尺四五。女棺外部两侧及前后档均绘红蓝两色圆圈,时代不明,以彩绘看,在隋唐以后。特别是棉织品较之吐鲁番隋唐墓普遍。
除查看这一墓葬以外,到了约特干和麦里格瓦特等处。麦里格瓦特据地理形势及其遗址特点看,非古于寘国都,有很大的可能是古代陶业作坊区遗址,有方形窑址残存,窑内附近炉渣遍地皆是。此处遗址中陶土极佳。
我于十一月中旬返乌市。我在和田调查时,绕和田外圈调查中,在约特干周围二十公里内,陶片及遗址几无所见。H.A Stein认为于寘古都之说不可信。
另见王老致中近来信,已收得,并蒙您和王老厚意赠礼,我夫妻二人专此道谢。我们于十二月五日结婚的。
并候刻好!
李征敬上
十二.十二
笺证
此信三页,写在16开印有红色横栏的信笺纸上,宽高为19.0×26.5cm。右下侧印有“原稿纸”字样。
此信提及的和田之行及其木棺葬情况,未见相关发表文字。又其中提及其结婚事,也是确定其写信时间的证明。唯此二项暂未能获得线索,姑系于1961年12月12日。
王老致中:即王致中,故宫博物院修复、鉴定专家。撰有《阿斯塔那336号墓出土的几件泥俑》(《文物》1962年Z2期)等论文。1960年李征曾赴北京民族研究所参与短期工作①李征《高昌国人墓表六种考释》手稿序言:“一九六零年春留京参加民族研究所工作。”2019年10月23日,王炳华捐赠其旧藏李征遗物给新疆师范大学黄文弼中心,有此手稿(待整理)。,可能于此际二人得以结识,其后新疆博物馆有文物委托故宫鉴定、修复,曾由李征经手联系王致中,参下第七封书信。
四
仲良先生如晤:
近来身体可好,甚为悬念。
六一年新疆考古工作,收获不少,并前两月举行考古学术讨论会乙次,以石人、大土堆为主。新疆考古所随之撤销,甚憾。
我最近把阿勒泰地区的工作整理出来了。
下月工作,看能否给时间,我还是想整理高昌墓志,不知能否批准。
并候
刻好!
李征敬上
二.廿四
笺证
此信一页,写在16开的灰色再生纸上,宽高为19.5×28.0cm。
信中提及“六一年新疆考古工作”及“举行考古学术讨论会”事,据《新疆通志·文物志》载:“(1961年)5月15日,自治区考古研究所召开第一次新疆考古学术座谈会。11月,又召开第二次新疆考古学术座谈会。”①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新疆通志·文物志》“大事记”,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4页。《新疆日报》对此期学术讨论会也有报导②《新疆科学分院民族研究所、自治区博物馆联合举行学术讨论会,探讨新疆新石器时代经济文化发展状况等问题》,《新疆日报》1962年1月20日。。
其言“新疆考古所随之撤销”事,据《新疆通志·文物志》载:“1962年2月,新疆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机构精简,人员并入新疆科学院民族研究所,成立考古组。”③《新疆通志·文物志》“大事记”,第54页。王炳华《考古行脚五十年》亦记其事于1961年10月之后:“据中央方针,机构调整,撤新疆考古所,成立‘新疆历史研究所考古组’。”孟宪实、朱玉麒主编:《探索西域文明——王炳华先生八十华诞祝寿论文集》,上海:中西书局,2017年,第2页。是其事或议定于1961年年末,而实施于1962年初。故此信当作于以上二事稍后之1962年2月24日。
信中所谓“阿勒泰地区的工作整理”,即作者后来写定并发表于该年下半年的《阿勒泰地区石人墓调查简报》的初稿。
五
仲良先生如晤:
前来信已收到,因忙于工作,未能及时写信,希见谅。
馆里正在下放干部,已下去三个同志,是到拜城克孜尔千佛洞保管所去工作,并固定在那里。馆里又新来乙位李主任,原韩主任调文化厅,大约不回来了。同志们对他意见大,上级也知道了。今年博物馆去吐鲁番地区和南疆地区,易漫白、王明哲他们则去阿勒太、伊犁发掘石人和土(燉)[墩],估计五月初动身。
我在阿勒太的调查工作原拟写一个通讯报导就行了。领导上要简报,也只好照写,恐多而不实,已寄《文物》审查去了,不知道行不行。
最近抽时间看了一下吐鲁番四十个墓的材料,未发表的甚多。吴同志写了契约文件乙稿,剩下的一些没人搞,我打算写一下,唯基础太差,写出来恐出笑话。而又无人作,两为其难,故选了五个残件,再细审视,当有发现,为发掘所不注意耳。
先寄您看第一个文件,我的看法是否成立,并祈赐教。
李征敬上
笺证
此信一页,写在16开印有绿色方格的稿纸背面,宽高为19.4×26.5cm。
信中提及的“馆里又新来乙位李主任”,即李果。《新疆通志·文物志》:“(1962年)4月,李果任新疆博物馆主任,主持新疆博物馆工作。”①《新疆通志·文物志》“大事记”,第54页。又言“易漫白、王明哲他们则去阿勒太、伊犁估计五月初动身”,是此信当写于1962年4月。
所言“阿勒太的调查工作已寄《文物》”,即后来发表在《文物》1962年7、8合期上的《阿勒泰地区石人墓调查简报》。
信中提及的“韩主任”即韩光复,曾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主任。“易漫白、王明哲”,此时均为新疆文物民族研究所考古组成员,王炳华《考古行脚五十年》记其事于1962年:“与易漫白、王明哲一道,至昭苏县夏台发掘一大型土墩墓,入冬,仍未完工。”②孟宪实、朱玉麒主编:《探索西域文明——王炳华先生八十华诞祝寿论文集》,第2页。“吴同志”即吴震,时为新疆博物馆研究人员,“契约文件乙稿”即吴震先生后来发表的《介绍八件高昌契约》③吴震:《介绍八件高昌契约》,《文物》1962年第7、8合期,第76~82页。。
方格稿纸的正面,是李征《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出土的几件残文(藉)[籍]》的誊清稿首页,横排书写。云:
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出土的几件残文藉
李征
一九五八年和一九六〇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考古队在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古墓的两次发掘中,先后获得(汗)[汉]文写本残纸二百余件,除契约部分另行单独整理外,尚有书(街)[籍]、杂类等。这些材料虽残缺不全,仅一鳞半爪,但对于提供研究当时高昌社会历史问题,却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唯文件过多,无法全部刊录,俟将来有机会在整个发掘报告中再详细叙述。现选择其中部份材料介绍于下:
(一)孝经解(图版 )出313号墓
高17cm,宽9cm,残存三行
“孔子于鲁襄公十二年十一 义熙元辛卯”
公十六年夏四月卒于(乙)[己]丑 似为后写,
□□七十右二
义熙元辛卯”
题记书于左下,黑色稍淡,似为后写,“元”下遗“年”字。今据 本校勘,首行“十一”下尚缺失 ,三行首缺二字,应为“ ”。“右”应作“有”,是当时俗写体。
从出土的《孝经解》看,当时祖国边远的高昌地区受中原(汗)[汉]文化影响是较深的。史称高昌王麹嘉好儒术,画鲁哀公问政孔子像于室。《魏书·孝明纪》《高昌传》载:正光二年[六月]己巳、十一月乙未,遣使朝贡。
此未完之稿,或即背面信中提及的“先寄您看第一个文件”的内容。王炳华捐赠李征遗物中,有李征《高昌古冢遗书》手稿誊清稿3种,系对阿斯塔那313号墓《孝经解》(60TAM313:07/3)、337号墓《急就篇》(60TAM337:11/1)的研究论文(待整理)。此处未完稿当系初稿征求黄文弼意见者。
六
仲良先生如晤:
近来身体如何,甚为惦念的。
我上次返乌市之际,原拟等待回信,及时在放水前或能批准抢救清理。但无音信,所以直接向文物局作了一个反映。后来知道文物局可能有指示,才派人出来。惜未能全部抢救出,而仅抢救清理了五十二座。出土文物极丰富,但也有被盗掘一空的墓葬,并出帝俄时代的火柴盒。
这里工作大体已结束,明天等车去吐鲁番县城返乌市,再给您报告详细情况。只提一下在水渠边的一个35号墓。原来其他同志都不主张挖,说已灌进水,恐墓内积水,无法清理。正好有一天,我带工人,即下了个决心挖开,总算打开了。墓内无水,文书之多,竟达百件,完整的籍帐作卷形式,加盖有“高昌县印”朱色钤记。仅此一墓埋藏之多,即不虚此行。我想这应感谢上级的支持,否则不清理,这一损失是无法弥补的。29号也系一大墓,有耳室,主室有柱,甬道有天井,从一长卷忏悔文书性质的告身看,是中唐时期的。出彩绘镇墓兽、泥俑,多武士骑马,也有各种仕女佣等。
并候近好!
李征敬上
二月一日
笺证
此信一页,写在16开的白纸上,宽高为19.5×27.6cm。
信中提及的35、29号墓,均为1964年挖掘的阿斯塔那古墓葬。此信当写于1964年2月1日在吐鲁番阿斯塔那挖掘结束、等候返回乌鲁木齐之际。
其言35号墓“加盖有‘高昌县印’朱色钤记”文书多件,有后来定名为《唐永淳元年(682)西州高昌县下太平乡符为百姓按户等贮粮事》(64TAM35:24)、《唐西州高昌县下太平乡符为检兵孙海藏患状事》(64TAM35:19a)、《唐永淳元年(682)西州高昌县下某乡符为差人送油纳仓事》(64TAM35:18)、《武周载初元年(690)西州高昌县甯和才等户手实》(64TAM35:59a等)、《唐神龙三年(707)高昌县崇化乡点籍样》(64TAM35:47a等)等,均有“高昌县之印”。该墓出土文书,后经缀合、整理为44件①《阿斯塔那三五号墓文书》,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第叁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484~549页。。
其言29号墓“长卷忏悔文书”,后来定名为《唐咸亨三年(672)新妇为阿公录在生功德疏》(64TAM29:44)。该墓出土文书,后经整理有43件之多②《阿斯塔那二九号墓文书》,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第叁卷,第334~360页。。
七
仲良先生如晤:
近来身体如何,很是惦念的。四月十五日信已收到,因出差赴昌吉调查处理县东一公里余有古城乙处工程动土问题,总算是将工程与保护问题折中作了妥善兼顾的办法,保存下来了。(尤)[由]于工作,故迟于作书,希见谅。
(一)昌吉县城东破城子遗址形制,如焉耆四十里城子博克达沁唐代焉耆镇遗址。经测图后,知城周三公里余,夯土层厚约十二公分,部分城垣上有夹棍眼,门作瓮城结构,有马面;城内有夯土结构大土堆建造,高三四公尺者约三处。灰陶、红陶罐、小盘、单耳罐,一如高昌、交河两遗址所出,地表散布不少。惜未能批准打一两个探沟看看。初步疑此遗址为唐轮台故城。依《唐书·地志》所言,据北庭至碎叶行程核定,北庭故址至俱六城二百四十里。今由护堡子至(孚)[阜]康县恰为二百四十里,与《唐书·地理志》所言相符。由(孚)[阜]康西行,不取黑沟至乌鲁木齐大道,经甘泉堡、古牧地,穿米泉,正西至昌吉破城子遗址,其间水草足,无山泽之险阻,为古道无疑。其间亦无古城、古遗址。而由护堡子北庭故址至昌吉破城子,据老乡谈,约四百里,则与史书所记四百二十里者亦相合。您意如何?祈便中示知。徐星伯、李光庭所指轮台地址无据,故大胆言之。
(二)整理吐鲁番所出文书残页,因陈列中需提取故,先急于编号。阿斯塔那4号墓有墨书纪:
高昌县前庭府卫士左憧憙 柳中县蒲昌府卫士□□□
因文书太多,过些天找出后,当抄原文。
(三)前给你报告两晋纸本绘画,寄京时可能王老致中尚未收得。因我装箱后,即交办公室。他们迟寄半月余,想最近已到京。便中可与王老谈及过目。此墓出六幅,所拟奠仪图在内。王老与您皆忠厚长者,想能释疑。
(四)附残文书性质不明,祈便中示知。首起当横截地名之残,下又有城名四,其中“必昌”一名不见诸史,疑此为蒲昌音讹。下文九作究,可否同系同音字来解释。
(五)号墓出大历三年文书,墓内陶器,仍以墨色涂外衣,纹饰则为花纹状,乃见盛唐以后圈点纹有所演变。
(六)两晋墓中所出灰陶、甑釜、长颈灯,均典型断代依据。证之文书残件,一一相符。
(七)35号所出大量文书,知户籍唐时称“点籍录”“籍帐”“手实”,均可见文书物证,真罕见
(九)草俑甚多,我偶忆史书中有“结蒲为首、束蒲为身”乙语,您知否系出何书?因原有卡片及读书札记,我在离婚之际,被那个不讲理的前妻烧光,故不知出处。
(十)出唐代医药服方,药物有萎蕤丸实物。
(十一)唐人书札不少,均纸写,有贞观二十二年者、“洛州赵义深音达西州□□□”者。
(十二)号墓出土文书残纸有“高昌令尹麹伯雅”字,高昌二字上有吐突语封衔踰屯发高昌。
从署文字体观之,伯雅二字系亲署。此文件时代当在延昌中。
(十三)所出丝织品可为丰富,锦绨色泽金碧辉煌,尤其织物中金色过去稀见。
(十四)唐代诸墓多出纸钱,为史书所纪,唐人葬俗之物证,今日乃见。
(十五)所出与道教有关残纸文书,骘字上起建初十四年墓中即见。唐墓中又出整张文件,字体一如太平经所载,尚未核对原文。
(十六)过去高昌墓中所出剪纸性质,吴震同志他们未释其源,我这次所见剪纸在墓中,也有人形、物形者,疑与道教有关。
昔读史书中有“华胜之术”一语,终未得其解,如果与这些奇形字的道教文书联系在一起,可否?
(十七)号墓出开元四年唐本《论[语]》残卷,首阙。此本亦有注解,初过目,可能残起“为政篇”,至“述而篇”,以后可能还有,整理中高昌所出写本《论语》,以此为最。
便中谈及墓葬所出,所谈请暂勿公开提名称。你如有机会,盼向李果主任写封信,请他组织稿件,投《文物》《考古》或学报。因为我整理中,领导上这样提过勿外传消息,我知道这些珍贵的文物价值,但不一定关闭消息。但上面有主任、队长双重领导,只有黄老谅我。
我这几年来不断学习、努力,但感触也是很深的。新疆地下、地上遗址、遗物之富,可谓得天独厚。我有一个良好的愿望,只要老老实实工作,再作二十年,我将为国家抢救多少重要文物啊!书不尽言。
并候刻好!
李征敬上
五月十六日
笺证
此信两页,写在8开的大白纸上,宽高为39.1×27.4cm,第2页未尽,复以纸背接书数行作结。信中提及各种文书,均系1964年在阿斯塔那墓地发掘所见;又言“整理吐鲁番所出文书残页,因陈列中需提取故,先急于编号”,此“陈列”当指“(1965年)10月1日,为庆祝新疆维吾尔成立十周年,新疆文物也。请暂勿外传,因领导有明确指示,不得向外谈材料,仲良师谅之。想当时我在工地中,其他四人均力主放弃,我终得机缘,独擅动工抢救,使之未能在放水前全部(煙)[湮]灭无存,可庆幸。独此乙墓文书完残百件,实不易也。博物馆举办了《汉—唐时期新疆文物展览》”①《新疆通志·文物志》“大事记”,第55页;“陈列展览”,第699页。。故此信当作于1965年5月16日为十一陈列作布展准备之际(彩版贰,4)。
(一)昌吉县城东破城子遗址:此昌吉古城,1991年公布为自治区文物保护单位②《新疆通志·文物志》“古代城址”,第183~184页。。据信中文字,李征于1965年奉派处理县东一公里余古城工程动土问题,其时未能发掘,故仅凭史籍记载道里、遗址形制和散落陶器等,推测此古城为唐轮台,而求教于黄文弼。黄文弼在下封信的回复草稿中有对此事的呼应。王炳华捐赠李征遗物中有《昌吉县古城遗址保护问题》资料袋,是李征1972年7月再次前往调查及代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管会、博物馆草拟的《关于昌吉县古城破坏情况及保护意见》的资料,此次有所发掘,并绘有“昌吉古城遗址平面图”(待整理)。以上两次调查均未见正式文字报导。据此札,则昌吉古城最早的考古调查人,非李征莫属。
(二)“阿斯塔那4号墓有墨书纪:高昌县前庭府卫士左憧憙”句:即后来定名之《唐龙朔元年(661)左憧憙买奴契》(64TAM4∶44)③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第叁卷,第212页。。阿斯塔那4号墓文书经整理有24件,其中与左憧熹相关者不下10件。
(三)“两晋纸本绘画”:即1964年阿斯塔那13号墓出土六幅可以拼接的墓主人生活图纸画,被认为是目前我国保存时代最早的纸画。今藏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④《新疆通志·文物志》“遗物”,第570页。。同墓出土有十六国时期的古写本《佛说七女经》文书⑤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第壹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113~115页。。
(四)“附残文书”:未见附件。而根据其描述“首起当横截地名之残,下又有城名四”“下文九作究”的特点,即阿斯塔那24号墓《高昌延昌酉岁屯田条列得横截等城葡萄园顷亩数奏行文书》,“必昌”今释作“始昌”⑥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第贰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168页。。
(五)此处墓葬编号原本空缺。据其描述“出大历三年文书”,当即阿斯塔那37号墓文书⑦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第肆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345~348页。。其中明确标注“大历三年”的文书有2件。“墓内陶器”纹饰,参《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⑧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李征执笔):《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文物》1973年第10期,第7~27页。陶器描述见10页;插图见图二七,第21页。。
(六)两晋墓陶器,参64TKM3、63TAM1、63TAM2、64TAM6、64TAM28、64TAM39等⑨《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第8~9页。。
(七)35号所出大量文书,参上封信注释,并见李征执笔之《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各种汉文文书材料”部分⑩《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第13页。。
(八)35号墓有武周新字“证圣”“圣历”两纪年文书:即《武周证圣元年(695)牒为申报婢死事》(64TAM35∶31a)、《武周证圣元年(695)前官阴名子牒为官萄内作夫役频追不到事》(64TAM35∶39a)、《武周圣历元年(698)前官史玄政牒为四角官萄已役未役人夫及车牛事》(64TAM35∶40a)、《武周圣历元年(698)四角官萄所役夫名籍64TAM35∶40(b)》①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第叁卷,第517、519、521、522页。。
(九)“结蒲为首、束蒲为身”句:见《资治通鉴》唐德宗建中四年(783)条:“(冬十月)乙丑,泚复攻城,将军高重捷与泚将李日月战于梁山之隅,破之;乘胜逐北,身先士卒,贼伏兵擒之。其麾下十余人奋不顾死,追夺之;贼不能拒,乃斩其首,弃其身而去。麾下收之入城,上亲抚而哭之尽哀,结蒲为首而葬之,赠司空。朱泚见其首,亦哭之曰:‘忠臣也!’束蒲为身而葬之。”②《资治通鉴》卷二二八,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367页。“结蒲为首”句又见之《新唐书·朱泚传》:“帝使高重杰屯梁山御贼,贼将李日月杀之,帝拊尸哭尽哀,结蒲为首以葬。泚得首,亦集群贼哭曰:‘忠臣也!’亦用三品葬焉。”③《新唐书》卷二二五,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444~6445页。然《新唐书》无“束蒲为身”句,因此李征所读,当为《资治通鉴》。
(十)“出唐代医药服方”句:出阿斯塔那30号墓④《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第19页;图五四、五五,第27页。。
(十一)“唐人书札”:“贞观二十二年者”,即《唐李贺子上阿郎、阿婆书》,出阿斯塔那5号墓⑤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第叁卷,第201~206页。;“洛州赵义深音达西州□□□者”,即《唐赵义深家书面》(64TAM24∶27a)等,出阿斯塔那24号墓⑥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第贰卷,第173页。。
(十二)此处墓葬编号原本空缺。据其描述有“高昌令尹麹伯雅”“有吐突语封衔踰屯发高昌”,当指阿斯塔那24号墓《高昌延昌酉岁屯田条列得横截等城葡萄园顷亩数奏行文书》中第二纸(64TAM24∶32)⑦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第贰卷,第169页。。
(十三)“所出丝织品可为丰富”:参《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织绣品”⑧《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第10~19页。。
(十四)“唐代诸墓多出纸钱”:见《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相关论述⑨《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第11页、第20页注释⑩。。
(十五)“所出与道教有关残纸文书”:“骘”字文书,即阿斯塔那1号墓《鞋底骘文》(63TAM1∶13a)⑩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第壹卷,第10页。,其中有《西凉建初十四年(418)韩渠妻随葬衣物疏》(63TAM1∶11)⑪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第壹卷,第5页。。“唐墓中又出整张文件”:未详。
(十六)“过去高昌墓中所出剪纸”:指《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北区墓葬发掘简报》记录1959年10—11月在吐鲁番发掘记录的剪纸⑫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北区墓葬发掘简报》,《文物》1960年第6期,第13~21页。剪纸介绍见第19、21页。。“这次所见剪纸在墓中”,参《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论述⑬《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第11页、第20页注释⑨。。
(十七)此处墓葬编号原本空缺。据其描述“开元四年唐本《论语》残卷”,即指阿斯塔那27号墓所出文书,现定名为《唐开元四年(716)写本〈论语〉郑氏注〈雍也〉〈述而〉〈泰伯〉〈子罕〉〈乡党〉残卷》①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第肆卷,第163~170页。。该墓中亦有景龙二年(708)等不同时期郑氏注《论语》抄本。
八
仲良先生如晤:
近来身体如何,甚为惦念。
来信收到,我于六月上旬去吐鲁番调查保护单位,并在调查中收集了一批古文物。
今年春天,安伽勒克古城(苏公塔南面的古城)在一个右旋式的四方形土塔上面,出土的用一个鼓腹大灰陶罐装着保存较好的文书,初打开几卷看,真稀世之宝也。因未经领导批准,不敢随便向外透露消息。除那些桦树皮上面书写的婆罗米文外,有《三国志》残卷,起吴主孙权传,用笔重捺,与南北朝时期佛经笔法一致。想您远离新疆,能看看到我们在工作中一批一批的抢救祖国珍贵文物,虽卧病榻之上,不啻亲临高昌故地。故奉告出土文物消息,想有所慰(籍)[藉]。
前写信谈及出土写本开元四年《论语》,从其篇次看,其中如“□伯第八”,知此“泰伯第八”是张侯论一系。最可宝贵者,尚有题记,高昌县置学官教授子弟,与史籍所叙一一相合。
这次在陶罐内有北朝时写经乙卷,末署题记乙段,可为《高昌传》“俗事天神,兼信佛法”一语反证于史实。题记完整,用黄麻纸,行间画乌丝栏、细线。“高昌城东胡天神太后祠”文较长,记不清了。知高昌王族前期曾奉天神。此高昌王太后所敬造大金光明经乙卷。
有一残卷,因文字重要,恐有残损,未敢打开,需经处理,慢慢掀揭开。此卷不是佛经,而恐与摩尼教有关(汉文)。
因由吐鲁番回来后,各处不断出现文物,所以又出差,到昌吉自治州一古城现场,于途中旅社禀报最近收获。
希您便中有时间给馆里李果主任写一信,新疆文物丰富,如有重要出现,可先建议写通讯报导。唯请暂勿提及我所向您谈的内容,否则我会受到无声的训斥。我们这里认识这个问题,还得一个时间过程。先生谅之。
近好!
李征敬上
笺证
此信一页,写在8开的大白纸上,宽高为38.6×27.0cm。
此信未有日期,但提及“今年春天安伽勒克古城出土文书”事。据郭沫若《新疆新出土的晋人写本三国志残卷》:“我现在所要叙述的新出土的晋人写本《三国志》残卷,是另一种写本,以一九六五年一月十日出土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吐鲁番。新疆同志在吐鲁番的英沙古城之南、距城北苏公塔一公里光景的一座佛塔遗址中发现了一个陶瓮,瓮外有铁镞木箭二十余支,瓮内有写本佛经残卷十三种、桦树皮汉字文书、梵文贝叶两片和其他写本等。在这些写本中就有这一份新出晋人写本《三国志》残卷。”②郭沫若:《新疆新出土的晋人写本〈三国志〉残卷》,《文物》1972年第8期,第2页。因此,此信当作于1965年。李征本人后来也撰有《安乐城考》一文③李征:《安乐城考》,《中国史研究》1986年第1期,第153~158页;《新疆文物》1986年第1期,第82~86页。。
此信提及“开元四年《论语》”,即上封信所言阿斯塔那27号墓所出《唐开元四年(716)写本〈论语〉郑氏注〈雍也〉〈述而〉〈泰伯〉〈子罕〉〈乡党〉残卷》,其末有“开元四年贰月廿八日高昌县人张文行十三日高昌县学生贾忠礼写”等题记①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第肆卷,第170页。,可证“高昌县置学官教授子弟”,其与史籍所谓“置学官弟子,以相教授”②《周书》卷五〇,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915页。《北史》卷九七《西域·高昌传》略同。,若合符契,作者所谓“与史籍所叙一一相合”者。
其言“陶罐内有北朝时写经乙卷,末署题记”,即出土于安伽勒克古城内陶瓮里的《金光明经》及其末尾“庚午岁八月十三日”题记③图版参《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图版84。。
此信有黄文弼回信的底稿一页保留(未完),写在16开印有红色横栏的信纸上,宽高为17.5×24.9cm,右下角印有“红旗装订厂制”字样(彩版贰,3),信件内容云:
李征同志:
接你六月二十日来信,知你又有昌吉之行,至为欣慰。想此旅行对于昌吉旧城是否为唐轮台城,必有一番考究,望以结果见示。
安伽勒克古城新的发现物确是珍贵罕见的瑰宝,宜早公诸社会。我确反对你们领导秘闭的方法,是种犯罪行为。暇时我当去函劝之。
前日王老来寓,随带来六幅裱好的画,及一卷经。六幅确是极珍贵之品。老年人能得睹此奇宝,真是幸福。这六幅画是否为你去信中所称之“奠仪图”,以我观察,时代很晚,可能是晚唐或五代作品,以棉纸论之称是,不到两晋,乃死者生时燕居图。六幅是两套,有人像三幅,可能是描写死者生时燕居情况,另三幅的一套,用星月作题材,可能与人首蛇身像有连带关系,均不足以当仪奠之用。祈待整理时再斟酌。(裱成六幅,陈列时最好联结起来。)
以上黄文弼信函,论及安伽勒克古城的发现和昌吉之行,当是回复李征以上来信的底稿,其言“六月二十日来信”,可知李征此信当写于1965年6月20日。
不过此信提及“到昌吉自治州一古城现场,于途中旅社禀报最近收获”,似尚未开展工作。而上封信就已经汇报对于昌吉县城附近古城的调查情况,疑未能明。或此次去昌吉州,是调查另一处昌吉州属古城遗址。
九
仲良先生如晤:
接您手书后,即匆匆前往吐鲁番阿斯塔那清理乙处墓葬。此墓惜太潮湿,无法全部清理。后室作正方形,有土(坑)[炕]台,高只十公分,陈尸已被扰。前甬道中有左右耳室,内有泥俑,百分之八十已脱彩。后主室内出有十二肖生俑猴羊狗鸡俑。文吏脸上绘小花图案,绿叶红花。陈尸土台上有六幅壁画,绘文吏、书童,宽袖服饰,均典型中国画风,顶上结构为斗四式重叠,后主室上作天象图,白点以直线连接,有北斗形象者,有钩月、银河,也有月中有桂树者。又有一
凤形在红色(园)[圆]底,另木器上有彩绘,甬道中有骑仙鹤童子,顶亦作斗四式藻井图案。灯光不亮,勉强作书,甚潦草,希见谅。
阿斯塔那这一片墓葬群的命运,从现况看,逐步被新垦地所占,耕后不断下陷,甚为可惜。将来如果中央文物局不到西北地区来看,也只好等它这样下去了。您来信曾说也可向报刊写稿谴责,这在大都市尚可,尤其像我这样的一个普通干部,总要从各方面考虑的。目前我也只好能抢救一处算一处,也明知此非根本办法。
顺颂近佳!
李征敬上
十二月三日
笺证
此信一页,写在8开的大白纸上,宽高为39.4×27.6cm。
其言“吐鲁番阿斯塔那清理乙处墓葬”,据所描述,当是1965年挖掘的38号大型双室墓情形①参《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壁画”,《文物》1973年第10期,第19页;壁画见图版贰、第18页,描述见第19页。。故可定此信作于1965年12月3日。
十
仲良先生如晤:
近来身体如何,很是惦念的。
春节后,又去吐鲁番阿斯塔那抢救了一批墓葬。本打算多抢救一些,因馆里打长途电话(摧)[催]速返乌鲁木齐,回馆参加整风。因整风从去年十一月份已开始,馆里问题严重,会议进行了四五个月的检查,搞问题,暂时做一段落。做考古工作的四五个汉族干部中,三个犯了严重政治上的错误,去参加劳动去了。我没有犯错误,老老实实工作,这次参加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是一个在阶级斗争中提高自己、锻炼自己的好机会。
春节后去吐鲁番清理墓葬时,发现高昌汉人尸体男人披发者,如突厥火葬者,两晋时已有之。纪年文字尚未整理,仅见衣物券(据文书,应称衣物疏),有缘禾五年者,有晋泰始九年者。大部分文书尚未整理、去土、修复,想一定有重要材料。其中有高昌令尹□□将军麹伯雅的奏疏残件,格式与建初十四年奏疏同。此建初十四年如系西凉纪年,则高昌太守何以竟为王者礼仪,如进一步探索,将为高昌历史问题提供不知若干重要资料。整理、研究从现在看,还不行。我曾提议影印《高昌古冢遗书》内部发行,只刊照片、各件名称。若能,则工作可大进一步。
刻好!盼覆。
李征敬上
笺证
此信一页,写在8开的大白纸上,宽高为39.1×27.0cm。
其言“缘禾五年(436)衣物疏”,即1966年挖掘的阿斯塔那62号墓文书(66TAM62∶5)①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第壹卷,第47页。。“泰始九年(273)衣物疏”,系木简,1966年发掘的阿斯塔那53号墓出土②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清理简报》,《文物》1972年第1期,第8~29页。。“建初十四年(418)奏疏”,系1963年阿斯塔那一号墓文书(63TAM1)。据此,此信当作于1966年年初。
十一
仲良先生如晤:
近接您来信,甚慰。离乌市前春节时,曾接得库车转来您寄的乙信,已三阅月矣。吐鲁番的乙信,想是由于积压所致。昔诵唐人诗句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盼您手书,亦有同感。今虽非烽火之年,但因经年调查发掘,无定处,故耳。此农场社教工作,预期七八月间可结束。工作亦紧张,往往至深夜不断。偶忆六零年离京之际,您健谈不稍懈。今远隔关山万里,不知还有机缘见面否?
出发前一日,整理春节后在吐鲁番所获文书,中有三通发自弓月城转龟兹再转高昌者。古人延颈消息,望月而待。现深夜作书,可谓北庭望月。(此农场位于北庭故城北约十余公里。)
接您来书,往往有“大启”二字,深觉不安。想与先生应为师生之谊,吾每捧来书,见“大启”二字,有背如芒刺之感。特此辩误。
一年前,北庭故城中间曾因开大路,现一大土坑,均白骨丛叠,传遗有绳索背缚之状,因未亲自阅其并存实况,尚难遽断其疑。元代二次开府设兵,上距唐北庭被陷后尚有一大段距离,汉人士卒往往在西域为西域胡所没之状,事隔千载不闻,今始知其惨状。悲夫!
一九六三年秋,我初步探索高昌以西古址时,曾由三堡徒步至吐鲁番城,时历十四小时。在三堡以西十余里处,曾见乾嘉之际死难汉人,妇幼皆在其屋内被难,今大部为流沙所没,遗体尚在。追述古代西域史实,您所见遗址更为丰富。故今以当时情况而论,唐人有“五千貂锦丧胡尘”者,何止五千!
近德国出版《新疆石窟艺术》(解放前德人盗窃材料),您见此书否?六一年、六二年瑞典斯德哥尔摩出版了《于阗文初步》(著者斯丹柯尔夫),见否?便中示知。
刻好!
李征敬上
五.十日
笺证
此信一页,写在8开的大白纸上,宽高为34.4×27.0cm。
信中提及“三通发自弓月城转龟兹再转高昌”的出土文书,即1966年发掘的阿斯塔那61号墓出土的《唐西州高昌县上安西都护府牒稿为录上讯问曹禄山诉李绍谨两造辩辞事》(66TAM61∶17)③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第叁卷,第242~247页。。此为“出发前一日,整理春节后在吐鲁番所获文书”,故知此信当作于1966年5月10日,其时李征在吉木萨尔县参加社教工作。此为目前所见李征写给黄文弼的最后一封书信,其年12月18日,黄文弼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73岁。
“农场社教工作”:“社教”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简称,亦称“四清”。20世纪60年代,中国共产党在部分农村和少数城市基层单位开展的以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和清组织为内容,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政治运动。
其言“六零年离京之际”,前揭李征《高昌国人墓表六种考释》手稿序言:“一九六零年春留京参加民族研究所工作。”当即其时。
“《新疆石窟艺术》(解放前德人盗窃材料)”:当指德国柏林民俗学博物馆组建的“德国吐鲁番探险队”,于1902—1914年间在新疆的考察活动。他们不仅拍摄、测绘、挖掘、掠劫大量文物,也切割许多壁画。1912年,领导第一次探险工作的印度艺术史学家格伦威德尔(Albert Grünwedel)出版了《新疆古佛寺:1906—1907年考察成果》(Altbuddhistische Kultstatten,Berichtüber archäologische Arbeiten von 1906 bis 1907 bei Kuca,Qarasahr und in der Oase Turfan,Berlin,1912)①此书今有中文本,赵崇民、巫新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其后,勒柯克(Albert von Lecoq)和瓦尔德施密特(Ernst Waldschmidt)出版有《新疆佛教艺术》(Die Buddhist ische Spaetantike in Mittelasien,1—7,Berlin,1922—1933.直译为“古代中亚的佛教艺术”)②此书今有中文本,管平、巫新华译,乌鲁木齐:新疆教育出版社,2006年。。
“《于阗文初步》(著者斯丹柯尔夫)”:即Sten Konow,Primer of Khotanese Saka:Grammatical Sketch,Chrestomathy,Vocabulary,Bibliography,H.Aschehoug(W.Nygaard),1949。此书1949年初版于挪威奥斯陆的阿什胡格(尼加德)出版社③此承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范晶晶博士赐告,谨此致谢。。
余 论
《吐鲁番学家李征同志》一文这样记载了进入到吐鲁番学研究领域的李征:
1958年,应已故黄文弼教授之邀,共同进行新疆考古调查。工作结束后,经黄文弼推荐调进新疆博物馆,后转入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从事文物保护及考古研究。④《吐鲁番学家李征同志》,《新疆文物》1989年第4期,第1页。
结合以上李征的书信可知:正是1951年经由向达先生的介绍,李征和黄文弼开始了他们的学术交往。当1958年黄文弼第四次到新疆考察时,他们的交往从间接的通信变成了直接的交流,李征也因此由黄文弼推荐,而加入到新疆文物保护和考古研究的专业队伍中。
以上的书札并非他们所有的通信。第一封信之外的10封信,记录了1961年以来的五年中,李征在新疆考古第一线从事考古工作的情形。可以推想,是1958年之前的通信和1958年新疆的交往,使他们在新疆文物考古的共同事业中成为莫逆之交。黄文弼离开新疆之后,李征把参与的新疆文物考古工作情形,都在第一时间汇报给了黄文弼先生:有的是在吐鲁番考古工地,有的是在吐鲁番文书编号之际。他深知黄文弼对于新疆的拳拳之情,因此在1965年的信中动情地写到:“想您远离新疆,能看看到我们在工作中一批一批的抢救祖国珍贵文物,虽卧病榻之上,不啻亲临高昌故地。故奉告出土文物消息,想有所慰藉。”其中有些问题,是在还没有考虑清楚的时候,向黄文弼先生求教。
这些书信还表达了他保护文物的急促意愿,如1965年5月16日,他在记录了最近的发掘整理后感慨说:“新疆地下、地上遗址、遗物之富,可谓得天独厚。我有一个良好的愿望,只要老老实实工作,再作二十年,我将为国家抢救多少重要文物啊!”同样,他也在这些私人的信件里表达了公开考古文物、共同研究的意图,如在1965年以来的信件中,多次希望黄文弼先生给新疆文物部门领导写信,提出“新疆文物丰富,如有重要出现,可先建议写通讯报导”的意见,以及“提议影印《高昌古冢遗书》内部发行,只刊照片、各件名称。若能,则工作可大进一步”,等等,都体现了一个真正的文物工作者以学术为天下公器的意识。
黄文弼先生给予李征的回信,在这里只看到一份残稿,但也体现了黄文弼对于李征有问必答、讨论学术的热情。此次李征先生的追思活动期间,作为李征先生的年轻同事的邱陵女士,向笔者展示了一个李征先生留给她的黄文弼先生实寄封,因为邱陵集邮,所以李征连邮票带信封都提供给了她。这一航空信的正面写的是“新疆乌鲁木齐市转吐鲁番县招待所/探转博物馆馆员/李征同志/北京考古所黄缄”,这个地址,可能是李征去信时提供的,信封背面,还有黄文弼的注记:“如李征同志已返乌市,请转/乌市自治区博物馆”。内中的信件无存,但是封底左侧保留有李征的题识:
这是我国已故的考古学家黄文弼先生在生前最后一次(一九六三年)指导我们在吐鲁番火焰山地区古代墓葬发掘工作上的信件。(钤章“李征”)
信封上的收信人虽然是李征,但李征却把它看作了是对“我们”——所有在新疆参与文物考古的工作者的来信,是对他们在新时代里进行吐鲁番古代墓葬挖掘的指导意见。
也正是这样的一种学术交往,使得李征与黄文弼的往来书信都具有了吐鲁番学研究的学术史意义。
也正是这样的一种学术交往,使得作为晚辈的李征在1966年5月10日的信件中,表达了师事黄文弼而以“延颈消息,望月而待”来形容他期盼来信的迫切心情。
也正是这样的一种学术交往,使得黄文弼的去世,对于李征来说,是如此深重的精神打击。在不久的1967年3月,李征在自己珍藏的《吐鲁番考古记》上写下了沉痛的哀思:
黄文弼字仲良,湖北汉川县人。一九一八年卒业于北京大学。曾于北京大学、西北联合大学、四川大学等校执教。抗日战争前参加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专任历史、考古,曾调查我国西北地区,一九四六年返,受聘国立北平研究院。建国后,考古研究所筹设,复聘任研究员。一九五八年再度来新考古,白发远征,南涉于阗,西巡伊犁。探索新疆历史、考古,先后垂四十年之久。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八日病逝北京,终年七十有三。遗有著述专刊《高昌专集》《高昌陶集》《罗布淖尔考古记》《塔里木盆地考古记》《吐鲁番考古记》等十余种,其他有关新疆史地考古
论著约百余篇。余与先生相识多年,聊志数语,以志纪念、哀悼于塞上。
一九六七年三月梢,李征①此书由李征生前捐赠给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该页复印件于2012年由时任所长的于志勇先生提供给了新成立的新疆师范大学黄文弼中心,后者展览和出版《黄文弼画传》,均据此影印。。
1975年,李征作为新疆博物馆的研究人员,参与了吐鲁番文书的整理,在北京工作了十二个年头,此时的黄文弼先生已经去世多年。然而世谊尚存,在工作间歇,他仍然是黄文弼家的座上客,与黄先生哲嗣黄烈(1924—2006)先生延续了这一学术友谊。黄烈在整理《黄文弼蒙新考察日记(1927—1930)》的后记里,还曾提及:“本书的地名有一部分曾由李征同志查核过。”②《黄文弼蒙新考察日记(1927—1930)》,第577页。李征与黄烈先生的交往,参本期黄纪苏《一个好人——纪念李征先生逝世三十周年》。
197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发起了为黄文弼举行追悼会和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举行骨灰安放仪式,此时的李征仍在北京,因此也得到了通知。事后这份通知夹在李征捐赠给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图书中,由于志勇提供了复印件给黄文弼中心。在通知的左侧空白处,有李征的识语:
一九四三年 月 日,斯坦因卒于阿富汗,时《新疆日报》接伦敦电,并转登报导。而我国吐鲁番学引路人仲良教授已平反并举行骨灰安放仪式,今日《新疆日报》未予报导,何者?厚彼薄此也。
这段识语未署时间,应该是李征在1978年12月28日举行安放仪式当日或者之后不久,写下的感慨。
无独有偶,在王炳华先生最近捐赠的李征遗物中,我们还看到他在1979年将自己保存的《高昌砖集》带到北京做成精装本而留下的一纸题跋: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廿八日,于首都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参加追悼我国已故的考古学家黄文弼先生骨灰安放仪式归后,访黄烈兄于东厂胡同,探询先生生平著述所未著录者,并索遗容,所以备附先生传略于书后。翌年返京,重新精装《高昌砖集》,永志纪念。
对于黄文弼的思念,可能延续了李征的一生。
黄文弼在李征生命中的地位,最恰如其分的概括,就是前引识语中李征自己的说法——“我国吐鲁番学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