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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温州鼓词多元传承生态的形成

2019-12-16包媛媛

民间文化论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温州艺人文化遗产

包媛媛

在现代化转型和全球化的浪潮中,无形文化是一种社会特性和地方文化的表达,在当下正面临着日渐衰弱的境况。基于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1世纪初通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旨在世界范围内开展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我国则较早地加入到这一工作之中。截止目前,我国不仅已有32个项目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同时也在国家层面制定和颁布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法》,并建立起了国家、省、市和县四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体系。可以说,近些年来,我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取得了较为可观的进步。

然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实践操作及其实际效果,在学界依然存在着诸多批评声音。有一种观点认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作为一项政治性的自上而下的文化保护行为,在实际层面上承载了包括政治认同①安德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民俗学的两难选择》,《河南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经济发展②陈华文:《论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的几个问题》,《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等多元诉求,这使得遗产保护的举措与实际效果大打折扣。围绕本真性的话语,针对国家对传承人开展的技能培训,有的学者研究认为这一保护措施改变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原生态,是对文化传承的破坏。③苑利:《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保护之忧》,《探索与争鸣》,2007年第7期。不同于上述的观点。本文认为,作为一项国际性的文化实践,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在我国的开展,是国际文化理念和国内文化发展实际的结合。因此,应当在中国社会的语境中认知、评估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实际意义。虽然并不完全同意高丙中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开展等同于文化革命终结的论断④高丙中:《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文化革命的终结》,《开放时代》,2013年第5期。,但本文认为其对于思考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意义仍然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作为一项多元主体共同参与的文化保护实践,非物质文化遗产第一次将参与文化实践的多元主体集结在一起。虽然在保护策略上不同主体的角色、定位及其意志体现存在差异,但这样一个多元主体共同协商契机的建立,对于激发参与文化实践的多元主体的自觉意识,建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多重机制,仍然具备重要的意义。因此,中国实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也是对全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贡献中国经验。

基于这一基本的认知,本文将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温州地区口头传统“温州鼓词”为个案,在介绍其表演形态与历史传承的基础上,试图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语境下,多元主体参与保护实践以及建立多元传承与保护机制建立的过程进行分析。本研究力求以此为个案,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中国意义进行论述。

一、门头词① 门头词:温州当地民众也称之为“门头敲”,是指无固定演出场所,由艺人走村串户沿门说唱卖艺而形成的一种鼓词表演形式。、平词与大词:温州鼓词的原生表演形态与传承

“温州鼓词”是指以温州市瑞安地区的城关话作为标准音,以表演艺人自弹地方特色乐器牛筋琴为表演形式,以“吟调”作为基本演唱曲调,以板腔体作为唱腔音乐的一种地方说唱艺术。艺人在演唱时会登上小高台,边弹边唱,或白或演,说表齐全,非常具有瓯越地域色彩。作为浙南地区的一种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地方口头传统,温州鼓词于2006年入选了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此日豆棚人共坐,盲词听唱蔡中郎”②方鼎锐:《温州竹枝词》,收入雷梦水、潘超等编:《中华竹枝词》(第三册),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178页。,无论是城镇还是乡间,庙会祭祀还是夏日乘凉,在温州地区处处都可听见琴声音韵,终年不绝。每逢节日、佛诞日、庙会、会市或宗谱完谱、庙宇兴筑,佛殿开光,均有唱词酬神保太平。孩子新生、周岁、嫁娶、寿诞、出殡丧葬、乔迁等红白喜事,延请艺人前去演唱鼓词也是不能避免的。鼓词表演多则数夜,少则一夜即可。一户或一家族请词,周边的邻里都会赶来欣赏,来听的人越多,表明“事”办得越隆重,主人家也就越有面子。在日常生活中,即使夏日乘凉、接待客人也都可邀请艺人前来演唱娱乐。

基于民众不同生活情境的诉求,温州鼓词依托不同的物理空间和艺人群体,形成了“门头敲”、词场“平词”、庙宇“大词”三种生产方式。在1949年以前,温州地区经常可以看见一些鼓词艺人肩背一条纱麻袋,一头放扁鼓,一头盛米纳粮,挨家挨户地进行演唱。主人家一般会看其可怜,给些米粮,但也经常对其进行驱赶,这种演唱方式被称为“门头敲”,即指艺人的演出场地为居民的家门口,也有称为“街词”或“路词”。民国14年,《永嘉县境内杂艺的调查》曾这样描述“门头敲”这种表演方式:

都是双目失明的残人,不能劳动,又没有技能,只能唱些小《段头》,不能登台演唱,为了谋生,只好到街坊、村庄,挨门逐户登门演唱,唱十来分钟,又转到别屋。有的到舟船、市头扎唱小词,一日过东,一日过西,掏钱度日。③黄一九:《永嘉县境内杂艺的调查》,收入:温州图书馆藏《温州之戏剧》, 手稿本,1922年,无页码。

门头词的另一个常见的演唱场合是“舟船”。温州水系发达,航运普遍,明清时就已通船,发展至民国又通轮船,船舱成为“门头敲”艺人卖艺的重要场所。根据宋维远记录,在解放前,汀田牛塘村有位旅法华侨在乘船中,听到艺人演唱集合瑞安各地地名的鼓词时,感慨万千,以三枚银元付予艺人。①政协瑞安市文史资料编委会:《瑞安文史资料二十二辑》,瑞安:瑞安市文化馆藏,2003年,第30页。

至民国时期,明目艺人逐渐成为主要的从艺人员,但“门头敲”还是以盲目艺人为主。演唱鼓词是盲人群体无法从其他劳动的情况之下的一种卖艺乞讨方式。身体的缺陷使他们成为社会中的边缘群体,学艺不精又使其沦为艺人群体的底层,成为不被艺人群体认可的“讨饭人”。在对北京天桥艺人的调查中,岳永逸发现了艺人群体内部存在着等级差序的现象,他认为“尽管在价值观念、生活方式、信仰等方面,天桥街头艺人与良民有着明显的不同,但在其社会组织与结构上,二者并无本质上的差异”。②岳永逸:《空间、自我与社会——天桥街头艺人的生成与系谱》,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197页。温州鼓词的艺人群体中也同样存在阶序等级,“门头敲”艺人是“下九流”艺人群体中更低贱的存在。鼓词行业中流传着俗语,“词学弗起,只讨饭”,指的就是“门头敲”艺人一般学艺不精,同时也暗含着艺人群体对这一类艺人的不屑和轻蔑。

随着鼓词的发展,民国年间,温州城镇中出现了专门供鼓词艺人卖票坐唱的词场和词园。解放初期仅瑞安就有固定的词场47处,温州城区有18家,永嘉地区则有39家,每一家词场都能够容纳二三百人,是这一时期鼓词演唱的主要场所。③政协瑞安市文史资料编委会:《瑞安文史资料二十二辑》,瑞安:瑞安市文化馆,2003年,第5页。词园一般是由商人开设,卖票经营,但票价非常低廉,能够吸引大量生活底层的民众。艺人阮世池回忆了自己20世纪40年代在词园表演时的盛景:

因这个词园太小了,来的听众太多了,老板临时加些座位还是不够,就连楼梯阶上、水缸沿上,床杠上都挤满了人。这下可乐坏了茶坊,他的茶碗被租借一空,只得到周围群众家中到处借,整个词场被围的水泄不通,热闹非凡,连唱五场,场场爆满。④阮立忠著,瑞安市文化馆、瑞安市鼓词研究办公室编印:《阮世池鼓词选》,瑞安:瑞安市文化馆,2006年,第166页。

无论是村落里的农民,还是城镇中的底层市民,他们的生活空间非常狭小,偶尔到请词人家或词园里欣赏鼓词演唱成为他们重要的娱乐方式。通过欣赏鼓词,底层民众的身心能够从繁重的劳作中解脱出来,获得超越日常生活的快感,释放为生计奔波的压力。经过正式的拜师学艺,并能够完整地演唱小说、传书的艺人可以登台进行表演,被称为“唱词人”。与门头敲的艺人相比,演唱平词的艺人的学艺成本、内容和时间都是大大增加。

鼓词艺人在拜师的时候不仅要交一定金额的学费,而且要“自己带米买菜,在师父的家里帮着干活”⑤访谈人:包媛媛;访谈对象:唐孙文;访谈时间:2013年3日4日;访谈地点:瑞安西山词场。。一个师父通常只教授一、两本鼓词,如果艺人想要丰富自己的词目,通常还要再另拜师父,另交学费,基本是“边唱边学”。艺人阮世池的学艺生涯就是跟随多位师父学习:

赚了钱之后,为了使我学到更多的好词目,母亲四处为我访名师,一听说哪个词师的词本好,就去拜师学唱。我先后拜学的师父有:陈宝生,董田村人;阿奴,大较场人;锡贵,瑞安城关人。①阮立忠著,瑞安市文化馆、瑞安市鼓词研究办公室编印:《阮世池鼓词选》,瑞安:瑞安市文化馆,2006年,第154页。

学习之初,艺人要先学习牛筋琴,跟着师父学习演奏基础的鼓词曲调,如流水板、慢板、紧板、正调、低调、高调等。根据艺人群体介绍,掌握基础的乐器演奏技巧并不需要花费特别多的时间和精力,一般三个月左右就能完成学习。此后便开始传授词文,这被艺人认为是最为艰辛和需要下苦功夫的环节。中篇鼓词文本多达上千乃至上万句,想要完全记住必须花费大力气,而这也正是出师的“唱词人”与“门头敲”艺人之间最大的差别。直到能够记忆所有的词文,艺人可以陪同师父出去演唱,在现场观察、临摹师父的表演。在贯彻日常生活的学习和潜移默化之下,艺人不仅逐步学习演唱的技艺,同时也明白种种行业规范,从技艺与身心,获得了全面的传承。

温州地接八闽之地,深受吴、越、闽文化的影响,信鬼神、重淫祀,宗教信仰活跃。在“尚鬼神”风俗之下,以歌舞戏曲酬神娱神同样兴盛。温州鼓词同样会与敬神娱神的宗教信仰活动结合在一起。每遇到神佛开光、社日庙会、许愿还愿等民间俗信活动,鼓词艺人就会被邀请去表演。各地的寺庙、祠堂亦设有戏台,以供艺人们演戏和唱词之用。在温州,正月里唱“还愿词”②在温州,几乎每一个村落都会有庙、寺或佛殿。每到了年节时节,辛苦了一年的人们会纷纷去庙宇供奉牲礼,进行许愿还愿。如果当年收成很好,生意兴隆,得偿所愿,就会敬献香火,延请艺人演唱鼓词,俗称为“还愿词”。“太平词”③每年,为保一方平安,各个庙宇也会到所属的村镇集资,延请鼓词艺人前去表演鼓词,酬神娱仙,称为“太平词”。,二月、三月温州城内“拦街福”④每年,农历二月初一到三月十五日,温州城内的主要街巷会举行为期一天的拦街祈福的活动。在那一天,各条街巷,会分段按序依次轮值,在街道的两旁摆设鸡、鹅、鸭或其他的山珍海味作为祭品,并搭建有诸多的戏台,请演各种曲艺戏剧节目,既酬神也娱人,祈福保安,俗称“拦街福”。唱词不断,六月初一请人演唱“土地词”⑤“土地词”指的是在温州地区,在农历六月初一时,土地神诞辰的时节,一般供奉有土地神的庙宇会延请艺人前去演唱鼓词酬神。,七月十五时争抢艺人请唱“三官词”⑥“三官词”指的是在温州地区,在农历七月十五时,是地官大帝的诞辰,一般供奉有三官神灵的庙宇会延请艺人前去演唱鼓词酬神。,八月开始唱“娘娘词”,各家户各村镇轮流集资筹办,终年不绝。

传统意义上的“大词”指的是《南游》,即是在《陈十四宝卷》基础之上融合在温州地区流传的有关陈十四娘娘的民间传说进行改编。主要内容是歌颂温州的地方民间女神陈十四娘娘(也称为“陈靖姑”)除恶收妖的功德。“娘娘词”演唱历史悠久,深受民间大众的喜爱。张棡曾在《杜隐园日记》记载“娘娘词”的演唱情景:“晚,是处搭一戏台,悬灯结彩,雇以盲人唱《陈十四收妖》的故事。台下男女环坐,听者不下千余人,少年妇女浓妆艳服,轻摇圆扇,露坐至五更始返。”⑦张棢:《杜隐园日记》,谷曙光、陈恬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日记》,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816页。

无论是作为谋生方式的“门头敲”,还是娱人的“平词”和酬神的“大词”,温州鼓词的传统传承与表演方式在20世纪遭到了严重的影响。随着社会生活方式的变化,街头卖艺的艺人已尽绝迹,“门头敲”的鼓词已经无人传承。随着城市化在温州地区的普遍发生,娱人的鼓词也只在一些尚未拆迁的村落里传承。唯依靠着民间信仰活动的复兴,酬神的大词表演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复兴。虽然如此,也难掩温州鼓词出现传承危机。然而,在2006年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温州鼓词迎来了新的传承机遇。

二、卷入“非遗”浪潮:新世纪以来温州鼓词的传承

温州鼓词成功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对其表演和传承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诚如高丙中所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改变了主流的思想,重新赋予长期被贬低的文化以积极的价值”①高丙中:《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文化革命的终结》,《开放时代》,2013年第5期。。温州鼓词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意味着国家权力体系对其文化价值属性予以认同。这大大强化了温州鼓词作为温州地方社会标志性文化的地位,各方力量对其进行管理、建构和传播,进而形成了新的传承生态。

1.政府设立“社区词场”

在进入国家级“非遗”名录之后,在专项资金的支持下,温州市各个级别的文化部门相应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对温州鼓词进行保护。其中,最为重要的措施就是恢复词场演唱。2006年,温州市文化局开始在全市境内恢复词场,力求“在全市范围内,所有乡镇、社区普遍设立词场,开展温州鼓词演唱活动。并结合地方有益民俗活动进行演唱,活跃广大群众文化生活”②瑞安市文广新局:《温州鼓词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书》,瑞安:瑞安市文化馆,2006年。。在这一有效保护措施之下,“社区词场”开始进入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其中以瑞安地区和温州城区社区词场的建设最有成效。瑞安市的西山词场坐落在安阳镇西3巷7号。这里曾是瑞安地区传统的鼓词演唱场所,也是第一个得以重新恢复演唱的词场。2010年3月17日,在沉寂十来年之后,西山词场重新开馆。如今,西山词场是由瑞安市文化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办公室提供专门资金,再由瑞安市曲艺家协会协调并安排艺人在每周的周五和周六这两天进行表演。笔者在2011年9月23日、2014年3月8日两次到西山词场进行田野调查,观察到可以容纳八十余人的词场座无虚席。“词场开馆至今,听众的数量一直比较可观,至今运作都十分顺利。偶尔有名师演唱,听众就更多,词场都挤不下”。③访谈对象:金增眉;访谈者:包媛媛,访谈时间:2011年9月27日;访谈地点:瑞安市安阳镇家中。此外,在温州市的市区也陆续建设了几个社区词场,既有鹿城区的华盖词场和龙湾区的永中词场这两处固定表演词场,也有市、区各个级别的文化局下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办公室与各地的社区联合举办的流动词场,如瓯海区的杨宅社区词场、鹿城区的下吕浦社区词场等等。正是得益于这些社区词场,平词的现场演唱开始重新出现在温州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

虽然温州各地都在极力推广“社区词场”的建设,但时至今日,数量仍非常有限。如前所述,温州鼓词是依存于传统生活空间,在社会的各项礼俗中得以维系并强化,这是温州鼓词不可或缺的传承方式。但随着现代化的发展和社会结构的变化,传统生活空间不复存在。政府部门虽然试图以公益运作的方式将温州鼓词的现场演唱重新植入当代社会,以实现其自然的传承,但也可以看到,“社区词场”的建设和开放并不是一种民间自发的行为,而是政府部门进行文化管理和建设的结果。在“社区词场”中,观众观听鼓词并不需要支付费用,艺人在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办公室的安排下以极少的报酬进行义务性的演出。可见,“社区词场”的形成与发展并非是民俗传承主体的民众的内在需求,而是政府部门推广下深入民间的“民俗植入”行为。在缺少传承土壤的情形下,这一政府部门主导的“民俗植入”的行为并不具普及和深层传承的可能,但这并不意味着政府设立的“社区词场”并无积极效果,政府设立社区词场的行动在相当程度上激发了民众对于温州鼓词传承的自觉,在相当程度上促成了公众对温州鼓词传承的广泛参与。

2.公众的广泛参与

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除了开设公益性词场延续温州鼓词在民众日常生活的传承之外,各类文化机构以多种形式对温州鼓词这一地方文化传统进行展示和宣传,培育民众对于温州鼓词的认知与传承自觉。首先是各类媒体的大力宣传。在温州鼓词获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后,温州市的报纸发表大量相关报道。以《温州日报》为例,自2007年至2014年,有关温州鼓词的报道有147篇。省级报纸媒体《钱江晚报》《浙江日报》也有对温州鼓词的现代传承进行报道。在报纸之外,温州本地最具影响力的温州电视台也对温州鼓词的相关活动进行持续报道,且开办《温州曲艺场》栏目和制作专题记录片《温州鼓词》,全面呈现表演和传承状况。现代传播媒体的参与,不仅使温州鼓词突破特定的传承场域,开始进入到公众的视野中,而且伴随着“温州本土地域文化”叙事话语的建构,温州鼓词作为一种地方标志性文化的形象逐渐被民众认知。

其次,在温州各级文化部门的力推下,不少研究者开始关注温州鼓词,这也是温州鼓词对外传播的重要途径。在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前,就已有瑞安市、温州市文化局的工作人员开始对温州鼓词的资料进行整理,并到温州鼓词演唱现场进行拍摄录制。在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申请成功之后,以中国曲艺家协会的“中国曲艺之乡”授牌为代表的文化考察、温州地域文化研究之下的学术观摩及部分研究者深入田野作业等开始出现在温州鼓词演唱的现场。文化管理者、研究者对于温州鼓词的调查和关注,不仅促进了温州鼓词在地方社会乃至全国范围的推广与传播,同时照相机和录音笔的介入,使艺人和在场的民众深切感受到文化精英对这一民间艺术形式的参与和关注。这对他们的生活经验而言是罕见的。文化精英的这一行为强烈震撼他们的认知,进而促使他们重新审视自身的文化。这意味着在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一自上而下的保护运动中,来自上层精英的“凝视”①“凝视”是指带着欲望纠结或者权力运作的观看方法。观者被权力赋予了“看”的特权,通过“看”的行为确立了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则是在沦为“看”的对象,同时也会体会到由观者眼光所带来的一种权力压力,出现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而进行自我物化。参见赵一凡等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349页。在某种程度上促进民众产生文化自觉,形成文化认同。

无论是政府高度参与推广“社区词场”,还是来自媒体、研究者的关注与宣传,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开展下,民众不断地修正对温州鼓词的认知,并不断强化其作为地方文化象征的认识。在源于西方社会的民主与科学理念的影响下,民间文化被标签为落后的、愚昧的特征,成为提升、改进的对象。这一对待民间文化的态度在新中国成立后越发明显,在社会主义先进文艺论理念的影响下,民间社会土生土长的民俗文化成为社会主义道路上落后的代表,对其的改造贯穿了新中国成立后的近三十年。即便是在改革开放后,国家仍然没有对民间文艺的价值属性给予明确的肯定。然而,作为一项官方主导的文化活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的开展及其将地方社会的民俗文化纳入保护的对象。“成为遗产”无疑是社会大众与政府部门从体制层面上确认民间文化的价值。在这一过程中,在现代化阴影之下被视为落后的民间传统得到了行政部门、社会大众的认可。外在的、行政层面上对民间传统文化价值的肯定,以及在此基础上宣传推广,对于地方社会文化自觉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重塑了民众对于自身文化传统的认知。同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分为联合国、国家、省、市各个等级,越高的等级意味着文化越具有代表性。温州鼓词入选首批国家级非遗名录,使之从地方文化中脱颖而出,具有了代表温州地域文化的属性。而在保护措施的运作之下,如博物馆的建设、纪录片的拍摄、词本的收集与出版等,温州鼓词借助外力在地方文化生态中扩张,呈现主导态势,成为地域文化的代表和温州的文化象征。

三 、《温州曲艺场》:非物质文化遗产语境下新的传承形态

1. 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电视鼓词的兴起

对于有着数百年传承历史的温州鼓词而言,由文化部门推动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申报的行为,无疑是从官方层面对温州鼓词作为地方文化传统的属性与价值的肯定。在温州鼓词申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过程中,温州电视台就曾专门制作申遗的纪录片。在纪录片的制作中,温州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吴向东认识到温州鼓词不仅在民众中流行并对他们的生活有着重要意义,同时具有地域文化的价值。于是,他产生了在电视媒体上播放鼓词的想法。

当时我们想做这么一个栏目主要是因为它要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了,算是满大的事情,好像是第一批,宣传得也挺大。我看到地方上都有唱词录像片,想着电视台也可以这么弄。栏目制作计划报上去的时候,领导也觉得这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很重要,应该有宣传和保护的必要,主要因为考虑这个原因才同意开播的。①访谈人:包媛媛,访谈对象:吴向东,访谈时间:2014年2月10日,访谈地点:温州市广播电台。

从栏目制作者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是电视鼓词重要的生产语境。由政府文化部门主导实施的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意味着温州鼓词作为地方传统文化的意义与价值被国家权力所认可,不仅使其成为被现代文化制度所识别的文化事项,而且一跃成为地方社会标志性文化,从而具备了宣传与展示的价值。作为地方社会主流的公共媒体,电视是地方社会文化展示的平台之一。在开始准备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后,温州鼓词被话语生产媒介所选择,并进入电视这一大众媒体中。

温州鼓词积极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历史语境也使电视鼓词节目得到上级主管单位温州市文化局和合作单位温州市曲艺家协会的大力支持。作为大众媒体,电视具有强大的传播能力,电视鼓词的生产和传播可以对温州鼓词进行宣传和推广,从而扩大其在温州地方社会的影响力,推进申报工作的开展。其次,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之下,电视鼓词的传播被视为是为在社会变迁中缺失传承场域的温州鼓词重建新的适应现代社会变革的表演空间,从而使濒临危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得以生存发展。基于此,温州市文化局非常重视电视鼓词的制作,为电视台联系了温州市曲艺家协会作为合作单位,以保证节目的顺利展播。

在申请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被赋予地方文化的价值,全球化语境中地方化的社会文化现实和电视媒介个性化和观众构成变化的传播情境之下,以温州鼓词演唱为主的地方口头传统栏目《温州曲艺场》于2005年12月5日在温州电视台都市生活频道试播。

2. 《温州曲艺场》的运作与内容

在黄业双演唱的《关公斩子》试播之后,温州电视台都市生活频道正式推出以温州鼓词演唱为主要内容的《温州曲艺场》栏目。播出时间为每周一到周五下午五点十五分,2006年1月1日调整为下午六点。每期25分钟,此后则调整为每期40分钟。

开播以后,《温州曲艺场》栏目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根据央视索福瑞的收视率调查显示,2006年、2007年《温州曲艺场》平均收视率都在3个点以上,日平均最高达到了5.5,市场占有率达3.1%,在温州电视台四个频道同类栏目中名列前茅。”①洪剑锋:《地方台本土栏目运作的传统资源挖掘——对〈温州曲艺场〉运作的思考》,《青年记者》,2010年第27期。在高收视率的保证之下,栏目一直持续运作。从2006年至2010年,温州曲艺场邀请了近百位艺人进行表演录制,是媒介传播历程中艺人参与人数最多的,基本涵盖了温州鼓词艺人群体的全部。

《温州曲艺场》栏目以项目组的形式进行运作,有编导、摄像、监制三位工作人员,编导吴向东负责节目制作的全部流程。相对于作为国家宣传机器的广播而言,21世纪的电视产业已经充分市场化了,电视栏目的运作完全遵循市场机制,以展示地方传统文化为目的之一的《温州曲艺场》栏目在少量的政府资金支助之外自负盈亏。经历市场化改革之后的电视媒介,以广告收入为主要盈利手段,也是维系节目运作的主要资金来源。这使得电视鼓词深受市场的制约,并将收视率作为衡量艺人、词目的重要标准。

《温州曲艺场》开播之初,主要通过与温州市曲艺家协会合作,由曲艺家协会向温州电视台推荐艺人,再由编辑人员进行筛选。随着制作者与鼓词艺人逐渐熟悉之后,吴向东开始承担组织艺人的任务。同时,在市场化的运作中,每天更新的收视率成为直观的衡量艺人受欢迎程度的标准。为了保证节目的稳定和质量,电视台以签约的形式网罗具有较高收视率的艺人。不同于其他艺人每次录制获得600元的象征性报酬,签约艺人以年薪进行支付。签约艺人在获得较高报酬的同时也要明确一年鼓词固定场次的演唱,不能随意减少。

《温州曲艺场》栏目不设主持人,也没有播音人员对艺人和词目进行简单介绍,由鼓词艺人直接上场表演。电视鼓词中以中篇为主,采取长时段的连续播放为形式,通常要播放7-10天。也有选自长篇的摘唱,但篇幅都较长,至少要保证与中篇相似4至5个小时的演唱时长。另外,电视鼓词在音像呈现上做了较大的革新,利用电视媒介在影视资源上的优势,在艺人演唱的画面中插入同名的影视剧和动画,以丰富鼓词演唱的画面感。

随着制作规模的扩大,有限的艺人和词目都难以维持栏目的运作。2009年,《温州曲艺场》进行了一系列的革新。播放时间由日播改为每周六、日周播。在减少播出次数的同时,增加每期节目的内容,将每期节目延长至55分钟。同时,将节目内容分为两个板块,一个是鼓词板块,即邀请艺人演唱鼓词,另一个则是动态板块,主要安排主持人介绍曲艺动态以及温州鼓词的相关知识。可见,至后期,电视对于温州鼓词的传播不再仅限于表演,而是试图呈现传统的整体形象。

进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对温州鼓词的传承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来自国家权力对温州鼓词文化价值的肯定,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宣传推广,促使民众形成地方社会文化自觉并广泛参与。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的影响下,以及当前世界全球化与反全球化的博弈中,为了宣传、保护作为地方文化象征的温州鼓词,电视台开始参与温州鼓词的电子媒介化制作,促使形成了电视鼓词这一新的传播形态。

结 语

20世纪下半叶,随着社会生活的剧变,温州鼓词遭遇了一定的传承危机。在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后,各级政府鼓励设立社区词场,力求恢复传统鼓词的演唱场域。虽然效果不佳,但政府部门的行动却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多元主体的文化自觉,各级媒体加大了对温州鼓词的报道,大量研究者也开始了对温州鼓词的研究。政府对温州鼓词的保护也在极大程度上促使了传承人和民众的自觉,形成了温州民众广泛参与的传承生态。温州鼓词作为地方标志性文化的身份得到了进一步确认,并使其依托《温州曲艺场》的栏目登上了电视荧屏,形成了温州鼓词新的传承形态。

作为国际性的文化保护实践,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兴起在于推动文化多样性的保护。在中国,文化多样性除了表现在横向层次上的区域性、民族性外,还表现为分层社会中的文化差异性与多样性。然而,在长期的进化论的叙事中,底层民众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被视为是落后的、粗俗的,是被教化和改造的对象。温州鼓词入选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传承生态的改变显示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国化的意义在于,其在相当程度上赋予了底层民众生活文化的合法性,激发了社会大众作为生活文化传承者的主体地位与文化自觉,并由此构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新的传承语境,这对于改变非物质文化遗产既有的传承危机,形塑非物质文化遗产新的传承生态无疑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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