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虚消息之理”:人应当有所欠缺才好
2019-12-16
曾国藩认为:天地都有不足,何况人?故人有所缺陷才是真实的。日月都不能追求圆满,何况人?故人应当有所欠缺才好。故而,他有意求阙。以此开导两弟:即便家中尚有负债,先拿出四百金来赠人也是可以的。这种“求阙”的观念一直支配着曾国藩后半生,他在面对诸如名利、地位、财物这些世人渴求的东西时,常会以“求阙”的态度来处置。
曾国藩致温弟沅弟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
六弟、九弟左右:
……
所寄银两,以四百为馈赠族戚之用。来书云:“非有未经审量之处,即似稍有近名之心。”此二语推勘入微,兄不能不内省者也。又云:“所识穷乏得我而为之,抑逆知家中必不为此慷慨,而姑为是言?”斯二语者,毋亦拟阿兄不伦乎?兄虽不肖,亦何至鄙且奸至于如此之甚!所以为此者,盖族戚中断不可不有一援手之人,而其余则牵连而及。
兄己亥年至外家,见大舅陶穴而居,种菜而食,为恻然者久之。通十舅送我,谓曰:“外甥做外官,则阿舅来作烧火夫也。”南五舅送至长沙,握手曰:“明年送外甥妇来京。”余曰:“京城苦,舅勿来。”舅曰:“然。然吾终寻汝任所也。”言已泣下。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饥寒之况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不一援手,则大舅、五舅者又能沾我辈之余润乎?十舅虽死,兄意犹当恤其妻子;且从俗为之延僧,如所谓道场者,以慰逝者之魂,而尽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以为可乎?
兰姊、蕙妹家运皆舛,兄好为识微之妄谈,兰姊犹可支撑,蕙妹再过数年则不能自存活矣。同胞之爱,纵彼无觖望,吾能不视如一家一身乎?
欧阳沧溟先生夙债甚多,其家之苦况,又有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丧,不能稍隆厥礼。岳母送余时,亦涕泣而道。兄赠之独丰,则犹徇世俗之见也。
楚善叔为债主逼迫,抢地无门,二伯祖母尝为余泣言之。丹阁叔与宝田表叔昔与同砚席十年,岂意今日云泥隔绝至此……
六弟、九弟之岳家皆寡妇孤儿,槁饿无策。我家不拯之,则孰拯之者?我家少八两,未必遂为债户逼取;渠得八两,则举室回春。贤弟试设身处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
……
诸弟生我十年以后,见诸戚族家皆穷,而我家尚好,以为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与我家同盛者也。兄悉见其盛时气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则大难为情矣。凡盛衰在气象。气象盛,则虽饥亦乐,气象衰,则虽饱亦忧。今我家方全盛之时,而贤弟以区区数百金为极少,不足比数。设以贤弟处楚善、宽五之地,或处葛、熊二家之地,贤弟能一日以安乎?凡遇之丰啬顺舛,有数存焉,虽圣人不能自为主张。天可使吾今日处丰亨之境,即可使吾明日处楚善、宽五之境。君子之处顺境,兢兢焉常觉天之过厚于我,我当以所余补人之不足;君子之处啬境,亦兢兢焉常觉天之厚于我:非果厚也,以为较之尤啬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所谓境地须看不如我者,此之谓也。
来书有“区区千金”四字,其毋乃不知天之已厚于我兄弟乎?兄尝观《易》之道,察盈虚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无缺陷也。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剥》也者,《复》之几也,君子以为可喜也。《夬》也者,《姤》之渐也,君子以为可危也。是故既吉矣,则由吝以趋于凶;既凶矣,则由悔以趋于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则时时求全,全者既得,而吝与凶随之矣。众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岂若是不公乎?今吾家椿萱重庆,兄弟无故,京师无比美者,亦可谓至万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阙斋”,盖求缺于他事而求全于堂上,此则区区之至愿也。家中旧债不能悉清,堂上衣服不能多办,诸弟所需不能一给,亦求缺陷之义也。内人不明此意,时时欲置办衣物,兄亦时时教之。今幸未全备,待其全时,则吝与凶随之矣,此最可畏者也……
至于家中欠债,则兄实有不尽知者。去年二月十六接父亲正月四日手谕,中云:“年事一切,银钱敷用有余,上年所借头息钱,均已完清。家中极为顺遂,故不窘迫。”父亲所言如此,兄亦不甚了了,不知所完究系何项?未完尚有何项?兄所知者,仅江孝八外祖百两、朱岚暄五十两而已。其余如耒阳本家之账,则兄由京寄还,不与家中相干。甲午冬借添梓坪钱五十千,尚不知作何还法,正拟此次禀问祖父。此外账目,兄实不知。下次信来,务望详开一单,使兄得渐次筹画。如弟所云:“家中欠债千余金,若兄早知之,亦断不肯以四百赠人矣。”
如今信去已阅三月,馈赠族戚之语,不知乡党已传播否?若已传播而实不至,则祖父受啬吝之名,我加一信,亦难免二三其德之诮。此兄读两弟来书所为踌躇而无策者也。
……
兄国藩手草
(以上家书为节选)
唐浩明评点
这封给温、沅两弟的信里包含着很丰富的社会信息和文化内涵。
首先,我们可以从信中知道,曾国藩家中欠债不少。曾国藩自己估计需六百两来还债,但两弟来信说家中负债已过千两。当然,即便有千两债务,曾家人也绝不会缺衣少食无法度日,但至少说明曾国藩为官多年后家中依旧不富裕。
其次,可知曾家近亲大多日子过得不宽裕:“蕙妹再过数年不能自存活矣”;岳父夙债甚多,比曾家更苦;大舅陶穴而居;楚善叔为债主逼迫,抢地无门;丹阁叔、宝田表叔境遇窘迫难堪;六弟、九弟岳家皆槁饿无策;等等。无论如何,曾家的近亲绝不会是当地的最贫困者。由此可见,当时湘乡、衡阳一带穷家小户的日子过得是如何的艰难!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家书中有这样一句话:“诸弟生我十年以后,见诸戚族家皆穷,而我家尚好,以为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与我家同盛者也。”也就是说,曾家的这些亲戚都是近十年间由富而贫,由盛而衰的。这十年正是鸦片战争前后,下距太平军起事也只有五六年。这期间湘乡、衡阳的民生凋敝如此,整个湖南大概也都差不多,推而广之,南方各省大概也差不多。这正是太平军之所以起事,并能迅速形成气候的社会原因之所在。对近代史的研究者来说,这封家书是了解当时社情民意值得重视的第一手材料。
先前家书中,我们感受的都是大哥的权威、诸弟的敬悌,但在这封信中,我们却看到了曾氏兄弟之间分歧的一面。分歧之处正是在银钱的支配上。对于大哥要将四百两银子馈赠亲族的想法,两个弟弟言辞尖刻地予以批评。一个说,此事没有先和家里商量,这样做近于哗众取宠。一个说,就你知道要接济穷乏,难道家里人都小气,不会为此慷慨之举吗?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两个弟弟简直是无理取闹!寄往家里的钱不是全家的公款,而是大哥独自赚的,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们凭什么说东道西,而且出语如此不逊?但在一百五十多年前,对于一个没有分家的家庭来说,家中每一个成员的所得都是家庭的公产,故而做弟弟的有权发表意见。当然,有许多人也并不一定把自己的所得交出,当家的也不能拿他怎样。但曾国藩既要做孝子,又要做贤兄,故对两弟的如此指责并没有愤怒之态,在做了一句不至于如此鄙奸的表白后,予以谆谆开导。先谈被救济诸亲的可怜:通十舅是“言已泣下”,岳母是“涕泣而道”,伯祖母“泣言之”,其子是“夜来泪注地”,彭王姑是“见我辄泣”,而这些眼泪,无非都是为着一桩事:缺银钱!即便丹阁叔送八千钱是做“钓饵”,但穷家出此下策,亦为可怜。
叙述这些苦况后,曾国藩给两弟讲了一番似虚似实、似有似无的“盈虚消息之理”。
曾国藩认为:天有孤虚,地阙东南,天地都有不足,何况人?故人有所缺陷才是真实的。日中则昃,月盈则亏,日月都不能追求圆满,何况人?故人应当有所欠缺才好。
这种宇宙间的自然现象,先哲早就看到了。在《易经》这部书里,就贯穿着这种智慧的认识。《剥》卦是一个凶卦,卦中演示的多是不吉利的现象,但紧接其后便是《复》卦。《复》卦是一个吉卦。相反的,对于和乐的《夬》卦之后含有遇象的《姤》卦,有识者认为宜具危机感。《易经》将卦这样安排的用意,在于启示它的读者:人在吉顺时,常常会因此而得意忘形以至于招致灾难;反之,人在困逆时,又往往会因警惕自守而带来吉顺。所以,明白盈虚消息之理的人要将自己时时处在不完美而有所缺欠的状态中,才不至于因盈而虚、因息而消。
曾国藩还认为,正因为世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也正因为世人都追求圆满完整,从而难免存在着怨愤之心、忌妒之心。若看到身边有人什么都得到的话,便会认为天道不公平,怨愤、忌妒便会向他发泄。此人将有可能面临无妄之灾。眼下他家中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两代高堂都健在,此为人间最不易得到的椿萱重庆,大大的美事;而且兄弟姊妹俱全,又加之他官运亨通。人世间的好事,他曾家占了太多。如果还一味追求更多的好处,将会因此而损害现有的美满。故而,他有意求阙。曾国藩以此开导两弟:即便家中尚有负债,先拿出四百金来赠人也是可以的。这就是“求阙”。
这种“求阙”的观念一直支配着曾国藩后半生,他在面对诸如名利、地位、财物这些世人渴求的东西时,常会以“求阙”的态度来处置。
曾国藩也知道家中父祖兄弟们不一定都理解他的这种处世态度,故将此事交给家中去办:减半亦可,不赠亦可。
信后所附的“五箴”“养身要言”“求阙斋课程”,既是向家里汇报他在京师修身养性的状态,也是借此诱导诸弟,但信中绝不言及要诸弟照他所开示的办。
除开在家求学的诸弟不具备京师翰苑的外在条件外,或许在曾国藩看来,他的弟弟们尤其是温、沅两位大概也不是“修诚”的料子。寄来的目的是让他们开开眼界,能学几分是几分,能到哪步是哪步。这种属于心性的修炼,是来不得半点强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